第0271章 他哭了嗎

  這是白少爺第一次表達自己對一件不那麽重要的事物的看法,清辭納罕半響:“那你今天別跟我進宮了,留在家裏?”


  白珩舟果斷道:“不。”


  清辭想,去了太醫院也是待在屋裏,白少爺想跟就跟吧,反正淋不到雨,就沒有堅持,依舊帶著他入宮。


  右相府離宮門不遠,往日他們都是走路,今天下雨,老太君怕他們淋著,特意安排了馬車。


  馬車裏,清辭見識到白少爺有多不喜歡下雨——他正襟危坐成一座要被放上蓮花座供奉的佛像,他兩道長眉幾乎都要皺到一起,因為雨點打在馬車外壁,入耳的聲音被擴大了數十倍,像魔音似的沒完沒了地往白珩舟耳朵裏鑽,讓他煩不勝煩,被人皮麵具遮住的臉上甚至能看到一絲明顯的煩躁。


  清辭好笑又同情,就伸手幫他捂住了雙耳:“這樣會不會好點?”


  白珩舟倏地睜大眼睛,墨金色的眸原本是平靜到近乎木然,清辭一個動作,竟使得他像點亮了一盞燈,亮得驚人。


  唇邊含笑的清辭在他眼中與一個眉心有一顆胭脂痣的女子重合在一起,她們長得一模一樣,說的話也一模一樣,也曾在一個焦躁不安的風雨夜,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輕聲問:“這樣會不會好點?”


  有那麽一瞬間,白珩舟以為是“她”回來了。


  他的呼吸倏地加重,猛的一把抓住清辭的手,力道大到清辭都感覺到疼,但更多的是被他嚇了一跳:“小白,你怎麽了?”


  白珩舟很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候,他是世間一個格格不入的人,好多次清辭都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謫仙,犯了什麽錯暫時被從九重天貶入三千紅塵,不然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不悲不喜的人?


  而他此刻的眼神,卻是那種久盼甘霖不至,入夜忽聞雨聲的激動,是清辭從未見過的樣子,她都有些擔心,抽出手去摸他的額頭:“小白?你哪裏不舒……”


  白珩舟毫無征兆地將她抱住,清辭的話也戛然而止在喉嚨間。


  白珩舟將頭深埋在她的脖頸處,嗅到她身上常年與草藥相伴的清苦味,一模一樣的氣味,他急促地喘息了兩下,好似有什麽東西化作暖流融在他心中,蕩得他情緒翻滾,喉嚨哽咽,眼睛裏竟掉出淚水。


  清辭感覺到脖頸有點濕,驚愕不已,他……哭了?

  清辭手忙腳亂地連忙將白珩舟推開,想看看他這是怎麽了,卻聽到白珩舟在他耳邊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喊:“沅淺。”


  他聲音很輕,呼吸卻很重,好像是竭盡全力才能發出的聲音,清辭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麽,緣淺?什麽緣淺?什麽意思?

  她隻覺得今天的白少爺實在反常,這會兒瞧著還有些魔怔,忙不迭把人推開,仔細觀察他的臉色,發現他並沒有落淚,眼睛甚至都沒有紅一下……剛才那滴滑入她衣服裏的水珠,難道是雨點?


  清辭驚疑未定地摸他的額頭,掀他的眼皮,再診他的腕脈,但都沒發現走火入魔的跡象,她微微鬆口氣,對他道:“小白,你哪裏不舒服要告訴我,你的體質與一般人不一樣,我有時候可能會診不出來。”


  白珩舟低下了頭,長睫遮住他的瞳眸,好半響他才說:“沒有不舒服。”略略停頓後,他才又補充了一句,“不喜歡雨聲,很吵。”


  隻是因為雨聲,就讓他這樣反常?她怎麽不信呢。


  “那你剛才為什麽突然抱我?”


  清辭問完,心裏就閃過一個念頭,這種話可以問白少爺,但絕不能問楚侯爺,白少爺是實誠人,不會撒謊也不會亂說,而那個混賬男人絕對會打蛇上棍對她好一頓調戲。


  結果白少爺出人意料地反問了她一句:“不能抱嗎?”


  清辭嗆了一下,有點詫異地看著他,心想我的天啊世道真的變了,連白少爺都會一本正經地反撩了。


  白珩舟目光炯炯地看著她,清辭到了嘴邊的一句“男女授受不親怎麽能說抱就抱”,情不自禁地換成了:“……也不是不能,但你得提前跟著我打聲招呼,差點嚇到我。”


  白珩舟抿唇:“那現在能抱嗎?”


  “啊,額,嗯,咳……”一長串語氣詞,清辭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可以?”


  然後白少爺就抱了。


  他抱她的姿勢和楚詔完全不一樣,楚詔從骨子裏就是個霸道的男人,每次都是強行將她按進懷裏,用自己寬厚的肩膀將她完全包住,好似要將她揉進他的血肉裏那般。


  而白少爺是相擁,將頭擱在她的肩膀上,雙手穿過她的手臂抱住她,這種平等又有些依賴的姿勢,很叫人聯想到了相依為命這個詞,清辭有些觸動,伸手在他後背撫了撫,順順毛。


  白珩舟好像想這樣抱她到天荒地老,可惜右相府到皇宮這段路是有限的,沒多久車夫就“籲”的一聲停下馬車,道:“縣主,到宮門口了。”


  清辭隻好摸摸白少爺的腦袋,讓他放開,對外麵應:“好。”


  白珩舟放開清辭,又恢複平素那個木然的白玉雕,好似馬車裏那各種不像他的行為,都是清辭臆想出來的。


  但清辭很清醒,自然知道哪些不是假的,她看了白珩舟一眼,第一次有白珩舟也瞞著她一些事情的感覺。


  “小白,等晚上回去,我們好好聊聊。”清辭說完,就從座位底下拿了兩把油紙傘,給了他一把,自己撐了一把,下車。


  進了宮門,最先看到的一座大殿就是安華殿,也就是內閣,楚詔最常在這裏辦公,清辭下意識看了一眼,結果這一眼,她竟看到長階下跪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官服,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了,從頭到尾濕透,仔細看還能看出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別的什麽,清辭眯起眼看了看,半天才認出來那是榮郡王燕懷。


  他不是被關禁閉了嗎?三月之期為到,他怎麽出來了?

  能讓燕懷跪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的人自然隻有文熙帝,想來是這位自從淮南賑災不利後就被皇帝厭惡的皇子,又做了什麽讓當今不高興的事情,才會被從禁閉中宣召出來,罰跪在雨中受來往的人指指點點。


  嘖,他那麽要麵子的人,這樣羞辱他還不如直接打他一頓。


  清辭哂笑一下,撐著傘目不斜視地往太醫院而去,燕懷的下場她已經替他想好了,多留他活一天,就等於多讓他受一天羞辱,多受一天折磨,所以她不著急要他的命。


  隻是看到落魄的燕懷,她就想起落馬的燕竹,心中奇怪,審都審完了,家也抄完了,怎麽文熙帝還沒下達對燕竹的處置?要殺要剮一道聖旨的事,猶豫什麽呢?


  人都造反了,文熙帝不會還對他下不了手吧?

  據她所知,文熙帝可不是舍不得殺子的慈父,他眼裏容不得沙子,前世不就很果斷地砍了逼宮未遂的燕懷嗎?怎麽放在燕竹身上,他就這麽舉棋不定?


  很多事情都是日久生變,清辭忽然不放心起來,心忖等楚詔回來,得和他議一議這件事。


  到了太醫院,清辭收起油紙傘,將雨傘上的水甩去,一時沒注意到背後有人,甩了人家一臉水,那人“哎呦”一聲,清辭忙轉身,見是一個宮女,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沒看到你。”又從身上拿出手帕,“給你擦擦,實在對不住。”


  “奴婢哪敢承縣主的道歉。”宮女接了清辭的手帕,隨意擦了擦臉上的水,頤指氣使道,“縣主,您也別忙著進去了,還是先跟奴婢去煎雪宮吧。”


  煎雪宮?五公主?

  清辭上次在煎雪宮的經曆可不怎麽好,就算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但仍記憶猶新——那個五公主的生辰宴,可坑得她夠慘。


  她神色收斂,將油紙傘放進特意設來給太醫院諸位大人放傘的木桶裏,詢問:“五公主身子不適?”


  宮女挑眉:“當然,否則召你做什麽?”


  清辭不大願意去煎雪宮,因為尉遲沅一次求婚,她和五、六兩位公主結了一道不重不輕的梁子,雖然時過境遷,世子現在明顯更感興趣燕寧,但誰知道那兩位是不是還記著她的仇?

  隻是她雖然升為一等禦醫,說到底仍隻是個臣下,公主有召,她不能不去,隻得道:“那就有勞姐姐前麵帶路。”


  ……等她把燕懷和燕竹都送上路後,就想辦法辭去這個勞什子女醫職務,不伺候這些成日閑得隻剩下算計人一件事可做的後宮女人們了。


  煎雪宮裏,兩位身穿華服的女子正再品茶,清辭跟著宮女進去,用眼角掃了一下,正是五和六,心下罵了句娘,這陣勢,十有八九是來找茬的。


  六公主眉心畫了一瓣桃花,妝容精致,氣色不錯,看來吃在念佛一個月,就讓她覺得自己已經消除業障,不會再被佛祖降罪,又開始有恃無恐起來,她打量了清辭兩眼,似笑非笑道:“縣主,好久不見。”


  清辭從善如流道:“五公主安好,六公主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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