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如冬
第九十五章,思緒如冬
“我教育兒子很失敗,是個不合格的父親。他之前做出那麽多混賬事,我沒能去阻止,非常抱歉。現在對你們家經濟上的一些補償無法彌補那些傷害,我作為他的父親,代表整個阮家向你道歉。”
阮鑫臣坐得筆挺的身軀微微前傾,腦袋向著他點了一下。好似一座山峰在微風的吹拂下山尖動了動。
市長竟然給自己道歉,賀淨書從未見識過這種陣仗。一時間懵了,但很快清醒過來。
“謝謝您,不,不用。過去的事情我都已經不再去想它們。我隻是希望我們不要再有任何交集,不要再影響我現在的生活。”
“小賀,你好狠心啊。阿姨之前對你不好麽。”向楓嵐埋怨。
“向阿姨,您真的想看到您兒子跟一個男生談戀愛麽?”
一句話讓向楓嵐噎住了,臉色“唰”的一下變得蒼白。
“我下午還有會,要走了。”阮鑫臣起身伸出手掌。
賀淨書也跟著起立,看著對方,把手遞了過去。
好大的巴掌,他的手幾乎全給攥住。有生之年能跟市長握手,賀淨書感覺人生的際遇好奇妙。但是這巴掌動了兩下並沒有鬆開,他疑惑地瞧向對方。
“我再一次向你道歉。養不教父之過,全是我的過錯。但有一點這小子還可以,那就是選人的眼光。我已經找了心理醫生去糾正他的問題,也會對他禁足,避免再騷擾你。但是我曾出過國,對這方麵多少也有了解。如果糾正不過來……“市長話語忽然中斷略一停頓。”我希望將來我們阮家的那個兒媳婦能是你。放心,我們家都是知識分子,通情達理,好相處。再見!”
阮鑫臣微笑著放開手闊步走了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賀淨書和向楓嵐,倆個人都被剛才的話嚇著了。
隻聽門外那女秘書軟語說道:“市長您這邊請,我們廠長親自送您出去。”
“阮鑫臣,你個混蛋,你說什麽,你再給老娘說一遍!”向楓嵐高叫一聲抓著手包帶著怒意追了出去。
過了足足有十多分鍾賀淨書才緩過神,才發覺自己還活在這個世上。因為剛才的那些話已經將他的腦細胞燒死了一大半,他很震驚,他不理解,更萬萬沒想到。
稀裏糊塗被秘書小姐領出電梯,出了總部大樓,過了崗亭,失魂落魄地向動控處走去。賀淨書從未認真思考過阮天昊對他的表白,甚至一度覺得那是兒戲,耍自己的把戲。因為他之所以能原諒這家夥,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覺得阮天昊再混蛋也隻是個十幾歲的高中生,一個學生娃娃,一個行為乖張卻有點心智不全的小混蛋。他不想跟一個學生,一個混蛋,一個直腸子沒心沒肺的人計較下去。難道他想錯了,不,不可能。他唯一低估的隻有阮天昊混賬的程度,任性胡鬧的底線,其他部分仍然不願再去思考。
然而這周是個風波不斷或者觸黴頭的一周,賀淨書失落,失望了。直到周六傍晚依然沒有吳瀚的電話和信息,到了周日,依然如此。他鬼使神差地在廠大門口一遍又一遍晃悠,路邊的萬年青,路燈,雪堆都好似難堪地嘲笑他。吃過晚飯又跑到廠門口徘徊,但凍了大半響連吳瀚的半個影子都沒看到。
不讓他打電話就真不打電話,不去找他,就不能自己主動找過來?越想越生氣,一著急把手機關機了,現在就是打過來了還不想接呢。
周一一大早,賀淨書伸懶腰,默默歎口氣心中還是不痛快。床上呆坐了半天,咬咬牙下床漱洗,吃早飯。
第一次感覺手機有點像□□,工作不到半小時他都要掏出來瞧瞧。在鑄造間,離心機旁邊,顧不得耳邊的轟鳴聲,他又掏出手機看。沒電話,沒信息,望著屏幕久久。
打過去?他有些心動,但立刻自尊心作祟,打消了這個念頭。忽然操作離心機的工友一把將他拉出來,拉到鑄管倒角的空地。這裏隻有一個大風扇在吹,噪音小了很多。工友大聲地在他耳邊喊道:“幹啥呢你,那裏也敢看手機,不要命啦!”
賀淨書想起安全技術手冊上的規定,離心機槽附近很危險,他歉意地笑笑。
“想媳婦了是不是?這麽大意,小心媳婦來了見不到你。”工友一邊喝水一邊教育他。
賀淨書被說的臉上一陣燒熱。
吃晚飯的時候還是心事不寧,在離心機旁邊玩手機的事被大遠知道了,大遠又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賀淨書連連認錯保證下不為例才作罷。吃過飯灰頭土臉的往宿舍走,褲兜突然響了起來。聽到鈴聲那一刻,他差點哭出來。掏出手機,顧不得瞧直接放到耳邊。
卻是吳阿姨的聲音,意外加失落。
“阿姨,你找我有事?”
“小書,這兩天吳瀚有沒有跟你見麵啊?”
“我們最近沒怎麽聯係。”賀淨書回答。
“不對啊,他當初非要去西山區上班,就是為了離你近。說是倆人在一起有個照應。連房子都租在那了,你不知道?”
“吳瀚在這裏租房了?我不清楚。”
隻聽電話那頭長長的一聲歎息。
“阿姨你別急,你先說發生了什麽事,我來想辦法找他。”賀淨書趕忙安慰。
吳阿姨在電話裏斷斷續續說道:
“前段時間那小子總算做通思想工作願意換崗了。我們是烈士家屬,領導照顧他。幫忙協調關係,按他的意見讓他去了西山區交警大隊上班。當初說的好好的,可昨天他原來在刑警隊的周師傅打電話給我,周六這小子又跑到刑警隊了,找到他們隊長在辦公室不知道說什麽,進進出出一整天。後來周師傅說那小子跟著隊長一起出去了。他不好意思過問,但又怕是這小子反悔,想回刑警隊,特意告訴我一聲。讓我問清楚了,管住他。可今天我打了十幾個電話,就是不接。下午我去警局找人也沒見到那小子。哎,擔心死我了。”
震驚,賀淨書沉思了片刻:”阿姨,你告訴我他上班的交警隊和住的地址。我去找找看。說不定他現在執勤呢,不方便接電話,或者手機沒電了。找到人我立刻給你打電話。”
“好好,你等一下。我記性不行,交警隊和租房的地址都寫紙上了,我找找。”
冬天的夜來得早,即使才剛過七點但天已經黑下來。賀淨書換上羽絨服,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樣,兜裏揣著手電筒。出了廠門,迎麵一股冷風刮得他臉蛋子生疼,他趕緊把腦袋藏在羽絨服帽子裏。
意外地竟然發現了一輛出租車,在西區太少見了。先去了交警大隊,距離工廠並不是很遠,十幾分鍾的路程。但下了車發現西山區警署的大門緊閉著。沒有崗哨,敲了敲鐵門,也沒人回應。風又大了起來,他隻好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又朝著另一個地址摸過去。這次沒有了出租,他一路冒著嚴寒踏著風雪,感覺近了就跟路邊的小店打聽。終於在走了四十多分鍾後才遠遠看到一片烏壓壓待拆遷的民房和小樓。這片城中村和周邊已經建起來的高樓廠房相比,顯得落後陳舊。
走進裏麵,幸好每個路口都有路燈。路邊還有很多開著門冒著熱氣的小吃店。這城中村房租便宜,住了很多附近工廠的工人。
費了好半天的勁,終於找到了地址上寫的造甲村4組5號的銘牌。眼前是一片小院子,有三四間瓦房。院子的大門上還貼著已經褪色的門神,兩個小小的石獅子蹲在門口守衛著。
敲門沒人應。他用力拍,門“咣咣”的響,依然沒有回應。賀淨書沮喪起來,無限的委屈讓他眼睛酸酸的。這時候風已經停了,但雪還在下。轉身,回望身後。一頂頂農村特有的灰色飛簷,此刻都沉默地矗裏在大雪中。白色的世界,黑色的夜空,疲倦的心彼此依靠著。手腳被凍得麻木了,他抱著胳膊跺著腳取暖。
此刻已經撲空的他並不想回去,但他也不知下一步該怎麽辦。唯一讓他感覺溫暖的,是在前麵路口有一根路燈投出明黃色的光,在這深夜裏陪伴著他。就這樣,低著頭在門口來回踱步,好像一個傻子在夜裏遊弋。
不知過了多久。
“你怎麽來了?”
賀淨書迷迷糊糊聽到有人說話,但冷空氣已經讓他的思維和肢體都變得僵硬。他緩緩抬起頭,就見路燈下,有個帶著大蓋帽,穿著黑色厚厚的警服向他快步走來。因為背著路燈,他看不清臉龐。等到對方都快到跟前了才隱約看到一些臉部輪廓。隔著對方嘴裏呼出的白色熱氣,熟悉,而又陌生,他有些不確定。
來人到了跟前將手上的東西放到石獅子的腦袋上,然後一把將他抓住。倆個人在大門口貼在一起。
賀淨書吃力地推開一點空隙,對方的鼻息都吹到了他的臉頰上。他睜大眼睛,短粗的胡渣,重重的黑眼圈,削瘦的臉頰,好像生了病。
他猛然後退,扯開對方的手臂。腳下打滑身子一個趔趄要摔倒。對方伸手要扶,被他一聲怒嗬給鎮住。
“走開。”
吳瀚從未見過這樣生氣的賀淨書,他真的不敢動了,原地站著。
“淨書,是我!”
“我知道是你。”賀淨書再一次把對方的臉狠狠地審閱一遍。越看越生氣,越看越覺得陌生。
哽咽了。
“你回警局了對吧,你反悔了。”
“我……”吳瀚臉上帶著苦笑。
兩行熱淚從眼眶裏沿著鼻翼流下來,賀淨書用手背擦拭掉,轉身往來的方向走去。
吳瀚猛然從後麵一把摟住,然後豎著抱起來。
賀淨書掙紮,掙紮不開,就重重地拍打吳瀚的腦袋、肩膀、胳膊,凡是他能夠到的地方。
突然“啪”的一聲,一個清亮的耳光打在吳瀚的臉上。賀淨書嚇住了,巴掌緩緩放下,瞪著還泛淚光的大眼睛喘氣。他不知自己為何下手這麽重,還打在對方臉上。賀淨書人生第一次賞人巴掌。而吳瀚隻是一笑沒有生氣,騰出一隻手,掏鑰匙開門。兩扇紅漆破損的木門被推開,伴隨著吱吱呀呀的聲音,人被輕輕放地上然後拉著往裏麵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