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

  第五十六章,父與子


  賀淨書蒼白憔悴的臉掛著笑容,慘淡地笑了笑。


  “沒必要,謝謝你的好意。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如果不是出了這些事你們肯定不願意招惹我們家這樣的人。一樣,我也不願意跟你們這樣的人家有太多瓜葛。不過你放心,如果有一天我上了法庭,會按照承諾去做。我跟他已經住在一起一些日子,你們想要的那種關係,證人也好,證據也好,差不多夠了。現在我隻有一個要求,讓我爸無罪釋放,平安地回來。”


  人家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向楓嵐也不好再勸。她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情,但現在也沒有別的選擇。這年輕人態度出奇地堅決。現在的狀況,在阮家人的運作下,部分局麵已經往好的方向發展。此時更不能激怒這個關鍵人物小賀,不然他兒子的後半生可真就毀了。


  向楓嵐勉強擠出個笑容點點頭。


  “阿姨明白你的意思,也同意你的意見。可是剛周律師給我打電話,說下周三上午就可以安排你跟你爸爸見麵了。”


  賀淨書有些意外,但這是好消息。他沉默中思索了一下。“那我多留兩天,下周三上午我跟周律師去警局。以後再有其他事情,我們電話聯係。”


  “小賀,我們家那個兔崽子是不是又得罪你了?”向楓嵐忍不住問出來。


  賀淨書依然不說透。


  “我先回去休息了,他受傷的事你還是等他醒了親自問吧。”


  看著這個很有主心骨的年輕人一瘸一拐地遠去,向楓嵐莫名地哀歎,自己兒子要是能這麽懂事就好了。這些日子的操勞足以讓她少活十年。桂嬸小跑過來。“阿嵐,我們家昊昊怎麽受傷的,這個小夥子講沒講?”


  向楓嵐擺擺手。“倆個人都掛彩了,還用問啊,他們肯定打架了唄。”


  賀淨書拿回的藥隻是治自己腿上的擦傷。而他那難以啟齒的疼痛並沒有告訴醫生,這次雖然不像上次那樣撕裂流血。但他每走一步路,大腿根就像被人抽了一鞭子。


  此時的他不會再自暴自棄,再做傻事,隻是內心的委屈,憤怒都無處發泄。他咬著牙忍著痛,打的回到了倆人同居的房子。回去後在洗手間不停地洗澡,不知洗了多少遍,直到全身的皮膚慘白,積水把地漏堵住,都淹過了他的腳踝。他試著去清理,但內心和身體都像被一輛失控的汽車狠狠壓過去。此刻的他已經支離破碎。


  賀淨書把自己臥室裏的玻璃,瓷片清理掉,把已經臭烘烘髒掉的床單被子扔洗衣機裏。他掏出所有的衣服蓋在自己身上,吃了點藥就昏昏沉沉睡著了。之後兩天裏,不吃東西也不出門,躺在床上就是睡覺,睡醒了發呆,呆夠了繼續睡。有過一次的經曆,他知道現在吃了東西去上廁所,是比殺了他還痛苦的事。而另一個原因,他已經對吃飯和外麵的世界失去興趣。實在難忍,就喝一些水。靠著那些水,他整整熬過了三天時間。三天裏,有時候腦子清醒過來,他想了很多事情,想起小時候父母對自己還疼愛的童年時光,想起大火之後父親突然地轉變,一個慈父變成看到自己兒子如同仇人一般的眼神和殺氣。還記得大火後他在醫院慢慢轉醒,腦部的傷口痊愈也可以下地走路了。回到家中,全家人還在驚魂未定,警察到來調查詢問失火的原因。他因為害怕當著眾人的麵承認了,那時的父親像一頭狂暴的獅子衝過來,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在警察麵前活活掐死自己兒子。這是第二次親愛的父親要置他於死地。


  他還記得母親哭著跟爺爺奶奶說,工廠燒沒了,幾百萬的貨物化成了灰燼。還有六個加班的工人被燒成重傷,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


  他害怕地哭嚎,可看到的都是冷眼和無數的指指點點,如同刀子一般射過來。而那些人都是自己的至親。半夜裏他偷偷跑出去,在工廠邊的水渠旁不停地哭泣。他聽到母親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這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另一邊慢慢地走過來。兩隻眼角吊起,好像毒蛇一樣冷漠狠毒地盯著他,一步步靠近。他因為害怕哭得更厲害,在哭嚎中他被自己的父親高高舉起,然後身子騰空,天旋地轉。八歲的他被扔到了夠不著底的水渠裏。而這個時候母親趕到了跟前。


  這是藏在他心底裏一輩子的秘密,是他一輩子感覺抬不起頭,懦弱,無用,自卑的源泉。從被救醒之後,他害怕任何人,他甚至害怕光害怕風,尤其是水。走在大路上害怕人瞧他的眼神,害怕所有人在他背後竊竊私語。因為害怕他甚至不能正常進食,正常說話。他變成了一個神經衰弱,躲在陰暗處日夜不停哭嚎的小結巴。


  還有吳瀚,每次大腦思維快要崩潰的時候,吳瀚那暖洋洋金子般燦爛的笑容總會及時地浮現。他從盼望到失望,從失望又浮出希望,而這希望逐漸消逝。好幾次賀淨書帶著淚光昏睡著,又從淚光裏醒來,嘴裏喃喃自語不停地念著“吳瀚”兩個字。此時的他已經不知道是懷著期盼的心還有無聲息中產生了怨恨。一個陌生人,對方不欠自己什麽,可他總覺得被無情地拋棄了。像路邊流浪的野狗,下水道裏困著的小貓。再沒有人理睬和關心。莫名地,從第三天開始,賀淨書的心堅硬了起來,萬事萬物從疲憊的眼神中都看開了一些。是這幾年從未有過的看開,人生,親人,朋友,逐漸模糊離他遠去,而又逐漸清晰圍攏過來。


  而當“阮天昊”三個字偷襲一樣出現在腦海,突然腦袋一陣眩暈,他趴在床邊幹吐了半天。除了清水什麽也沒吐出來。


  周三上午九點鍾,向楓嵐,周律師和他的助理,三個人早早地來到樓下。這時一個年輕人出現在他們麵前,驚得他們差點沒有認出來。太瘦了,瘦得幾乎脫相,臉上除了顴骨和眼眶其他再沒有鼓起的地方。眼窩塌陷,臉頰深凹,襯衣和褲子套在身上就像一個穿著衣服的稻草人。其實賀淨書早起刮胡子,洗頭,換了身衣裳,還吃了一袋方便麵才下樓與他們會麵。


  二十分鍾後,一行人來到警局,而這個分局賀淨書感覺有些熟悉。在見過了負責這個案件的趙隊長後,警察就安排了賀淨書,周律師和賀高峰見麵。在一個光線有些黑暗陰冷的房間裏,從鐵門外聽到“嚓嚓”腳步聲。鐵門被打開,已經幾個月沒有露麵的賀家男主人出現在他們麵前。高大的身軀有些岣嶁,濃密的胡渣從下巴蔓延到耳鬢。賀高峰看到了自己兒子有些意外,但他沒吭聲,視若無物。


  警察出去後,周律師先苦口婆心地勸了一陣,又講了一下現在案情對他們有利的進展來鼓舞士氣。然後拍拍賀淨書的肩膀。


  “小賀靠你了,好好勸勸你父親。”


  賀淨書點點頭,等周律師出去,他轉過頭和父親對視著。從未見過父親這個樣子,此刻有些衰老,駝了背,鬢角上添了好多花白的發絲。


  “爸。”他喊了一聲。


  賀高峰抬起頭,一臉的冷漠。就好像眼前人並不是自己兒子。


  “那些人講的是真的假的?”


  賀淨書一愣,但立刻明白過來父親說的什麽意思。此時的他已經是個求死過一次的人,已經不在乎那些所謂的羞恥。


  他點點頭。


  “你還是不是個男人?”賀高峰輕蔑地問。


  “爸,我是不是男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早點出來。家裏還有媽,妹妹弟弟,等著你去照顧。”


  “滾。”賀高峰閉上了眼不再講話。


  賀淨書突然笑了,心裏好像被重重扇了一巴掌。他是被扇笑的。


  “爸,我知道你放不下十三年前的事。長大後我才明白你當年那麽賣命經營工廠就是要證明給姥姥家的人看,你是個有擔當的男人,是個熱血男兒。他們對你的羞辱你不會接受。而我讓你變得一無所有,讓你對媽,對姥姥家,對所有人的承諾落空。還有你的事業和男人的榮耀,我毀了一切。”


  賀高峰沒想到一向懦弱的老大突然敢在自己麵前提起賀家最忌諱之事。他耳朵聽著,慢慢張開眼。


  “可你知道麽,這麽多年我也沒有放下。小時候的我被你和媽寵得多麽任性像個小皇帝。而現在呢,家裏人包括弟弟妹妹都覺得我懦弱,無用,不成器。可我不是懦弱,我和當年的你一樣,把自尊和淚水吞到肚子裏。我要向所有人證明,我不愧是你的兒子,是媽的兒子。”


  “是嗎,你做到了麽?”賀高峰抬起頭問道。


  “是,我的工作是姥姥家給安排的,我還被一個男的給侵害了。這些事我也沒什麽要解釋,隨便你怎麽看吧。今天我過來就是跟你說,不過你什麽時候出來,我都會把媽,妹妹,弟弟照顧好。不會讓他們再受一點委屈。還有,等你出獄之後,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我會用自己的方式照顧好我的家人,包括你。我姓賀,是賀家的長孫,我不會比任何人差。如果你還想一直在這裏呆著,拒絕和周律師合作,那從今天起賀家的頂梁柱就是我,其他所有事都與你無關。”


  賀淨書站起來,繞過桌子,拉開鐵門走了出去。


  賀淨書比之前說好的時間早兩天來到工廠報道,用工協議簽完字,臨時崗位也定了。現在他和其他三個新來的同事,跟著庫房師傅去領安全帽和工人製服。突然有人在他背後打了一拳。他轉身,正是田壯遠。


  大遠將他拉到庫房角落說話。


  “我不是跟你說了麽,這邊都講搞定了,晚兩天過來也行。”


  “謝謝你大遠。家裏的事已經處理得差不多,我想早點上班。”


  “也行,提起熟悉沒壞處。幹咱們這個活危險性還是有的,一千多度的鐵水濺你臉上就是個坑,你這招女生喜歡的小白臉就毀了。”


  賀淨書笑笑:“你稍等,我先去把工服領了。等會咱倆一起吃午飯。以後你就算我半個師傅了,好好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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