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明日世界後院內清淨的閣樓之上,穿堂風透室而入,滿目清涼,獨坐於屋內,取出了久不彈的長琴,縈繞的曲音猶在心中,一時揮之不去。
緩緩地撥動起琴弦,聽著流瀉於指尖的聲音飄散開來,已是不知有多久,未再付心於此,掩去了一切交雜,本應流散於清風中的悠閑安逸卻是難以為繼,瞬而出現在屋內的氣息一時斂去了她的心神,斷了手下的琴音,門外辛如正也出現在那裏。
“什麽事?”
“剛有人送來這隻盒子,說要小姐親觀,還有……”說話的人不覺有些吞吐起來,在她抬眼打量而來的視線中,終於才說了下去,“六辰回來了,說有事要急著求見小姐。”
“告訴她,我一會兒下去見她。”
關於六辰的消息還在耳邊,一時間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趕在了一起,她這時還並不知道曾經被送出明日世界的人為什麽還會回來,有不解,更多了幾分憂心,正想著也就順手打開了那送來的盒子,卻是在看清了盒中所盛之物時,一瞬間驚愣住了。
方匣的蓋子下是一個鮮血淋漓的頭顱,雖然麵容已有些扭曲,卻仍能一眼辨認出正是那個叫餘糜的人,站在身邊的辛如也是一驚,本欲張口說什麽,卻是在看到她蹙起的眉頭時沉默了下來。
“先把它拿下去。”
“是。”
辛如端著盒子便又離開了,複而平靜的房間卻因為那揮之不去的氣息仍陷在不安裏,她靜靜地站在原地,感受著那一直存在,此時已然更貼近的一人。
“這份禮物怎麽樣,不喜歡?”
疑問的語氣卻是讓人無法做出否定的回答,身後那人溫熱的呼吸吞吐在耳邊,她隻能轉過身來,仔細看著眼前的這人。
於祆渝時匆匆的一麵,不甚清晰,而從她離開時起,這張麵孔已是許久未見,此刻時間像是靜默在了眸間淺淺的對視裏,也是難得從那一向邪魅的笑容裏淡開了些許冰冷。
“你是許久不曾撫琴的,或許……我該再送你一份禮物。”
握住了女人的手摩挲纏綿,也未錯過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不安神色,已相處過太久,彼此間幾乎能感受到最些微的變化,而這句話卻也足夠她心中的不安繼續下去,“你說是要顓宇山莊的少莊主,還是那個叫雲容與的男人?”
“你說過不插手我的事,也答應會給我時間……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扯進無關的人。”
無法在那樣視線裏逃開,她努力壓抑著眼底的波瀾,想讓自己看來更平靜些,隻因她知道,於這人口中說出的話,是會成真的。
“無關的人?你覺得是我低估了一片癡心,還是不懂你心中所想所願,至少那琴音就很吸引人,連我都忍不住想看你們合奏一曲。”
“我……我會讓你相信的。”
於他麵前退開一步,收回了雙手,也遠離了自他身上包圍而來的氣息,然後暗自運行氣勁凝息掌心,讓緊繃起的手指血脈崩裂,隻轉瞬間,鮮血便順著指尖滴淌下來。
所有的氣力扼止在男人的手裏,她終是沒能傷害到底,隻是那牽製住手腕的力量,卻更像是要把她的手骨都捏碎了。
“從來答應你的我都會做到,你要的自由我也給了你,可我的寬容不會太多,風兒,記住你必須要做的事。”
低眉斂目站在他的身影裏,一字一句地聽著這些話,也不敢再去看那雙眼睛,深知本該做的隻是服從,而不是抗爭,也應該去珍惜這每一點的寬容,可有時卻又會任性地想,他究竟會容忍自己到什麽地步,又是否真的會永遠圈起自己留在身邊。
初見時,一切無能為力,破敗不堪的幼年正經曆著生命中最無奈的時候,遊蕩於山林的草木野地間,一切總是一個樣子,那麽的陌生,似乎永遠都走不出去。
漆黑夜裏的恐懼如影隨形,她卻隻能睜大眼睛四處驚恐望著,隻在昏沉的白日裏淺淺睡去,害怕著周圍的所有,食不果腹,無依無靠於接下來的每個日夜。
那是她在之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像是救命稻草,更是她所有的希望,而這樣的一副樣子落在別人眼中,應該是隻有不堪的,她隻能是緊緊跟在身後,不肯放鬆半步,直到那人終於轉身看著自己。
“你叫什麽名字?”
一時停在那裏,靜默了一會兒,卻是輕輕搖了搖頭,那人卻始終一個表情,又問了一句,“你想跟著我?”
半大的一個人,整整比自己高出一個頭來,看來冷冷的並不會對誰施舍溫暖,這時的話卻給了她一絲希望,她使勁點了點頭,也回答地無比堅決。
“是。”
林中的風徐徐吹過,撩起女孩兒額前的一縷碎發,最終吹入了他的眼前,“那我以後就叫你因風,我身邊還少這樣的一個人。”
原本睜大的眼睛裏滿是期望,這時卻是一下子垂下了頭來,不斷的淚珠滾落著,徹底花了那張原本就髒汙不堪的臉,這眼淚裏,有的卻是一份希望與安寧。
她終於有了一個被喚做因風的名字,有人肯將她留在身旁,盡管那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也將會被帶到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但卻像是在一瞬間擁有了一切。
那種感覺實在太不尋常,忐忑卻也溫暖,因此也願意為這些付出能給的所有,來之不易的日子也在未來的每一天裏變得愈發珍貴,成為了她生命裏高於一切的存在,足以傾盡生命去守護。
那日後,她的生命裏有了一個叫做原容的人,也終將斬斷生命裏的一切,隻有這一人,一個無可更改的選擇,然後是必將承擔起的命中注定的枷鎖,盡是逃不開的。
空空蕩蕩的屋裏,絲絲縷縷的風擦身而過,她靜看著那人已然消失無蹤的方向,定定出神了好久,然後收起了流血的手,卻輕輕笑了。
“我一定會回去的,然後永遠不再離開。”
一個鮮血淋漓的頭顱,接受了一份這樣的禮物,從此江湖上少了一個餘糜,不見了一個好色輕薄之人,她其實並不知道,是否應該因為這人的死而感到高興,卻也未知有多少人竟會為此傷心。
餘糜之人,混跡江湖,隻因好色輕薄之名而得聞於天下,曾經與玄劍掌門人冷淩氣的女人糾纏不清,一時間成為眾矢之的,怎奈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踏花之名反之更甚。
多少女子但聞其名已是避之唯恐不及,但被他招惹過的人,卻更多的甘願對他交付一切,甚至寧願選擇與等待為伴,求得他看似無比溫暖的情意。
清了手上的血跡,然後便動身下樓,剛到了前廳那裏,辛如便也迎了上來,隻是未見到說要求見的人,“六辰呢?”
“……暈倒了,我先把她安置在了後院的房裏。”
辛如說這話時也是一臉莫名的表情,突然回來的人竟又出了事情,倒是更讓人不安了,“她受傷了嗎?”
“倒也不是,六辰隻是撞見我手上拿的那個盒子才暈過去的,我已經讓大夫看過了,可能是受了刺激,應該沒什麽大礙。”
理應放心下來,心中的疑惑卻是更多了些,明日世界裏雖多是柔弱女子,但血腥之事也算是司空見慣的,何況初見六辰時的場景還曆曆在目,那時她守著已經腐臭的屍體不肯離開,也無半分今日情狀,一時倒是不明,人是會從堅強再變回柔弱嗎。
“先帶我去看看吧。”
走進了後院的一處房間,榻上躺著的人還麵色蒼白,一段時日未見,卻是憔悴了些,於一旁安靜坐了下來,等著她慢慢轉醒,隻是看她再睜開眼睛時,仍還像丟了魂一樣,眼裏也是空空的。
“六辰?”
“……小姐。”視線緩緩看向停在了屋裏的人,然後卻像是回過神來,隻是發出的聲音裏卻帶著小心翼翼的恐懼感覺,“餘糜他……死了嗎?”
“你認識餘糜?”聽她提起那人,心裏一時擔憂更甚,擔心她被人欺負了,隻看那樣的麵如死灰,更是多了些心疼。
“我看見了他的頭,他……”
“他已經死了。”原本僵著的人瞬間淚如雨下,那樣的悲傷充盈眼底,她突然感覺自己好像是弄錯了什麽,“六辰,你到底怎麽了?”
掙紮著從床上坐了起來,臉上淚水未絕,這時卻好像稍稍平靜了些,“我是因為他才回來的,有人想要他的命,說是得罪了明日世界的人,我想救他,想求小姐放過他。”
“你怎麽會和他……”
不知應該怎樣說,又還能說什麽,隻是就那樣看著眼前的人,看她的滿目悲傷之中一時多了些虛幻的溫存,“那時我還在等著他回家。”
街巷院落間的一座普通小屋,搖曳的燭火旁是一桌已經冷掉了的飯菜,就安靜地坐在桌邊,不時視線看向門口的方向,沒有心上的酸楚和不悅。
隻是在一絲淡淡的空蕩中有所希望,有一個能讓自己等待的人,有一處容留等待的地方,還有什麽事情比這更值得欣慰,隻是終於還是消失不見了。
“小姐,能把他交給我嗎?”
無法這樣殘忍對她,卻更無法拒絕這個要求,最終隻能是歎息一聲,還是答應了,“辛如,把盒子給她。”
“是。”
一個還彌漫著血腥氣味的盒子再被取了來,然後交到了六辰手上,她從床榻上下來,一步步走出了門去,已無法改變什麽,隻能叫住了身旁的辛如,“你派人跟著她。”
“我知道了,小姐。”
明日世界之外,藍的天,白的雲,還有溫潤清風,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去了,終究也徹底絕望地走了出來,那人的笑還在心裏,可眼中看著的卻是那麽真實而又猙獰的麵容,這一刻,好像靜地隻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無處可去,終是一起回到了時常等待著的那處小屋,打上了清水為他潔麵梳頭,知道他從來是個風流之人,也因此時時刻刻都將自己打扮的瀟灑倜儻,從見到他起那時起,便一直都是是這樣。
那時水邊倒映著的樹影裏,有她傷心絕望的淚水,離開了收容自己的地方,然後便又無家可歸,她知道那人是餘糜,也清楚餘糜是誰,可當看著那樣的一個人翩然出現的時候,隻記得一滴冰冷的淚水被溫柔拭去。
餘糜曾說,等待是毫無意義的,永遠不要等著,她也不想再等了,隻因深深知道,有些事情卻是永遠都等不不到的。
白日的明亮繁華漸漸褪去,暗黑的夜空之中星辰疏隱,明日世界裏熱鬧依舊,她仍是格格不入,隻是卻也抓不住自己的精神了,有時即便你不去想,卻也會發現,很多事情早已發生了,不願,不想,或是無可奈何,注定一切無法終結於無波平靜裏,卻還會隨著流逝的光陰被緩緩侵蝕。
有人站在她身邊許久,從一開始便靜默的一張麵孔上,似乎凝結著什麽,隻是無願去打擾,所以直到經過了漫長的沉靜之後,才終於說出了要說的話。
“小姐,六辰她……死了。”
如墨的夜色,淡淡的月光,她卻好像早知道了這要說的話,隻拉扯不住的思緒卻是不禁回想著,曾經也是這樣的一個晚上,好像還同六辰一起看過月亮,也正像此時和辛如這般。
“屍身呢?”
“被水流衝走了,她是抱著餘糜的頭顱溺水而亡的。”
夜色如魅,又有多少的事情是發生在這樣的夜裏,悲傷的,幸福的,或是平靜從容的,不想記住許多,可總有抹不去的。
“你去吧。”
獨自一人靜坐,不得不去想的事情然後就徘徊不去了,腦中隻不由轉著,那曾經數不清的死亡,如果一直呆在這裏,如果沒有遇見餘糜,如果沒有之前的每一個死亡……
已經記不起是有多久,沒有像這樣想著過去,但即便是有如果了,卻也始終不會改變的,隻是任由一切發生了的延續到下一個明日裏,然後經曆著正在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