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皇都之中,冬日的滄桑蕭瑟像是被高築的圍牆驟然圈起,阻隔在了禁閉之外。
禦湖水麵上波光瀲灩,倒映著晴好的陽光,滿目一如四時那般的金碧輝煌,鮮妍裝點,看來濃烈熱鬧,沉靜卻也隱藏在幽深之處,隻往深處每走一步,愈冷益寒。
“今年的冬天寒暖驟變,時而交替,太後難免病情反複,不過算算時候也該回暖了,太後到時也就康複了。”
一把椅子擺在榻前,床榻上的人依靠著身後輕軟厚實的鵝絨素錦墊子,麵上病容之色殘存,聽著眼前的人說話,倒是有了些精神。
“這段時間辛苦你常來照顧了,有你陪著說說話,我總感覺好些。”
端正坐著,溫厚淡然的樣子全然不似一向的深沉冷然,“太後高興就好。”
“看著你啊,總覺得就像年輕那時看著你父王,他也常陪著說話,隻是他比你愛笑些。”
像是追憶起了些什麽,盈潤如水的眼中倒泛起了幾絲歲月掠過的波瀾,連帶著坐在椅子上的他,麵容也沉了些。
“父王去得早,不然如今還在太後身邊陪伴著。”
“這人啊,是生死有命,半點由不得人,允宜他福氣薄,也是奈何不得的,隻是辛苦了你,”感慨了幾句,轉眼便定定看著榻前的人。
“孩子,各人有各人的責任,各人有各人的宿命,有時權利越高反而苛刻冷寒,你是有一顆暖心的,在我有生之年也隻想見你好好活著。”
一個高高在上,從活潑青春活過了內心滄桑的女人,人人都知她的尊貴,更該明白她所言的道理,好好聽了放在心上,等真的琢磨透了,領會於心,誰知哪一日不是有用的東西。
不曾猶豫,隻從椅子上起身,恭敬應答了,“多謝太後教誨,孫兒臣受教了。”
“太後,有人來了。”
貼身服侍太後的一人這時進了屋裏,隨著通傳過後進來的正是蕭殷,互相打了照麵,又都是相熟之人,沒有什麽拘謹顧忌,走上前來的他仍還是一副放鬆自在的樣子,然後先行了禮,“給太後問安,見過王爺。”
“怎麽今天你也得空過來了?”
看著過來的人,許久不見還是開朗的表情,隨著倒也能多了些笑意,而那說出口的話也還是一貫的口氣,不至於胡言亂語,也還有幾分悅耳可言。
“總掛念著太後,家裏吩咐帶了些補養身體的東西過來。”
隨侍蕭殷一同進來的下人手上還擎著帶來的東西,三兩個錦盒精致包裹好的,呈了上來便由太後身邊的人接下了,另有人備了把椅子拿了上來,然後所有下人便就也一同退了出去。
各自坐下了,他笑笑看著斜倚榻上的人,也不在意旁邊坐著的熵王,又玩笑起來,“看太後今日精神不錯,怎麽看也還是病中美人呢。”
“就你沒個正經的,倒是會哄人開心,哪個女子依了你卻是有福氣了。”
見過了這人貧嘴的功夫,這時倒也是見怪不怪了,病了這些時候難得被逗得一時鬆快了些,而眼前這個一向沒個正經的人,卻是每每提起了哪個女子,就一般說愁不愁的樣子,也不叫人放心。
“太後這是笑話我了。”
不算是什麽新鮮的話,太後早有意想著安排的事情他屢屢逃避,這一次卻難得沒急著抗拒,倒像是聽話了些,“知道你貪玩,不過早晚是逃不了你的。”
兩人陪在身邊一同坐著,說說笑笑了片刻,她倒是覺得有些倦了,“方才和世炎說了好一會兒話,現在也有些累了,你們兩個徑自去吧,四處走走也好。”
“是,孫兒臣告退。”
兩人也都起身跪安,熵王行在前麵,蕭殷然後也跟上了,“太後好好休息,蕭殷也退下了。”
出了太後的啟祥宮,縱橫四處的寬窄徑道上不時也有宮人過去,遇見兩人躬身行禮就又垂頭走開了,也並無心欣賞宮中景致,兩人便是一同朝著行往宮外的方向走了。
“你倒是難得進宮,沒四處逍遙著。”
幾日未曾見過的人這會兒倒是能在宮裏遇上,任誰看來還是放蕩自在的樣子,卻已再不是隨心所欲的一人了。
“自在逍遙有誰不想,隻是如今人人望風而行,怕也沒幾人還能自在的了了,”話意隱藏在平淡的聲音裏,他停下了腳步,又抬眼看著身前的人。
“入宮便先去向皇上請安了,然後才來了太後這裏,皇上已經下旨革了工部尚書的職務,貶去了方圓之地,王爺應該知道了吧。”
跟著停了下來的人隨意站著,聽見的話也是盡然明白的,“以後的事情怕是更多,也算是開了個頭了。”
“皇上權謀之術頗深,早幾年間已樹立了民心之中聖君之名,卻也算是愛民如子,而人人皆以為熵王富貴榮華,暴戾嚴苛……”言語之間不由一頓,視線從熵王麵上看來的平靜一掃而過,“其實當初牽涉到譚家和先太子門人的幾件大案,也不必王爺出麵的。”
“想要安身立命,總是要做些什麽,且不論出麵的人是誰,他們都必定要死,他們也曾是父王的人,由我來做卻能將問罪的牽連減到最低。”
平淡的話語夾雜的是多少已然消失於曾經鮮血淋漓的人命,時間應能洗刷一切,隻是經曆了滄桑暈染之後,卻是多了一重看不見的厚重,倒是惹得蕭殷一聲歎息。
“旁人未必會這樣去想,更有人是會將王爺恨之入骨了,而太後如今還在病中,劉家太爺過世之後,劉家內裏怕是也人心向背不一,沒有人能幫得了王爺太多,王爺自己要萬事當心了。”牽扯於自己言說的這些勢力之中,明哲保身之道也是深諳之禮。
“從來也都是如此,在這權利之下,總是這些永遠都不曾改變,一日一日倒也過去了。”
兩人相談過幾句,不覺得也動身走著了,視線觸及的近前之處,有另一人朝著相向而來,不是相熟的人,卻也是一張相識的麵孔。
“給王爺請安。”
一身正裝,外麵罩著一件披錦長衣,獨一人走在宮中道路上,迎麵而遇上前請安,一身颯爽之姿,淩於風寒未褪的冬日之上。
“這不是尚書封大人之子嗎,怎麽今日入宮了?”
“微臣奉旨而來,有事麵見皇上。”恭敬隨和的樣子,舉手投足間妥帖無隙,倒是並不像他父親那般陰謀深沉。
“虎父無犬子,你與令尊一同效力於皇上,真是難得。”
無關緊要的幾句話,兩相言說之下,便是已打過了照麵,“臣多謝王爺讚賞,今日還有事在身,不敢耽擱先行告退,王爺恕罪。”
“請。”
退後幾步的人轉身離開,蕭殷一直在旁邊看著,卻是也並未做聲,這時目送著遠去那人,半晌才又收回了視線。
“王爺覺得這個人怎麽樣?”
有此一問,一時兩人腦中倒是還浮著方才跟前的那同一個人,“是個可用之才,倒仔細看來不同於封旭陽那一路,到底是年輕些,不過前途無量。”
“我似乎聽說,這個封家公子和他父親的關係並不是很好,一直是有些疏遠的。”
說著的是聞聽之言,熵王也還立在一邊,靜默了片刻,倒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過轉瞬也就如常了。
“走吧,這時候我們也該出宮了。”
一前一後出了宮門,幾步遠離了高高在上的權利之地,隻是權利之下的陰影卻乘著冬風遍及各處,更不會錯過下一個春暖花開之時,整個冬日的嚴寒肅殺裏,似乎已有太多的事情發生在了一向看來平靜的熵王府中,然後日日的生活卻也隻如常時,一點點地發生,過去。
陽光的溫暖灑滿了各處,等到了午後的時間,竟比燦爛的春日毫不遜色,早春的花朵已有些急急開了,趕著北風的尾巴,亮麗也還帶著一分清寒,王府的花園裏也漸熱鬧了起來,藏身了一整個冬季,也到了趁著晴暖外出的時候。
“妹妹今日也好興致啊,出來曬太陽?”
才剛在花園裏走了走,經過長亭本要進去坐坐,轉眼一看,卻是早有人已在那裏了,點點香茗還正從杯中飄散著熱氣,也著實一副享受的樣子。
孫妙玲本還正品著茶看著風景,不料這時有人來了,抬頭一看,劉文若已然走了過來,她便就趕忙起身迎了,“給側妃請安,姐姐也快坐,我一個人正無聊呢。”
“晴兒,快倒茶。”隨侍在側的人忙上前衝茶,清冽的茶水芳香四溢,配上石桌上的素齋點心,看著倒也養人,兩個女人一時湊在了一起,必然是要說說笑笑的,讓這還未百花盛放的園子裏更熱鬧些。
“姐姐也知道了吧,葉依斕的父親給貶官了,如今葉家正遭難呢,這不可有好些時候都沒見她出來了。”像是閑話一般說著,算不得是幸災樂禍,臉上淺淺淡淡的一絲笑容倒也是真實可見的。
劉文若品了一口杯中香茶,視線掠過說話的那人,帶著眼底的一絲光芒,也就輕輕移開了,“她家裏出了事,難免心情不好,不願見人也是常事,你也別讓人在她麵前晃悠了,小心再惹了她。”
“她是位份比我高,可怎麽樣也比不過側妃您啊,”滿麵笑容地看著悠閑品茗的劉文若,那得意的神色便是掩不住的,“而如今還出了這樣的事情,她哪還有心思風光,再去管別人。”
“今日怎麽都在啊,看來是我來得巧了。”
不遠處靠近的一人聲音倏地傳入,一時引得亭中兩人側首觀望,隻是來的卻不是別人,正是方才兩人還談著的葉依斕。
“葉側妃安。”
先起身問安,正對著的來人也便向著座上的劉文若行禮,“給文妃請安。”
“好啦,難得湊在一起就都坐下吧,”招呼了兩人一同坐下,暖爐上坐著的水還在一旁,便吩咐了人重新沏上,“來人,上茶。”
孫妙玲也坐於其中,這時抬眼看了看新來的人,也還是如沐春風的清爽樣子,不覺唇邊微揚,一時笑語盈盈的,“今日葉側妃怎麽也出來了,可是有好久未見了。”
“都是我身子弱,前兩日不小心感染了風寒,”與之視線相對,隻看過一眼,不著痕跡就移開了,“今日天氣好,便也想著出來走走。”
“那妹妹身體好些了嗎,怎麽不著人說一聲呢?”
劉文若一句關懷在前,聽著的人也就淡然笑應了,“多謝關心,如今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了。”
“給幾位主子請安,”走進亭前的一個下人正是跟在葉依斕房裏伺候的人,先向亭子裏的人行了禮,然後便抬眼看向了坐在一側的那人,“葉側妃,王爺正往您那兒去呢,說是晚上還會留在您那兒用膳,您該先回去看看了。”
“知道了,”看了前來回話的那人,便又轉身笑對著身邊同坐的,“今日還有事,要先行離開,就不打擾二位了。”
才來不久的一人,便又領著下人大搖大擺離開了,這人才過去,孫妙玲就忍不住撇了撇嘴,“從前王爺也不怎麽待見她的,怎麽這幾日倒常常往她那兒去了。”
不算是什麽了不得事情,她倒是不至於像眼前孫妙玲一般反應,隻是轉而想起了另一人,便提了一句,“雲舞姑娘小產後,王爺也難免心裏不痛快,倒是也再少見雲舞出來了。”
“那人本就不愛出門,這會兒沒了孩子,更要把自己關在屋裏了,不提她也罷。”
茶味飄散,一杯杯淡了,寬坐片刻,倒也漸覺百無聊賴,這時的園中新綠漸濃,多少花苞卻還暗藏枝椏,終未到一年的最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