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黎念一直到下了飛機與Ada會合,都沒有特別想明白安銘臣剛剛說的話。她精神疲憊,兼心不在焉,化妝時可以看到明顯的黑眼圈。但所幸雜誌封麵要求的寫真是煙熏妝以及慵懶情態,黎念穿著白襯衫外搭黑色小西裝斜歪在黑色木椅上,單手掐腰,下巴微微揚起,眼睛半睜半閉,倒是歪打正著地把一位現代白領頹廢而性感的狀態演繹得恰到好處。
拍攝完畢後有雜誌安排的采訪,黎念遇到誇讚說謝謝,遇到被比較說不敢當,遇到最近的敏感問題則隻笑著不說話。她半撐著下巴靠在沙發裏,眼睛躲在墨鏡後麵神遊,其實昏昏欲睡。
其他人看不出來,Ada卻早就熟知了她犯困時的套路。回酒店的路上黎念便遭到了她的打趣:“昨天晚上又是幾點睡的?安銘臣知道你好幾天不回去,是不是特別舍不得?”
“您消遣我。”黎念閉著眼蹙著眉,“我就是失眠睡不著,跟別人沒關係。”
“據說沒心沒肺的人從來不會失眠。”Ada笑,“以前我壓力大也天天晚上失眠,睡不著就折騰我家那位,最後他被我折騰煩了,就開始鬥嘴,鬥著鬥著我說不過他的時候,我就消停了。”
黎念抿著唇,笑得很含蓄:“莉莉是不是就是這麽被你折騰出來的?”
“敢跟我這麽說話?”Ada佯怒,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太要命了,還真被你說對了。”
“感謝您的友情素材提供,我會引以為戒的。”
Ada扯了扯她的麵頰:“越說越來勁兒了是吧?對了,還有件事差點忘了告訴你,”她稍稍收斂了笑容,說,“章青導演昨天下午給我打電話,他那個電影敲定了你是女主角,這是個好消息。但你也知道,左迎也為這個角色爭取過。她那個性格,你都明白,我就不多說了。”
前因後果連起來,黎念很快想通了所有的事。她把昨天晚上左迎和她的對話說給Ada聽,Ada皮笑肉不笑:“估計有點兒見風使舵的意味。她最近人氣有點下滑,說不好聽一點,你跟安銘臣的新聞爆料,她其實受益最大。”
黎念晚上接到安銘臣的電話,對方的音調帶著慣常的慢條斯理:“聽說L市的鼻煙壺十分好看,我上次去沒來得及買,這次你抽空帶兩個回來吧。”
“我有個問題要問你。”黎念無意識地敲著酒店的鏤花畫框,“昨天晚上你說的話你還記不記得?”
他笑了一下:“哪一句?”
“……算了,沒事。”黎念想來想去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最近事情多,大概半個月內都不會回去。”
安銘臣慢慢地笑:“其實昨天晚上我還是有些印象的。比如說,你似乎給我倒了一杯蜂蜜水。”
“真難為你還記得。”黎念很冷靜地回應,“那我給你倒蜂蜜水主要是因為你哭著鬧著求我給你倒,你還記不記得?”
“真的?”安銘臣輕輕地笑,“我酒後竟然這麽失態?”
“當然。你還說,你為左迎的事感到理虧,於是主動提出睡地板。”
安銘臣這回大笑出聲:“怪不得我今天腰特別酸,原來是這麽回事兒。”
那邊的聲音變得稍稍嘈雜了一些,似乎有人在叫“安董”,安銘臣應了一聲,黎念問:“你在哪裏?”
“在外麵吃飯。”他帶著隱隱的笑,“很無聊,不如調戲你的時候有趣。”
“……”黎念滿頭黑線,“你可以掛斷了。”
他“嗯”了一聲:“那有沒有臨別贈言?”
黎念想了想,捉弄他的心情頓起,細著嗓子慢聲慢氣:“安大叔,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您滄桑的眼神,還有您滿含風霜的雙鬢。”
她調侃他比她大六歲,安銘臣不可抑製地笑出聲,“蘿莉小姐,我一直在想念你漂亮的黑眼睛,還有,嗯,”他頓了頓,“我們同樣漂亮的臥室。”
黎念低低咒了一聲,迅速掛了電話。
黎念最近忙於飛往各地宣傳新劇,以及拍攝廣告,行程排得很滿。偏偏這個時候韓道給她打電話,想和她見一麵。
她那個時候正在K市短暫停留,恰巧韓道也在附近。韓道驅車去找她,一見到她就“喲”了一聲:“你看起來精神不大好。”
“失眠多夢,還頭疼。”黎念攪著麵前的飲料,“表現真的很明顯?”
韓道很鄭重地點頭:“就像是深閨幽魂,愁眉不展,怨氣深重。”說完自己就開始笑,“不是說去度蜜月嗎,怎麽沒有去?”
“……都比較忙。你怎麽也在這附近?”
“黎念,你問這個問題是故意的嗎?”韓道收了笑容,“明天是什麽日子,我就算是在國外也得回來啊。”
黎念低著頭,露出光滑的脖頸,外麵陽光透過來,讓她的臉頰染上了金色。她垂眼沉默了半晌,最後低聲說:“我明天不去了。”
韓道歎了口氣:“果然跟我猜的一樣。路淵曾經跟我說過你的性子,你猜他說的什麽?嘴巴毒心又軟,不想欠人情。不管涉及什麽感情問題,就一個念頭,想逃跑,還快得跟八百米衝刺一樣。”
這樣拙劣的笑話,黎念笑不出來,並且麵無表情:“不要提他。”
韓道仔細辨別她的臉色,然後再次歎氣:“我明天上午過去,你真不打算跟我一塊兒嗎?”
黎念這次沉默的時間更加久,直到麵前的茶冒出的嫋嫋熱氣逐漸變得越來越少,才終於答話:“……你明天去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吧。”
黎念認為自己應該去看一下心理醫生,對於她來說,失眠已經變成了一個深刻的困擾。她整夜整夜翻來覆去,明明昏昏不醒,卻又總是似睡非睡。
她努力使自己的腦袋裏空無一物,卻發現這十分困難。總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鑽進來,讓她隻能大睜著眼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L市下了蒙蒙的小雨,從市區一路綿延至墓地。天色灰沉,黎念抱著白色的花束,和韓道一起慢慢走上山。
她一路上都在默念自己不要哭,可當她看到墓碑上那個人的笑容時,還是鼻頭一酸,忍不住掉了眼淚。
照片上的路淵笑容清淺,有若隱若現的酒窩在嘴角邊。穿的是那件他最喜歡的深色襯衫,他說“因為長得孩子氣,這樣穿才能稍稍顯得穩重”。
在她的記憶裏,因為心髒病的關係,路淵從小便不能跑,不能大笑,不能大聲吵鬧。而她在大人眼中一直安靜乖巧,所以在大人眼中他倆一直是最佳的玩伴。
他們一起下象棋,寫書法,學畫,一起去醫院,還有一起從小長大。
路淵一直是笑著的,即使是在手術後從麻醉中剛剛醒過來的時候。黎念記得路淵曾經說,為了已經摔碎的罐子哭泣,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可她還是忍不住。
她和韓道一起把墓碑附近打掃幹淨,把雨跡擦幹淨,然後放上花束。黎念站起來,捂住嘴,微微仰著頭,努力把眼眶裏的酸澀逼回去。
她讓韓道先下山,自己則又待了許久。頭發已經被細雨打濕,可黎念恍然未覺,其實她腦子裏是一片空白,她純粹覺得這樣待下去比下山要合理。
接著她淋雨的效果很快就顯現,從她回酒店就開始打噴嚏,到晚上Ada叫她吃飯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出現低燒症狀。
Ada對此很無奈:“……我去給主辦方打個電話,請他把明天的時間推遲一下。”
黎念剛剛打完針吞完藥,趴在被子裏昏昏欲睡。Ada要出去打電話,安銘臣的電話正好打進來。黎念一眼看到手機上的十一位號碼,立刻拽住了Ada的衣角。
Ada還沒轉身,黎念就已經把手機遞到了她手裏,手勢加語言:“就說我睡著了。”
Ada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小念,按道理講,生病的這個時候給男人撒撒嬌其實再合適不過了。”
黎念瞪她一眼,因為鼻塞,聲音變得甕聲甕氣:“別告訴他我發燒了。”
Ada好笑地看著她,最終還是在她的眼神下把手機綠色鍵按開:“你好。”
室內很安靜,黎念可以聽到安銘臣頓了一下,略帶肯定地說:“Ada?”
Ada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回應:“是,我是Ada。黎念在睡覺。”
那邊聲音漸漸低下去,也不知說了什麽,Ada一直“嗯嗯嗯嗯”地答,幾句話後就已掛斷。
“安銘臣說要出差一周左右,這幾天不在T市。手機估計也不開,有事的話可以打給他的助理秦鷺,電話號碼一會兒他給你發過來。”Ada把手機還給她,又是笑,“說得真是太有條理了,就跟交代小孩子一樣。”
黎念“唉”了一聲,幽怨地看著她:“您不是要去打電話嗎?”
“我不理解呀,”Ada反倒在床邊坐下來,“你說生病了給老公抱怨一下,這是多麽正常的事兒,怎麽你倆相處得就這麽怪胎?”
黎念身子一歪,倒在床上,把被子像蠶蛹一樣裹在身上,過了一會兒,聲音不甚清晰地傳出來:“總之就是不想。”
過了幾天黎念回到T市。她沒有給秦鷺打電話,後者倒是主動打給了她。那個時候她正窩在花廊下麵看剛從書店買回來的心理方麵的書籍,沐浴在陽光底下,剛剛生出一些睡意。
秦鷺打完招呼,第一句話讓她感到十分奇怪:“請問安董在您旁邊嗎?”
“……”黎念有點兒莫名其妙,“他不是出差去了嗎?”
“安董電話這兩天一直關機,公司副總有點事要找他,一直找不到。”秦鷺語氣裏透露出失望,“冒昧打擾到您,十分抱歉。”
電話很快掛斷,黎念眯眼看著花園裏開得正盛的姹紫嫣紅,好不容易醞釀出的丁點兒睡意又全部褪去。安銘臣明明告訴她有事可以聯係秦鷺解決,可他的秘書如今卻打來電話向她要他的行蹤。她歪著腦袋沉默一會兒,忽然想起來安銘臣連他出差的城市都沒有告訴她。
黎念得了三天假期,計劃為之前的忙碌好好犒勞自己。她穿著寬大的罩衫去電影院,在開場之後揀了最後麵的位子坐進去,然後抱臂觀摩電影裏左迎的一顰一笑。不管這個人的人品如何,黎念不得不承認,她的演技確實比她老到得多。
黎念忽然想到,現實裏安銘臣其實比她更像一個演員。他可以連續許多天都戴著笑容麵具,在人群裏左右逢源,隻要可以達到目的,低調和張揚都隻是他的工具。他又可以連著赴三個飯局,看起來卻依舊神采奕奕,並且接過一杯杯各式各樣的酒,麵不改色地喝下去。
安銘臣在微醺的時候,確實和他自己說的一樣十分喜歡戲謔她。或者是捏住她的下巴調笑,或者是把下巴枕在她的肩窩裏,放鬆了全身倚靠她,直到黎念被壓得向後彎了腰,他才懶懶地站直身體,笑得眼底堪稱風情萬種,並且毫不客氣。
黎念這兩天一直是一個人待在偌大的別墅裏,夜晚這一帶都很寧謐,寧謐到讓她有點兒發慌。晚上睡覺的時候手機不敢離開身邊,客廳臥室的燈都會打開,但她依舊覺得害怕。
今天中午她給安銘臣打電話,得到和秦鷺一樣的回應。黎念有一團濃重的疑惑堵在心口,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慢吞吞地驅車回到水晶莊園,開門的時候發現了一點異樣。放在鞋架上的男士拖鞋已經不見,沙發上有一件灰色男士外套,還有一隻黑色小行李箱安靜地放在拐角處。
黎念呼吸一滯,快步走上二樓。室內太安謐,高跟鞋踩在台階上的聲音清晰而急促。她猛地推開臥室的門,窗簾厚厚地遮擋住外界光線,臥室空調開著,溫度剛剛好,而那張大床因為承受了某個人的重量,被迫蔓延出無數褶皺。
安銘臣以手支頤,正在床上閉目養神。眉眼間盡是淡然,聽到門口響動,他半睜開眼,見到她毫不掩飾的吃驚表情,反倒笑了出來。他在床上慢慢坐起來,手肘搭在膝蓋上,一手撐著床,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她漸漸平靜下來,也不說話。
黎念的手指摸上一邊牆壁,“啪”地打開了吊燈。安銘臣眯了眯眼,她麵無表情看著他:“你手機關機,秦鷺找不到你,前幾天已經把電話打到我這裏來了。”
他“嗯”了一聲,沉吟著說:“所以打擾到你的清淨了嗎?回頭我提醒她一下。”
黎念蹙著眉看他,見他依舊在淡淡地笑,眉毛皺得越發緊,最後望了望天花板,索性扭頭就走。
安銘臣在她身後低低地笑,緩緩念出兩個字:“念念。”
這兩個字果然依舊有效。黎念握著門把手頓住腳步,慢慢轉過身來,雙手環臂冷眼瞧著他,見他依舊笑意盈盈地不說話,忍不住嗤了一聲,扭過頭去。
他抬腿走過來,把她攬過去,下巴擱在她的發心裏,聲音裏依舊是那種慢條斯理的笑意:“想我了可以直接說,我又不會笑話你,不必費力把秦鷺拽出來當借口。雖說助理替老板偶爾當回擋箭牌也是必要,但現在這種場合倒是可以省略。”
黎念梗著脖子說:“鬼才想你。我這兩天難得清淨得不得了。”
他越發樂不可支:“那是誰今天中午給我打電話?還是連著兩個呢。”
這句話立刻招惹來一頓拳打腳踢,安銘臣一聲不吭全部笑著承受,最後黎念的指甲狠狠掐進他的肉裏,他終於抵擋不住悶哼出聲。
黎念推開他,冷冷看著窗簾一言不發。安銘臣湊上來,嚐試接近,失敗;再嚐試,再失敗;三度嚐試,三度失敗。最後他細細瞧著她,歎了口氣:“其實我覺得現在真實多了。這樣的死鴨子嘴硬才比較像你。”
這話說得黎念更加惱火,於是安銘臣再次招惹來一頓比剛剛那次更嚴重的拳打腳踢。
安銘臣出差考察的地方因為禁止手機通信,一連幾天都保持關機狀態。黎念問他:“難道就沒有固定電話?”
安銘臣瞅了她一眼:“我在等你給我打電話。結果今天去機場的路上才記起來原來你打過來我也接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