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斂,你究竟有幾分喜歡我?
第九章
秦斂,你究竟有幾分喜歡我?
最終鞭子還是被無語地送了來,與鞭子一起送來的還有太醫。後者大抵是蘇姿的命令,按照蘇啟的脾氣,他才不會對秦斂手軟,倒是巴不得他現在死了才好。
等傷口被包紮好,所有人都出去,殿中隻剩下我和秦斂兩兩對望時,其實我有一點不自在。因此當秦斂坐在床邊,試圖撫摸我的頭發時,我下意識往裏麵挪了挪。不想這個動作卻給了他更加靠近的借口,秦斂想要無恥的時候和蘇啟也沒什麽分別,我不小心在床邊留出這樣一條縫隙,他便順勢褪了鞋子上了床榻攬住了我。
我:“……”
他的手按在我的頭發上,低低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熙兒。”
“你先放開我。”我悶悶地說。
秦斂頓了一下,仍然沒有鬆開,反而握緊了我的手,他的指尖冰涼,比我的還要涼許多,我略動了一下,便聽到他又重複了一遍我的名字,這一次帶了幾分喑啞:“對不起。”
過了一會兒,我慢慢搖頭,說:“你有你的考量。這種事如果是蘇啟碰上,他也會這樣做。你們都是一樣的。”
我說這話其實是有些違心的。如果真心從秦斂角度出發,我就不該說最後那句暗含幽怨的話。我在心裏一邊拚命告訴自己要做個大度的公主,要顧全大局體貼寬容,一邊巴不得索性就做個目光短淺的妒婦,受不得丁點委屈,秦斂隻能是屬於我的,什麽江山,什麽謀略,統統都不值一提。
索性我還有點理智,心裏那個委屈的聲音喊得再大,還是成功地做到了口不對心。
秦斂將我抱得更緊,輕輕道:“是我錯了,我不該那樣對你。蘇熙,我很喜歡你,從你的眼睛從牆頭上探出來的那一刻就開始喜歡。讓我以後都繼續陪著你,你去哪裏我都陪你去哪裏,好不好?”
我搖搖頭,捂住眼睛,仍然無法阻止水澤大片大片蔓延開。秦斂輕輕把我的手臂掰開,我覺得這個哭泣樣子實在難看,可是又止不住,於是大力掙脫了他,鑽進被子裹住頭,咬住被角繼續掉眼淚。
秦斂隔著被子一遍遍撫摸我的頭和背,輕聲說道:“我知道那時你不會用什麽龜息之藥,你不會撒謊,服毒就是真的服毒。當時你眼神絕望,我卻仍然那樣對你,都是我的不是。幸好你還活著,蘇熙,你還活著,沒有什麽消息比這一個更讓我高興。”
我的哭泣毫無形象,並且更大聲了。
他似乎是想要把被子拽開,卻被我更緊地裹住。秦斂嚐試數次未果,隻好湊近被子的一點縫隙,低聲說:“不要這樣悶著,嗯?傷心的話咬我就好了,好不好?”
又與他角力半天,這次以我力氣不足失敗告終。我一口咬住他的衣袖,聽到一聲悶哼,但沒有被掙開,反而我整個都給他圈住,兩個人一起縮進了被子裏。
良久我才鬆開牙齒,眼淚汪汪地瞪著他。秦斂道:“夠了麽?”
我擦擦眼淚,癟嘴道:“沒夠。”
秦斂把另一隻袖子送到我嘴邊,我一扭頭,嗚嗚咽咽地趴在枕頭上不理他。我趴著,秦斂也跟著趴下來,過了一會兒我扭過頭來瞪視他:“我不要跟你去南朝。”
秦斂撫摸著我的頭發,柔聲道:“隻要你不趕我走,在哪裏都可以。”
“……”
實話講,如此順從的秦斂讓我著實有些不適應,但看他從善如流的態度,倒仿佛這些熟極而然一般。我呆呆望他半晌,問出一直以來疑惑的問題:“你為什麽會知道我還沒有死呢?”
他頓了一會兒才說:“玉墜。我那時候送你的那塊玉墜,和我手上的扳指是用一塊碧玉雕刻,那塊碧玉是一個道觀的道士所贈,說有尋骨辨蹤的靈異用處。從戰場上回來後我隻是猜測,後來找道士辨認之後,才知道你還或者,人在蘇國。”
“所以你在燃香坊中見到我,便能認出我來了是麽?”
秦斂道:“我隻知道你在蘇國,碰巧那時蘇啟為容姬求醫的告示貼到了邊境,探子來報,我才懷疑他們是用寵姬的方式將你藏了起來。這方法雖然荒誕,卻很符合蘇啟那種人的處事風格。再後來我在燃香坊看到你,喚你的名字隻是試探,但前幾日在禦花園,我看到了你脖子上的玉墜,才真正確定。”
我瞪圓眼睛,下意識握住脖頸間的玉墜,依然幽綠如常,不見任何與其他玉相異的地方。這塊玉墜我醒來的那天本來是想扔了的,然而它的形狀和成色實在讓人愛不釋手,我思索半天,才決定把它繼續留在身邊。
我想到燃香坊那天的相遇,便很快想起了我送給阿寂的那個錦囊,繼續問道:“為什麽那個錦囊會在你的手裏?阿寂呢?她現在怎麽樣了?”
“阿寂過得很好。錦囊隻不過是她在進宮時偶然落下的,被我撿到了。”
我狐疑地瞧著他,道:“怎麽會呢。阿寂從小到大都沒有丟過東西,更何況是我給她的錦囊。”
我炯炯有神地望著他,秦斂清咳一聲,別開我的注視,說道:“好吧,我承認,是我暗中從她那裏摘下來的。你在臨別前送給了她許多東西,卻隻留給我一個沒有繡完的枕頭皮,我很忌妒。”
我十分驚詫,微微張嘴:“你……忌妒?”
秦斂突然微笑:“你想不想念阿寂,要不要去南朝看看她?”
我認真地說:“我自然是很想念她的,也很想看看她,可是我不會和你去南朝的。我和你講,你不要轉移話題,我們來繼續討論一下,你剛才說你忌妒是不是?我沒有聽錯對不對?可是你怎麽會忌妒呢,你明明對我都一直都是任我自生自滅的樣子,我再翻江倒海也脫不出你手心的樣子……”
秦斂又清咳一聲:“說了這麽多,你渴不渴?我很渴了,要去喝杯茶,也給你倒一杯如何?”
“你不要這樣糊弄我……”
秦斂不由分說下了床榻,很快端來兩杯茶,喂我喝完後又很快堵住了我的唇,然而這一次是以唇相就,等到唇瓣分開的時候,我又要開口,被他順手喂進去兩顆梅子。
“……”
他將我嚴嚴實實地塞進被子裏,低聲說:“是,我真的很忌妒,我也很後悔。”
他這樣坦白,我便說不出什麽來了。
我想秦斂捏住了我的軟弱之處。我一直都很想很想親口聽他對我說他喜歡我,他也是會忌妒的,這是我長久以來的願望,從我看他的第一眼開始,不想今天晚上一一實現,實在讓我感到安心而滿足。
我想我也沒有什麽其他的要求了,便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然後垂下眼,假裝若無其事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秦斂輕輕笑了一聲,反手將我整個手包裹住,似乎帶著點感慨道:“一點都沒有變……”
我抬頭去望他,被他輕輕蓋住眼睫,緊接著他便也上了床榻摟住我,熟悉的溫熱感傳過來,他在我耳邊輕輕說:“好了,今天發生這麽多事,你也困了,睡吧。”
我其實並不是很困,這些天盡管一直都懶洋洋地不想起床,閉上眼的時候卻一直都是清醒著的。不是不想睡,而是如何都睡不著。這大抵也是蘇啟說我麵色越來越差的原因之一,然而想想我的臉色本來就十分差,再差一點也無妨,於是這一點也沒有同蘇啟說起。每每我在夜裏使勁閉眼仍無法睡著時,便不無自嘲地想,白天晚上都是清醒的,那就意味著我這半年其實是一年的時光,這樣想一想倒也不錯。
而如今秦斂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背,我不停翻來覆去,長久地沒有睡著,他便長久地一直拍下去。我很想睜開眼皮告訴他不需這樣,但想一想這樣失眠一定會讓人擔心,便忍住沒有說。後來想想索性就裝睡好了,便在他懷中尋了一個最舒適的位置,抱住他的一條胳膊,裝作呼吸綿長一動不動,這樣又過了一會兒,他果然停了下來。
我心裏鬆了口氣,半邊身子早已麻木,正思忖如何才能不動聲色地翻身,忽然察覺到他的手指撫上了我的眉心,因為指尖冰涼,差點讓我下意識擰起眉毛。
好歹忍住之後,才發現他的手指不僅冰涼,還在微微顫抖。從眉毛撫到臉頰,然後是耳垂和脖頸,他指尖的溫度一直沒有緩過來,並且可以察覺出即使再盡力控製,卻還是無法讓遊移的五指停止顫動。
我怔了怔,想睜開眼看一看他,說一些安慰的話,然而轉念一想,他這個樣子一定不想讓人看到,便閉緊了眼沒有聲張。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停了下來,隨即我便感到額頭上落上輕輕一吻,卻帶著一些濕潤。
很快我又聽到秦斂極力平緩卻仍然有些不穩的呼吸聲,哽咽細微,若不是在這寂靜之極的深夜,是無論如何都聽不到的。
我頓了頓,這一次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有張開眼睛。
我終究在臨近天亮時睡了一會兒。醒來時還未睜眼便聽到對話,秦斂在壓低聲音向宮人詢問有關我的種種,從忌口到藥方再到穿衣和按摩,問到最後還有各種私密問題,我聽得都有點臉紅,沒想到他的聲音自始至終都很鎮定。
等到他問及有關我洗浴的注意事項時,我再也忍不住,睜開眼睛重重咳嗽了一聲。
不料睜開眼仍然是一片黑暗,我呆了呆,重新閉上再睜開,眼前仍然漆黑如暮。嚐試揮了揮手,還是瞧不見。
有雙手很快握住我的,我低下頭睜大眼,結果卻沒有改變。這回我終於認命。
宮人去請太醫時,我的手一直被秦斂牢牢攥住。但他一直沒有開口,我便有些忐忑,小聲問他:“你怎麽了?”
片刻後才聽到他的聲音:“你服下魂醉醒來以後,你有沒有覺得恨我呢?你本來應該恨我的。”
我安慰他說:“你不要多想。我雖然看起來好像活得很痛苦,但其實我自己並沒有覺得很痛苦。每天隻是喝藥而已,反正我從小喝藥也喝得很多了,再多幾碗也沒有什麽很大關係。你想想看,假如我沒有被太醫斷定活不過二十歲,那我就不會千裏迢迢地去南朝嫁給你。那豈不是很可惜。”
秦斂笑了一聲:“這也沒有什麽可惜。嫁給我也沒有什麽好……”
他隻說了一半,後麵聲音越來越低,我聽不分明,胃口吊起來的時候,他卻又不說了,讓我不得不催促他:“嫁給你什麽?會怎麽樣?你怎麽不說下去呢?”
他的手掌落在我的頭發上,輕輕摩挲:“沒有什麽。我隻是在想,你嫁給我的日子那麽短,我都還沒有把以前的畫給你看。”
“什麽畫?”
他說:“我從蘇國回去後閑來無事畫的塗鴉。那時我還以為你會長高一點,便把你畫到了桂花樹一樣高,沒想到你嫁去南朝時仍然是在樹下。”
“……”
禦醫來之後,也沒有什麽有效方法,照例說的還是那些話。我聽得乏味,秦斂沉默了片刻,開口道:“醫術上沒有記載,其他書上也沒有辦法麽?”
“要辦法,自然也是有的。”太醫跪在地上尚未開口,蘇啟涼涼的聲音插了進來,“隻要把南朝陛下的心挖出來,過一遍沸水再過一遍油鍋,再在火上燒成粉末,混到水裏喝下去,雖說不一定會見效,但也沒有史書說一定沒有療效。太醫,你說是不是?”
“……”太醫擦擦汗,決定不要理會蘇啟的胡說八道,答道,“臣昨晚翻看古書,發現有一病例與如今的症狀很相似,那名病人也是五官漸衰,醫術無法,最後依賴一偏門法子起死回生,但是,但是……”
蘇啟停了停,冷聲道:“說下去。”
“這法子並非藥石針灸等傳統療法,而是使一種蠱蟲進入身體,蠱蟲生則人生,蠱蟲死則人死。但因方法驚世駭俗,不為中原所容,並且這僅僅為野史記載,是否真實也未可知,臣隻能口頭一說,無法施行。”
這話和當時蘇啟跟我講的沒什麽分別。蘇啟沉默片刻,讓人退下,轉而握住我的手,同我道:“怎麽會突然看不見了呢?是不是昨晚被秦斂氣到了?一定是這樣。”
其實我的眼睛在診脈這段時間裏恢複了少許,可以霧蒙蒙地看到蘇啟的身影輪廓,甚至還可以模糊看到他故意踩了秦斂一腳,似乎還撚了幾下,就差被把秦斂踢下床去。
失明本來就是太醫預測的症狀,如今隻不過是在按部就班地驗證罷了。我有些汗顏,轉移話題道:“其實還可以看到一點點你的影子,這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沒有什麽。我餓了,哥哥,早膳我想吃芙蓉玉露糕。”
蘇啟毫不猶豫道:“好。讓秦斂給你去做。”說罷又踢了秦斂一腳。
我嗆了一聲,轉眼去看秦斂,他挑了挑眉,捏住玉扳指的手轉了轉,抬頭看向蘇啟:“大舅想吃什麽,索性我一起做。”
蘇啟先是嘴角不可抑製地抖了抖,再是冷笑:“你會有這麽好心?”
秦斂雙手籠袖,臉上掛起一點淺笑:“反正我的蒙汗藥還剩下許多。”
“……”
這應該是秦斂二十幾年來的頭一遭進廚房,不過也應該算是我的頭一遭。我的視力漸漸又好了一些,便搖著輪椅跟在秦斂後麵,好奇地看著他無從下手的模樣,終於確認他也並非無所不能。秦斂再是淡定也被我笑得有些惱怒,抹了一個小麵團粘在我的鼻尖上,蹲下來和我四隻眼睛對望,笑了起來。
他把一隻小豬模樣的麵團放在我手心裏:“前幾天飛鴿傳書,再過些日子阿寂就要到蘇國了,你想不想看看她?”
我一愣,很快抓住他的手:“她什麽時候到?”
秦斂看了一眼剛才他辛辛苦苦捏起來的小豬,此刻早已被我按成了扁的,嘴角抽了一下,說:“路途遙遠,大概還要十多天才可以。”
我略微想象了一下我與阿寂見麵的情景,心中祈禱到時候最好不要太傷感。雖然實際來說我的確離死不算很遠了,但我還是不希望別人每一次與我相處時都當成最後一麵一般。蘇啟近來就常常這樣,他自做了國君,本該愈發忙碌才對,然而一天之中我卻有大半時間都能看到他在我周圍晃悠,手中奏折一篇也無,隻會捏著一把折扇,抑或是一盞茶,坐在我身側,拐著彎逗我開心。他以往總喜歡捉弄我,現在連捉弄都沒有了,隻絞盡腦汁讓我能笑一笑。而每當我回頭再扭頭時,偶爾便會看到他撐著頭思索,眼中出現罕見的苦惱,在對上我的眼神後又會換成微微一笑。
我覺得有些傷感。而想到蘇啟做的這些都有在為以後積攢回憶的意味時,我就更覺得心酸。
死並不是一個很讓人恐懼的詞,相反,當一個人活得備受折磨時,它意味著解脫。然而對於剩下那些活著的人來說,死亡反倒是一種恐懼。
過了幾天,蘇姿將我臉上的人皮麵具洗了下去。又過了一日,蘇啟和秦斂簡單舉行了一個儀式,按照秦斂之前承諾的那般簽訂了文書。
那時正逢我的眼睛再度失明,便很惋惜地沒能看到當時一幹大臣的各式精彩表情。不過後來聽蘇姿描述,蘇國上下果然對蘇啟將親妹妹納為寵姬的作為感到嘔血,有位保守而正直的三朝元老甚至因為太過震驚導致一口痰卡在喉嚨中,差一點就背過氣去。蘇啟倒是一直老神在在,其實他一直都很老神在在,尤其是每逢人家都在討伐他的時候蘇啟就更是老神在在,以至於蘇姿和我都懷疑他是否根本就很享受這種處在漩渦中心偏偏又掉不下去反而還主宰雲雨的悠遊感覺。
而至於南朝的反應,相對來說就複雜得很了。大概在他們的心目中,我如今簡直比禍水還要禍水,比狐媚還要狐媚,不死的時候已經很折騰,不想死了之後更加不能消停,而且還會奇跡般地死而複生,這簡直是話本裏才能發生的事情,可偏偏就成了事實,不但成了事實,還很苦命地發生在了南朝。這就足夠讓南朝人感到憤怒了。這些人沒有立刻揭竿起義,已經很夠給秦斂麵子了。
但秦斂對這些反應統統無動於衷,或者說他簡直就和蘇啟一樣的老神在在,每日隻專注於幫我穿衣洗漱喂我吃飯喝藥這等雜事上,儼然從一個國君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生命不息嘮叨不止的老媽子。
我一開始對秦斂的這種轉變十分不適應,蘇姿卻是很冷靜地同我說:“有什麽需要適應的,既然他肯當女子給你使喚,那你當他是女子使喚就是。”
“……”
我等了許久的飛鴿終於回來,傳來的信中顯示阿寂已經動身,算一算還有三天時間就能到達蘇國都城。我很是激動,如果不是實在站不起來,很想就這樣繞著明珠殿轉上幾圈。而這個念頭在秦斂端著藥碗進來的那一刻就更加強烈,強烈到即使我現在站不起來,也很想繞著明珠殿逃上幾圈。
近來太醫實在變態,我很疑心自從他們知曉蘇熙死而複生並且容姬就是蘇熙之後,就開始變著法地折騰我。當然這一想法毫無根據,但有根據的是近來我的藥確實有越來越苦的趨勢,而且他們又開始明令禁止我吃糖,說什麽之前吃糖還可以勉強,但現在我的病症越來越嚴重,吃糖便不利於藥物見效雲雲,我每天過得愁雲慘淡,偏偏蘇啟和秦斂統統都要不打折扣地執行。
按理來說小時候我也是這樣的待遇,但那時我並不曾吃過糖,然而現在我既然深刻體會到了吃糖的好處,再讓我天天苦中來苦中去,我便受不了了。這就如同那句老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個人粗布麻衣地穿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麽異常;可一旦穿過了絲綢貂裘,再去換一身破衫爛襖,就不免要覺得天塌地陷了。
秦斂端著藥碗,臉上一派雲淡風輕。我開始不動聲色地搖著輪椅往後退,一邊垮著臉第一百一千遍地問道:“不喝行不行?”
秦斂眉目不動,也一百一千遍地微笑:“不行。”
我一直退,直到退到了床邊,再不能後退,而秦斂就堪堪站在我麵前。我避無可避,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使勁搖晃,試圖把藥碗裏那些黑色湯水搖晃出去,滿臉誠懇請求:“那一會兒再喝,你先和我講個故事聽聽看好不好?昨天你就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秦斂端著藥碗的手臂穩如泰山一般,我搖晃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一滴灑出來。我不禁泄氣,聽到他笑道:“你乖乖喝完,我給你講兩個故事好不好?”
我誠懇道:“那如果我不聽你講故事,是不是就可以不喝藥了?”
秦斂彎下腰,拿出一種波光瀲灩的眼神望著我,一直望到我有點發暈,又微微一笑:“你說呢?”
我頓時鬆開手,扁嘴道:“那我還是不要聽了。”
秦斂最近很有耐心,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有耐心。以往在南朝時我若敢耍賴,他往往都是左手蜜糖右手砒霜,給我一個甜頭的同時還會陰森森問我一句“下次還會這樣麽”,大抵那時他真的抓住了我給出承諾就會遵守的性格,並且十分無恥地對我這一特點重複利用。而現在不管他究竟作何想法,秦斂省掉了砒霜隻給我蜜糖吃的做法是真的,最初我對他的這種行為還有種受寵若驚之感,時間長了就慢慢產生了一種“原來生病居然還有這種好處”的感慨出來,並且本著不利用就虧了的原則,開始忍不住地想要得寸進尺。
此時就是這般,我說不要聽故事,他也沒有勉強,隻端著藥碗想另外一個既能對付我又很溫和的對策。本來開始幾天他沿襲那次在南朝時喂藥時用的那個手段,用秦斂的話說是“效果很不錯”,然而自打有一天被蘇啟撞見後我就死活不肯再用,至今我都能記起那天的窘迫,當時我仍然閉著眼,隻聽到耳邊呼呼風響,接著便被秦斂摟住往旁邊疾風一樣地一避,蘇啟手中的象牙折扇便打著旋兒地敲在了藥碗上,頓時床榻被黑色的藥汁淋漓一片。
秦斂臉皮堪比蘇啟,因此對上蘇啟時仍舊淡定如常,我卻大是窘迫,張口想要解釋又無從解釋,蘇啟雙手抱臂,神色不虞到極點,冷哼了一聲:“白日宣淫,昏君所為。對我手無縛雞之力的妹妹圖謀不軌,南朝陛下當真無恥之尤。”
我大是汗顏,恨不得一頭撞死。秦斂卻依舊麵色安然,連眼波都不曾動一動,斂了斂衣袖,雲淡風輕地回道:“古人言,非人情者為不軌,長兄將胞妹納作寵姬為不軌,非禮而視非禮而聽為不軌,蘇國陛下將這兩條全占了,區區不才,哪裏比得上閣下無恥。”
我聽完呻吟一聲捂住雙眼,這兩個人臉皮堪比城牆,簡直沒得救了。
我坐在輪椅上撐著下巴等了半天,估摸著藥湯都快涼了,他仍然一動不動皺眉思索。院中的薔薇花開得很好,長而暖的日光透進殿中,我無聊仰起臉仔細望他,突然發現,這樣看過去,雖然依舊氣度雅致,卻似乎比之前瘦了許多。
我忽然有點不忍心再這樣為難他,皺著臉看著那碗藥,很不情願地說:“那個,你把藥給我好了。”說完又覺得實在太虧,很快補充,“喝完了你得講兩個故事才行。”
秦斂看我一眼,歎了口氣:“你要是天天都能這樣,我可以每天給你講三個。”
我偷偷看他,伸出四根手指頭:“每天四個,成交不成交?”
秦斂笑起來,他這樣笑起來實在很好看,我目不轉睛地看他點頭,然後習慣地雙手籠袖,才兩眼一閉大義凜然地喝下去。
喝完之後果然有兩個故事等著我,隻是我聽著覺得越發不對勁,精彩的結尾也聽不下去了,插話道:“剛才……”
他一挑眉:“剛才?”
我狐疑地盯著他:“剛才你是不是故意做出苦惱的樣子,讓我覺得不忍心呢?”
秦斂斂起眉眼微一抿唇,然後才抬起頭,清淺一笑:“怎麽會。”
我愈發肯定:“一定是這樣的。”
“沒有。”
“一定是。”
秦斂摸了摸我的頭發,悠然道:“是就是吧,反正你都答應了,就不要再想了,乖啊。”
“……”
我在阿寂抵達蘇國都城的前一天徹底失明。
這就仿佛是油紙沉入水中的過程,浮浮沉沉半天,終究還是要沉下去。我已經被這奇怪的病症折騰了許久,徹底失明的時候除去失望之外,還有一點奇特的解脫之感。隻是很可惜再也不能親眼見到阿寂一麵,她已經出嫁,盡管秦斂說秦楚對她很好,可究竟好不好,也隻有阿寂自己說了才算。
眼前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天我已經隱約有所預感,於是那一天我使勁盯住秦斂,一眨不眨地一直瞅他。任誰被兩隻眼珠看久了都會有點不適應,秦斂同樣被我看得發毛,清咳了一聲:“怎麽了?”
我抱住他的胳膊,伏在他的衣服裏悶聲問:“假如半年後我真的不在了,你真的會……嗎?”
我還是說不出他陪我長眠地下這種話,秦斂抱住我,輕聲問:“你不喜歡?”
“……”
我不知該回答些什麽,隻聽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下去:“你這樣膽小,又這麽笨,不陪著你我會不放心。”
我的眼角有點濕潤,忍了半天還是沒有忍住,有一顆水珠掉了下來。
那天晚些時候,秦斂清閑之餘,繪了一幅畫給我看。他用了許多水紅色,最後畫出來的是我大婚那天的模樣。秦斂說我從來沒有金枝玉葉的公主樣子,即使大婚那天,我努力模仿蘇姿大婚的風範,一絲不苟地按照標準規矩謹慎執行,到最後進洞房時我還是很可惜地露出了馬腳。我聽完忍了半晌,說:“所以其實你還是更喜歡那種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對不對?我和趙佑儀比起來你其實還是更喜歡她的對不對?”
他看我一眼,輕飄飄地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我立刻起身,並作勢掙脫他攬住我的手:“哦那實在抱歉我居然做了一件棒打鴛鴦的事看來你們才是青梅竹馬天造地設的一雙是我硬生生……”
我的話說到一半被秦斂壓住嘴唇,我眼睜睜看著他低下頭來,輕輕咬住我的嘴唇,而後便是一番溫柔糾纏。等他終於撤開,我捂住嘴巴大口呼吸,秦斂微笑道:“所以我喜歡的是千金小姐是不是?再來一次好不好?”
我弱聲道:“不,不用了……”
次日阿寂抵達蘇國,對我失明又癱腿的狀況相對冷靜。確切地說她除了見到我時出聲喊了句“公主”之外就一聲不吭,隻默默扶我起身擦手喝藥,然而她的手心貼在我的後背時,我卻能感到些微顫抖。一起跟來的秦楚倒是更驚訝一些,脫口而出道:“蘇熙,你怎麽會……”
話沒有說完就聽到嘶地一聲,隨即秦楚便住了嘴,我猜大概是阿寂擰到了他的某個地方。
晚些時候洗浴的時候,我大致同阿寂講了講我的病症,她“嗯”了一聲,沉默半晌才道:“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麽?”
“藥石是沒有辦法了,太醫提過巫蠱之術,蘇啟已經派人尋了很久,都沒有尋到。”
阿寂又是沉默。她一向話不多,遇到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更是寡言。我伸出手臂由著她給我撩水,一邊轉移話題:“秦楚對你好不好呢?”
“很好。”阿寂吐出簡練概括的兩個字,又遲疑道,“公主……”
“什麽?”
阿寂吸了一口氣,道:“聽說蘇國和南朝交界處有座高山,若是能爬到山頂,願望都能實現。據說很靈驗……”
“……哦,那個啊,做不得準。”我基本已經可以猜到阿寂打算做什麽,趕緊信口胡謅打斷她的想法,“蘇啟已經派人去過了,還去了兩次,我現在還不照舊是這個樣子。”
我許久沒有睡過好覺,如今懶懶地熏在水霧中,倒是漸漸染上一點睡意。阿寂似乎有些難過,一直沒有說話,我便眯著眼睛在水中小憩了一會兒,之所以醒來是因為阿寂將我從水中撈了出來,正在給我穿裏衣。
我知道阿寂的本事足以以一敵十,武力值甚至不輸給蘇啟,但當她不經我同意,徑自將我從浴桶中橫抱出來的時候我還是略微嗆了一下。以前她並不會這樣,如今就算是要照顧我雙腿無力,也不必一定要采取這種方式……
我有些別扭,卻又不能說阿寂這樣便是不對的,相反她是很對的,我隻好自己找點話題轉移一下注意力,想了想,把近日的一點說不出口的想法告訴她:“阿寂,你覺得,如果我想讓秦斂把每個的四個故事換成四個別的,你覺得,我該怎麽和他提呢?我其實很想讓他哄一哄我啊,可是他隻會欺負我。”
接著我便感覺有溫熱的氣息湊近我耳畔,很快秦斂悶笑的聲音響起來:“四個別的是哪個?”
我一愣,醒悟後霎時臉如火燒。
他溫柔的調子繼續不緊不慢地傳過來:“還有,我哪裏欺負你了?你說說看。”
他說話的時候一邊將我輕輕地放在床榻上。我在摸到被子的同一時刻開始不動聲色地撐著手臂往後退,盡管看不到卻還是能察覺出他一直在步步逼近,於是持續後退,直至摸到牆邊再無可退之處,而秦斂已近到呼吸相聞的地步,我心一橫,索性牙關一咬兩眼緊閉,僵直全身成樹枝狀假死狀態。
看不見的時候其他感官就格外敏銳,敏銳到我甚至能察覺出秦斂現在盡管沒有碰到我半分,但他的雙手肯定就在我兩側,我隻需稍稍一動,他就能毫不費力地收住我。這種認知讓我更加臉紅,直想鑽到床底下,又聽到他悠悠地說道:“方才裏衣我沒有係上,所以……”
我在這個時候才分神感覺到渾身都光溜溜涼絲絲的,用窘迫二字已經不足以形容我此時的感受,隻怕有生之年最臉紅的事也不過如此了,而在聽到他補充的一句“肩膀已經是粉紅了”之後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推開他摸到被子,嗖地鑽了進去。
我已經恨不能要暈過去,秦斂居然還不打算放過我,聲音陰魂不散地響起來,讓我有想要撞牆的衝動:“四個別的到底是哪個?嗯?”
我弱弱地道:“我不知道,我已經睡著了……”
秦斂一聲輕笑,下一刻我便感覺到額頭上被印上一個蜻蜓點水的親吻,我怔了一下,聽到他語帶戲謔道:“是這個?”
我捂住額頭,覺得渾身已經燒著了,如果不是被秦斂隔著被子抱在懷中,很想就這樣滾下床榻去。下意識便想否認:“才不是這個……”
秦斂頗沒有誠意地“唔”了一聲:“否則是什麽?”
我找了許久借口,無奈大腦空白得很,什麽都想不出來,最後心想反正已經被他笑成了這個樣子,也就無所謂再笑一點,索性推開被子,梗著脖子外強中幹道:“就,就是這個,那又怎樣?”
這一次秦斂笑得更久,直到我再次惱羞成怒的時候他才停下來,將我抱在懷中輕輕拍背,清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是沒有怎樣。那我們就從今天開始,嗯?”
“……”
如果可以將時不時冒出來的太醫忽略掉,這段時間我過得著實自在。喝藥都因為有了可以為難秦斂的機會而變得不那麽麵目可憎,唯獨太醫前來診脈,由於每一次帶來的都不是什麽好消息,並且隨著病情越來越棘手,太醫額頭上的冷汗也就就越來越多,蘇啟秦斂看到了也就越發皺眉。
太醫照例每三日來診脈,這次指尖搭在手腕上,許久未言,沉吟半晌問我:“公主近來可感到心情煩躁,心火鬱結?”
“不覺得。”
“晚上是否輾轉難眠?”
“沒有。”
太醫重複了一遍:“真的沒有?”
這個太醫便是前些天在我仍然是容姬時,將我同蘇熙比較的那個太醫。後來我很想看一看他在得知容姬就是我,蘇熙也是我之後的精彩臉色,無奈已經失明,無法看到。今天再來請脈,看他態度似乎還是沒變,仍然是恭謹而嚴肅的模樣,便一時興起捉弄之心,情知不管我說什麽假話他其實都知道真相,因此才要否認,可現在隨便聽一聽就能聽出他口氣中的凝重,便很快不敢怠慢,實話實說道:“是。”
這一次他口氣更加凝重:“公主,下次身體異樣時請務必告知老臣。”
我怔了一下:“怎麽?其實我其實也很想睡,隻是睡不著罷了……”
太醫長歎一聲,這次難得沒有再勸告我,反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來,大抵是他跪到了地上,我聽他斂聲說道:“老臣已在公主的藥方中添了不少安神藥物,未料竟是沒什麽作用。二公主近來情緒過於波動,內裏髒器衰竭迅速,即便再費心保養,也難能活過三個月。能用過的法子都已用過了,臣等已經無能為力。”
這話潛台詞意味明顯得很,一時間滿當當的殿中寂靜有如深夜。
仿佛要應驗太醫的話一般,我從之前的難以入睡,變得如今漸漸嗜睡。最初的時候尚未意識到這一點,直到有次被秦斂迷迷糊糊地拍醒,睜開眼仍是漆黑一片,卻能聽到隱藏在他聲音中那絲明晰可辨的驚惶,隨即我被他緊緊摟住,聽到他漸漸平靜下來,輕拍著我的背,一遍遍道:“沒事了。”
與其說是他在哄我,倒不如說他在安慰自己。
這些天隻要我醒過來,總能見到秦斂在我身邊。我問他在做什麽,他說在讀之前我很喜歡的那些話本,並且問我要不要聽他講給我聽。起先我都會欣然答應,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如今秦斂自己送上門來,斷沒有要拒絕的道理。然而後來我發現聽秦斂讀話本會造成兩個後果,一種是他的聲音實在好聽,低沉地婉婉道來,我常常會在聽了沒有一會兒就又睡過去,一睡就又是一個白天,而我的本意本來是並不想睡的,這讓我有些泄氣;另一種是我好不容易聽完一個故事,心中很是感動的時候問秦斂感想,他卻很無情地將整個話本從劇作家到情節到描寫都批判得一無是處,末了淡淡留一句話:“非常不好看。”
我於是非常憤怒,咬牙切齒地下定決心再也不要和他討論這類話題。
阿寂告訴我,秦斂最近絲毫沒有打理南朝事務。一次她偶然路過一處僻靜角落,看到兩個南朝暗衛跪在地上,秦斂對他們視若不見,抬腿便要走,那兩個暗衛迅如閃電般站起來擋在他前麵,又跪下,臉上一片懇求顏色。因離得太遠,阿寂並沒有聽到他們在交談什麽,隻看到秦斂連話也沒有講,隻皺了皺眉,接著以更變態的速度閃過兩人,幾人再眨眼的時候他已然離出很遠。
阿寂說:“南朝與我國體製不同。蘇國上有左右相輔佐,中有各部門牽製商議,就算君王離開一年,隻要無人造反,也不成大問題。南朝卻不行,自先皇在世時便慢慢在加強權力集中,左右相的權力被架空許多,到了秦斂登位,自右相告老還鄉後這一職位更是至今空缺,左相尚琰雖然忠心,可做事莽撞不懂油滑,讓他壓製一會兒可以,時間久了就會出問題。如今秦斂一走幾個月,就算他臨走前指定左相代為處理政事,但這麽久沒有回去,人心易變,難免內亂。”
我張張口,違心道:“阿寂,你覺得,如果現在讓秦斂回去好不好?”
阿寂不緊不慢地回我:“若是公主願意,當然可以。至於那份文約,也並不算什麽,公主若一定不肯讓陛下殺了秦斂,陛下也自然不會殺他。”
她的話怎麽聽怎麽都涼颼颼的,我立時住了嘴。
一日十二個時辰,我現在基本上要睡到八個時辰以上。即便不是在睡,也是在醞釀睡意的過程中。我在清醒的為數不多的時間裏用來考慮其他人以後的生活,想想還有什麽我可以幫得上忙的,隻是不論怎麽想都感覺其他人均過得遊刃有餘,不需要我便能過得好好的。
這樣一來我便覺得一些安心,然而另一麵又頗是傷感。就這樣過了一些日子,直到有一天蘇啟突然從暗衛那裏收到已經尋覓到藏郎國具體所在的飛鴿傳書。
我不能看到蘇啟收到信的神情,但據阿寂講,蘇啟展平那短短的字條時麵上還是一派古井無波,看到一半時眉間突而劇烈跳動一下,很快舒展開,可等看完短短幾行蠅頭小字後,又蹙起了眉心。
而阿寂給我轉念字條時,證明裏麵的內容確實當得起蘇啟如此反應。
藏郎國與其說是一個國,倒不如說更像一座小城。沿河而居,隨河而徙。暗衛打聽到藏郎國在大漠中的位置,抵達那裏時正好趕上半年來沙漠裏的第一場雨。結郎河河水充沛,藏郎國的國民心情很好,心情一好嘴巴就相對鬆一些,暗衛將蘇啟的親筆文書一層層遞上去,這一次難得比較順利,隻花了三天就見到了藏郎國的最高長官圖木。
而接下來居然好運地繼續順利下去。圖木對救人沒什麽興趣,但他有個對巫蠱之術極為癡迷的弟弟丹烏。丹烏對用巫蠱救人和害人一樣感興趣,並且隻對因奇異症狀而死到臨頭的病人感興趣,隻要他肯接手,病人便隻分半死不活和活蹦亂跳兩種,斷沒有一命嗚呼的前例。再接著,丹烏看了蘇啟的文書,又問了幾句我的病症,幸運地表示十分的感興趣。
隻是問題在於,丹烏不肯離開藏郎國。暗衛說服不成,又攝於巫術不敢強行動武,隻能先將消息送回來。
這字條本來寫在十多天前,然而藏郎身處沙漠身處,想來暗衛走出大漠便花費了數日,再綁在信鴿腿上傳回來,又用去了多日時間。
既然丹烏同意治病,又不肯來南朝,那麽我身為病人,前去藏郎國似乎就成了必然。隻不過從蘇國到藏郎路程遙遙,又途徑山區和雪地,最後還要進入沙漠,期間不知要花去多長時間。而前幾日太醫前來診脈,又含蓄地申明了一遍我已經活不過兩個月,這樣的話,如果我有點好運氣,可以活著到達那裏也就罷了;如果是路途不慎太遠了一點,而我不小心慢了一點,又在途中折騰得狠了一點,我的性命在走到一半的時候或者甚至就在抵達藏郎的前一天無奈地沒有了,那就十分讓人沮喪了。
然而不管怎麽說,衝著這個好消息,我自是要去一趟。我去藏郎,阿寂自然也要跟著,阿寂跟著,秦楚自然也要跟著,另外秦斂也堅持要陪我,蘇啟同時也很想去,隻不過他剛剛提出這個想法,我就察覺秦斂握住我的手指微微一捏,然後便聽到他鎮定地勸阻:“我和阿寂與蘇熙一同去就夠了,人太多了反倒不是什麽好事,況且蘇國陛下忙得很,不去也沒什麽關係。”
蘇啟剛剛冷笑一聲,還沒說出話來,就又被蘇姿攔了下來,蘇姿的話很是不客氣,比秦斂還要不客氣得多:“就是這樣。你要是實在不放心,派幾個暗衛跟著就夠了。有秦斂和阿寂跟著,就沒什麽問題。再者說,蘇熙如果真的治好了,你自然能見到她;蘇熙如果真的有什麽不幸,你看到那種場麵怎麽會受得住,還是不要去添亂為好。”
我跟著點頭表示完全同意,繼而便聽到蘇啟惱怒問蘇姿:“你是不是覺得我也去的話這都城就剩下你一人並且我不在就意味著沒什麽消息傳給你接著你就會感到羨慕和嫉妒我了?”
他一口氣說完都不帶磕絆,接著我便聽到茶蓋一合,蘇姿悠然的聲音響起來:“沒錯,你猜對了。就算猜對了,你又能拿我怎麽樣?”
“……”
而至於可能會在途中性命不保一事,秦楚下意識中這樣安慰蘇啟:“如果公主途中真的遭遇什麽不測,南朝陛下也不必過於擔憂,我一定會將屍骨完完整整地帶回來的。”
結果他的話音剛落就被阿寂“砰”地一聲重重踢到地上。
光陰屈指可數,當天計較好人數後便急急打理包裹,而次日剛過寅時,已經起程。
天氣並不是很配合,又或者說實在太配合,正點點滴滴下著入秋後的第一場雨。我和蘇啟蘇姿辭別完,就又昏沉睡過去。朦朧中聽到馬蹄聲踏過,幾乎堪稱風馳電掣。然而又並不覺得馬車中太顛簸,隻知道自己一直被秦斂輕輕抱住,他的睫毛貼住我的臉側細微地動,發絲鑽進脖子裏,是微癢而溫暖的感受。
我醒著的時候越來越少,並且先是雙手雙腳失去了力氣,後來連試圖轉一轉脖子都需要一點點挪動。隨行的太醫每日檢查,每次都會歎息搖頭。秦斂倒是越來越鎮定,有一次我在他的懷中醒來,他低下頭親我的嘴唇,輕柔輾轉好一會兒,突然低聲問我道:“還有什麽心願麽?”
我下意識抬起頭。
我真的很想看一看他此時的神情。
我停了一下,才低下頭,揪住他的衣袖,越來越緊,小聲問他:“你喜歡我哪裏呢?”
他似乎笑了一下,可惜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無法知曉此時的他笑起來是否也如原來那般,淡色嘴唇會抿起一個極為好看的弧度,眼眸中溫潤柔和,眉眼間似有十裏春風,足以淹沒三千樹桃花的灼灼風華。
最初在庭院中,我第一次遇到他,便是這點笑意,仿佛如水明玉,恬淡而從容地流轉,讓我隻覺得天地間再沒有其他,所餘的隻剩下了這點笑意。
秦斂的聲音傳進耳間,低而輕,溫而緩:“那天你乍然來我庭院,告別後我跟在你後麵,看你回去,背對著我,走去池塘旁撈荷花花瓣,池水很幽靜,你的手輕輕觸上去,碧色的池塘裏一圈圈漣漪緩緩蕩開,很好看。”
“那時候我在心裏想,”他說,“這個小姑娘雖然有點笨笨的,但相處起來一定很可愛。”
我埋在他的懷裏,抱住他。等了好一會兒耳垂的燙熱才慢慢褪下去,我小聲反駁他:“我才不笨。”
他笑了一聲,緊緊回抱住我,一下下輕撫我的頭發。
我們漸漸進了山區,人煙漸少,客棧也就跟著變少,是以夜晚休息時常常需要搭起帳子。而不管我睡與非睡,都能感覺到秦斂在一刻不離地陪著我。這讓我安心,所以不管太醫又在嘮叨些什麽不好的消息,或者是天氣不好食宿簡陋,都不能使我的心情變得壞一點。隻不過睡的時辰越來越長,實在是一件很令人無可奈何的事。
有一天已入夜,我在模糊中醒來,發覺本該在帳子中的我此刻的狀態是正在顛簸,又聽到馬蹄聲,還以為是又到了白天大家重新起程,可又覺得隱隱不對,這馬車顛簸得實在厲害,而在我身旁觸手可及的地方也似乎沒有秦斂,費力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了摸,沒想到竟碰到了極尖銳的東西,像是被刀片割到一般的手指一痛,讓我不得不下意識收了回來。
我尚未出聲,有個冰冷的聲音率先響了起來:“公主終於醒了?”
這聲音十分陌生,相對秦斂來說也有些陰沉,我在記憶中搜了一下,的確沒有印象,而他又遲遲不肯做自我介紹,這實在有些詭異。然而如果轉念一想,假如我是被綁架了,那麽這一切真的是太正常了。
雖然想不出我會和誰曾經結過什麽怨仇,並且這個仇家還知道我的身份,以及還可以繞過阿寂與暗衛的集體防衛,想來手段著實了得,但既然人家已經找上門來,我也隻能招架:“你是誰?為什麽要綁架我?”
我雖然不指望他會回答這兩個問題,但按照話本定律,這一定是要問一遍的。未料他居然很誠實,冷哼一聲說道:“我是尚琰。”
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於是心中就很無語。很想問他這種隻報上姓名就以為人家肯定要知道的自信從何而來,普天之下擁有這種知名度的人隻有秦斂和蘇啟才勉勉強強可以,就算是一國宰相,也不能要求人家就一定要知道。接著思維想到這裏稍稍一頓,慢慢想起來似乎阿寂前些天和我提過這個名字,又慢慢想起來他的身份似乎真的就是一國宰相。
想到這裏我大是汗顏,也隨即隱約猜到了他的目的,不由得心底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