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秦斂,你究竟有幾分喜歡我?
第八章
秦斂,你究竟有幾分喜歡我?
太醫極力遊說,又適逢都城最大的酒樓燃香坊培育的千種繁花在今日一同開放,蘇姿便左說右說拉了我一同去觀賞。到了那裏才發現燃香坊裏裏外外都已經圍得水泄不通,我們兩個在馬車裏等了一會兒,忽聽見外麵有個恭恭敬敬的聲音說道:“請大公主安。”
蘇姿把車簾撩開小半,淺淺一笑:“任掌櫃,別來無恙?”
“托大公主的福,一切安好。”外麵一個麵白無須的精瘦之人臉上掛著陪笑,說著指了指幾丈外的小胡同,“公主辛苦,請這邊走。”
我們從後門進去,又堂而皇之地穿過細窄的空無一人的通道進了雅間。這裏視野通透,角度也好,一眼便望見了窗外花園中千萬花朵同時開放的盛景,蘇姿顯然也極滿意,任掌櫃殷勤道:“從剛才的拐角下去就能進園子,大公主要更近地觀賞一番麽?”
“不必了。”
任掌櫃練就了極好的察言觀色的本事,端來茶水後,又從園子裏掐來兩把最漂亮的花枝,放在盛水的花瓶裏送來才退了下去。我和蘇姿對著滿園美景吃完招牌菜,便一直討論蘇啟就沒有我們這樣的好命,此刻還得端坐在大殿中接見南朝那些不想看到的人。正討論到興頭上,任掌櫃突然敲門進來,站在門口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
蘇姿道:“什麽事?”
任掌櫃猶豫了一下,說:“外麵有個人剛才看到了大公主的馬車,此刻想求見大公主。”
蘇姿看他一眼:“接著呢?”
“他說有東西要給大公主您,說您看了就應該明白。”任掌櫃從袖中摸出一個東西,雙手呈上,“是一個繡有玉陀花的錦囊。”
我隻瞥了一眼那個小巧的袋子,就渾身仿佛定住一般,手裏的魏紫也掉到了地上。
那是蘇啟前往南朝時帶給我的,後來被我送給阿寂的錦囊。
之前觀賞景致的好心情全沒有了,隻餘下心裏一片茫然。
那個任掌櫃眼睛往我這邊瞄過來,被蘇姿一眼掃過去,又立刻低下頭不敢再看。
蘇姿回頭看向我,我看著她,心裏不知所措到了極點。
“慌什麽。”蘇姿淡淡地說,“想見他麽。”
我下意識搖頭,而後又遲疑道:“可是,阿寂……”
蘇姿沒有再說話,而是接過錦囊放在了桌子上,平穩地倒了一杯茶,又從袖中掏出一隻青色琉璃小瓶,我認識那隻瓶子,那是宮廷慣用的毒藥之一,毒性不及魂醉,但二者有一個相同點,那便是殺人都隻需要一炷香的時間。
蘇姿不慌不忙地把瓶塞拔開,把裏麵無色無味的液體倒進茶杯裏,又輕輕晃了晃,最後合上杯蓋,遞給隨從。
“把這杯茶給他送過去,讓他先喝下去,我再考慮見他。”
那隨從應了一聲,走到門口的時候又被蘇姿叫住。蘇姿回頭又仔細觀察了一遍我的神色,最後仿佛確定出什麽來一樣,扭頭對隨從冷聲吩咐:“喝之前告訴他,既然敢來這裏,最好已經做好了別活著回去的準備。他如果不喝,就強行按著他喝下去。”
我聽罷瞪大眼望著蘇姿,她把那個青色小瓶收回袖中,並不看我,隻抿著唇一動不動望著窗子外的紅紅紫紫。我的手指剛剛動了一動,蘇姿突然一眼瞥過來,我脖子一僵,翹起來的食指連縮回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過了一會兒外麵似乎響起了茶碗摔碎的聲音,隨後便是幾聲沉重的悶哼,又過了一會兒,突然隔著門清晰地響起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如淙淙而過的溪水,無比熟悉。
“大公主的怨氣秦斂可以理解,若我喝下這杯毒茶就能帶走蘇熙,我願意達成這筆交易。若是不成,便請大公主見諒了。”
秦斂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我已然渾身僵硬,腦海中一片空白。
耳朵裏嗡嗡地,隻剩下他的話在一遍遍回蕩。
蘇姿卻仍然冷靜。她的眉毛都沒有挑一下,也沒有讓人打開門的意思,隻隔著門字字清晰地說:“秦公子好膽量,卻是真愚蠢。我妹妹已經被你殺死在南朝皇宮,這才過了多久,您已經不記得了。她本不該落得如此下場,蓋因秦公子步步相逼,對蘇國笑裏藏刀暗度陳倉,讓我妹妹難以抉擇,才隻能以死了結。如今秦公子再來問我要人,真是不妥當。秦公子不止一次的不打招呼不請自來,更加不妥當。你當真以為這裏是你的家門口,由著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嗎?”
外麵一時沒有了聲音,我隻聽到自己的心髒咚咚直跳,鼻尖開始發酸。我本不該覺得委屈,曾經臨死前我也已經想好,這並沒什麽好委屈的。我做了公主,自小享受萬千愛護,富貴榮華,自然要付出一些代價,這並沒有什麽。我本不該心軟,卻終究心軟,到頭來隻能選擇自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也並沒有什麽。
然而現在驀地被蘇姿說出事實,我卻不由自主地覺得心酸。
不管說得多麽豁達,我也並非就那麽心甘情願地想死去。不過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想以一死來逃避。
又過了片刻,方才淡淡響起秦斂的聲音:“隻要蘇熙活著一日,我便不會再對她不好。”
蘇姿輕輕地嗤了一聲,譏諷道:“真是可惜,她已經死了。從此以後,這世上再無蘇熙。秦公子如果真心誠意想挽回的話,不妨立刻抹脖子自殺,下去陰間去找一找她。”
秦斂沒有再說話,也沒有離開。他這樣一動不動地堵在門口,開始蘇姿還可以勉強忍受,過了不久就大覺不耐煩,出聲趕他走:“秦公子,你堵在門口,認識的人知道你是來問我要人,不認識的人還以為你是對我一往情深,想要毀掉宰相府和我的名聲呢。”
我的情緒稍稍好轉,正往嘴裏送一塊芙蓉玉露糕,聽了蘇姿的話差點沒噎住。
我這個姐姐向來心計多端沒有錯,但我沒想到她說話敢和蘇啟一樣百無禁忌。
秦斂淡淡地道:“公主的名聲自然是很好的。公主若是想要回宮,直接走就好,我又不會攔著。”
蘇姿一噎:“……”
我隔著門都能想象到秦斂說這話的模樣。必定是雙手籠於袖中,眉目間蘊藉清俊,姿態妥帖矜貴的。
我一直覺得他最適合著藍色錦袍,寬廣的衣袖,再束一條流雲百福的腰帶,意態倜儻間,便是連蘇啟看了大概也要忍不住嫉妒幾分。
蘇姿定了定神,道:“為什麽要我先走,而不是你先離開?你擋在門外還有道理了不成?”
我知道蘇姿想讓秦斂先走的理由。她不過是不希望我再和他見麵,即使是在我如今戴著麵具又癱著雙腿,連自己都快要認不出自己的今天。
我探過身在蘇姿耳邊低聲道:“走就走好了,我不會失態的。你這樣欲蓋彌彰,秦斂會更加生疑。”
蘇姿道:“你以為你這樣假裝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就不惹人生疑了麽?我一個公主,平白無故為什麽要帶蘇啟的姬妾出宮?秦斂一貫奸詐,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出原因。這擺明了是給他留把柄。”
我歎了口氣:“不管他怎樣,不管我活不活的下去,我都不會再跟他離開蘇國。我保證。這樣可以走了麽?”
蘇姿眼神微動,審視地瞧著我好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
雖然保證不會失態,然而當隨從推開門的時候,我還是一邊盡量保持鎮定,一邊忍不住看了一眼秦斂。
他站在門外,確實是雙手籠袖,此外,居然也真的如我所想那般著了一身的藍袍。他側身玉立,微微垂著眼,在我看過去的同時,竟仿佛禮尚往來一般,抬起眼皮也看向了我。
他的目光仍然深邃莫測,我頭一次發揮超常,連睫毛都沒有顫一顫,安安穩穩地坐在輪椅上,在他一路的注視下離他越來越近,又在僅僅隔著一尺的距離時越來越遠。
在我離他最近時,秦斂低低地喚了一聲:“熙兒。”
前麵的蘇姿聽到了,回過頭來。我聽到了,沒有回頭。表情紋絲不動,就這樣平淡離開。
我和蘇姿回去時外麵仍然碳烤一般,晨曦殿內卻甚是清涼。等到蘇姿同蘇啟把見到秦斂的事情一說,蘇啟把杯蓋一合,我陡然覺得殿中已經變得涼颼颼了。
蘇啟撐著下巴瞥我一眼,我頂著頭上千斤墜一般的壓力,很狗腿地把一包燃香坊獨家特產的牛肉幹捧到他麵前,故作鎮定地道:“全給你吃。”
蘇啟搖著玉墜上的流蘇,閑閑道:“我又不稀罕。”
“那我自己吃。”
蘇啟手腕一翻,我還沒覺察出什麽,那包牛肉幹已然脫離了我手,蘇啟握著小紙包,拈起一根小的塞進我嘴裏,又拈起一根大的喂到自己嘴裏,隨後又讓蘇姿自己拿了一根,笑著道:“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不喜歡也還是我的。”
事情當天被出乎我料地輕描淡寫拂過。蘇啟麵上雲淡風輕,蘇姿也是雲淡風輕,唯獨次日隻我一個頂著兩隻紅得鬥雞一樣的眼睛與蘇啟一同用早膳。蘇啟果然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嘲笑別人的機會,先是夾了一顆酒釀圓子湊到我眼睛處比了比,隨即不滿意地搖頭,然後又夾了一隻素色蘿卜丸子放到我眼前,仍然有些不滿意,最後夾起一隻四喜丸子要湊過來的時候,我終於怒了。
我把他的筷子夾到一邊,問:“好玩麽。”
蘇啟認真地道:“挺好玩。”
“身為君王,要一日三省吾身,時時注意自己的德行知道麽。”
蘇啟笑著說:“可我現在不是你的夫君麽。拿丸子比一比你的黑眼圈,這也叫做一種閨房情趣。”
我怒:“你再這樣欺負我,我就離宮出走。”
“怎麽走?”蘇啟意有所指地瞧了瞧我的輪椅,道,“我幫你推著走?”
“……”
早膳吵吵鬧鬧過去,蘇啟去了儀元殿,我繼續昨晚的事情,坐在床上繼續發呆。
我想了一夜,仍然難以想象秦斂會為了我來到蘇國。這事情太過受寵若驚,鑒於我之前所遭受的那些陰影,秦斂如此不辭勞苦耐心周旋隻為我一個人的這個事實簡直就是不可想象。
中午的時候蘇啟插空回晨曦殿,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起他的看法。蘇啟一臉“這有什麽好糾結的”表情:“你想和他回去麽?”
我說:“不想。”
“想讓阿寂回來麽?”
“這個要看阿寂自己的意思。”
“假如秦斂跪在地上求你回去,你會回去麽?”
我嘴角抽了抽:“他怎麽可能會跪在地上求我。”
蘇啟一眼瞥過來:“我是說假如。”
我遲疑半天,說道:“不會。”
“為什麽?”
“……”我本不想說實話,然而蘇啟的眼珠凝視過來,讓我不得不開口,“我已經快要死了,不想再理會他了。”
“那你要是突然病好了呢?”
“……”
蘇啟輕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那要是你還能活下去,長命百歲,秦斂還跪在地上求你跟他回南朝,口口聲聲說他一定不會再辜負你,你肯和他回去麽?”
我被這個假設問得頭疼,一把抱住蘇啟的胳膊,誠懇地道:“哥哥說什麽我就怎麽做,可不可以?”
蘇啟嗤了一聲,毫不猶豫拽開我的手,拍拍我的頭,道:“你得了吧。要是擱在以前我這麽問你,你要麽說會,要麽說不會,總之肯定會傻呆呆地給我一個確定答案,現在怎麽就變這樣了呢?”
我謙遜道:“全是哥哥教得好。”
蘇啟刷地搖開折扇,居高臨下地冷笑:“少來這一套。”
蘇啟派了暗衛去搜尋秦斂蹤跡,他下了死命令,見到秦斂不必請示,立地格殺者領黃金萬兩。這條通令他是當著我的麵說的,說完還特地仔細觀察我的臉色,我其實心中著實陡了一下,然而表情依然鎮定,至少我自己沒覺察出我的表情有彼岸花,然而這種沒變化居然還是不能讓蘇啟滿意,等到暗衛退下去,他皮笑肉不笑地望著我:“蘇熙。”
我反射性一激靈:“什麽?”
蘇啟悠悠然坐下來,悠悠然道:“有句話叫欲蓋彌彰。你倆夫妻情分好歹還小一年呢,你如今這麽麵無表情,簡直要讓我懷疑,其實你還是很擔心很緊張的,指不定手心還在出汗呢,我沒說錯吧。”
我把手心若無其事地藏到身後:“哪裏有的事。哥哥你想多了。”
蘇啟道:“是嘛,那把手心給我看看。”
我死活不給看,作怒道:“我表現得擔心你嘲笑我,我表現得不擔心你還嘲笑我,你還讓我活不活?”
蘇啟道:“……你再這麽耍賴撒潑下去就一點也不美了。”
我很無所謂:“反正現在露著的又不是我自己的臉,美不美又有什麽關係。”
“……”蘇啟大概被我近來愈發彪悍的言語震驚到,上下仔細打量了我半天,愣是沒說出一句話。
除了下令追殺秦斂,蘇啟還貓逗耗子一般逗耍起了秦恪。他近來對南朝一切事物都表示出非常的深仇大恨,秦恪這麽一個質子被硬送到他手裏,按照蘇啟一貫無恥的理論,那就是送上門來的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隻要弄不死,要死要殘都看他蘇啟的意思。就算真的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沒什麽關係,反正蘇國南朝之間的關係早已破爛不堪,而且秦斂又十分不要臉地再來蘇國搗亂,那他也不在乎再多這麽一件。
我道:“你覺得你還能比他更臉皮薄一點麽?”
蘇啟頗是鎮定地道:“當然還是有的。”
蘇啟這樣說,也真的這樣做。次日下午趁著秦恪午睡時在他的住處門口立了數個靶子,說這裏地方空敞,是練箭的好地方,然後糾集了一群力大無窮又莽撞無比的人舉著弓箭開始比劃。而後來秦恪也的確不負眾望,天氣有些悶熱,想必他正躲在大門後午睡,聽到聲響後便也沒有喊仆人,直接莽莽然開了門,然後隻聽“砰”地一聲,一支弓箭瞬眼便擦著秦恪的頭發絲射進了大門裏,待秦恪嚇傻了眼軟跪在地上時,那白色羽毛的箭翎甚至還在錚錚作響。
至於飯中吃出半隻肉蟲整隻老鼠這些瑣碎又磨人的事基本可以不用再提。到了晚上,秦恪終於疲憊不堪地上床就寢,不料卻仍不得安寧。有宮人繞著他的房屋一圈圈地喊著火了著火了,等到秦恪出來後,外麵卻又是一片安寧。如此重複三次,到了第四次有人再喊走水,早就被蘇啟搞得神經兮兮的秦恪已經睡得像頭死豬,理都不理。
卻可惜,這一次喊的走水是真的。
等到秦恪灰頭土臉渾渾噩噩地跑出來,又被數個宮人撞倒。他沿著救火的路迷迷糊糊一直走,然後被後麵的人一推,就不小心跌進了湖裏。
我和蘇啟就坐在湖邊的一座小亭閣裏,清晰地看著他被人推下河裏去。蘇啟疊著雙腿撐著下巴搖著折扇,看了好一會兒才狀似滿意地問我:“還救麽。”
我其實心裏很有點憐憫這倒黴的秦公子,道:“救吧。”
於是蘇啟招一招手,秦恪就給昏迷不醒地救了上來。然而這個質子瞧起來文文弱弱,身體素質卻是出乎意料的好,延請的太醫還沒有到,他就已經顫了顫睫毛醒了過來。蘇啟瞧著很是可惜的樣子,微微搖頭道:“丫鬟身子小姐命,可惜了。”
我:“……”
秦恪撐著地坐起來,蘇啟清咳一聲,那邊的人立刻轉過頭來。蘇啟道:“你被人推進了水裏,孤派人將你救了上來。”
我:“……”
前些天我出宮時還聽路人談論蘇啟,說他什麽英明而果決,親和而謙遜,坦蕩有魄力,假以時日,必是蘇國史上值得稱道的一位君王,如此看來,簡直統統胡說八道。
秦恪不是傻瓜,但現在傻瓜都能看出來他在強忍氣憤。他勉強站起來,相當官方無感情地道了謝,蘇啟也不在意,隻問道:“秦斂在哪裏?”
秦恪垂著眼答:“敝上自然在南朝都城。”
蘇啟哼笑一聲,道:“是麽。前幾日我已經派三十萬大軍直搗南朝都城,破城的那一日希望你還能這麽堅持。”
秦恪驟然抬起頭,隨即反應過來這裏麵破綻良多。蘇啟走過去,拿折扇挑起他的下巴:“說,秦斂在哪裏?”
秦恪死死抿唇沒有說話。
“我就喜歡你這種不識時務的南朝人。”蘇啟冷冷說,“木頭樁子一樣硬邦邦,砍下去哢嚓一聲,格外痛快。”
秦恪好不容易恢複過來的臉色又白了一點,道:“任意殺害質子的國君不是明君。”
蘇啟聽罷,忽然極是溫柔地笑了一笑,一般來說他不會這麽笑,隻有打算讓某人或者某些人吃盡苦頭的時候才會露出這種笑容。我看得很是膽戰心驚,正要開口,突然周圍明亮的火把自我眼前驟然消失,我心中一緊,手伸出去想要抓住什麽,卻什麽都沒有,反而整個人跌到了地上。
我觸到了地麵略涼的青石板,還沒有開口,已被人抱住,蘇啟的聲音響起來,壓低聲音道:“蘇熙?蘇熙?你怎麽了?你可不要嚇我。”
我知道今晚月色很好,可我抬頭望的時候,已經找不到那輪明亮的月亮。
我的一顆心沉下去,終於認命,吐出一口氣,慢慢地說:“我看不見了,哥哥。”
我知道蘇啟在最初知曉我活不過二十歲時,就已經開始遍訪天下名醫。隻是那時他尚未驚動太多人,隻是通過暗衛秘密進行。而今我自從成了他所謂的寵姬之後,蘇啟就開始將尋醫問藥的意思告知天下。全國各地懸賞告示隻是其中一種方法,另一種則是通過官員一層層疏而不漏地傳達,切實交代,若是有人能治好我的病,非但醫生本人加官進爵榮寵無數,此人所屬州縣郡各級長官,三品一下的連升三級,三品及以上的封世襲爵位,食邑萬戶。
這條命令在我蘇醒後不久即發出,那時候我仍沉浸在蘇啟為我續命的感動中,聽聞蘇啟如此的大手筆,心中感慨,無以言說。
然而盡管百般奔波,能來到我麵前診斷的醫生卻不多,大概是蘇啟用了某種篩選辦法,將各地獻上來的醫生層層選拔之後才準許進入晨曦殿。
可惜這些人無一能道出個中一二,皆是搖頭。
如此三番五次,最是能打擊人心。本就儲存不多的希望,架不住這樣的消磨。
我坐在床頭眼前一片漆黑,聽著太醫慣例的絮絮叨叨,已經從開始的小心謹慎轉化為如今的不以為然。死便死好了,反正人固有一死,我也不在乎到底是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隻要能從現在開始隨心所欲縱情活著就好。
隻是蘇啟明顯不會這樣想,我這樣自暴自棄的念頭也隻能悶在心中一個人聽自己說。過了一會兒太醫似乎是又覺得周圍安靜地不正常,語氣一拐又說也許我隻是暫時疲勞,休息兩天就又會恢複視力,我對這一套說辭很是麻木,蘇啟也半晌不應聲,過了一會兒眾人都告退,他也仍然坐在床邊握住我的手沒有說話。
我覺得有些累,合著眼打算就此睡過去,蘇啟卻略略捏了捏我的手,輕聲說:“蘇熙,你對巫蠱之術怎麽看?”
蘇啟的聲音有些異乎尋常的飄忽,我心中一驚,抬頭去看他,才察覺自己已經看不見了,便急匆匆握住他的手,問:“你為什麽要這麽說?”
蘇啟不答,兀自說下去:“你可知道蘇國皇室的窺天和逆天之術從何而來?幾百年前我朝開國皇帝蘇燁當年征戰西疆,路過一個名喚藏郎的小國時曾給予那裏的國君極大恩惠,那位君主便破例將這不傳之秘告訴了先祖。”
“藏郎史書上著墨不多,隻知道他們的文化與我們不同,文字也不同,信仰更是不同。這個國家鮮少與外界交流,幾乎與世隔絕。但據說那個國家對巫蠱之術很有心得,奇詭無比,神秘不可測。裏麵人人都會一些巫術,品階越往上,巫術的能力就越高。”
“當年藏郎地處大漠,全國居民依靠一條彎彎窄窄的結郎河而生。那條結郎河是方圓數百裏唯一的一處綠洲,每年河流改道,藏郎國也隨之遷徙。可是如今過去幾百年,藏郎國和那條河早已不知去向。我派人去那裏尋找了一年多,仍是一無所獲。”
蘇啟說到這裏,我漸漸明白了他的意思。
假如藥石之方無解,不如換個方式。巫蠱之術曆來被各個國家嚴禁,或者為少數人掌握,死死封鎖的原因,在於它害人的程度大於救人。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它天生便是邪惡,例如蘇國皇室秘傳的通天知變與起死回生之術在某種程度上便也能說成是巫蠱之術,因此證明這個東西不隻有邪氣,還帶著靈氣。
可是口頭一說如此簡單,且不說真的找到難於登天,就算真的找到了慣用巫蠱的高人,能不能解開我的病症,又是未可知。
我摸索到蘇啟的肩膀,抱住他的脖子,輕輕地伏了上去。
蘇啟沉默,隻是很用力地擁緊我。
我能活到今日,已是偷生。不論老天一年後究竟會不會按時索命,已然待我不薄。可一年後若是我仍然死去,哥哥付出的心血,絞盡的法子,和十年的壽命,上蒼都必然對不起。
幸運的是,這一次太醫終於說的比較靠譜。第三日醒來,我的眼前又恢複了一片光明。雖然視力不如之前那樣清晰,但還能分清一丈之外宮人的鼻子和嘴巴,好歹讓我稍稍欣慰。
我聽從醫囑每天由宮人推著去禦花園曬太陽。禦花園裏的荷花大都開了,正是賞荷的好時候,那圈池塘周圍本來圍了一圈人,然而在看到我過去之後,這些人眨眼間就默默消失了幹淨。
賞花一事,是為數不多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事物之一。眾人欣賞,花就不隻是花,就成了秀色,若是再有香泛金卮,煙雨微微,遠遠望去,紅幢掩映,綠蓋相隨,便會覺得仿佛該有的都有了,沒有的不必再有,僅僅一片池塘便是世間最為銷魂之處。而獨自欣賞,再怎樣好看的荷花也不過是一朵荷花,即便再賦予它孤高品格,也不過僅僅是碧水潭畔處的一抹豔色,蓮葉也還是綠色的蓮葉,花蕊也是黃色的花蕊。
我本來心情就不好,這下更加鬱悶。隻是既然走了,就不能再找回來,找回來也不是原先自如的味道,隻好一個人對著這些光禿禿的花莖發呆。蘇啟不在蘇姿不在,我懶得再擺出笑容,麵無表情地往輪椅上一靠,領事宮女頓時更加小心翼翼,還要擠出比哭還要扭曲的笑容來哄我。
我看了愈發鬱悶,索性將跟隨的人全部找了理由打發開。池塘周圍環有假山,但大都很矮,不及膝蓋。我到了跟前,看到看到最近的一朵荷花不過堪堪一隻手臂遠,似乎隻要探一探身就能拿到。我的手此時又有些力氣,看到那朵荷花粉白粉白,單看也算得上珊珊可愛,而四周又無人,便索性打算自己去摘。
我用手撐住假山,另一隻手伸長了去夠。然而沒想到廊底一陣微風吹過來,那朵荷花顫了顫,在我沒抓穩之前脫離開。我更加小心地靠得更近了一點,伸手去抓的當口眼前卻突然一陣發黑,什麽都看不見,緊接著就是撐住假山的手腕一軟,我心叫不妙,人已經不由自主地朝前翻了過去。
心念電轉之時,我閉著眼睛心想我真是活得太冤枉了,雖說這世上被雷劈死被水淹死的人不在少數,然而我卻是用十年壽命換回來的一年延命,比本就珍貴的生命更為珍貴十倍,今天假如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交代在這裏,我下了地獄以後一定要去質問黑白無常,拒絕走過忘川河,喝下孟婆湯。
我幾乎已經可以聞到池塘裏那幽幽蓮葉清香,腰際突而被人一撈,人已經被拽住,接著被人一用力,我已經頭昏眼花地重新坐到了輪椅上。
我睜眼去看救命恩人,卻看到一張不算熟悉但也不很陌生的臉。
不久之前剛剛見過的秦恪。
他這一次沒了那天和蘇啟對話時張口結舌的狼狽,將我撈起來之後遲遲沒有撒手,而是像發現了什麽一樣用一雙眼睛烏黑深邃地隻盯著我看。
這種眼神像極他的堂兄秦斂,帶有幾分深意,但不熱烈,隻是溫和地在探索,然而同時又居高臨下,仿佛唯有他掌控別人,斷沒有反過來的時候,偏偏這股氣勢仿佛渾然天生,命定如此,讓人漸漸莫名覺得心虛,不由自主地想要服從。
我心中也跟著心虛一跳,然而很快就回過神來。
當時看了太多次,再加上我如今左右早晚不過一個死字,天不怕地不怕人更是不怕,所以定神之後便開了口:“放開我。”
我指了指他仍然攬在我腰上的手。
他一時沒有照辦,仍然望著我,直到分辨出我眼神堅定,抗拒意味明顯,才緩緩放開,輕聲道:“姑娘賞花太入神,連我在身後的腳步聲都沒有聽見。下一次要是想摘花,讓宮人代勞即可,剛才那樣實在太危險。”
我心想哪裏還有下一次摘花,明年今日十有八九我都熬不到,一邊還是很認真地道:“多謝。但我不是什麽姑娘,你幾日前應該見過我,也許忘記了。我是容姬。”
他微微一笑,隻點頭,但沒有說話。
我正後悔方才為什麽要把宮人遣那麽遠去拿東西,以至於遲遲趕不回來,現在我和眼前這個人相對幹坐,實在無話可說。
直到我眼光一凝,驀地落在他賞花的側臉上。
那裏一片光滑,與常人無異。平常人看過去,也不過是一張不錯的側臉而已。
可當年我為了去溜出庭院找秦斂玩,人皮麵具便越做越熟。技術好了,眼光也隨之水漲船高。雖然我很想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眼前這個人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秦恪,可我發現我竟然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人皮麵具就是人皮麵具,畢竟不是真的人皮,就算做得再好,給了行家看到,也能一眼看穿。
很不幸,我就是個中的行家。
我望著他,一時之間心跳如鼓,大腦空白。
我想,我隱約能猜到這麵具後麵的人是誰。
蘇啟的暗衛派出去已經幾天,卻頭一次缺乏效率,至今尚未摸到秦斂藏身在哪裏。
眼前這個人,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身姿,這樣的談吐方式,在未揭穿的秦恪的麵皮底下也許可以渾水摸魚,可我既然犯了猜忌,這些就都越看越像一個人,漸漸遍地生疑。
我望著他,他手上那枚熟悉的綠玉扳指猝不及防地落進眼裏,我忽然胸口憋悶,有些透不過氣來。
前些天在燃香坊與秦斂重逢,甚至與他擦肩而過,我雖緊張,卻仍然鎮定。如今隻我獨自一人麵對他,他就靜靜站在我一尺之外,如此措手不及,我便難以遏製住臉上表情的變化。
我匆忙撇頭,眼神驚疑不定,半晌才擠出兩個字:“多謝。”
過了片刻,他才輕聲答:“不必。”
接著我便咬住唇默然無語,好在很快我就聽到了宮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走進了這一方小池塘。
我終於鬆了口氣,像是被狼追一樣急慌慌地喊冷,荷花也沒心情賞了,待宮人為我蓋了薄錦被之後就倉皇地離開了池塘。
一直走了幾十米,也沒有勇氣回頭看一眼。
回去以後仍然驚魂甫定,偏偏眼前又是一黑,長久都沒有緩過來。我閉著眼沒有出聲,再睜開時勉強看到一些光亮,便吩咐宮人將茶取來,接連毫無形象地灌下好幾杯,才終於能開始思考。
我知道今日的反應大失水準,秦斂在燃香坊那一日已然喚出了我的名字,今日又給他麵對麵端詳了一番,我不知道下一次再給他撞見,他還會做出什麽事。
我趴在桌子上,揪著頭發很有些煩惱。我搞不懂秦斂這樣做在圖算什麽,也不知我究竟該怎麽做。又不能跑去問蘇啟,他肯定會說,你一直不承認你是蘇熙,他又能怎麽辦?
這其實也不失為一個辦法,總歸還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到時候我死了,便什麽都沒有什麽了。
然而,我卻無法忽視心底那個越來越猖狂的想法。既然秦斂已經猜到,還來了蘇國,那麽就直接告訴秦斂,他沒有猜錯,蘇熙還活著,蘇熙就是我,他會怎麽辦呢?然後再讓他知道,我的病本來很早就可以好的,卻因與他有關的兩次中毒,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就要死了,他又會怎麽辦呢?
想到這裏,我突然被自己嚇了一跳。在這個陰毒的念頭冒出來之前,我都不知我心裏藏了這麽多怨氣,自己都要死了,還想要拖著秦斂來為我傷心難過。
我以為自己已經無所謂了,如今才發現並非如此。假如不再見到他,沒有他的消息,也許我會無所謂,再看一遍這世間花開花落就離開。然而現在我見到他,心裏某個角落便又開始不屈不撓掙紮。
我默念了半天,還是無法把這個詭異可怕的念頭壓下去。從我第一次見到他,到我嫁給他,再到我服毒死去,似乎都是我在一廂情願追隨他的腳步,他在我的麵前總是從容而沉穩,不曾慌張不曾失態,更不要提會做出秦楚當時愛慕阿寂時那份狂熱的追求姿態。
我都沒有問過秦斂一次,他究竟有幾分喜歡我。
如果他不喜歡我,那就罷了。可是他顯然還是有幾分在乎我的,有了這樣的認知,我就又想要貪求更多,忍不住想要他哄一哄我,逗一逗我,抱一抱我,在我離開的時候有他能陪著我。
我本該做一個大度寬容,善解人意,不求不怨的公主,不論遇到什麽,先人後己都是應該而且必須的。可是如今,這樣自私的想法,本該壓製下去,卻在我心裏越擴越大。
我還是忍不住。
我沒有把遇到秦斂的事告訴蘇啟,有了這樣的念頭以後,我明顯有些神思不屬,也不知一貫見微知著的蘇啟有沒有看出來,但他一直沒有說什麽。
不過從第二天起我再去禦花園,身後必有一堆宮人緊緊跟著,再不能簡單打發走,不但伺候周到,還有專人陪我說話逗樂。宮人一副絞盡腦汁想笑話的模樣讓我看得很是不忍,於是後來反倒成了我跟他們講一些奇聞趣事,內容省略各種稱呼和名字,也簡化了細節,但還是讓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再後來大家都心情放鬆愉快的時候,大概是受到了大笑聲的驚擾,有隻狸花貓突然從附近草叢中竄了出來,我眼前一亮,指著貓咪逃去的方向喊:“貓!貓!快追快追!”
宮人一哄而上,草叢頓時像是被風吹過的長發一樣被蹂躪得淩亂不堪。貓兒徹底被嚇到,幾下跳上了樹,在上麵翹著尾巴警惕地往下瞧。宮人拿梯的拿梯,爬樹的爬樹,望風的望風,煞是熱鬧,我正聚精會神看追貓亂象,忽然聽到身後一把清朗的聲音輕柔地道:“蘇熙。”
我聞聲回頭,嘴角甚至還掛著一撮兒笑。
下一刻我全身就都僵硬,笑容凍在唇邊一時沒能收回來。
身後的秦斂操著手,直直看著我。一身與宮中暗衛裝扮相仿的深灰色素袍穿在他身上,竟也能穿出幾分內斂淡然的味道。
依然是好看的眉,卻擰著;依然是狹長的眼,卻眯著;依然是仿若天生就有幾分溫柔的唇,卻抿著。
有眼尖的宮人覺察出不對,趕回來,打量著他身上的暗衛素袍:“你是暗衛?怎麽會站在那裏?”
秦斂不答,兀自一步步朝我走過來,我抓著扶手仰頭看他,一瞬間有將近正午的陽光透過枝椏沒心沒肺灑下來,刺得人眼睛生疼。
宮人想要喊人,被他掃了一眼後不由自主地吞聲。我看著他走到我的輪椅邊,半跪下來,手掌搭在我的手指上,看著我的眼睛裏一片暗沉波光。
我別開眼,輕輕把手抽了回來。
我道:“你認錯人了。”
他輕輕開口:“那你是誰?”
我張了張口,又閉上。
罷了。
都已經被認出來了,承認和不承認也沒什麽分別了。
“世上人人都知道當今蘇國國君有一寵姬,患有腿疾,又體弱多病。南朝陛下連這個都不知道麽?”我正要說話,一句慢悠悠的話橫空插過來,我一抬眼,不遠處蘇啟手中捏著一把折扇,雙手抱臂瞧著我這裏,嘴角翹起一抹皮笑肉不笑,而眼睛裏殊無半分笑意,“閣下不打招呼徑自跑來我這禦花園,還放肆調戲我的愛妃,閣下大概是在南朝那種蠻荒之地隨心所欲慣了,忘了還有禮節這麽一說了吧?”
蘇啟前麵還說得像模像樣,說到後來把“調戲愛妃”幾個字吐出來後,我忍不住嗆了一聲。
沒想到秦斂如今的臉皮也是相當之厚,看我一眼,重新握住我的手,並且不容我掙開,才淡淡開口:“大舅子若是不甘心,可以去趟南朝把我占的便宜再占回來。”
我又嗆了一聲。
蘇啟嘴角一抽,很快回道:“滾,誰是你大舅子。我沒空跟你扯閑篇,你最好立刻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
秦斂道:“不知陛下打算怎麽不客氣?”
蘇啟微微一笑:“自然是殺了你。”
蘇啟這樣說著,腳下微微後退兩步,身邊兩側突然鬼魅般閃出幾條身穿暗灰色袍子的暗衛,臉上皆用半張麵具遮擋,擺出一副要迎戰的姿態。
蘇啟將折扇展開,擱在手心一下下地搖,說:“幾個月前沒能在戰場上一箭射死閣下,我可是遺憾得好些天都沒睡好。可今天陛下既然巴巴把自己送來蘇國,蘇某就隻好勉為其難地笑納了。”
秦斂慢慢站起來,道:“可惜我還沒想死,還要帶著蘇熙一起回去。”
“你放心,等你死了,我自會派人把你的屍骨安安妥妥送回南朝去。至於蘇熙,早就被你殺死在南朝,你跑來蘇國犯什麽神經。”
秦斂回頭看我:“早就聽說蘇國蘇啟生性涼薄,除了對兩個妹妹嗬護有加,其餘人等是死是活眼睛都不會眨一眨。所謂寵姬自五個月前蘇南一仗之後才入宮,四個月前突然被冊封,我要是沒記錯的話,陛下前一天還為了妹妹蘇熙的死怒發衝冠傷心不已,轉眼就又和一個腿疾女子感情甚篤蜜裏調油甚至是大赦天下為容姬祈福,這樣的好速度,想來陛下真是神人一個。”
蘇啟冷冷地道:“閣下真是謬讚了。我再怎樣不可思議,也不勞你操心。總好過南朝國主兩度為了所謂國家利益算計到一個弱女子頭上,最可恨的還是最終竟然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皇後死在你麵前。世上倒是還說南朝國君是一個賽一個的癡情,我看這兩個字跟你沒什麽關係,有個說法叫蛇蠍心腸,用在你頭上正合適。”
秦斂麵色僵了一會兒,慢慢地說:“我帶蘇熙回去,以任何條件交換。”
蘇啟冷笑一聲,折扇輕輕一頓,又輕輕一搖,身旁的暗衛霎時直衝秦斂而去。
幾條人影迅速纏鬥在一起,驚起涼風無數。我大吃一驚,蘇啟沒有看我,隻說:“我今天要他死,我沒在開玩笑。”
我張張口,沒說出話來。又轉頭去看秦斂,他一個人手無寸鐵,對上五個頂尖的帶刀暗衛,我再不懂打鬥,也知道他有些吃不消。
蘇啟走過來,將我的輪椅推遠一些,離著幾丈遠看那邊的以多欺寡。我緊緊盯著,眨眼都沒有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秦斂被逼得連連後退,一名暗衛飛身而起,趁秦斂沒有注意,在他身後掄起長刀,朝著他的頭重重地劈了下去。
我不可遏製的驚叫,隨即緊緊捂住了雙眼。
我的心口咚咚直跳,並且還有越來越快的架勢。蘇啟蹲下來,拉開我的一隻冰涼的手開始揉搓,一邊緩聲問:“怎麽,終於心疼了?”
我立即反手抓住他:“哥哥……”
“你不是殺不了他麽,”蘇啟說,“我來幫你殺。”
我咬了咬唇,看見秦斂的肩膀上已經汩汩滲出鮮血,心中一顫,扭頭快速對蘇啟說:“不行。不要殺他。”
蘇啟笑一笑,端詳我半晌,低低歎了口氣。
我知道蘇啟歎的這口氣裏隱含的意思。蘇啟一定是想說,秦斂就算是現在當場死了南朝也不能說什麽,這個人活著對蘇國隻有百害而無一利,蘇國全國都巴不得除了他死而後快,沒了秦斂一個人,可以省下將來蘇國對付南朝時的幾萬兵力和數十萬石軍糧。而至於我,我中毒一次,自殺一次,如今的殘喘,將來的早逝,全都是因為不遠處的這個人。我真是糊塗得要命,才會為這麽一個人求情。
蘇啟若是對著其他人,一定會將這些話全都刻薄地說出來。他如今隻不過念在我是將死之人的份上,對我口下留情罷了。
我咬著舌尖緊張地看著蘇啟,看他思量半晌,仍然開口道:“不行。他今天必須得死。”
我一下子抓緊他的衣袖,低聲說:“哥哥,我畢竟曾經那麽喜歡他,你讓我眼睜睜看他就這麽沒命,換做是你,你也不會忍心。”
蘇啟說:“可是你留下他又做什麽?”
我張了張口,一時啞口無言。略整理心神才說:“是沒有什麽用。可我曾經喜歡他喜歡到那種地步,如今就算什麽都沒有了,也不能看著他死。這些東西不是僅用理智就能處理掉的,感情這種東西就像是摻在飯菜裏的醋和鹽,肉眼看不見,唯有嚐一嚐才能知道味道。哥哥還沒有遭遇過這種滋味,以後便能知曉。”
蘇啟望了望天,手中折扇上的扇穗隨著他的手而輕輕搖擺,他伸手緩緩去捏平那些不安分的流蘇,我看得心都糾集起來時,聽到他又是歎了一口氣。
他一歎氣,我便大大地鬆了口氣。
蘇啟動了動腳下,將地上的幾顆石子朝著那邊踢過去,恰恰打落幾人交手的兵器,又揮一揮手,那幾個暗衛瞬時齊齊停了手,隻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得仿若人間蒸發一般。
正午毒辣的陽光平鋪直敘灑下來,秦斂靠在樹上低低咳嗽了兩聲,低首的麵容隱在後麵看不清。我猶豫了一下,想著究竟要不要推著輪椅過去,蘇啟在身後涼涼地說:“放心,他可死不了。暗衛砍他三刀都沒把他隨身帶著的那些南朝暗衛逼出來,可見離死還早著呢。南朝陛下把苦肉計做到這份上,真是十足的不要臉。”
秦斂又咳嗽兩聲,沒理會他,目光望向我,輕聲開口:“熙兒。”
他一說話,我本來想要自行推輪椅過去的打算隨即消弭無形。
這種膽怯不知從何而來,卻越生越大,將我整個人都籠罩住,不得動彈。
方才對蘇啟說得十足信誓旦旦慷慨激昂,現在一旦靜下來,卻隻覺得眼眶有些發酸,那些方才沒能來得及泛上來的複雜心情,此時今時盡數翻湧上來。
我將手收回膝上,低下頭。感覺到腳步聲走近,秦斂低下身,重新握住我的手。
他肩膀手臂上仍有血跡滲出,卻不管,微微抿起唇,戴著熟悉綠玉扳指的拇指撫上來,像是想要揭去我臉上的人皮麵具。
我低聲說:“揭不下來的。比你的要牢固許多,一個月才需要換一次,換的功夫也很費事。”
秦斂改為要握住我的手,還沒碰到指尖,就聽到啪地一聲,有把折扇甩過來,直直打中了他的手。蘇啟臉色還發著青,一臉挑剔嫌棄地審視秦斂半晌,冷聲道:“這裏是孤的禦花園,容姬是孤的寵姬,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拉拉扯扯,你又在找死是不是?”
我再一次嗆了一聲。
最後我們三人去了曾經我身為二公主時的住處明珠殿。如今我的身份還是容姬,和一個男子公然進了晨曦殿,是無論如何不行的。這等綠帽要是讓蘇啟戴大了,他會愈發勃然大怒的。
嫁到南朝之前我在宮外小院常住,明珠殿隻不過是暫居之處,嫁到南朝之後更是歸期遙遙無期,然而所幸蘇國皇宮中的人個個勤勉,我雖然快要兩年都沒有來這裏,這裏仍然幹淨有序,院子中甚至一根雜草都沒有長。
方才我情緒波動太大,在路上時眼前一陣發黑。好轉後便察覺秦斂一直在看我的臉色,似乎很想捉住我的手,然而每一次都被蘇啟重重敲開。後來他想要替掉蘇啟來推輪椅,被蘇啟狠狠踩在腳上,撚了好幾圈才放開,接著蘇啟嘴角牽著笑容,幹脆利落地吐出一個字:“滾。”
秦斂自然沒滾,他一向都隻有讓人滾的份,沒有主動滾的時候。結果便是三個人一起到了明珠殿,我被扶到床上倚坐著,蘇啟坐在床頭拿眼刀嗖嗖地刮向一尺之遙坐著的秦斂,秦斂完全無視蘇啟的挑釁,在屢次試圖接近床邊都被蘇啟阻擋之後,開始拿過宮人遞來的手巾擦拭血跡。
過了一會兒,沒想到蘇姿也趕了過來,緊貼著蘇啟坐下來,一同審視著秦斂,於是一向冷清的明珠殿更加熱鬧了。
我從假寐中偷偷睜開一隻眼,發現這陣勢儼然三堂會審,一時間頭更暈了。
起初殿中靜得很,直到宮人端來茶盞,才響起細細的撇茶聲音。蘇姿抿了一口,歪頭對蘇啟道:“這茶香氣高爽,顏色清明,我很喜歡。以前似乎沒喝過,是今年新進貢的茶葉?”
蘇啟頓了一下:“我這也是頭一次喝……”
秦斂略略斂了斂衣袖,目光沉靜道:“這是我這次從南朝帶來的茶葉,隻南朝一處地方特產,特地請二位品嚐品嚐。如果喜歡,可以全部送給二位。”
我聽罷嗆了一聲,不光是我,蘇姿蘇啟的臉色也齊齊變了變。
這事情想想就有點憂心。雖說南朝蘇國互通奸細早已有之,偌大的宮中混進個人來也未嚐不容易,再者宮中人飲食之前必定是要驗毒的,所以就算混進人來也不算什麽,但不管怎麽說這都是對蘇啟權威的挑釁,他一向對蘇國皇宮的滴水不漏很有把握,然而現在隨隨便便一個端茶的宮女都是秦斂派進來的,就可以想象這宮中秦斂的奸細還是有很多的,這種事蘇啟隻需略略一想就能讓他的臉色十分精彩。
果不其然,蘇啟的臉色已經黑得堪比鍋底,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在後悔剛才為什麽不直接殺了眼前這個礙事欠揍又找死的人。
秦斂還是十分淡定,仿佛這就是順理成章一樣。如今殿中四張麵皮上獨獨他自己露出這種表情,這就意味著秦斂真的很有膽量。
其實我很想感慨一句,果然這世上沒有最無恥,隻有更無恥……
蘇姿最先反應過來,把茶盞啪地一放,麵帶微笑道:“哦?不知蘇熙在南朝時有沒有喝過這茶,那天你讓她自盡時,毒藥是不是就擱在這種茶裏?”
秦斂的臉色有些變了,蘇啟再接再厲道:“說到這個,我再告訴你,蘇熙小時候身體不好,咳疾纏身,按照太醫的說法,本來長大了便會自然痊愈,然而幾年前你來蘇國,狼心狗肺地下毒給蘇熙,你甩甩袖子走得無比瀟灑,她回來後吐血吐得昏天黑地,太醫聯合診脈,說她不可能再活過二十歲。”
秦斂的臉色微微變白,還沒有開口,話又被蘇姿堵住:“再後來她嫁去南朝,你又一次讓她服下毒藥。你不要懷疑蘇熙那天喝的是什麽龜息之藥,她那天喝的是真真正正的魂醉,喝下去斷沒有還魂一說。這藥專門用來對付權貴,那時本來是用來對付你的,可惜她心軟下不去手,隻好自盡。如今她雖然僥幸又活下來,但太醫已經斷言她還剩下半年可活。”
秦斂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而蘇啟仍然意猶未盡:“你也看到了,她現在雙腿不能再行走,幾天前又添了不能視物的病症,如果這樣下去,未來半年蘇熙不會過得很舒坦,可能還會聽不見東西抬不起手腕,最終五官衰竭而亡。秦斂,你不來便罷了,來了這裏又知道這些,你還憑什麽帶走蘇熙?”
蘇啟的話音剛落,蘇姿清冷的聲音又跟著響起來:“如今蘇熙僥幸活下來,你尚且僥幸見到了她。假如那時候她真的被你毒死了,你做出悔之莫及的態度又給誰看?你既然當初篤定了主意要毒死她,現在就不妨當她死了。這樣反悔,實在可笑。”
在我這裏看過去,秦斂的神情勉強還算平靜,臉上卻早已血色全失。他漆黑的眼睛突然對向我,我猝不及防地跟他對視,正不知該說些什麽,蘇啟很快又把話茬撿了起來:“看夠沒有?看夠了就站起來出去,問你的暗衛借把刀子,自行了斷得了。如果你想留全屍,我也可以好心一把送你瓶魂醉,一定讓你死得快又不痛苦。”
“不妨再等等,”秦斂慢聲開口,“若半年後蘇熙果真離開,我自然會去陪她。”
我瞪大眼望著他,蘇啟捏著扇柄開合的手也停下來,眯著眼睛仔細打量了他半天,才輕輕笑了笑,道:“蘇姿。”
“什麽?”
“你覺得他的話可不可信?秦斂突然變成癡情種我有點不適應。”
蘇姿道:“南朝陛下金口玉牙,一般來說比你的信用好多了。”
蘇啟:“……”
蘇姿繼續道:“當然南朝陛下同時也詭計多端,他不會直接背棄盟約,但他會拐著彎兒陰人。”
蘇啟彎唇一笑:“尊敬的南朝陛下,你看呢?”
秦斂淡淡道:“二位雙簧何必唱這麽久,我從南朝過來,自然是誠心誠意。要簽訂協約,簽就是。”
“那就好,不過話說回來,你就算肯給蘇熙陪葬,她也不能和你再去南朝。明天我命人將協議擬出來,希望到時候南朝陛下還能信守諾言。”蘇啟敲敲手心站起來,順便拖走了蘇姿的手腕,“走了。沒見蘇熙一直插不上嘴急得臉都紅了麽。給她點時間問話。”
我一愣,伸手要去抓蘇啟的袖子:“哥哥……”
蘇啟飄逸閃開,頭也不回地衝我擺手:“我去給你拿條鞭子,一會兒如果問得氣著了,順手抽死人也沒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