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言情天後折火一夏甜文經典(共11冊)> 第七章 哥哥,我們這樣不大好吧?

第七章 哥哥,我們這樣不大好吧?

  第七章


  哥哥,我們這樣不大好吧?


  公子這個詞,總的來說有諸多苛刻的附加條件,尤其在一個才俊輩出的朝代,對這兩個字的競爭就尤其激烈。首先這個人必須要長得好看,要玉樹翩然,要俊朗不凡,其次還要有智慧,要出將入相,要通權達變,接著還要有德操,要斯文淡雅,要溫潤如玉,最後還要有家世,要朱輪華轂,要玉壺光轉。


  然而這些又都不能太過,要恰到好處,既要讓人覺得公子一詞是一個因姿容家世道德都超出一般人許多以致眾人不自覺敬仰的敬稱,卻與此同時又不能高出太多,將這種敬仰抬高成為敬畏。


  比如說,秦斂和蘇啟身為儲君時是人人欽服久負盛名的公子,可他們一旦做了君王,公子這頂帽子就戴得太過小氣了。


  一年前秦斂做了君王,這世上就隻剩下蘇啟一個公子。而當八個月前蘇啟也做了君王之後,這世上可供人們評議臆想的人物就隻剩下了三年一度的探花榜眼狀元郎。


  不過,所幸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太多,臆想雖不能,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卻比往常增添許多。


  近來如果有人進茶社聽評書,基本五次裏有五次都能聽到評書先生繪聲繪色地講述半年前南朝蘇國的那場戰爭。不過區別的是,如果你進蘇國的茶社,你會發現評書先生的表情眉飛色舞,評書講得那叫一個手舞足蹈,那叫一個唾沫橫飛,那叫一個興高采烈;但你如果進南朝的茶社,你會發現評書先生的表情極度猙獰,有如神煞,評書講得那叫一個咬牙切齒,那叫一個橫眉怒目,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


  有人笑言,若是請蘇國的評書先生和南朝的評書先生坐在一起,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將房頂掀翻。


  南朝人說蘇國小人伎倆,陰險狡詐,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將一國公主嫁過來,先是挑了內訌,再是亂了軍心,最後趁虛而入,不是君子所為;蘇國人說南朝人現在懂得什麽叫君子所為,當年不擇手段囊括下眾小國時為何不想想這四個字是怎麽寫,自古兵不厭詐成王敗寇,輸便是輸,輸了之後還要逞口舌之利,假惺惺站在所謂道德製高點居高臨下,實在是既輸了兵法,又輸了氣度。


  民間吵鬧得一番熱火朝天,蘇國如今的年輕君王卻似乎已經將半年前的戰事徹底遺忘,據說他步了秦斂的後塵,自從四個月前新納了一名容姬,還是個癱腿又體弱的容姬,就把皇後秦繡璿扔到一邊,對這位容姬寵愛非常,日日同寢,夜夜笙歌。


  據說這些天南朝人見到蘇國人,對話已經慢慢變成下麵這樣:什麽狗屁驚才絕豔,什麽狗屁君子如玉,全都是哄以前老皇帝的吧,蘇啟骨子裏明明就是個貪圖享樂的好色之君,那容姬肯定也是個禍國殃民的主,說不定就是個狐狸精變的,妲己轉世,褒姒重生,等著瞧吧,不出三年,你們蘇國就要亡國啦。


  然後蘇國人就會一邊心中暗懷同種憂愁,一邊撲上去一陣連啃帶咬連踢帶踹。


  我也對蘇啟這樣的做法很憂愁,不過我的憂愁是:“哥哥,我是有夫之婦,你是有婦之夫,此外我們還是同父同母的親生兄妹,就算你是超然於上的一國之君,我們這樣也不大好吧?”


  蘇啟把他那把從不離手的折扇“刷”地展開,漫不經心道:“你算哪門子的有婦之夫,下堂婦還差不多。至於我麽,君王都是孤家寡人的命,有誰敢說我是她的有婦之夫?”


  我道:“那你覺著寡婦和鰥夫在一起住著就合適了麽?”


  蘇啟撐著下巴瞥我一眼:“也行,你自己來想個稱號,讓你如今憑這個樣子還能名正言順地在宮中過下去。”


  我摸摸臉上的人皮麵具,思忖著道:“你可以考慮認個義妹封個異族公主什麽的……”


  蘇啟品著茶,慢悠悠道:“那我要是天天往義妹宮中跑,下麵那些人不還是一樣覺得我對你有意思想納你為妃?”


  “……”


  對著一個臉皮厚得刀槍不入,嘴皮利得能磨穿鐵皮的人,像我這種段數隻能有啞口無言的份。


  卯時,蘇啟上朝未歸,我在如今蘇國帝王居住的起居殿的偏殿中醒來,在宮女的服侍下穿衣洗漱,接著被抱到輪椅上,推到膳桌前,接過食筷,開始用早膳。


  身為蘇啟的寵姬,受到的特殊待遇簡直多得數不清。早晨可以晚起,可以不必等到他回來再用膳,還可以自由出宮不忌,晚上也可以不必等到他回來就自行入睡。


  說句實話,在這些旨意一道道頒下來之前,我還不曾知曉蘇啟竟然還能這樣體貼。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四個月,並且看樣子隻要我還活著一天,就仍然會繼續過下去。前廷不是沒有大臣對我和蘇啟兩人的這種生活表示反對,甚至還有三朝老太傅長跪不起以死相諫,被蘇啟統統都用三個字打發了回去:“孤樂意。”


  在我看來,蘇啟比蘇史上任何一位君王都要任性。他曾經做過的最荒唐的一件事,便是替一個青樓女子還了俗,還了俗也就罷了,還擅自帶進了宮裏,引發軒然大波無數。然而自從把身為親妹妹的我封為寵姬安置在君王寢殿晨曦殿之後,前麵那件事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雖然我的真實身份目前還沒有幾個人知道,但還是可以想象,到了真相被挖出的那一日,蘇國的朝堂之上會如何人聲鼎沸賽過商市。


  隻不過到時候大概又該和我無關。我服了魂醉死了又活過來,然而一年後大概再不能這樣詐屍一次了。


  當時我醒過來,還處在懵懵懂懂的迷茫之中,宮女就已經匆匆把蘇啟叫了來。他坐在我床邊,用杯蓋輕輕撥著茶葉,漫不經心說了五句話,個中大起大落,差點沒讓我重新昏過去。


  第一句話是:“兩個月前父皇賓天了,現在你要叫我一聲皇兄。”


  第二句話是:“你已經昏睡不醒了四個月。魂醉藥效太厲害,且救你的最好時辰已過,你雖然活了過來,但你的腿不能再行走。”


  第三句話是:“藩鎮平定之後,四個月前蘇國和南朝打了一仗,南朝慘敗。”


  第四句話是:“你現在雖然醒了過來,但太醫說二十歲之限還是有的,你還有一年多可活。”


  第五句話是:“雖然隻有一年多,卻是拿我十年壽命換得。蘇熙,你這次可得好好地活。”


  他說第一句話時我呆了半晌,第二句話時我又呆了半晌,最後第五句話說完後,我整個下午都在眼睛發直,說不出半句話。


  前麵四句話加起來都不如最後一句來得讓我心跳如擂,不敢置信。


  蘇國皇室有寶藏,可用以推斷未來旦夕禍福,亦能起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


  這話我從小就有聽說,卻一直未曾親眼見證。在我看來,這不過是蘇國曆代君王用來安撫民心的手段,我曾問父皇個中真假,父皇隻告訴我逆天而行這種事需要百倍代價,即使是真的,這種事也不能做。因此我就一直當這話是假的,所謂的皇室異能不過是公主們的一曲鳳闋舞和一張人皮麵具罷了,卻不曾想到,原來故事從未空穴來風,,這等捂得嚴嚴實實隻曆代君王儲君以及被救之人知曉的秘辛綿延百年,才是蘇國皇室真正的寶藏。


  我本以為蘇啟和秦斂的想法應是相同的。即使他會認為用一個壽命將盡的妹妹換一場期許已久的戰爭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但他同時也會覺得值得。大義即無義,皇室真正優秀的掌權者向來理解並且善於運用這個道理。而用自己的十年壽命換得妹妹一年多的苟延殘喘,這對於一個君王來說,無異於太不劃算。


  甚至稱得上荒謬。


  並非涼薄,而是這樣的思考方式早就成為一個合格的儲君和帝王所應該具有的本能。


  卻不曾想過,蘇啟肯為我這個活不過二十歲的妹妹舍去十年壽命。


  我這樣一無是處,又是何德何能,擔得起這樣的厚重。


  我太過震驚,整個下午都渾身僵硬,雕刻的石人一樣癱坐在床上。一直到晚膳的時候蘇啟再來看我,我才終於緩過神來,渾身一震,望著他過了片刻,撲在他懷中大哭。


  蘇啟環住我肩膀,輕拍我的背,笑道:“怎麽樣,跟南朝那個敗類人渣比起來,還是你玉樹臨風體貼溫柔的哥哥我好吧?”


  他說得調侃,我卻仍是哭得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頭。


  實話來說,我之前從未覺得蘇啟的懷抱有這樣親切溫馨。小時候他便一肚子壞水,長大之後更是陰謀詭計環環相扣,又有一張極富煽動性的嘴皮,能將一幹臣子和全國民眾都哄得團團亂轉,在我心中,蘇啟這個兄長,是和秦斂一般的存在,涼薄並非本意,但絕對是已經訓練出來的本能,從來都是清醒地算計,冷靜地掌控,這樣徹頭徹尾虧本的付出,他本該不假思索地不屑一顧。


  蘇啟接著道:“想想你有多麽不懂事,我的安排全被你打亂了,偏偏你還是蓄意的。”


  他的衣襟已經被我的眼淚染濕大片,我的嘴唇哆嗦著,蘇啟又接著說道:“當初是誰信誓旦旦跟我保證,如果前兩計失敗,萬一你被秦斂處死,就會讓阿寂做替身代你赴死的?”


  我的哭聲更大了,已經是毫無形象的嚎啕大哭,蘇啟大概被我罕見爆發出來的力量震懾到,拍著我背的手停了停,本來打算接著敲打我,看我的樣子太過狼狽,終於還是沒忍心,張了張嘴,半晌說:“別哭了。你不問問我是怎麽把你從南朝偷運回來的?”


  我抽噎良久,才斷斷續續吐出幾個字:“不敢問。”


  “喲,”蘇啟眉毛一挑,“你連自殺都玩過了,現在還會不敢問?”


  我低聲說:“以前那條命好歹有半條算我自己的,現在我整條命都是你的,再也不敢和以前一樣惹你生氣。”


  “你也知道以前你是在惹我生氣。”蘇啟嗤了一聲,握著扇柄敲敲手心,似笑非笑,“那你說,以後你該怎麽報答我呢?”


  我擦擦眼睛,說:“自然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蘇啟忽然捏著扇柄勾起了我的下巴,注視著我,溫柔一笑:“既然如此,妹妹你就以身相許吧。”


  “……”


  我本來以為蘇啟隻是說著玩玩,沒想到他竟是真的打算這樣做。蘇啟看起來就像是早已盤算好一般,第二日他就派人挑了個良辰吉日,數日後我就以新進寵姬的身份被納入後宮,不但住進了帝王平日起居的晨曦殿,還被他堂而皇之地免去了跪拜皇後的禮儀,所用理由十分簡單,容姬腿癱,見孤尚不跪拜,更何況皇後?

  簡直是將如今勢單力薄的秦繡璿無視到了極點。


  我在晨曦殿的日子十分清閑,便打聽出了許多事情。


  比如說,我的死訊傳入蘇國當日,父皇即遣二十萬大軍壓境,以蘇啟為主將,連斬邊境兩城長官,頭顱送入南朝皇宮,端到秦斂麵前。


  據說當時秦斂仍然好風度,臉色都沒有變,甚至眼皮都沒有眨,隻是淡淡地一聲吩咐,將負責前來奉送頭顱的蘇國使者拖下去來了個五馬分屍,然後便是召集群臣,力排眾議表示要禦駕親征。


  再比如說,秦斂和趙佑儀的婚事終究還是沒能結成。秦斂向眾臣給出的緣由竟不是國事第一私情最末——而是用了最直截了當又最匪夷所思的理由,讓趙佑儀徹底死心,讓死而複生的我很是唏噓了一番——他說,王後暴斃,孤甚哀痛,婚事取消。


  聽說這短短十二個字的時候,我正試圖用勺子舀起一顆素丸子,聞言半晌停住沒有動,最後“叮”地清脆一聲,小勺掉在地上碎成了兩半。


  雖說我當初有點萬念俱灰的意思,然而一心赴死的同時我也不得不承認,那時我心中不無惱恨地想,如果連我死了秦斂都無動於衷,仍要堅持紅白事並行,這邊葬我入倌那邊還要娶著趙佑儀,那就算我再寬宏大量,也會禁不住要憤怒,我就是下了地獄做鬼也要爬上來騷擾他們。


  然而現在死而複生之後再回想,就又覺得秦斂的做法未免有些顛三倒四。我既然已經死了,做這些就都沒有什麽用了,他再哀痛我也不會死而複生,況且他但凡還有點力氣思考,就應該能想到我的暴斃一定會讓虎視眈眈的蘇國有了發兵的借口,趙家人能文能武還很有錢,他要對付蘇國,就還是得考慮籠絡趙家為妙。


  為了一個引起戰爭的被稱為禍水的蘇國公主,推拒掉一門極為有利的聯姻,簡直將秦斂之前的努力付之東流了一半。他自攝政起還不曾做過這樣頭昏的事,這還是頭一遭。


  然而不管再怎麽說,秦斂不娶趙佑儀,還是讓活過來的我心中稍稍安慰了幾分。


  再接著,我又得知了我是以一副怎樣邋遢的樣子被從南朝運回了蘇國。當時蘇啟來訪南朝給我的那個裝有玉陀花瓣的精致錦袋,在裏麵的夾層裏便有一張和我幾乎一模一樣的人皮麵具。我將那隻錦袋送給阿寂,本來是覺得我既然已經決心赴死,這種東西就沒什麽用,還不如送給阿寂以備她的不時之需,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蘇啟說,按照原先說好的,本來是需要阿寂做替,但我故意將阿寂嫁出宮去,擺明了就是在給他找麻煩。多虧他隨機應變已慣,早早就在宮外尋覓過與我身材相合的女子,然後他又詳細地描述了一遍在我死後是如何讓阿寂麻煩而膽戰心驚地將我替換掉,再如何費勁地運出宮,幸好因為是冬天,又十分小心地保存,我的屍身才在運抵蘇國的時候得以新鮮完好尚未腐爛。


  我聽得完全迷茫,總覺得這等詭異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很是有種毛骨悚然之感。但聽這段故事是在蘇啟說了那五句話之後,我的承受能力已經被他揠苗助長一樣拔高不少,因此雖然覺得驚悚,但也沒有迷茫很久,很快就又問蘇啟,他究竟是怎麽把我妙手回春的。


  然而對於這件事,蘇啟一直不肯回答。他很不客氣地告訴我,這是絕密,連我都沒資格過問。我隻需知道,我現在確實是活生生的,真的沒有死,就已經夠了。


  他既然不讓我過問,我隻好就不再問。


  至於這幾個月來百姓最為津津樂道的蘇南兩國戰爭,當時戰爭如火如荼時,賭坊中倒是無人押注。這倒是可以理解,先不要說哪家賭坊敢不要命了在打仗時期開這種帶有幾分賣國的賭注,就算真的開了,也真的有人在蘇國押了南朝得勝,那這個人輸則招人恥笑,贏則遭人遷怒群毆,指不定連走出賭坊的命都沒有了。


  蘇啟在戰場上將他無所不用其極的路數使了個極致。對壘之初,兩軍本是互有勝負。後來蘇啟在聽說了秦斂將婚事取消的緣由,以及南朝返回的探子稟報之後,很快就讓蘇姿趕製了數多跟我的臉孔一模一樣的人皮麵具,接著又連夜找到了數多和我身材相似的軍妓和附近村鎮的妓女,把麵具給她們貼上,然後在開戰之前把她們拉到軍隊最前,也不說話,隻無聲地把這些和我有同一張臉穿相似衣服有類似身材的女子給禦駕親征的秦斂看。


  未料效果竟是異乎尋常的好。按照蘇國評書先生的說法,那時候秦斂率萬軍凜然,本是一分內斂兩分從容三分淡定四分運籌帷幄,然而這些內斂從容淡定運籌帷幄在看到那些女子後統統都消失不見,不但驟然血色頓失,甚至連身形都難以維持,如果不是及時攥住韁繩,幾乎就要摔下馬去。他對著蘇啟那邊的挑釁也視而不見,隻是直直盯著那些女子看,嘴唇緊抿,目光如釘如箭,像是要從她們身上看出一個窟窿一般。


  於是可以想見,主帥軍心一亂,南朝必敗走。那一仗秦斂損士兵兩萬,並一員大將。


  等到下一次兩軍兵戎相接的時候,蘇啟更加變態,照例領著那些女子到了陣前,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臉不紅氣不喘地隔空對秦斂喊瞎話:“秦斂,聽說前些日子我妹妹因你自殺後,你死抱著人不肯撒手,口中還不停喃喃她沒有死,瘋子一樣把前去入殮屍身的宮人戳成了羊肉串兒。那你猜猜看,這裏麵這些美人,有沒有可能其中一個就是蘇熙呢?”


  這一次秦斂要鎮定許多,眼睛雖還是盯著那些女子看,卻還是很冷靜,很快就淡淡地回了蘇啟的話:“蘇熙已經死了。”


  蘇啟笑著道:“那南朝陛下為何還要盯著這些人使勁看?”


  “這些畢竟是美人,殿下把這些美人領到陣前,不就是為了讓人看的麽?”


  蘇啟笑著說道:“不,我還有別的用處。”


  接著蘇啟做了一件很符合他詭行莫測的處事風格但同時又很讓常人難以忍受的事。他在那些美人裏挑了一個身材樣貌和我最像的,把她叫到跟前,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麵,讓一個將軍把刀戟對著美人的胸脯捅了下去。


  據說那個美人當場血濺三尺死狀極慘,據說這一次秦斂的臉色比上一次還要難看,據說蘇啟這個慣於火上澆油挑撥是非的人還嫌不夠地補充了一句:“說不定這個就是蘇熙,尊敬的南朝陛下,你是信,還是不信呢?”


  聽完這句話,秦斂的臉色已經不足以僅僅用蒼白來形容。他就那麽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怔忡了半晌,號角吹響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看到蘇國對著他瞄準的數位弓弩手。


  這一仗,南朝損兵六萬,大將死傷六個,秦斂胸口中流箭,氣息奄奄,整整十日昏迷。


  經此一役,南朝大敗,大軍狼狽後退三十裏。秦斂蘇醒第二天,不顧群臣反對與蘇啟簽了和談協議,割三座城池,並依約殺趙佑臣和趙佑儀,直到兩人頭顱裝進木盒送入蘇啟的帳內,他才退回南朝都城休養生息。


  南朝自開國以來,不曾遭遇如此奇恥大辱。雖然南朝曆代國君大半都是癡情好色種,但所有的君王都不曾玩物喪誌,因色誤國。聽說兵敗的消息傳到南朝境內後,南朝人悲憤欲絕,自殺的不是少數,失聲痛哭的就更是多。


  而至於秦斂,他自從出生以來,首嚐敗績,個中如何百轉千回,恐怕隻有他自己清楚。蘇啟告訴我,秦斂在回宮之後夜夜宿寢永安殿,懶怠朝政,精神消沉,緊接著就是一病不起兩個月餘。


  他說完這些後很是仔細地觀察我的臉色,我問:“你看我幹什麽?”


  蘇啟握著手中的扳指,悠悠然道:“自然是看你有沒有心疼。”


  “我為什麽要心疼?”


  蘇啟拿一臉奇怪的眼神望著我:“你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


  我聽完後,心中感覺確實不多。


  都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再糾結在這種無謂的問題上,就實在幼稚了。


  當時看不透的,現在也全都想通。


  美人離間計,曆來有之。而在我曾經讀過的話本和史實裏,細作和君王的故事,從來沒有善終。死一個算是輕的,死兩個更是悲慘。由此可以推斷,我和秦斂這種從開始動機就不純粹的聯姻,真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悲劇。


  偏偏當時不信邪,不認命,不聽勸告硬要去南朝,如今回頭來看,那些舉動都無疑是十分莽撞而愚笨的,從一開始啟程去南朝,就已經是錯了的。


  蘇啟告訴我,既然我不心疼,以後就不要又怪他對秦斂捏圓搓方心狠手辣。我對他說哥哥你早就對南朝圖謀不軌我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是我太任性不懂事你多擔待,現在我命都是你的了,你做什麽我自然都是十足十地支持。


  然後蘇啟就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說:“你就不能別再提那十年壽命?我當債主的都沒叨叨你這個欠債的天天叨叨個鬼。”


  我小聲說:“你這麽慷慨,我覺得受之有愧。要不我去給你做個牌匾怎麽樣,就掛在那邊牆上。”


  蘇啟拿折扇敲我的額頭:“腦子發昏了吧你。”


  我偷偷瞧著他的臉色,看他心情不算太差,猶猶豫豫地說:“哥哥……”


  “幹什麽。”他正端起茶盞喝茶,杯沿已經擱在唇邊又停下來,扭頭看我,剛才還雲淡風輕的臉不知怎麽就變成了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一字一字地說道:“你要是敢問我打算怎麽對付秦斂,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我歎了口氣說道:“我的腿本來就是瘸的了啊。”


  蘇啟噎了一下,才說,“反正就不告訴你。”


  “……”


  雖然不知蘇啟要做什麽,但轉念一想,南朝雖慘敗,可畢竟還是個地廣人多繁榮富裕的大國,而秦斂也仍是一個同樣詭計多端冷靜自持的君王,不管蘇啟使出什麽下三濫的招數,秦斂在南朝都城,在他自己的地盤上,他大概總會有辦法去破解的。他那麽聰明,比我的腦袋要好使太多,不需要我在這裏操心。


  更何況我自己的壽命我不去操心,反倒去操心遠在千裏之外的秦斂的未可知的問題,也實在有些瞎操心。


  至於聽說秦斂如今的後宮無一妃一後,我則在心中很有幾分自私地想,反正以後他總會娶妻的,說不定明天他大婚的消息就會傳過來,至於今天,就當是他對我的補償好了。


  雖然我在心中不下萬遍地告訴自己不該怨恨任何人,然而我總不會嫌棄補償太多,並且在蘇啟和蘇姿眼中,秦斂本就虧欠我甚多,他們這樣一遍遍地告訴我,我聽多了就也順著覺得假如撇開家國天下,秦斂的確對我有所虧欠,我在南朝活著的時候他沒有做什麽,那麽我在南朝死去之後,他這樣做,我便也就心安理得地收著。


  就這樣今天複今天,一連過了四個月,我還是沒等到他要舉辦婚事的訊息。我又想,大概是現在南朝剛剛慘敗,全國上下都要休養生息,勤儉度日更是要從秦斂自身做起,而婚事這種東西,參考我當時的大婚,實在是太過鋪張浪費,與南朝現今的情勢不相匹配,所以才會延期。


  我這麽想著,越想就越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於是隻好打斷自己的思路,轉頭去想想別的。


  自從蘇啟提起蘇國皇室的異人之處,我有一天坐在輪椅上的時候突然想起,蘇國自開國以來,似乎坐上皇位的君王還沒有一個是長壽的。每位君主的壽命都不會超過六十歲,有的甚至是年過而立即暴斃。而最長壽的開國君主蘇燁,也不過是活了五十九歲罷了。


  我問蘇啟,他這樣回答我:“不論窺天還是逆天,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又告訴我,因此蘇國的君王一般並不自行窺測天意,常以天命師助之,更不會輕易折損自己陽壽以延命他人,饒是如此,多數也仍然綿延床榻僅數日即莫名而詭異的急病而亡。


  父皇便是如此,父皇的父皇也是如此。


  於是我便十分憂愁為我延命的蘇啟。


  我把我的憂愁告訴了來宮中看我的蘇姿,她很有興致地擺弄著蘇啟從宮外給我帶回來解悶的九連環,等到全部解開以後才不緊不慢地同我說:“蘇啟的事情他自己會操心。你著急也沒什麽用。”


  她這麽說的時候恰逢蘇啟邁進晨曦殿,一張臉還沒從屏風後麵露出來,自帶幾分笑意的聲音已經傳了進來:“蘇姿,有你這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麽?虧你是個女兒身,你要是個皇子,這帝位非得讓你坐了不可。”


  蘇姿一本正經地說:“怎麽會,我要是個皇子,哥哥你怎麽會寬宏大量地讓我活到現在。”


  蘇啟咳了一聲,仿佛突然對她手裏的九連環很感興趣的樣子,指著說:“這東西這麽快就解開了?這一定不是蘇熙的手筆吧。”


  蘇姿斜眼看他,問:“你怎麽不讓南朝送個質子過來?”


  蘇啟懶洋洋地說:“送質子有什麽用?秦斂那個東西六親不認,質子對我們來說就是個累贅。”


  蘇姿道:“最起碼質子送過來後,秦斂看在協議的份上,發兵就沒了理由。天時地利人和他缺了一樣就不敢輕易來擾境。多一個人吃飯而已,你又不是養不起。”


  蘇啟道:“人和這個東西,見仁見智。南朝那些人明顯還沒開化完全,這點兒協議根本就拴不住他們。秦斂對我當年派去刺殺他的刺客都能利用,區區一個質子哪能擋得住他。更何況他送來一個我們就還得送過去一個,你覺得該送誰才好呢?”


  他這樣說,便是心意已決的意思。蘇姿瞟他一眼,也沒有了話說,隻慢吞吞地端起茶盞喝茶。


  蘇國漸漸入了夏。薔薇花次第開放,紅紅粉粉白白,更有滋味,煞是好看。我已經在輪椅上呆了五個月,夏天來到,天天坐著的滋味就更是難熬,但總歸還活著,這就已經夠了。


  按照醫囑,我又過上了每天要喝一堆藥的生活。除了中藥針灸之外還有食補和按摩,這些事情坐下來,就要花去大半天的時間。不過這一次太醫院的人沒有再給我苦瓜臉看,甚至偶爾看到我苦著一張臉還會鼓勵鼓勵我,不過鼓勵我的話實在讓我更加鬱悶:“微臣曾參與過熙公主咳疾的診治。熙公主的病情程度與您差不多,然而熙公主的忍耐能力遠遠不如您。”


  我麵無表情地望著他:“……”


  蘇啟偶爾事務較少回來得較早時,也喜歡拿我的腿當柿子捏。有一日夕陽還未全掉下去,他便回來,遣退眾人後依照按摩的慣例將我先抱到床上,彎下腰的時候我微微一垂眼,便看到了他頭發裏的幾根銀絲。


  那幾根灰白混在烏黑的頭發裏,看上去很是紮眼。我微微一怔,鬆開抱住他脖子的一隻手,捏著白發給他看:“蘇啟,你都有白頭發了。”


  蘇啟順著看過去,愣了一下,又很快微微一笑:“一年之前我閑極無聊還檢查過,那時候一根都沒有。”


  我有些說不出話來。


  我記得去年去南朝之前,父皇的容貌相較於同齡人來說都算得上是極年輕,父皇的頭發那時候甚至仍然全部烏黑。


  而蘇啟今年僅僅二十三歲。


  我啞巴了半天,磕磕絆絆問他:“是那十年壽命的緣故嗎?”


  “我如果說是,你還不得再喝一次魂醉?”


  我張張嘴,呐呐道:“這回命太珍貴了,我可不敢這麽浪費。”


  蘇啟在我毫無知覺的雙腿上拿折扇輕輕一敲,道:“你知道就好。”


  我思來想去,仍然覺得有些難受。想想我對蘇啟從小到大除了幫忙抄過幾本書之外也沒幫過他什麽,反倒一直給他拖後腿,而現在他如此為我費盡心思,實在讓我如火中烘烤一般輾轉反側。


  蘇啟倒是一直很坦然,在我婉轉表示出自己的愧疚之後,他反問我:“你不妨反著想想看,如果要你舍了十年壽命換我一年半活著,你肯不肯?”


  我毫不猶豫道:“當然。”


  蘇啟道:“這不就得了。”


  雖然說是這樣說,但我還是很糾結,又無事可做,隻好抱出以前的古箏來撥弄。想想還是覺得有些無奈,小時候因咳疾整日被關在屋子裏不能出去,那時候就很盼望能長大,長大了咳疾就不再犯,我就可以自由地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親自摘朵梅花就不會再是願望。而現在我的咳疾真的不再發作,可我的腿又沒了力氣,雖說蘇啟允許我進出皇宮不忌,可一想到每時每刻都要人家站著我坐著,最基本的走路都要宮人服侍之後,頓時連半點想出去的興致都沒有了。


  我試著調弄了古箏幾下,覺得音色很有問題。開始是以為古箏許久沒用琴弦發澀的緣故,後來又漸漸覺得不對勁,恰好宮人端來了熱茶,我伸手去接,不料手腕發軟,那杯茶就全都潑到了我的衣裙上。


  宮人嚇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慌忙來收拾,我卻無暇理會她們,兀自舉起手,費勁地動了動,發現手指還是有些知覺的,隻不過比平日稍稍酸軟一點,好歹有些放心,然而再試著將手握成拳頭的時候卻發現已經沒了力氣。


  這總不會是什麽好事。我望著手,默默地歎了口氣。


  很快太醫就被召來,蘇啟和蘇姿也趕過來。太醫院長官唐太醫在六隻眼睛的緊盯之下急得滿頭大汗,診脈半天,才敢磕磕絆絆地說:“容姬,容姬……”


  蘇啟沉聲道:“再重複一遍容姬就把你舌頭割下來。”


  唐太醫渾身一抖,道:“這脈象十分罕見,臣等不敢妄言。若是微臣的老師尚在人世,或有可能緩解。如今臣等推測,容姬在未來數月或許體內髒器都會漸漸衰竭乃至退化,屆時就不僅僅是雙腿癱瘓的問題……”


  他嚅嚅諾諾,我插話道:“你的意思是,以後我有可能吃不下喝不了也睡不著,指不定連耳朵也聽不到,眼睛也看不見了是嗎?”


  可憐的唐太醫一大把年紀還得雙手伏地,頭深深埋下去,哆哆嗦嗦地說:“這,臣不敢妄斷,這隻是有可能……”


  過了一會兒,蘇姿低聲問:“有解決辦法嗎?”


  唐太醫擦擦汗,說:“臣不敢妄斷……”


  蘇啟冷聲道:“你不妨妄斷妄斷你是什麽時候死的。”


  唐太醫嚇得渾身顫抖。


  這寬敞的殿中一時無人說話,靜得出奇。


  實話說,這一次我明確地感到了一些難過。


  不甘心的感覺倒是沒有了,兩年多來被酸甜苦辣折騰了數遍,現在告訴我什麽事我都不會覺得驚訝和憤怒。隻是還有些難過,不知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蘇啟,抑或別的什麽。


  這樣活著,很有點苟延殘喘的意思。就像是在磨刀石上一點點地磨,等耗光了所有力氣,才能死去。


  這麽不如意的活法,如果當時我幾年前不慎服毒之後太醫就告訴我會這樣,我大概會畏懼不已,等不到同秦斂大婚的時候就直接抹脖子一刀兩斷,可現在我不能這樣做。


  我一直到晚上都沒有怎麽說話。蘇姿安慰了我幾句,見我一直發愣聽不進去,歎了口氣後離了宮,晨曦殿中隻剩下了我和蘇啟。


  我目光呆滯地望著蘇啟,眼神估計和垂死掙紮的魚有的一拚。而蘇啟坐在我對麵,眼睛清亮地隻顧對付手中精工考究的象牙折扇,他的臉上古井無波相當淡然,就像是完全沒有發現我的狀況。


  過了半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粗啞,就像是巨石碾過一樣:“哥哥。”


  蘇啟“嗯”了一聲,抬起頭微微笑著看我,眼神很認真很深情地望著我,然後柔聲道:“妹妹。”


  我的嗓子更疼,哽咽自下而上彌漫上來,帶動心髒一起隱隱發疼:“哥哥。”


  蘇啟仍然十分溫柔:“妹妹。”


  “哥哥……”


  “妹妹……”


  “哥哥!”


  “妹妹!”


  “……”


  如此相當詭異地重複數遍之後,我終於被迫將滿腔鬱結化為無語。


  我擦擦滿臉已經涼透的眼淚,很是憤怒道:“氣氛都被你攪沒了!”


  蘇啟回給我一個相當鄙夷的眼神,就仿佛在說“你不但笨得可以還矯情得無可救藥”一樣,一邊揚聲道:“來人啊,端水來,容姬要洗臉。”


  我按照太醫嚐試煎製的新方子喝藥,證明還是有些效果。手有時雖然還是會發軟,但終歸沒有惡化。諸如耳聾眼瞎的狀況也暫時還沒有發生,不過太醫院的人們還是很逆耳不中聽地暗示我,現在不惡化不代表以後不惡化,以後不惡化不代表我還能繼續活下去,我最好不要抱太樂觀的希望,因為以後隻能變壞不能更好,無論如何我都要繼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了。


  懾於蘇啟天威,這些話他們是背著蘇啟說的。但後來不知為何還是傳到了蘇啟的耳朵裏,於是以唐太醫為首的眾太醫又重新過上了我在幼年咳疾頻犯時的生活:蘇啟變著法地折騰敲打這群人,讓這些本來倚老賣老活得還挺順心舒坦的太醫們再度過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


  如今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我,可以算是恰到好處。自從連著兩次不小心摔了湯碗之後,我就被看成了幼嬰一個,每餐不是蘇姿喂我,就是蘇啟代勞。這種事情和腿癱不同,我覺得倍受打擊,個人尊嚴很是受挫,堅決拒絕了許多次,然而終究敵不過蘇姿和蘇啟的巧舌如簧,每每我發完脾氣後,他倆該怎麽喂飯還是怎麽喂飯,該怎麽喂茶還是怎麽喂茶。


  我對這樣的情狀很有些沮喪,但同時又不敢真的說這日子沒法過了。人人都在為我而努力,這種傾一國之力隻為一人的特權尋常百姓人家根本享受不到,我如果還要燒包得去尋死,簡直是太沒眼色天打五雷劈。


  如此每天過下去,有一日傳來秦斂在南朝皇宮中大興巫蠱之術的消息。


  說是秦斂有一日不知為何突然犯抽,然後就連著多日一直犯抽,糾集了一批道士進宮,每日舞著拂塵穿著道袍念念有詞地做法,將整個永安殿攪得烏煙瘴氣不得安寧,聽說目的似乎是要讓他們找出前皇後蘇熙的魂魄。


  這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但細想下來又相當荒誕。難以想象就算秦斂真的找到了我的魂魄,他又能做什麽?此時離我服毒當日已經半年,棺材裏那具替身的屍骨隻怕早已腐爛大半,而蘇啟又將我隱藏得滴水不漏,不知秦斂會從哪裏得來的神奇靈感,竟做出這樣不靠譜的事給全天下的人觀看。


  當天晚上我同蘇啟說起,他一邊將湯匙湊近我嘴邊,另一隻手捏著一塊手巾擱在我下巴下麵,一邊隨口道:“秦斂的腦子不正常,不要理會他。”


  我把湯喝下去,問道:“難道是你露出了什麽馬腳嗎?”


  蘇啟嘴角一抽:“你為什麽這麽說?”


  我說:“本來沒有為什麽,現在你這麽一問,就肯定有點為什麽了。”


  “……”蘇啟的樣子似乎有些惱怒,但很快又熄滅,“好吧,我承認,或許是因為當時我在戰場上殺死你的替身時態度太隨便,才讓秦斂回去以後起了疑心。但那又怎樣,反正他就算知道你還活著也尋不到你。再者說,就算哪天真的尋到了,也未必……”話說到一半又停下來,改為微笑道:“不說了,喝湯。”


  “再者說,就算尋到了,也未必就能趕得及見我最後一麵了是不是?”


  蘇啟瞅我一眼,一張臉似笑非笑:“你這麽關心秦斂做什麽?你很著急看到他?”


  我不露痕跡地把臉上的表情調整了一下,然後拿十分無辜的眼神望著他,“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你有。”


  我歪頭叉腰,學蘇啟的模樣:“好吧,我有就有了,你能拿我怎麽樣?”


  “……”


  蘇國的夏天過了一半的時候,我從蘇姿那裏得知,秦斂突然堅持要塞質子給蘇國。


  其實自我蘇醒以來有關秦斂的消息並不很多,然而每一件又都比較重要。比如說秦斂調養了三個月,終於又恢複了文能七步成詩武能七步穿楊的英明神武模樣。比如說秦斂恢複上朝的第一天就有南朝臣子把選秀的奏折呈了上去,但很快又被秦斂淡淡一句“此事稍後再議”給駁了回去。再比如說秦斂在輸人輸兵又輸城的情況下仍然一副從容沉穩的模樣,與蘇國的外交不鹹不淡,並且自始至終都氣勢儼然。


  直到他突然不打招呼,將此前擱置一邊的質子話題重新提起,遣使者到訪,言辭懇切,附上文書一份,還說要親自送過來。


  那份文書恰好被我也看到,文如其人一般從容沉穩,是秦斂的親筆。


  我把那份文書反反複複看了數遍,每個字每句話我都認得,但組合成一篇文,我就不知道秦斂到底懷著什麽心思了。不過蘇啟卻不管這些,他隻知道他不需要質子,更不需要秦斂過來,遂對秦斂這番行為拒絕得十分幹脆,回給南朝使者的僅一個字:“不。”


  然而這一次秦斂一改往日清貴矜持的外交態度,變得有些死纏爛打。很快他又遣了使者回來,說為表誠意,願以一名皇室宗弟為質,並贈與蘇國一座城池,以結未來數十年邊境和睦共處。


  蘇啟對質子不感興趣,但對那座十分富饒的城池很感興趣。他本來很想對秦斂這番話表示嗤之以鼻,無奈秦斂允諾的一座城池實在太富有誘惑力,到手的白肉是無論如何不能白白飛走的,即便知道這裏麵必定有隱情,蘇啟也還是在集結了重臣商議兩個晚上之後,最終對秦斂的提議表示了同意。隻不過蘇啟也甚是無賴,南朝要送質子和城池過來,他卻隻象征性地送了點玉器表示謝意,絲毫沒有打算禮尚往來將質子湊成雙的意思。


  數日後,南朝的質子帶著文書和隨從來到蘇國都城。


  據說這名質子也姓秦,單字一個恪。秦恪其人,我在南朝時僅僅有所耳聞,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是秦斂的表弟,性別為男,至於其他,一無所知。


  不過好在還有蘇啟專門用於負責打聽各種消息的暗影樓。很快我就對秦恪這個人有了初步印象,小秦斂兩歲,尚未婚娶,是安國公秦斐的獨子。熟讀詩書而不通武功,為人安靜有禮,容貌不錯,學識不錯,品德不錯,總之一切都是不錯,其實身為皇親貴胄,能做到這些都不錯已經很不容易,最起碼連蘇啟都沒有全做到這些,蘇啟的品德差極了,學識也僅僅是擅長治國謀略的那一部分。


  如果秦恪沒有被作為質子送來蘇國,他應該也能稱得上是南朝諸多閨閣小姐心目中的魂牽夢縈之人。隻不過生不逢時,秦恪上頭還有個什麽都能拔出一籌的秦斂壓著,第一名與第二名所受人關注的程度總是相差很遠,因此秦恪不怎麽被世人所聽說,想想也就不足為奇。


  本來最初時,秦斂說要親自送這位表弟過來,並且順便同蘇啟會晤一番,文書的大體意思似乎是說好久不見,他對蘇兄很是想念,大家不妨一起喝喝茶,敘敘舊,再討論討論治國心得。可蘇啟不想通情達理的時候真是天殺的討厭,先是將文書故意扣下裝作沒有收到,等過了幾日秦斂已經啟程,離京二百裏的時候才仿佛突然想起來一樣,無意中從墊桌腳的東西裏麵重新摳出了那封文書。


  蘇啟在懲罰了一番大字不識一個的宮女之後,才慢吞吞回給秦斂一封言談很不客氣的文書,大體意思是說跟秦斂這種無品無德兼手下敗將的人無茶好喝無舊可敘,更無心得可與之傳說,因此請他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一路好走恕不歡迎。


  不過看來跟蘇啟這等無底線無節操的無恥之徒打的交道多了,秦斂這次乖覺不少。也同樣裝作沒有收到蘇啟的回信,直至快到蘇國地界,才姍姍來遲地回複給蘇啟,很是厚臉皮地稱自己遠來是客,更何況還是滿載而來的客人,蘇啟身為一國之君,理應大度,還是趕緊前來迎接為妙。


  接著蘇啟一邊很是熱情洋溢地開了蘇國邊境的大門,聲稱自己會在距蘇國都城五十公裏的地方等著迎接他,以示東道主的厚道和好客,一邊暗中連派刺客,以每天兩次的高頻率在蘇國的地盤上行刺秦斂,且招招下了死手,讓秦斂自從進入蘇國之後便狼狽不堪,護衛暗衛統統應接不暇草木皆兵,到了第十天終於難以忍受,集體跪求秦斂回國。


  如此一來二往,秦斂終究還是沒能來到蘇國都城,在倒數第八天率眾人打道回府。


  我後來在聽說了整個故事始末後,簡直覺得這情節發展得是無語凝噎,離譜至極。這哪裏是兩個君主應該具有的風範氣度,活脫脫就是兩個十幾歲的青年在互相鬥氣。


  秦恪覲見蘇啟的那一天,我正在晨曦殿中十分懶散地翻看話本。據說蘇啟本要將秦恪安置在京郊的一座府邸,然而不巧的是秦恪入住第二天那裏就莫名其妙地走了水,把所有可以燒成灰的東西都燒成了灰。蘇啟一邊冷嘲熱諷說秦恪真是南朝派來的掃帚星,一邊還要另外重新給他找房子。然而放眼整個京城,太平民的住宅不適合秦恪,太豪奢的房子蘇啟又不願讓他住,找來找去一天之內竟沒有找到一個能讓蘇啟看順眼的,於是隻好暫時將他安置在皇宮之中,距離冷宮很近的一處外麵看起來很破敗,裏麵比外麵還要破敗的地方。


  饒是如此,秦恪仍然很安之若素。大家公子的氣量似乎不小,蘇啟聽說之後也有些許驚訝。不過驚訝歸驚訝,論公論私都很仇視南朝人的蘇啟仍然繼續仇視。臨近晚膳時,我正和蘇啟爭辯究竟是要喝粥還是吃肉,蘇啟堅持要我喝粥,我堅持要吃肉,兩人爭論不下時,宮人前來稟報說秦恪在外麵請求覲見,想當麵表示對蘇啟為他找了一天房子的感激之心。蘇啟對他這套說辭很是嗤之以鼻,然而一時又找不到理由讓他回去,隻好叫他進來。


  時值夕陽西下,雖然夏季的白天總是很長,然而皇宮的宮殿總是要凸顯一下自己的華麗的,更何況是一國之君平日裏起居的主殿。所以普普通通廉價至極的太陽光就不能照進屋子裏,要用重重的帷幔遮擋著,再用層層的珠簾篩過去,直到十成日光隻剩下三成,房間中黑影幢幢,再將各處雕花的高燭點燃,用精巧的紗籠罩著,三步一盞,五步成雙,直至殿內一片燈火輝煌。


  按說在這裏接見南朝質子不合規矩,然而蘇啟所做的不合規矩的事情太多,也不在乎再多這一件。我隱在屏風後麵,就在這種暈黃光線中看秦恪領著隨從一步步走進來,先是由負責殿門的宮人引領,接著又很快被中門的宮女帶路,最後是一層珠簾,等到被宮人挑開,他的麵貌才算徹底地露出來。


  秦恪對蘇啟俯首拜謝,我暗中觀察了他一遍,覺得這個人若與他身後的隨從相比,容貌的確稱得上不錯。但如果和秦斂蘇啟之流站在一起,那就隻能算得上是尚可。


  然而,接下來秦恪在麵對無恥之極的蘇啟時,所作出的反應就連尚可兩字都不能用了。


  蘇啟在聽完秦恪相當官方無感情的道謝之後,也不動怒,隻問道:“聽說秦斂前些日子在宮中大興巫蠱之術,糾集了一群道士進宮,每天穿著道袍念念有詞地做法,將整個柔福殿攪得烏煙瘴氣不得安寧,是不是真的?”


  秦恪道:“這不知是誰的無稽之談。陛下一直勤政愛民,近日更是仁慈治下,斷斷不曾理會這等下作之事。”


  蘇啟笑著說道:“這種事怎麽會是無稽之談。你家陛下廣納道士進宮,雖不算昭告天下,卻也沒瞞著。孤體諒秦斂辛苦,還特地派了兩個暗衛扮成道士混了進去,前些天他們剛剛傳來消息,說你家陛下鬱鬱寡歡,思念成疾,高燒不退,好不容易上朝沒幾日,就不得不又罷了朝,難道還是作假的?”


  “……”


  秦恪大概沒料到蘇啟敢這樣光明正大地說出自己的伎倆,噎著喉嚨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麽。而蘇啟又一貫喜歡欺負遲鈍的人挑釁聰明的人,他便自顧自地說下去:“說完了秦斂,就再來說說你。你既為質子,則你認為,五年後若是南朝和蘇國再度兵戎相見,是南朝會贏呢,還是蘇國會贏?”


  或許是白天的暑氣尚未散去,又或許是房間中燭火太多導致悶熱,我雖離得不算近,也能隱約看到秦恪嘴巴張了閉,閉了張,臉上有汗水在潸潸而下。


  蘇啟的折扇也跟著開了合,合了開,晾人晾到滿意了,才悠閑地道:“我真納悶,秦斂怎麽會沒眼力見到這種地步,居然挑中你來做質子。你懂不懂什麽叫質子?質子的意思便是即便孤現在直接殺了你,秦斂也不能對蘇國做些什麽。要想活著,就識時務一點,該彎腰時就彎腰。你的南朝陛下沒在這裏,說點好聽的又不會要了你的命,擺的哪門子清高姿態,迂腐之極。別在這裏擺起你那些所謂的骨氣,沒有用。”


  秦恪雙腿發軟,幾乎要跪下去,幸好被身後的隨從扶了一把才勉強站住,定定神,躬身道:“陛下說的是。”


  “下去。以後有事沒事都別讓孤再看到你,也最好別讓孤不得已想起你。”


  又過了幾日,太醫照例前來診脈,照例是對病情一籌莫展,隻陳套地再次叮囑了一番繁冗的注意事項,接著便勸我既然閑來無事,索性出宮看看散散心。


  我雖一直認為自己並沒有什麽心煩的事,但太醫每次診斷,又都斷言說我內心鬱結不得排解,堅持聲稱我務必要減緩心中憂愁,又暗示我說雖然都是等死,然而心情愉快地等死畢竟總是要比心情抑鬱地等死要好很多,因此不如四處轉轉。我對這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語氣甚為無語。想來任誰知道將死之期不遠時,都不會如何心情愉快。再者心情愉快不愉快又不是我能決定的,我也想時時都心情愉快,可我又沒有辦法。


  隻是雖然我堅持聲稱自己沒有憂煩,卻不能讓蘇啟和蘇姿也跟著相信。這兩個人都十分肯定地說我一定是有事悶在心中,隻不過暫時死鴨子嘴硬。我無奈,便頗有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戚慨歎之感。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