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效掙紮

  第十一章


  無效掙紮

  我本來還在想要不要說一句臨別祝福作為結束語,諸如“希望你以後都幸福安樂”此類,又覺得講出這種話很不甘心,還在琢磨,乍一聽到他說出這句話,禁不住愣了一下。


  直覺認為這句話應當不是我所理解的那個意思。過了半晌,才真正接受這個事實。有些掩飾性質地低下眼,哦了一聲:“我知道了。”


  他手中握著鑰匙,停頓一會兒,轉身。推開玻璃門走得很快。我看著他大步離開,一直到跨入車中,神情都始終冷峻平淡,沒有再往回來看一眼。


  我早該想到會有這一步。隻是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總覺得應該沒有這麽容易。甚至恍惚覺得手背上還淡淡留有他的一絲體溫。這也許隻是一場噩夢。我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覺得很疼。終於意識到這就是現實。我一手導演到這個地步。


  現在想來,我應當是低估了鄢玉的醫術。他從十歲開始研習醫學,十八歲研究心理學一直到現在,又是顧衍之的發小,講話又向來有三分保留。既然當時他告訴我他成功了一半,那就意味著他必定是成功了大半。隻是我自己一直隱隱不肯相信罷了。


  我低著頭邁下台階,慢慢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往後一拖,麵前一輛銀灰跑車幾乎貼身呼嘯而過。我被人轉過身,一個焦急緊張的麵孔出現在眼前:“杜綰?杜綰?”


  我聚焦了片刻,終於認出他來:“你怎麽在這兒?”


  李相南揮舞著雙臂很憤怒:“我還想問你想幹什麽呢!這裏是路口!剛剛是紅燈!你究竟知不知道剛才再往前走一步你就直接給車子軋過……”


  我打斷他的話,平靜說:“我剛離完婚。”


  “……”李相南瞪著我,所有話憋在喉嚨裏。接著緩緩吐出一口氣,“你贏了。我送你回酒店。”


  我總覺得,十一年前在山中,滿天落霞時候,我遇見顧衍之的那一瞬,已經花光我這一生所有的運氣。


  這個眉眼英俊,帶著一點溫柔笑容的男子,他長我十歲。在我最孤單無望的時候帶我離開大山,來到T城。從此教我禮儀,教我驕傲,教我美麗,教我英語。他一點一點帶我認識這個世界。給我滴水不漏的縱容和愛護。在我十八歲之前他是我的法定監護人。在我十八歲之後他成為我的男朋友。在我二十歲之後他是我的合法配偶。


  我想不出他曾錯過任何一絲一毫的遺漏。他已經給我嚐過這個世界上最甜美的味道。於我自己,甜美到假如我的生命真正就此戛然而止,也不覺得再有什麽遺憾可言。


  我回到酒店,說了句“謝謝啊”把李相南關在門外,然後關掉手機,悶頭撲到床上開始睡覺。不知睡到了什麽歲月,直到被小腿傳來的一陣一陣骨痛感驚醒。慢慢坐起來小心揉搓了兩下,已經是滿滿一頭的冷汗。


  這樣的疼痛這幾天一直都有。鄢玉曾經提過的失眠和食欲減退也有所體現。自從被確診,癌症晚期應該具有的病情接連而至,並且來勢洶洶。有兩回是半夜時候好不容易睡著,又很快給痛醒,然後輾轉反側。還有時候會覺得有一些低燒,但症狀時輕時重沒有定準。我在嚴肅考慮要不要給鄢玉打電話,又擔心他會幸災樂禍說早不聽他的話。但終究還是疼痛戰勝了一切。咬著牙摸索到一旁的手機,打開屏幕後,一條短信冒出來,來自葉尋尋:“你跟顧衍之離婚了?!”


  最後的兩個標點符號充分表達了葉尋尋的震驚心情。我考慮了一下,還是跳過短信,先給鄢玉打了個電話。那邊聽完我的要求後語氣格外平靜:“很疼吧?是不是覺得恨不得把骨頭掏出來一把敲碎一樣的疼?早跟你說過你需要止疼片,不聽是吧?終於現在得意了是吧?”


  “……”我咬著牙低聲下氣地說,“我錯了。”


  “去找李相南。我把藥片提前給他了。”


  等我去找李相南的時候才發現鄢玉留有的不僅僅是止疼片。還有各種骨癌晚期的相關藥物。李相南企圖把這些藥物都騙我說是止疼片然後哄我吃下去,被我麵無表情地拆穿:“你當我文盲是不是?”


  他跟我對峙半晌,最終屈服在我手下。老老實實把止疼片給我。一麵說:“鄢玉跟我說你要補充一些高營養高蛋白的東西。還有,這些天能不出門你就不要出門了,鄢玉說你現在骨頭脆弱,很容易弄成骨折之類。而且走路走多了還會讓病症加重。所以我覺得你還是臥床休息幾天……”


  他的話在我的眼神底下越來越小,最後消失。我說:“謝謝你的叮囑啊可我不想臥床休息。十天以後我畢業論文答辯。答辯完了我就回去西部山區。”


  李相南仔細觀察我的表情,然後斬釘截鐵說:“那我跟你一起去。”


  “我去陪我父親。你去做什麽?”


  “我去西部支教啊。順便照顧你。”李相南不假思索,然後又補充,“我告訴你啊接下來我跟定你了,你不讓我去我也會去。”


  我看了看他,抓著止疼片轉身就走。李相南在身後亦步亦趨:“哎剛才你在房間裏做些什麽呢?”


  “你想說什麽?”


  他沉默了一下,若無其事地說:“也沒什麽。就是這幾天你先不要上網了啊。有些新聞在胡說八道,省得你無意間看到覺得糟心。”


  我刹住腳步,琢磨了一下他這話裏的意思。回過頭來:“媒體曝光了我跟顧衍之離婚的事?”


  李相南頓了頓,看著地上慢吞吞地說:“啊。”


  我差點脫口而出要問一問都說了些什麽,又在最後當口忍住。一言不發把止疼片和水吞下去,轉頭問:“鄢玉有沒有給你安眠片?有的話給我兩粒。”


  李相南認真說:“安眠片吃多了對人體不好的。有可能會引起抑鬱,焦慮,注意力不集中,以及短期內記憶力丟失……”然後在我的眼神底下停住,說,“沒有。”


  我點了點頭:“好的。你可以回你自己的房間去了。”


  然而事實證明,即使李相南給了我事先的心理準備,我也的確在當天晚上和第二天忍住沒有瀏覽新聞,卻還是沒能躲過第三天現實中媒體記者的窮追猛打。事情的源頭在於李相南說我需要吃一些雞魚鮮蝦之類的東西補充營養,我說與其這樣我寧願喝粥,鑒於這是我多日來第一次表達想吃東西的意向,李相南立刻違背氣節跟我附和說喝粥就喝粥,然後我們就去了T市最好的一家粥店。然而到了那裏沒有多久,就不巧被一個電視台的記者認出,很快便莫名有更多的記者蜂擁而來,把我和李相南圍得水泄不通,問題一個接一個地丟出來,猶如連珠炮彈。


  他們的連篇發問總結起來也不過是幾個問題。我淨身出戶的原因,我為了什麽而出軌,我的新歡究竟是不是李相南,以及顧衍之身邊很快出現的葉矜又是怎麽回事。隻不過措辭五花八門,從同床異夢琵琶別抱到水性楊花移情別戀各有不同。以前聽說過一個女人等於五百隻鴨子這句話,現在看來一個記者簡直等於五百個女人。匆匆趕來的保安完全不起作用,李相南開始忍無可忍打電話報警。我從包袋裏摸出太陽鏡戴在臉上。忽然在嘈雜之中聽見有人大聲喊了一聲“顧衍之”,接著整個店都仿佛靜止了五秒鍾。五秒鍾之後圍在我和李相南身邊的所有記者都朝著門口方向轉過身,然後嘩啦啦地湧了過去。


  我抬起頭,看見門口被一下子團團圍住的修長身影。


  顧衍之也戴著一副寬大墨鏡,墨鏡下的麵孔沒有表情。在那裏站定不動聽記者聒噪不休。身後跟上來許久不見的江燕南,後者的眼神朝著這邊瞟過來,落在李相南和我的身上,唇角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我被他看得頭皮發麻,低頭翻看自己手背。聽到那邊記者高聲問:“聽說杜綰杜女士是淨身出戶離婚的是嗎?據知情人透露,財產轉贈書是杜女士先擬定的是嗎?這其中有什麽難言之隱嗎?而且據說顧董在民政局出來後似乎發生了一場小車禍?車禍是當時情緒波動造成的嗎?顧董能一一回答一下嗎?”


  顧衍之一言不發許久,終於冷淡開口:“無可奉告。”


  他的語氣像是凝了一層霜,讓所有的人都靜了一瞬。我覺得眼前有淡淡陰影罩下,一抬頭,江燕南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桌前。看著我的眼神裏有點玩味的意思:“不趁著這時候走開,還愣在這裏做什麽?”


  是個人都能聽出江燕南話裏麵的嘲諷意味。我定了定神,打算一言不發離開。站起身的同時又被江燕南叫住。他的語氣慢條斯理:“綰綰,你不應當是這樣的人。”


  我推了推鏡框,說:“那隻能說明你以前看錯了。”


  他看我半晌。說:“你最近好像瘦了挺多。”


  我啊了一聲,有些滄桑老成地開口:“誰離婚不都要扒下一層皮的呢。哥哥你四年前不也是這樣的嗎?”


  這句話終於成功地讓江燕南跳了跳額角青筋。盯了我一會兒,然後他扭頭就走,口氣不是很好:“既然這樣,今天就算我多管閑事。”


  我不是很能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我也不能單純按照他的字麵意思,認為顧衍之進來粥店的目的隻是為了給我解圍,這樣的想法未免也太自作多情。幾天之前顧衍之還親口同我說他不想和我再見麵。我不能把自己高估到這地步。然而除此之外,我又想不到其他可能。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無所事事,滿腦子盤旋的都是離開粥店時的最後一幕。我和顧衍之擦肩而過,隔著墨鏡互相看不清楚對方的眼神。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悅。媒體人士見我和李相南要離開,想要追上來,又轉頭發現顧衍之正往包廂裏麵走,分身乏術之下他們顯然有些手足無措,手足無措的結果就是有一小半記者跟到我這邊來,有一半追隨顧衍之而去。然而顧衍之在那邊不知說了句什麽,記者齊齊發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跟在我身邊的記者終於按捺不住,嘩啦啦一下子走得幹幹淨淨,我終於得以脫身。


  進入倒數死亡時間的我,有些事情即使想做,一想到馬上就要死了,也就根本不想做了。我跟李相南嚴肅討論了一次怎麽把餘下的生命過得更有意義這個問題,我說:“你說那些醫藥研究實驗室收不收我這種癌症患者當誌願者的啊?你看我這二十多年都沒做過什麽大愛人間的事,這最後要是做個活體標本什麽的需要誌願者,我完全可以去的啊。總之能發揮生命的最後一點光和熱,也算我沒白活這世間一遭啊對不對?”


  李相南麵無表情說:“你要是肯好好吃藥,也算你沒白活這世間一遭。”


  “……”


  我的失眠症狀有逐漸加重的趨勢。不單是因為骨頭疼痛。更多時候反倒是因為琢磨顧衍之在民政局門口對我說的那句話。以及他以前說過的許多話。在腦海裏重複循環了一遍遍,直至輾轉反側。葉尋尋在和鄢玉分手時,曾同我抱怨她失眠症狀嚴重,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那時我很不能理解她怎麽會睡不著覺,覺得睡眠應當是同呼吸一樣是簡單自然而天經地義的事,因此而勸她放寬心,結果她反過來痛斥我怎麽可能放寬心,心又不是水龍頭想放寬就立刻放寬得了的,我說出這樣的話隻因為我對她不夠關心不夠在意,不夠體會她焦慮傷痛的心情,再然後我還沒有來得及回嘴,她就大聲喊了一句“杜綰我要跟你絕交”,轉頭跑了。


  這麽想來的話,我跟葉尋尋絕交的次數絲毫不比葉尋尋跟鄢玉分手的次數少。


  然而在與顧衍之離婚後的這些天,我真切體會到了葉尋尋那時所說的對睡眠求而不得。


  明明已經困得睜不開眼,卻同時大腦飛速運轉。無法控製地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事情,想著各種可能。就算理智上告訴自己怎麽想都無濟於事,也還是忍不住。我睜著眼如此痛苦了三四個晚上,終於忍不住問鄢玉要了安眠片。當晚吞了一片後終於睡著。卻亂七八糟做了許多的夢,其中最清晰的一個,是在十二年前,眼睜睜看著父親在地震中救人的場景。


  我已經許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清晰重現了那一天房子是如何搖晃,如何倒塌,透過模糊的毛玻璃窗看到父親緊皺的眉毛和焦急的臉龐。在夢裏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髒緊縮痙攣,每一個畫麵都包含有濃重到化不開的悲傷在裏麵。最後一個畫麵定格在房梁倒塌的那一幕,在夢境裏真實得能聽見聲音。我甚至聽見自己哭著大喊了一聲爸爸,然後猛地醒過來。


  臉頰觸摸到枕頭上的一點濕潤,隨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龐。我還有些迷迷糊糊,下意識去摸床的另一邊,在摸到空落落的被單時,總算清醒。


  這裏不是顧宅。也再沒有顧衍之。當然也就再沒有多年來早已習慣到依賴的溫柔安撫。


  我花了不短的時間才把這個事實消化完畢。一抬眼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一片安眠片的效果這麽強悍。我心不在焉地下床去洗漱,驟然覺到腳踝一陣劇痛,沒能站穩,一下子趔趄跌到地上,然後便聽到一聲脆響,下一刻腳踝就傳來鑽心的痛。


  我一下子迸出眼淚。


  嚐試動了動骨頭,發現完全用不上力。身上反倒刷地密布一層冷汗。我在疼得呼吸不暢的狀態下,有點絕望地意識到這應該就是鄢玉所說的骨折。他曾切切叮囑我在骨癌晚期,病人發生病理性骨折的可能性很高,要我最好小心臥床,避免活動,然而事實證明這種事並不是我想避免就避免得了的。我隻不過是下床而已,就眨眼間變成這樣。


  從小到大沒有遭遇過這種疼痛。就像是一把刀子紮在腳踝上,尖銳地在叫囂。要緊緊咬住手才能避免大哭出聲。眼淚卻越掉越急,這幾天堆積的壓抑難過在這一刻借故全數噴湧而出。


  一直都有這麽一個人,始終將你妥帖安穩地置於他的蔭蔽下。所有的難題都由他來破解,所有的苦痛都是他先嚐。一直這樣行過這麽多年的時光。每一寸記憶都被他溫和地緩緩撫平,像是綢緞水一般的光滑,不帶有一絲褶皺。這個人用一種耐心縱容的態度教給你如何享受恭維與奢侈,教給你如何思念和喜歡一個人,卻獨獨沒有教過你要怎樣忍耐挫折和痛苦。


  我實在是覺得再也忍無可忍。


  一臂遠的地方就是房間電話。我看過去一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熟悉的號碼撥出去的時候手指有微微顫抖。很快響起簡單的機械聲音。一直響了七聲,終於接通,傳過來的語氣有些冷淡和漫不經心:“顧衍之。請問哪位?”


  我張張口,幾乎要說出求救的話。一直以來都把“怎麽辦”這幾個字同顧衍之說得極其輕易,這一次卻在哽咽溢出的同一刻下意識咬住手。連呼吸一起壓抑住,猛然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我隻聽到他在那邊淡淡的呼吸聲。一直沉穩,也一直沒有開口。有些慌亂地想他這麽聰明,一定早就猜出這通電話的源頭。又想他如果猜了出來,一定會厭煩得當場掛斷。可見並沒有猜出。又有些自欺欺人地想指不定他即使已經猜了出來,也沒有打算掛斷。這樣自我對話了很久,意識終於漸漸回籠,真正發覺我正在做些什麽。倘若剛才撐不住說出口,那之前所有的行為無異於功虧一簣。


  理智告訴我應該掛斷電話,可是又舍不得。私心覺得假如就這樣聽下去,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刻,這中間不管再如何疼痛,我想我也都可以忍受。卻知道根本不可能會這樣。我在這邊等了很久,想等到顧衍之先掛斷。那邊卻始終有淡淡的呼吸,以及時而翻閱紙張的沙沙聲音,一切都這樣熟悉。


  時間走得那麽安靜,分針慢慢劃過鍾表的半個圓圈。我聽著那邊的清淺呼吸,可以順著想到他此刻神情平靜的樣子。我緊緊咬住牙關,疼到滿身冷汗,又覺得仿佛根本不怎麽痛。直到電話那頭傳來篤篤敲門聲,很快葉矜的聲音遙遙傳進來,很是溫婉的語氣:“衍之,今天要和王伯伯一起吃中飯的,你沒有忘記吧?你可以在去之前陪我去選條項鏈嗎?”


  我重重吸了一口氣,終於掛斷電話。


  四十分鍾後我被李相南搬進鄢玉在T城的診所。做完X光等一係列的檢查後,鄢玉在我的腳踝上打了石膏和固定繃帶,開口道:“暫時就這樣吧。接下來做任何事都小心一些。最好還是臥床休養。病理性骨折的問題其實不大,之後可能引起的一係列並發症才讓人最難忍受。杜綰,我知道癌症病人很多都在等死,也知道你現在已經心無牽掛,實質上跟等死也沒什麽區別。但我還是建議你考慮考慮,至少也要吃些藥,或者直接就手術。你要是還維持這個樣子不肯治療,估計接下來連三個月活頭都剩不下。我很少勸病人,這次可真正是在拿一個醫生的良心建議你。”


  李相南朝著我射過來的目光已經接近哀求。他眼底下兩個黑眼圈濃重,襯得人眼窩愈發深邃。我直覺就是再次拒絕,在李相南的眼神底下,話溜到嘴邊又改口:“開藥吧。”


  鄢玉居高臨下地哼了一聲。返身離開,不久後拿了一堆藥回來。等開完收費單打發李相南去交錢,病房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他淡淡開口:“離婚到現在,感覺還習慣麽?”


  我實話實說:“不是很習慣。”


  “後悔麽?”


  我說:“也不是很後悔。”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片刻,突然從口袋裏摸出一隻錄音筆,遞了過來。


  我低頭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鄢玉的口吻平淡:“顧衍之是我嚐試心理催眠控製的第一個人。我錄了其中的談話做醫學記錄。中間有幾個片段被我放進了這裏麵。你如果想聽,可以拿走。”


  我抬頭望向他。鄢玉沉吟片刻,又說:“我在給顧衍之做催眠的時候,過程很艱難。他的意誌堅硬,很難動搖,潛意識裏一直拒絕接受。不管我怎麽引導,都像是往石頭裏麵滲水,根本就是白費。”


  “可是你最後還是成功了,不是嗎?”


  鄢玉瞥了我一眼,雙手抱臂,有些遺憾地說:“要是你把成功單純定義為顧衍之相信你是出軌了的,那我的確可以說是成功了。雖然顧衍之口口聲聲說他不信,那也隻不過是他口頭上不肯承認而已,心裏麵是早就接受的了。但是,反過來說,要是讓我對你杜綰進行催眠,我能做到的可遠不止這些。我不但能讓你相信顧衍之是出軌了的,我還能讓你相信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出軌了的。所以你看,成功這個東西也分級別,要是從這個級別來看,我對顧衍之的催眠就顯然還遠遠不到位啊。”


  “……”


  回到酒店後,因為骨折而被李相南勒令躺在床上不得動彈。手裏始終緊緊抓著那隻錄音筆,想打開聽,又莫名沒有勇氣。耳邊一遍遍在回放剛才鄢玉說過的話:“我是覺得你剩下的這幾個月會過得挺可憐,又知道你想念顧衍之應該想念得很厲害,才拿他的聲音給你做做慰藉。不過這裏麵其他的聽一聽可以,最後一段錄音你最好還是忽略。”


  “為什麽?”


  “為你好。”鄢玉的回答輕描淡寫,“你聽了之後會很難過。”


  到了晚上,李相南給我喂完藥片終於回了他自己的房間。我盯著那隻錄音筆良久,終於撥開開關。


  有一點沙沙的背景。鄢玉和顧衍之的談話過程很平靜。開始的話題很廣泛,天南海北,包括時政,金融,運動,美食,和其他人的八卦,還有鄢玉自己的私人感情。很久之後鄢玉才不動聲色提到我的名字:“愛情這東西有很多種。當然,你跟杜綰之間的這一種很好。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但你有沒有想過,就跟你除了杜綰還有顧氏一樣,杜綰平日裏關注的重點也未必隻有你一個?”


  很快聽見顧衍之懶散裏有些好笑的口氣:“鄢玉,你的前半段是對的,後半段基本不成立。對我來說,杜綰比顧氏重要。相等同地,我相信杜綰心裏應該也沒有什麽比我更重要。”


  “你確定?”


  顧衍之的語氣輕鬆:“我自然很確定。”


  他說得這樣篤定沉穩。這是在鄢玉剛開始催眠的時候。從那一天到現在隻過去了十天,我卻覺得像是已經過去了十年。


  我猶豫著要不要關掉錄音筆,覺得鄢玉把這些錄音給我的行為非常錯誤。盡管他說他已經將其中太讓人難受的部分刪得差不多,最後一段之所以留著是覺得總要給我個交代結果,我可以自由選擇聽或者不聽。可是這根本不是個選擇題。我既然拿到這個東西,必定是無論如何都會忍不住聽下去。然後聽下去的後果就是清晰地知道什麽叫從完整摔成支離破碎。結局已經很讓人受不住,現在還要再回味一遍過程。不能說不殘酷。


  錄音筆中的對話還在繼續:“可要是我說得對了,你預備怎麽辦?”


  顧衍之簡潔道:“你的假設沒法正確。就不要指望了。”


  鄢玉哼笑一聲,沒有再糾結下去,順勢轉移了話題。他們大概是在一邊下棋一邊聊天,還可以聽到落子的聲音。鄢玉的談話不露山水,聽來沒有刻意的痕跡。即使我清楚地知道這些對話本來就是實施催眠的過程,也無法分辨出鄢玉具體是從哪裏開始著手作偽和操縱。隻知道對話的主題大多數集中在顧衍之身上。講一些他的愛好,和我的相處,以及對一些公事私事的看法理念。偶爾鄢玉會摻雜一句自己的愛情觀。他自己可以算是失敗的情史在這次催眠中應當起了不小的作用,我可以清楚覺察到鄢玉每次有些激進的愛情言論都是對顧衍之的試探。


  我聽著他們一問一答,寧願他們一直這樣沒有提起我。隻這樣說一說顧衍之的喜好,聽一聽他低沉優雅的嗓音,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快樂。然而事實總不能遂人願。不久之後鄢玉將話題戛然而止,停頓片刻,說:“我這次回來T城,一直猶豫要不要跟你說件事。”


  “什麽?”


  “幾天前杜綰去了A城?”


  顧衍之嗯了一聲。鄢玉接著平靜開口:“我在A城看見她跟李相南在一起逛街,舉止挺親近。”


  顧衍之又嗯了一聲,語氣很隨意:“所以呢?”


  鄢玉說:“我就是覺得有些奇怪。”


  “大概隻是碰上了,隨便說了幾句話。”


  “要是隻有這麽一次,當然沒什麽大不了。可惜的是半年前我在A城也見過他倆一起。你知道我一般是不往人多的地方跑的,半年裏我就跑了兩次,兩次都看見他們倆在一起。那一回他倆是抱著爆米花一起看電影。杜綰跟你說起過嗎?”


  中間有片刻的安靜。鄢玉再開口時,有些笑容的意思:“看來是沒提起過了。你不是一向都自詡對杜綰了解至深的嗎?”


  顧衍之慢慢開口,聲音低沉:“你跟我講這些是什麽意思?想說杜綰喜歡上了別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鄢玉說:“我沒有這麽說。我隻是說,你並沒有你以為了解杜綰了解得那麽深刻。每個人都是一個個體,加上你們相差十歲,你以為不重要的事,她不一定覺得就不重要。你可能覺得見解不同沒什麽,她不一定就也會這麽想。”


  “我一直都尊重她的意見,反過來也是一樣。”


  “我可以理解你口頭上這麽說,可你敢說你心裏真的沒在檢討?”鄢玉說,“你帶杜綰看過電影沒有?沒有吧?小女孩對那種浪漫調調其實都挺推崇的,什麽一塊兒在公園長椅上坐一坐啊,兩個人吃一桶爆米花啊,去電影院看個電影啊,這些杜綰都沒跟你說過嗎?她居然沒跟你說過?可她就算沒跟你說過,你身為一個過來人,怎麽把這些全忘了?你不需要這些風花雪月,不代表杜綰就不需要,果然初戀就結婚的人就是可怕啊。”


  顧衍之淡淡說:“你當人人都是葉尋尋,會在意這些事。”


  實話講這些我確實沒在意過。生活不可能麵麵俱到,顧衍之給我的已經是他認為所有的最好。可是從鄢玉口中說出來,卻完全變了個模樣:“可是你拿什麽把握說明杜綰真就不是葉尋尋呢?你跟杜綰一起生活了這麽久,自以為很了解她,可是你怎麽能保證你心目中她的樣子真正是現在的她,而不是還停留在十年前呢?十年前杜綰的確單純乖巧,喜歡你喜歡得不行。這一點不可否認。但有時候時間久了會產生習慣,習慣久了會產生錯覺。錯覺讓你以為你是真的了解她。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這就像是一場夢,夢醒了錯覺也就會消失。錯覺消失之後,喜新厭舊很容易,分開也很容易。你並不能說你們之間沒有縫隙。年齡差距,共同話題,一成不變的相處模式,這些全都是。”


  “……”


  “對了,你平時工作是不是還挺忙?每天能陪杜綰多少時間?你不擅長的正好是李相南擁有的。從這個方麵看的話,杜綰喜歡上別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顧衍之說:“你今天來找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鄢玉認真回答:“我隻不過是順便想到了這一層,跟你勸一勸。”


  顧衍之沉默片刻,說出談話以來最長的一段話:“時間久了之後,喜歡一個人也就成了一種習慣。我喜歡一個女孩子,而這個女孩子給了我這種喜歡最好的回應。對她來說,也是一樣。這都是能記得很深的事,不是一句喜新厭舊就輕易瓦解得了。你所說的縫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稱作是情趣。這就像是治理公司,你不能因為它有漏洞就放棄它,不停把漏洞彌補的過程,才是治理公司的樂趣。婚姻和愛情也是這麽個意思。圓滿肯定是好的,不圓滿,也不算什麽問題。鄢玉,你最近的觀念挺悲觀。”


  “不是我悲觀,是你一直太樂觀。”鄢玉漫不經心回答,“你當年齡差距跟共同話題很好彌補麽。是迷戀就總會有清醒的一天。尤其是在遇到更合心意的人之後,這種變卦會很快,快到你不可想象。你要是不信,那就等著瞧。”


  我一夜未睡,將錄音筆中的片段聽了大半。不管鄢玉說什麽,顧衍之的語氣始終平穩。他氣定神閑的時候,總是這個樣子。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當時的姿態,很可能是兩腿交疊,手指搭在扶手上,有些慵懶和閑適的意味在。


  鄢玉告訴我,錄音筆中的片段大多是那三天裏前一天半內的交談。那時顧衍之還完全沒有出現被動搖心智的跡象。而在我聽來也的確如此。鄢玉提到的我移情別戀的事在他眼裏仿佛隻是一個笑話,根本算不得事實。不論鄢玉如何翻來覆去地描述,顧衍之給出的評價始終都是輕描淡寫的四個字:“這不可能。”


  直至我聽到倒數第二個片段,最後結尾的時候,仍然是顧衍之淡淡的肯定語氣:“鄢玉,是你想得錯了。”


  錄音筆裏還剩下最後一條未讀,我盯著看了很久,終於還是打開。


  沙沙的背景音裏,有兩聲低啞雀叫。隱約有不同於之前的壓抑感。鄢玉溫吞開口:“你看,之前我說什麽來著?杜綰長到現在這個年紀,早已經不是你想象中那麽單純乖巧。她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喜歡你,隻不過是迷戀。而迷戀這種事,要變心很容易。人都有趨利行為,一旦有了更好的出現在眼前,自然會往前看。所以,她不想要現在的生活了,那就隨她。總歸她不值得你付出,更不值得你拿任何東西交換。就這麽簡單。”


  我屏住呼吸。


  長久地沒有回答。讓我恍惚以為後麵不會再有對答,才聽到顧衍之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有疲憊:“你說得對。”


  我明明知道鄢玉說這些話全都是因為我的請求。我也做好了鄢玉所說的會很難過的心理準備。可是真正聽顧衍之講出這句話,我還是覺得仿佛有尖錐紮在心口上。喉嚨幹疼,半晌發不出聲音。


  李相南插卡進入房間的時候,我還維持大睜著眼仰頭望天花板的姿勢一動不動。這個樣子在他眼中大概有些驚悚,他先是靜止了一下,然後猛地撲過來床邊,一把攥住我手腕:“杜綰?杜綰!杜綰你不要嚇我!杜綰你說句話!”


  “我說什麽?”我看他一眼,“我不會現在就死掉的,你不要這麽害怕。”


  李相南的臉色還是煞白,顯然驚魂甫定尚未回神。過了半晌才哦了一聲,說:“我來問問你早飯吃什麽,然後再看著你把藥吃下去。”


  我說:“我還不餓。”


  他說:“不餓也得吃。”


  “我不吃你預備怎麽辦?”


  李相南還未回答,沒有關嚴的房間門突然被重重推開,下一刻響起葉尋尋中氣十足的憤怒聲音:“杜綰你出來給我好好說清楚,為什麽會跟顧衍之離婚!”


  我隻來得及抬起頭,葉尋尋已經蹬蹬蹬踏至床前:“我找你找了這麽些天,我還以為你那天說離婚是鬧著玩的,敢情你根本就是當真的!你腦子犯抽了吧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會遭……”話音戛然而止,看了看我打著石膏不能動彈的腳踝,緩緩抬起頭來,“你腳怎麽了?”


  我簡單回答:“骨折。如你所說,離婚會遭天譴,這就是我遭天譴的後果。”


  葉尋尋啞然半晌。盯著我看了半晌,在床邊坐下來,完全無視一旁的李相南:“為什麽離婚?”


  我說:“不是和你說過,感情不和,覺得膩了。”


  葉尋尋說:“你覺得我會信?”說著指頭一拐,直直戳向一旁的李相南,“你喜歡上這小子了?放著大好一個顧衍之不要你要他?杜綰你蒙我呢吧?你知不知道葉矜昨天晚上跟著顧衍之去了拍賣宴會,顧衍之幫她拍走的是壓軸那串鑽石項鏈?他們兩個這幾天簡直天天都是出雙入對,報紙媒體全是他倆,都已經晃花人的眼了你知不知道?”


  我說:“所以蘭時沒幫你拍到那串項鏈你嫉妒了?”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你不要試圖轉移重點!一個月前你還跟顧衍之蜜裏調油讓人看著都討厭,現在你們兩個突然都移情別戀,還鬧離婚。”葉尋尋盯著我,“你老實告訴我,這其中原因究竟是什麽?你要是真喜歡這小子,你在我麵前親他一個試試,我不信你親得下去。”


  我說:“我想不想親跟你沒關係。還有,這個人叫李相南,不叫這小子。以後再這麽講話,葉尋尋我們就絕交。”


  葉尋尋微微睜大眼,滿臉的不可置信:“你為了李相南要跟我絕交?”


  我有些無所謂的語氣:“沒錯,絕交。我沒在開玩笑。”


  葉尋尋瞪了我半晌。最終起身憤然而去。李相南在一邊張了張口,小聲說:“你剛才是不是說得有點過分了?”


  我低頭閉了閉眼,抬起頭:“我不說得過分一點,葉尋尋怎麽可能會相信。難道還要真的親你不成?我才不做呢。”


  “……杜綰。”隔了半晌,李相南有些艱難地開口,“我這麽勤勞地照顧你,你這話其實有點傷人你知道嗎……”


  一周之後,畢業答辯。我在李相南的攙扶下踮腳去了答辯的研究室,一路受到眾人側目。答辯之後再過兩天,就是我徹底離開T城的時間。李相南訂了兩張機票,告訴我航班起飛的時間是在中午。他說這話的時候手裏還托著一小碗藥片,我朝著那碗藥片定定看了一會兒,垂死掙紮:“不行我有點想吐……”


  李相南根本不為所動:“這次肯定不能再讓你玩衝下水道的戲碼。我看你吃完了扶你去吐。”


  “你真的要跟我去大山?”


  “我說了,就當去支教。”李相南幫我扶正背後的軟墊,說得輕描淡寫而又語氣堅定,“再者我們現在不是被輿論綁在一起麽。這種情況下你一個人回去大山算什麽事呢?”


  我琢磨了一會兒,還是開口:“我想去找一趟顧衍之。”


  “做什麽?”


  我認真說:“告個別。”


  李相南看了我一會兒:“有這個必要麽?”


  我說:“有。”


  我說得這樣堅定,李相南便沒有再說什麽。他除了每天盯著我把藥吞下去之外,其餘事情一律秉承“你說什麽都是對的”這一思想。仔細回想一下的話這些年來他其實都是這樣。這種無限寬諒原則讓人覺得沒有拘束,但同時又覺得深深對不住。


  我這麽想,便很快十足誠懇地同李相南說我覺得我挺對不住你的,他正在桌邊折騰果泥,聞言頭也不抬來了一句:“沒什麽。反正你最近已經對不住很多人了不是麽?”


  我說:“……”


  我在當天傍晚的時候去了顧宅。去之前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準備穿戴和精神麵貌。李相南說我瘦了不少,我自己也這樣認為,因為每件以前合身的衣服現在穿起來都有些寬鬆。這樣一來就不得不去店裏重新買了衣服。又在美容院逗留了一陣,因為整個現在看起來很像是霜打的蔬菜,脫下去了一層的水潤。直至將臉上化到素淡看不出憔悴的樣子我才從美容院出來。李相南任我折騰,始終默不作聲。


  我雖然口頭上說有必要,但若是真正要我講出非見顧衍之不可的理由,我卻又講不出來。我隻是即將離開T城,想到接下來三個月時間裏再也見不著這個人,就強烈地想最後見他一次。至於見麵的結果是好是壞,他對我是冷淡還是一如往常,皆不在我考慮的範圍之內。


  並且,在去之前也不確定顧衍之究竟在不在宅子中。以前這個時候他總是盡量回家,然而離婚之後,說不定就跟葉矜去了某個宴會聚會或者慈善晚會。我懷揣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情離顧宅越來越近,心裏也跟著不由自主越來越忐忑。遠遠看到庭院前那棵銀杏樹,傘形的葉子們泛著柔和的溫潤綠色,在有些悶熱的天氣裏安安靜靜。等下了出租車,走近看見樹下的土地有些幹涸。對著地麵發怔了一會兒,掏出包裏一口未喝的礦泉水,擰了瓶蓋澆在樹下。最後一滴水堪堪澆完的時候,聽到大門有響動。抬起頭看到管家那張有些蒼老的麵孔。


  我跟他對視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在我的拐杖上停了停。我說:“胡叔叔,顧衍之在家嗎?”


  他停頓了一下,說:“在。”


  我說:“我有東西忘在宅子裏要拿走。我能進去一趟嗎?”


  我臉不紅心不跳地找了這麽個拙劣借口。他又看了我一會兒:“請稍等。”


  五分鍾後,我站在顧宅客廳中。不遠處沙發上坐著一道修長人影。身邊一本雜誌,手指隨意搭在交疊的腿上,米灰色家居服穿在他身上的感覺格外好看。看過來的目光平靜,不動聲色。


  我盡量把他之前說過的那句“希望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麵”拋到腦後麵,清了清嗓子,開口:“我來拿點東西。”


  “拿什麽?”


  我說:“我的學生證還在書房裏。畢業的時候要拿去注銷的。”


  他看了看我,片刻後低頭去翻雜誌。我站在那裏一時沒有動,半開的窗子上有黃昏溫柔的影子。顧衍之的睫毛深長交錯,側麵線條行雲流水,籠在清淡的光暈裏,每一分一毫都是完美。


  他沒有動,我便看得愈發肆無忌憚。想到接下來三個月都要不見不聞,大概眼神裏還慢慢帶上一點貪婪。周圍這樣靜謐。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想要把他的每一寸都雕鑿鑲刻進腦海裏。直到他將雜誌漫不經心翻過去一頁,有輕輕響動,我才猛然一醒。


  訕訕地抬腳去了書房。明知道學生證在第一格的抽屜裏,偏偏彎下腰,從離它最遠的地方開始找起。很快地將一本相冊揣進了包裏。又掃走一本顧衍之的素描本。那個素描本我記得很清楚,裏麵都是顧衍之閑暇無事時畫的我的頭像,每一頁上還寫著繪畫的時間。如今被他塵封在最底下的抽屜裏,可見若非我打開,將永遠不見天日。這樣一來還是我搜羅走為好。


  我在書房磨蹭了很久,往包袋裏搜刮了不少東西。乃至還包括顧衍之常用的一支筆,隻不過覺得顧衍之很有可能會發現,最後又不甘心地放下。走出書房是在十分鍾之後,我捏著那張藍色學生證,像個小偷一樣心虛。卻發現顧衍之已經撐著額角在沙發上睡著。呼吸清淺,手搭在膝蓋上,壓著雜誌插頁的一角。


  有涼風微微吹拂進來。有光和影在他的身上輕輕交錯。我在原地停了一會兒,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把一邊毯子抱過來,動作輕緩地搭在他身上。卻突然被一把握住手腕。


  心裏一驚,立刻抽手。卻被攥得更緊,往對麵用力一拽。瘸了一隻腳,身體平衡本來就不好,顧衍之這樣故意,我很快失去準頭,不受控製地扒進對麵的懷抱裏。


  鼻間是一陣再熟悉不過的淡淡清爽味道。我聽見他的呼吸,還有他沉穩的心跳。我想不著痕跡地站起來,卻被他按住後背,掙紮的效果事倍功半。顧衍之的聲音在頭頂沉沉響起:“腳怎麽了?”


  我維持著這麽個原狀開口:“前幾天下樓梯的時候摔到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為什麽來?”


  “來拿東西。”


  “我要聽真話。”


  “確實是來拿東西啊。”我說,“你是覺得學生證不夠重要嗎?”


  顧衍之淡淡開口:“我確實覺得學生證不怎麽重要。”


  我說:“可我覺得它挺重要的。”


  他不回應,也不放手。就這樣保持這個姿勢。我開始覺得有些支撐不住。頭暈想吐。最近這樣的症狀偶爾會犯一犯,然而全身上下輪流都不舒服,這隻是其中之一,大概是晚期的另一症狀,這麽想著就連大驚小怪給鄢玉打電話報告都懶得。隻是現在的情景不同。我揪住衣襟的這個人他很特別。特別到此刻給他抱著,那些強行包裹上的若無其事頃刻間土崩瓦解,隻想到我已經給這個人添麻煩添了那麽多年,為什麽不可以再多添一次麻煩。他一直那麽包容,他無所不能。


  我病得這麽痛苦,隻想找人哭一哭。為什麽一定要堅持,我為什麽不可以再軟弱一次。眼眶因此而有些發酸,心底一直死死壓抑的話驟然奔湧而出:“我有些事要……”


  他平靜的聲音與我一同發出:“李相南對你不好麽?”


  我張了張口,剛才的話全部啞在嘴邊,莫名地再也說不出口。過了一會兒,說:“葉矜對你好不好呢?”


  他的眼神定在我臉上很久,沒有講話。我說:“我今天來,找學生證確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還有就是,”頓了頓,說下去,“祝你和葉矜幸福。以及,我明天就要和李相南去A城了。今天順便來這裏向你道個別。”


  這些都是徹頭徹尾的假話。


  他靜默了一會兒,扶在後背上的手慢慢鬆開。我撿回自己的平衡,試著站起來。聽見他緩緩平淡開口:“綰綰,幾天不見,你講話的功底很有進步。”


  我迎著他的目光,說:“我希望你以後可以過得好。”這句是真話。


  他看了我一會兒。眼睛聚起一片漆黑,低緩回答:“好。”


  第二天離開T城時,天空一吐這些天的陰霾之氣,晴朗燦爛到一塌糊塗。李相南夾著兩隻行李箱,還拎著一個我,一起登飛機。我以病號的權利輕裝上陣,懷中隻揣著從顧宅偷出來的厚厚一本素描本和薄薄一本相冊。一麵後悔昨天應該拿走得更多一些才對。這樣想著一邊把顧衍之的素描本打開。我在第一次發現這個本子的時候,顧衍之曾說這裏麵每張圖都是他在有點想念某個人的時候隨手畫的。每一次是一張。每張都是同一個人。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角有點笑容。我曾經為此很不爭氣地偷偷數過頁數,當時還沒數完身後就傳來好笑的聲音:“你沒發現有些頁碼右下角是有數字的嗎?乘以十就是了。”


  我說:“……”


  顧衍之隨性而起的素描更確切一些來說,應當叫做簡筆畫。因為每張畫像都是寥寥幾筆。但我每每又都很自戀地覺得他畫得很傳神。素描本前麵的大部分我基本都看過,有些是我自己沒有覺察過的樣子。比如說小時候睡覺時緊緊扒住枕頭不肯鬆手的姿態。我曾堅稱顧衍之這是誹謗,我絕不可能睡成這樣,直到後來發覺每次醒來的確都是緊緊扒住顧衍之雙手雙腳的模樣,從此再無言以對。


  每一張都能勾纏出一段過去。我一頁頁翻到後麵,發現一張紙上很少見地隻在上方畫了一雙眼睛,卻比之前的那些都要來得精致,瞳孔的深深淺淺,睫毛的長短粗細,還有眼尾微微上翹的樣子,都清晰準確得宛若真人。最右下角有小字落款時間,仔細回想,正是那天他去酒店找我,說出和好請求的第二天。


  我定了定神,往後翻,後麵的每一頁都沒有重複,眼眉鼻唇,耳朵,最後一張是輪廓與頭發,每一筆線條勾勒得都像他做任何事,完美得恰到好處。一共六張。六張最後簡潔標注著落款時間,是我去大樓找顧衍之的前一天。從這一頁後麵的紙張就都是空白。


  我對著素描本發呆了一會兒,冷不防一隻手伸過來,把本子拿過去。翻到眼睛那一張,把空白的地方刷拉一下撕了下來。我怒聲說:“你做什麽?”


  “你等一下,先看著。”


  李相南把前五張絕大部分的空白都扯掉,壓在第六張上麵,慢慢便顯出一張臉的五官來。然後把素描本往我耳朵旁邊一豎,正逢空乘小姐收走空杯,微微一偏頭,稍稍一停,低聲微笑:“這張素描跟這位小姐像極了。乍一看還讓人以為是一比一放大的黑白照片呢。”


  李相南說:“這些都是顧衍之拿尺子量完照著你畫的?”


  “你看清楚落款時間。”


  他瞥了一眼,接下來沉默了半晌。輕聲開口:“實話而客觀地說啊,我之前其實一直覺得你是不該做到強迫顧衍之被心理控製這種份上的。”


  “但是現在呢?”


  李相南認真說:“我覺得顧衍之能隔空把你分毫不差畫到這地步,基本就是跟你一樣極端頑固的程度了。你對他做心理控製是對的,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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