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死不相見
第十章
死不相見
我在當天晚上主動睡了客房。
我抱著枕頭默默離開主臥的時候,顧衍之看了看我。他大概是看出我有一堆準備好的言辭等著反駁他的話,所以他最後也隻是看了看我,一句話沒有說。我早早地躺在客房的床上,關了燈輾轉反側。揣測著顧衍之此刻在隔壁房間可能在想些什麽。他是否也在輾轉反側。或者已經在不動聲色中開始討厭我。
顧衍之討厭一個人的時候,整個人都會變得很冷漠。可以從眼神中就讀出他的心不在焉。如果是被冒犯得太厲害,還會在不動聲色之中施以警戒。這些都是我經長期觀察得出的結果。他一向都把情緒掩飾得很深,不加以挖掘,很難揣測得到。世故早熟如葉尋尋,有時也會給顧衍之似笑非笑的表情弄得暈頭轉向。
我想,如果顧衍之像剛才我對待他那樣對待我,大概我能當場就哭出來。然而顧衍之終究不是我。說不定他可以像解決公事上任何一件挫折一樣解決這件事,過了今天,也許他會離婚離得幹脆利落也說不定。
我一麵這樣想,一麵又不停否定。如此心情矛盾。直到鄢玉的電話打進來詢問狀況。我回答得有氣無力:“就是像之前說的那樣。”
“今晚骨頭疼了麽。”
“沒有。”
“那心口疼了麽。”
“……”
“需要我安慰一下你麽?”
我忽然有些不太好的預感:“你……還會安慰人?”
“因為感情而心疼這種事,以疼止疼一下就可以了麽。”鄢玉漫不經心開口,“想一想你接下來會因腫瘤壓迫而遭遇的局部腫脹,局部劇痛,以及劇痛導致的失眠,煩躁,以及腫瘤消耗導致的貧血,消瘦,到最後你會疼得沒有人形,形銷骨立像鬼一樣,那個時候你也就沒什麽心情去理會什麽心疼了,不是麽?要不我給你看看骨癌晚期患者的照片?我這裏有截肢病人的局部照片,保管你現在看了之後精神抖擻,一晚上都沉浸在噩夢中,不會再想起顧衍之的一丁點事。”
“……”
我突然有點理解葉尋尋為什麽要跟鄢玉分手了。渾身都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然後麵無表情回答道:“謝謝你啊,我不需要。”
次日,我和李相南在商場的餐館中碰麵。
相較於鄢玉的不解風情,李相南的話就顯得要溫和許多。不過也僅僅是相對罷了。這種事情任何人的安慰都是隔靴搔癢,起不到什麽效果。畢竟道理人人都懂,被人勸一次,反倒更痛一層。李相南苦口婆心勸我半晌,最後大概終於覺得我無動於衷的表情看不下去,唯有咬牙放棄。他沉吟一會兒,又轉而勸我別的方麵:“為什麽你就不肯接受治療呢?就算是癌症晚期,可那也有時間長短的問題啊。我一個叔叔就是個積極例子。說不定你接受治療了就會出現奇跡,再活上一年兩年甚至許多年也是有可能的。你現在這樣是癌症病人最忌諱的……”
我低頭翻了翻手背,慢吞吞打斷他的話:“哎,突然覺得這裏有點吵。要不我還是回家好了。”
說完就要起身,李相南立刻閉嘴。帶著一點譴責和不甘心地瞪著我。我重新坐下來,叼著吸管看窗外。有澄澈天空,有雲舒雲卷。有幹淨街道。有慢慢走過的老人和小孩。有緩緩滑過的白色車輛。空氣裏有陽光活潑跳動。過了一會兒,我轉過臉,有點語重心長地跟他說:“活著挺好的。李相南。將來我墓碑上需要刻字的時候,你就把這五個字當我的墓誌銘刻上去。你千萬要記得啊。”
李相南認真說:“你能別說這種瘮人的……”
他的話說到後麵驀然停住,望著我的身後靜了靜,然後立刻又是一臉的若無其事。卻終究沒能完全掩飾住。我正要跟著回頭,被李相南一把扣住手腕。我垂眼看了看,他已經湊近我耳邊:“別回頭。顧衍之在後麵。”
其實已經不需要他來解釋。麵前的落地窗已經映出我身後的景象。我隻微微抬了眼,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修長挺拔,隻距離我兩張圓桌之遠。身後聚著四五個正裝模樣的人,其中一位正是我曾經在顧氏大樓見過的高層主管。
顧衍之突兀地停在那裏,剩下的人正有些麵麵相覷。我不知道這裏原來也屬於顧衍之的管理範疇。若是知道,我一定遠遠避開。
落地窗高大明亮,完整地映出顧衍之的眉眼。他的視線正落在我和李相南的身上。嘴角微微抿起,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冷峻模樣。
周圍像是都沒有了聲音。我在落地窗中看著他,想象著他下一步可能有的動作。也許他會上前質問,也許隻是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也有可能是將這裏的主管叫來,袖手旁觀看著我們被請出門外。可是實際上我等了片刻,顧衍之什麽都沒有做。他站在那裏,像是根本忘記了要做的事,隻是一言不發地看過來。
我覺得我渾身都動彈不了。
李相南湊在我臉邊不足十公分的地方,低聲問:“需要我吻你麽?”說完又立刻補充,“隻是借位。”
我低下頭,努力做出平靜姿態。一麵說:“你敢。”
李相南癟著嘴看我。我說:“把你的手拿開。”
“顧衍之還在這裏。”
“就是因為他在這裏。”我垂著眼,說,“把你的手拿開。”
李相南委屈開口:“我又不是故意要吃你豆腐的。隻不過你的目的差一點就要達到,難道現在你要功虧一簣嗎?”
我說:“把你的手拿開。”
他偏過眼仔細看了看我。大概是覺得我的樣子實在有些平淡,停頓了一下,還是拿開。我看到落地窗上顧衍之的身影往前邁了一步。又停頓住。我和他的距離已經這樣近,近到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今天戴的襯衫袖扣。淡金色,正方形。恰是我在去年七夕時買下來送給他的那一對。
那一次他收到禮物,有點驚訝,微微挑起眉尾看過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給他送禮物,前前後後暗暗準備了很久。本來是想親手做一件東西,比如陶土或者圍巾之類,然而最終證明難度略大,又不易隱瞞,隻有作罷。最後挑來挑去選中一對袖扣,買下來後又覺得他可能不會喜歡,懷著這樣忐忑的心情一直到七夕當天。晚上我終於將禮物遞出去時心情其實很緊張,可是我的表情將我的心情掩飾得很好,仿佛很隨意的模樣跟他講:“隻是一個小玩意兒。你要是喜歡的話當然最好啊,你要是不喜歡的話……”
他說:“不喜歡的話會怎樣?”
我輕飄飄地說:“不喜歡的話我就不送了呀。”說完就跳起來要把袖扣從他手心摳走,被顧衍之一把抱起腰身壓進沙發上,接下來就是勾住下巴一通深吻,一直到喘不過氣的程度。我揪住他的衣襟大口呼吸,聽到他說:“你這樣的驚喜以後還可以多一點。”
我仰臉看他舒展開的五官。眉眼含有影綽笑意,隻這樣看一看就讓人覺得心裏發軟。我很想直接告訴他我真的很喜歡他。然而話到嘴邊還是換了個方式:“你看,我買禮物其實是很認真的啊,錢也是我自己打工賺到的。你現在知道了這個,有沒有覺得更感動了一點呢?”
我被他緊緊抱住,可以感受到他胸腔的溫度。感覺到他不斷親吻我的臉,像是要融化一般。然後聽到他柔聲開口:“我想這樣。可是早就已經滿了,再多不了了,要怎麽辦呢?”
……
我眨了眨眼,努力想把眼眶滲出來的酸意消化掉。
麵前落地窗中映出的修長身影沉吟片刻,終於還是朝著我的方向走了過來。我渾身繃緊,猛然抬眼,在落地窗中正對上他的視線。顧衍之的腳步頓了頓。我看著他的眼睛,那裏麵深沉看不見底,將所有情緒都掩住。我和他對視半晌,慢慢摸索到桌子上李相南的手,後者立刻會意,很快反手握住。又模樣關切地安慰了兩句。我看到顧衍之的視線落在手上半晌。突然他別開視線,轉過身,腳下不停大步離開。
他的身影在落地窗上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小。直至背影拐過轉台,再也不見。身後的隨從不明所以,隔了片刻才慌忙跟上去。我捂住眼仰起頭,想讓眼淚統統倒退回去,臉頰卻觸到無名指上的一點硬意,那是我在二十歲生日那天,顧衍之在臥室美人榻邊,套在我手上的戒指。指環裏麵刻有名字,指環外麵鑽石鑲嵌,隻稍稍一動,便璀璨得光芒耀眼。相同款式的一枚戒指套在顧衍之的無名指上,我曾經不止一次在看到女子同顧衍之搭訕時,上前一步跟他十指相扣,然後理直氣壯地舉起來宣布主權。
我們曾經幸福成這樣。我們的回憶都這麽好。
李相南在一旁看看我,突然有些著慌,手忙腳亂地要找紙巾給我擦臉,一麵說:“哎你別哭別哭,你別哭啊。”
我強自鎮定,居高臨下地看他一眼:“我當然不會哭。現在就哭了,以後怎麽辦?”
“……”他啞然地看看我,然後有點小心地指著我的眼眶,“可是,你現在已經哭了啊。你都沒有察覺到嗎?”
我伸手去摸,果然摸到滿臉的水澤。頓時有些惱羞成怒,雙手捂住臉。卻無論如何都壓製不住。眼前漸漸變得模糊,李相南默默遞來紙巾,我一把抓過來胡亂擦了擦臉頰。手腕卻突然被他握住,然後強行翻開手心。我要抽回來,發現自己的手心上滿是指甲掐出的痕跡,有兩處還隱隱滲出血來。李相南拿紙巾按住,抬頭看我:“疼不疼?”
其實根本覺不到有什麽疼痛。大概鄢玉所謂的以疼止疼真的有道理。心髒的位置正一陣一陣抽緊,手心上這點相比起來就根本算不得什麽。與此同時我的眼淚也像山洪一樣爆發,聲音更是難以維持平穩:“哎,李相南,你說這次顧衍之是不是終於討厭我了?”
當天晚上我沒有再回去顧宅,而是住在酒店裏。鄢玉打來電話的時候,我的情緒剛剛有所平複。這次他難得沒有發揮毒辣舌尖功能,還算溫和地開口:“就算你拒絕治療,總得需要一點兒止疼片吧?”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您不是說以疼止疼麽,我覺得挺管用的。止疼片暫時用不著,讓您費心了啊。您還有事嗎?沒事我掛了。”
鄢玉沉默了一下,怒聲道:“杜綰,是你跟我要求做心理控製的吧!現在你這種口氣跟我說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你在懷疑我的醫術嗎!你敢給我點個頭試試!”
“實話講我是有些懷疑你的醫術了鄢醫生。”我抹了一把臉,終於決定實話實說,“你究竟有沒有做成功啊?顧衍之現在看起來根本不相信我你讓我怎麽相信你啊你告訴我試試!”
鄢玉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五倍:“你以為一個大活人是木偶嗎!心理控製的過程本來就很像過敏反應!把本來不是自身的觀念強行快速灌輸進去,稍微不慎就會功虧一簣!更何況顧衍之那種人本來心誌堅定,我費了多大力氣才成現在這樣你知不知道!心理控製本身就是一個消滅跟反消滅的過程!一個人隨著時間才能消化這些觀念你懂不懂!等他真到放棄你了,有你哭的時候!”
“……”
“我真是受夠了你們這些不懂醫術還裝懂的人!要不是看在你是癌症病人的份上我真懶得理你你知不知道!別以為你是病人你就有特權!給我道歉!我要求你立刻給我道歉!”
“……”我立刻誠懇地說,“對不起。我錯了。您別生氣。”
“我本來還考慮要不要告訴你,現在看我可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鄢玉陰陽怪氣餘怒未消,“你不是覺得顧衍之根本就沒被影響麽,很好。很好!再過幾個月,你要是沒在媒體上看見顧衍之跟葉矜在一起的消息,我鄢玉跟著你姓杜!我去派出所改名杜玉你信不信!”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鄢玉停了停,語氣慢慢平靜下來,“顧衍之到底也算是我半個發小,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在你倆離婚之後單身一輩子。葉矜既然已經喜歡他喜歡了這麽多年都不結婚,我幹脆把你跟顧衍之拆開的同時,再順便把他倆湊成堆,總比顧衍之一個人孤獨終老要好。”
我張了張口,半晌找不到自己的聲音。鄢玉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杜綰,你不要怨恨我。我還是有點良心的,畢竟我得給活人打算。當然,剛才我其實也是氣話,並不一定就保證葉矜跟顧衍之以後在一起。這是心理跟感情,不是中藥和西藥。我隻是試著勸說顧衍之這樣去做一做,他究竟聽不聽,我並沒有什麽把握。”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上麵淤青未消,下午的時候被李相南強行貼了兩片創可貼。隔了良久,我對著電話緩慢地哦了一聲。輕聲回答:“那也很好啊。”
掛斷電話後不知發呆了多久。再抬起頭時看見對麵的穿衣鏡中映出的自己,眼圈明顯泛著紅,臉上也隱隱有些浮腫。並且嘴角下沉,明顯是情緒低落到極點的模樣。再次覺得今天不回顧宅的決定是正確的。正打算去洗一洗臉,房間門板忽然被人輕輕敲了兩下。我抬起頭,下一刻聽到顧衍之的平靜聲音:“綰綰。”
我渾身陡然僵硬。聽到他又開口:“開一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我們談一談。”
我赤著腳走過去。在門邊站定一會兒。努力語氣鎮定地問他:“你想談什麽呢?”
他在外麵沉默片刻。再開口時,低沉輕緩,帶有再熟悉不過的溫柔聲線:“不管怎樣,我們和好,好不好?”
我捂住嘴,要拚命忍住才沒有哭出聲音來。
是我把他逼成這樣。我以前還跟葉尋尋認真講,如果你和鄢玉真心喜歡,就不要互揣摩,揣摩到身心俱疲還什麽都不說。這簡直就是相互折磨。我才不會忍心看到我喜歡的那個人因為我的蓄意而受到傷害。
我那時說得信誓旦旦。可現在我所說的話做的事要比葉尋尋曾經做的殘忍百倍。我讓顧衍之說出這樣的話。他一直都是不動聲色,驕傲矜貴的樣子,沒有什麽人奈何過他半分顏色。現今我卻讓他說出這樣的話。
我自己都開始討厭自己。
我貼近門邊,從貓眼往外看。顧衍之站在外麵,手裏提著一隻小小的紙盒。我看清楚紙盒外圍的花體標記,那是新街路口一家餐廳做的甜點。小時候有段時間我基本是一天一塊,直到因為蛀牙而作罷。後來仍然時不時被顧衍之帶回家裏一兩塊,問他時他隻輕描淡寫說是順路。後來我才從葉尋尋那裏知道那家餐廳其實不準外帶,隻是因為顧衍之才得到額外特權。
被顧衍之喜歡的人可以得到太多好處。這樣的好處隻不過是其中的一點點罷了。
我漸漸覺得站不住。沿著門板慢慢滑下去。覺得心髒尖銳發疼,緊緊捂住。外麵沉默了片刻,一時間靜寂得沒有聲音,我恍惚還以為是顧衍之走了,卻聽到他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鄢玉告訴我,你喜歡上了別人。”他的聲音低低地,有點慢,是一字一句說出來,“半年前你去A城實習,這一次又去,他說他兩次都見到你跟李相南在一起。他沒有說過謊話,可是這一次我不能相信。”
我緊緊咬住自己的袖子。眼淚撲簌簌落下,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我看著你在我身邊一點點長大,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跟直覺。你一直善良專心,不可能輕易為了所謂的新鮮感輕易跟我離婚。你在十五歲的時候跟我說你喜歡我,你說過一生都會對我很好。我知道你當時不僅僅是隨口一說。去A城之前商定過要回來試婚紗,還有蜜月選擇在哪座小島上度假,這些你統統都答應得很好。我沒有辦法告訴自己,你在這短短幾天裏突然就能變了心。我不能相信。
“縱向的歲月我沒有辦法填補,可是李相南不會比我更了解你。他不可能知道你的手指分寸和腳掌寬度,他也不可能知道你身上的胎記在哪裏。他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遠遠比不上我們的時間。他也不可能比我更明白你習慣息事寧人的心理,還有嘴硬其實是在撒嬌的目的。你什麽時候想獨處,什麽時候想人陪,什麽時候會害怕,什麽時候會惱怒,他統統不會比我更清楚。我寧願相信你是有秘密不肯告訴我。可是有任何的困難你來找我,都不會是一件丟臉的事。綰綰,你可以對我哭,對我吵,以及任何程度的肆意胡鬧,我都有足夠的把握和耐心陪著你一起變老。隻唯獨不可以像現在這麽對待我。我們和好,好不好?”
我終於忍不住,站起來一把打開門。
眼前淚水模糊。顧衍之等在那裏,淺色衣衫,一貫的優雅從容。可是往日他的眼睛裏沒有隱忍成這樣,讓人隻看一眼就覺得再難受不過。突然想起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見他,那時他那麽沉靜悠閑,不緊不緩,連指尖都很好看,禮儀舉止和山中的人們全不相同。那時他的一把聲線就像是山中徐徐而過的春風,溫柔得讓人迷戀。
我一度以為這是上天給予的緣分。如今卻發現過早地下了定論。我們有足夠的機緣,卻沒有一直的好運氣。
我想現在我的模樣必定是一塌糊塗。可我又完全不知道該講些什麽,顧衍之的話滴水不漏,我那些理由脆弱的根本無從反駁。還沒有想完,已經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拖過去,抵在牆上。
紙盒掉落在地上。他撈住我的腰身,一手抬起我的下巴,重重吻上來。我的齒關被撬開,口腔中被從未有過地掠奪掃蕩。漸漸有鹹腥的味道。顧衍之向來注重舉止與場合,他手把手教過我完美的禮儀,他一直將這些禮儀執行得很好。可是現在他將我壓在走廊牆壁上,身體密密貼合,他吻過來的力道長久而凶猛。我的嘴唇漸漸麻木,像是被一寸一寸吞吃入腹他才罷休,可是又分明感到彌漫而來的濃鬱的悲痛意味。
良久他才放開我。被他掐住腰身才沒有掉下去。他在親吻我的眼睛,被眼淚浸得冰涼的臉上有溫軟的意味。很想讓人不由自主靠近過去。他看住我,話一字一字地響起:“綰綰,收回你之前的話。我們重新來過。”
我抬起頭看向他。他一貫強大沉穩。他不曾這樣放下身段,用這樣的語氣請求過任何一個人。我緊緊掐住手心。
我低下頭,說:“可是難道你就沒有討厭我嗎?”
他說:“為什麽我要討厭你呢?”
“你既然是說重新來過,就說明你也知道鄢玉告訴你的話是真的。我確實很早之前就和李相南暗度陳倉,鄢玉這次也沒有說謊。都是我在騙你。”
他沉默了片刻,開口:“你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這樣的話。”
我渾身一僵。
他說:“你在騙我的,對不對?”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迎向他的目光:“我沒有在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我一直都在腳踏兩隻船,我人很壞,利用你的信任,又辜負你。我把你騙成這樣,你應該討厭我的。你其實很討厭我的對不對?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你。我其實罪無可恕。你怎樣想我都可以。你其實很討厭我的,隻是沒有說出口而已,對不對?”
他垂著眼睛看著我,不講話。我索性一口氣說出去:“你去找葉矜好不好?她等你等了這麽多年,她那麽漂亮,又懂事,比我更值得你喜歡。我確實不喜歡你了,你接受這個事實好不好?”
我從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麽多的謊言。死死掐住手心。我想,哪怕現在他再多說一個字,我都會功虧一簣。
我忍了這麽久,自製力已經到了撐不住的邊緣。
我眼前的這個人,他曾經在我即將跌倒的最後一刻穩穩接住我。在我最孤單無靠的時候收容我。在我最灰心絕望的時候告訴我他喜歡我。他曾經及時出現過許多次。那麽現在,隻要他叫我一聲綰綰,或者再重複一遍說我在騙他,我會立刻撲進他懷裏放聲大哭,抱住他的腰身告訴他一切。
可是他一句話沒有再說。慢慢放開懷抱。然後退出半步之外。片刻之後,轉身離開。沒有任何停頓。
我很少看到他的背影。顧衍之以前說過,背影會帶給人一種悲傷的意味。如果可以,他會盡可能讓我走在前麵。從那之後的每次出差,他總會盡量避免我看著他離開。可是今天我一連兩次見到他的背影。
他走得很快,隻花了很短時間就消失在走廊拐角。從那以後的一周時間裏,我沒有再見過他一麵。
我隻在近日的新聞中見過他一次,出現在一次時尚晚宴中。照片上他穿一身再低調不過的黑色絲絨禮服,卻眉眼清俊,在一行人中最為打眼,麵孔上有不達眼底的淡淡笑容。我盯著看了一會兒,一旁李相南盯著我看了同樣時間。然後他幽幽開口:“舍不得?那就直接回家告訴他真相好了。”
我說:“你們男生在路上看到個美女還盯著回味很久呢,我就隨便當美男子看一看都不行嗎?”
“你這叫隨便看一看嗎?你的目光簡直要把屏幕燒出一個洞來了你知道嗎?”李相南說,“你不舍得就是不舍得,逞什麽強呢?”
我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收拾情緒。在第三天找到律師,約在露天咖啡館,講明相關財產轉讓事宜。我簡明扼要說完來意,他看了看我,怔忡了一會兒,遲疑著說:“杜小姐,你是,顧氏董事長顧衍之的,妻子?”
當天的天氣有點兒陰沉,我扶了扶鼻梁上的太陽眼鏡,說:“不是。”
他有點兒訕笑:“杜小姐在開玩笑。就算你戴著眼鏡別人認不出,可是這麽龐大的一筆數字擺在我麵前,除了是顧衍之的妻子身份,還能是誰。全市的人都知道顧氏的董事長嗬護自己的配偶嗬護到了獨家私有的地步。我內人還常把顧董為愛人做過的那些事念叨給我聽呢。再說兩年前你們結婚登記時,顧杜氏的故事可是一直給人津津樂道。怎麽可能不是呢?”
我說:“你說是那就是吧。”
他看了我一會兒,說:“杜小姐今天心情不太好?”
“沒有。”
他噢了一聲,突然變得有些過分的熱情和興奮,同我說:“杜小姐為什麽會突然想把這些財產轉回顧先生的名下呢?其實杜小姐和顧先生既然這麽伉儷情深,誰的名下也沒有什麽區別。女方一般不都是希望男方的房產等等歸在自己名下,用來增加安全感的嗎?杜小姐為什麽會想著要反著來呢?”
我眯眼看了看他,深深有一種遇到江湖騙子的感覺。明明今天上午預約的時候負責人特別講明這個姓章的律師是本市在這方麵最專業最著名的律師之一。其專業和著名程度可以用其每小時的美金谘詢價格來證明。現在看來,分明是發貨實物與商品不符。
我看了他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你真的是姓章麽?真的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長張?”
他說:“啊。章一明。立早章,一二一,日月明。”說完殷切地看著我,“我聽說,杜小姐的父親是杜思成先生是嗎?我還聽說,杜小姐是在十幾年前被顧董從西部山區帶回T城的是嗎?是這樣嗎?那時好像顧董也才二十歲左右吧?這麽多年過來了,杜小姐和顧董的感情還是這麽好。簡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真是讓人豔羨啊。”
我沒有說話。
這幾年間,這種類似的感情很好的話,我已經從不同的人嘴中聽過無數遍。收獲過無數或歆羨或嫉妒的眼神。始終覺得驕傲而理所當然,從未想過會變成今天這個地步。
十幾年前的那個暮春時候,山中時光好得一塌糊塗。我將一個人緊緊抱住,不肯鬆手。鼻間嗅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清爽味道。一把將蒙著的布料從眼上拽下。那一天的黃昏殘陽如血,而我麵前的陌生人睫毛深長,眉眼間有淡淡促狹,卻同時還有一點溫柔笑容。
從開始,到現在,一幀一幀回憶起來,恍然一場美夢。
三天後,章一明把新的一份財產轉讓書擺在我麵前。我直接翻到最後一頁簽字的時候,他才張了張口,說:“杜小姐,你都不看一看的?”
“我相信你。”
他一臉欲言又止,最後從我手裏把協議書奪過去,刷刷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上麵:“你看看,前一頁那些不動產尚且不說,單是這一頁的股票和分紅就能買下這裏半條商業街,你當真要簽這份協議?”
我點點頭,說:“啊。”
“為什麽?”
我把茶壺往他麵前推了推:“章律師,請喝茶。”
“……”章一明不肯死心,瞪我半晌,試探問道,“顧先生強迫你這麽做的?”
“不是。”
“那就是,你們,難道,要離婚了?可那也不對啊,你們離婚的話為什麽是你……”
我平靜地打斷他:“就是這樣。也沒有為什麽,我就是圖個新鮮,想淨身出戶玩玩來著。”
“……”
我以前沒有試圖去了解過顧家在T城所處的地位與聲望。這樣一個樹大根深的家族,一貫的作風都是低調行事,不動聲色。即使無所不知如葉尋尋,也隻是同我講過我以顧衍之為監護人,比杜程琛要好上百倍。然而究竟好在哪裏,她卻也講不出來。
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們對富有和很富有並沒有什麽太大區分的概念。直到後來已是高考之後,一次我跟著顧衍之去一場宴會,碰巧杜程琛也在那裏,本來一堆人圍著他在說笑交談,回頭見到顧衍之踏入門中,立刻轉了風向紛紛圍上來。那時我被顧衍之牽住手擋在身後,才避免了被潮水般連綿不絕湧上來的人悶到窒息而死的噩運。後來我看了一眼站在那裏的杜程琛,顯然他的表情有一些難看。再到後來我們即將離開,顧衍之去取大衣的空當,我被主辦方莫名塞了隻盒子在手中。想推辭掉又被告知是送給顧衍之的,於是進退兩難中隻有收下。等顧衍之取了衣服回來,主辦方的人影已經不見。顧衍之將大衣給我穿戴好,低頭看見我手裏的盒子,拿過去打開看了一眼,微微一挑眉,又隨手合上,笑著問我道:“主辦方那個有些胖的王叔叔給的?”
我在他開了又合的動作中間分明看到那裏麵綠光搖曳,似乎是一隻手鐲。我抬起頭察看他的臉色,顧衍之的笑容紋絲不動,我卻總直覺他並不是真的很愉悅。於是啊了一聲,小聲問:“我是不是做錯了事情?”
他說:“沒有。”想了想,又將盒子打開,問我:“喜歡嗎?”
那鐲子綠意幽幽,看起來油光而沁涼。我其實本能很喜歡,然而總隱約覺得不對勁,於是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認真說:“不是很喜歡。”
他揉了揉我的發頂,嘴角有點笑容:“明天給你一隻更漂亮的。”然後叫來一個侍應,低聲說了兩句。那個侍應很快帶著盒子應聲而去,顧衍之則牽著我的手轉身離開。我在回去的路上終於有些察覺出個中意味,轉頭看了看他,問出來:“你在外麵很受人尊敬愛戴嗎?”
外麵正是紅燈,車子緩緩停下。顧衍之伸手過來,把我的幾根手指握在手心裏一根根揉捏。然後他在無名指上輕輕咬了一口,笑著問我:“我看起來已經那麽老了嗎?”
他沒有正麵回答,我卻在那晚被勾起了好奇心。於是第二天上網,花了一天的時間查找顧氏資料,最終覺察,顧衍之比我想象中更要強大一些。他手下掌握的顧氏,其資產與員工,技術和戰略,超出我曾經認知的範疇。而他自身的背景深厚,身家數字龐大的程度,也超出我曾經以為的他的樣子。
然後他在前年時候,幾乎將這樣的全副身家都給了我一個人。
我還記得他在突然告知我這個決定時,雲淡風輕的態度。而除了那句“增加安全感”之外,他其實還有另外一句話跟在後麵:“況且,聽說結婚之後,丈夫總要給妻子上交工資卡。”
他一向不吝於講這些話,也不覺得做這些事哪裏不妥當。相反每每都做得稀鬆平常,就像是一件與就餐聊天無異的小事一樣。我的反應倒是比他還要強烈,睜大眼睛看他良久,才喃喃說出口:“可是,太貴重了。”
他那時給我的回答是:“綰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就還是說明,你覺得我喜歡你不如你喜歡我得多。如果你有我信任你,或者是你信任我一樣信任你自己,就會覺得,這種事並沒有什麽所謂貴不貴重,值不值得。”
他曾經花了很久的時間,一點點耐心地告訴我,他是真的很喜歡我的。
如果能夠自私一些,直接告訴顧衍之我得了癌症的事實,我想,接下來我的痛苦一定比現在少許多。他一定將最壞的一麵留給自己,在我麵前時,甚至還會有笑容安慰。可是我想,顧衍之應當也同我想的一樣,喜歡上一個人,不過就是想讓他盡可能過得好一些罷了。
我還記得他的父母去世時他的樣子,也不能忘記他抱著我說過的那句“我隻剩下你一個”的那句話。我想象著顧衍之在知道事實之後,即使在我的強烈反對下不會陪我一起長眠,可是他眼睜睜看著我死去之後,一定會難過很久。
倘若我沒有自作多情,他當真留戀我到這個地步,我如果未來地下有知,必定不會想看到他餘下的生命過成這樣;倘若是我自作多情,在我死去之後總有一天他會愛上別人,那麽還不如現在就開始。所謂的長痛不如短痛,至少還可以讓他省去一個看著我死去的痛苦。總歸有那麽多的女子喜歡他,他隨便找一個,都會很容易地一起慢慢變老。也許他會忘了我,也許他會永遠地討厭我。可是於他來說,這都已經算是不好之中的很好。
……
除去弄完財產轉讓的相關事宜,我還花了兩天的時間,將本科畢業答辯的論文從內容到格式都修改完畢。其實其中大半部分都是之前我做了初稿之後再由顧衍之捉刀修改而成,包括文章摘要和後麵論文正文裏最重要的實驗數據部分。隻有寥寥一頁英文翻譯是我添加的東西。顧衍之一直都很聰明,我曾看他翻閱公司文件,複雜的文字和數字被他一頁頁翻過去時,甚至沒有停頓。將我的論文資料整理編寫的時候更是小菜一碟。人家半年做一篇答辯論文,兩個月前他從查看我的論文資料到從頭到尾編輯完隻花了一天半的時間。
我在第五天去找導師,將論文交給他看,他翻閱很久,一遍遍從前往後,我還以為是有什麽不對,突然他指著論文轉過頭來,認真問我道:“這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脖子一梗,麵不改色地點了點頭:“是啊。”
我清楚地看到他登時兩眼放光,搓了搓手,誠心誠意問我說:“我要是沒記錯,你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保研了?為什麽後來又放棄保研名額了呢?以後還有想考研的打算嗎?你要是有的話,隻要過了初試,複試你來找我,我一定保你沒有問題!”
“不好意思啊老師,我沒這個意向。”停了停,又問,“您看我這篇論文還行嗎?如果行的話,我能不能提前一些時間答辯呢?您看這個月底可行嗎?”
我前後算了算,離答辯還有一個半月的時間。而我最終的壽命終點是在三個多月之後。按照鄢玉骨癌晚期病人從腫脹疼痛到形銷骨立的步驟,我想,我大概不能保持現今這種狀態到真正答辯的六月中旬時候。
我跟導師磨了一個上午,並且拒絕告訴他將時間提前的原因,但最終還是成功地將答辯時間定在了半個月後。剛剛走出教學樓,就接到章律師打來的電話,告知我顧衍之已經簽完了財產轉贈協議。我哦了一聲,停頓一會兒,問:“他簽訂協議的時候,表情是什麽樣子的?”
他在那邊仿佛猶豫了一下,同我說:“顧先生的表情有些冷淡。”
“那,他有沒有說一些什麽話呢?”
“顧先生今天似乎比較忙,一言不發地簽完了協議,就趕去開了某個會議。”章一明頓了頓,說,“杜小姐真的要跟顧先生離婚?可是我覺得……”
我在預感他要到來的喋喋不休之中對著天空“喂喂”了兩聲,用疑惑的口吻自言自語“怎麽聽不見了”,然後將電話一把掛斷。
接下來我在酒店等了兩個整天,也不見顧衍之有任何消息傳來。
他沒有短信,沒有電話,也不見人,這個反應像是他根本就對那份協議的簽署沒有在意。我一個人在酒店房間團團轉了兩天,倒是李相南來過兩次,全都被我趕了回去。我想著顧衍之可能是出差去了外地,或者是被其他的事所纏住,所以沒有時間來找我。又很明白這其實隻是我的自欺欺人。直到第七天晚上十一點半,鄢玉打過來電話,這個時間他的聲音依然一把清朗,並且依然的直截了當:“聽說你跟顧衍之已經離婚了?”
我停了一下:“你聽誰說的?”
“你這語氣聽著還沒有離啊。”他啊了一聲,“其實我也沒有聽說,我就是在網上看到顧衍之和葉矜這幾天老是成雙入對,還都是登在新聞頭條的位置,我就以為你們已經離婚了呢。”
我說:“……”
我的大腦在那一瞬間有些懵。立刻撲到桌邊打開電腦,按照鄢玉的指點打開新聞,頭一條果然便是顧衍之和葉矜相攜進入某高級會所。上麵的照片略微模糊,卻還是可以分辨出那張熟悉到極致的麵容。戴著一副寬大墨鏡,唇邊情緒沉靜,同時舉手投足間有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在。
他身邊的葉矜臉上笑容微微燦爛。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這樣一看,才發覺她和顧衍之的年齡相仿,美麗卻仍然有如多年之前。他們連身高和氣質都般配。不像我站在顧衍之身邊時,總會有人打趣,說我是顧衍之連哄帶蒙騙到手的小孩子。
鄢玉在電話那邊慢條斯理地開口:“你看,杜綰,你跟在顧衍之身邊十幾年,一次也沒有出現在任何新聞媒體上過。現在葉矜隻跟在顧衍之身邊兩三天,就迅速占領各大報紙媒體的頭條。你有什麽話想講一講嗎?”
“……”
我無話可講。
這本來就是我想達到的意思。隻不過在真正看到的時候,我比我想象中還要更加難過一點點。我隻唯一有些慶幸這張照片上顧衍之沒有牽住葉矜的手,她也沒有挽住他的手臂,他們僅僅是衣袂挨得很近而已,甚至也許根本沒有挨得這麽近,隻是巧合的錯位而已。我隻能這麽安慰自己。
輾轉難眠了一個晚上後,我在次日清晨去了顧氏大樓。
我來過這裏許多次。熟悉到可以說出這裏方圓百米之內的植株數目。然而這一次我沒有進去。隻是坐在大樓對麵的咖啡店中,從上午七點一直呆到下午五點。顧衍之每天來公司的時間不確定,從早上七點到下午都有。而今天他在九點半整的時刻抵達樓下,依舊是風衣襯衫的模樣,進去大樓之後,沒有再出來。顧衍之的樓層在頂層,我需要抬頭很高才能看到。
對於如今的我來說,時間是一件十足奢侈的消耗,然而同時又很廉價。我坐在店裏,看外麵的人。這裏是T城的中心街區,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步履匆忙眉心微鎖,可能是在為一些小事或工作而煩心,也可能是在為將來的自己做籌謀劃策。
人活著是一件很美好的事。這樣的想法很多人都有。然而隻有在特別感受到生命像為數不多的沙漏,一點點在倒數的時候,它才會格外鮮明。鮮明到感覺得到心髒的每一下跳動。像是迎接死神的沉悶節拍。
我托著腮一直到中午十一點。大樓底下緩緩駛近一輛紅色車子,停下後,葉矜走了下來。
她穿著一件淡紅色的裙子,手裏拎著一隻保溫盒。笑著向前台的接待小姐問好。舉止謙遜有禮,微笑恰到好處。
葉尋尋曾經提到她的這位堂姐除了死心眼之外,沒有其他什麽太壞的毛病。甚至愛好比葉尋尋還要廣泛。這一點讓葉尋尋很憤怒。葉矜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放在古代便是名門的大家閨秀。並且除此之外,葉矜連針織和廚藝都很精通,而且最後一樣尤其精通。葉矜不輕易下廚,然而每一次下廚,必會得到百分之百稱讚。連葉尋尋這種幾乎沒稱讚過人的人都不得不承認葉矜做的那道猴頭菇簡直是人間美味之一絕。
然而我還是覺得憤怒。
我和顧衍之還沒有離婚,葉矜已經堂而皇之地進了大樓。下一步自然可以想見是進入了顧衍之的辦公室。她拎著那麽大一隻食盒,明顯是想和顧衍之一起共進午餐。然後兩個人再聊聊天,笑一笑,聊到興致起,互相挨的距離便會越來越近……我基本可以聯想到後麵的場景。並且越想越覺得討厭,瞪著頂層幾扇玻璃窗很想發射激光射線。
我等了很久,一直沒有等到顧衍之邁出大樓。時間過得十足緩慢。等到後麵幾乎想衝進大樓裏麵去,又忍住。耐著性子等太陽劃過中天,到了西邊。臨近下班時候,有人開始從大樓中離開。我衝出咖啡店,跑到大樓底下,等著顧衍之出來。卻一直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夜幕降臨,已經是晚上八點,我蹲坐在側邊的台階上,幾乎要懷疑顧衍之是不是已經走了而我一時錯眼沒能發現,突然聽到有女子輕盈的笑音。
我心中一跳。立刻扭頭。果然看見那道挺拔身影,身邊還有葉矜。正相攜一起走出大樓。有些涼風,葉矜的裙子衣料輕薄,裙擺很快劃出一道花瓣一樣的曲線。我看見她瑟縮了一下,然後向著顧衍之有些撒嬌的口吻:“哎,有點冷。把你的風衣借我行不行?”
我僵硬在那裏,忘了此刻下一步的動作應當是站起來走過去。
所幸我的大腦還可以活動。快速考慮了一下,覺得今天這樣的局麵不適合見麵。正思索怎樣才能不被他們發現地離開,忽然晚風裹著一陣涼意襲來,我哆嗦了兩下,接下來沒有忍住,又很快打了一個噴嚏。
顧衍之的視線轉過來的時候,我低下頭,避免去看他的眼睛。一時間變得有些靜。然後我聽到顧衍之朝著這邊走來的腳步聲音。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一道身影在我麵前蹲下來。我的雙手被人握住,冰涼地觸摸到一陣綿遠暖意。
我忽然之間又有些鼻酸。卻終究忍住。聽到他近在咫尺的聲音:“在這裏坐了多久了?手很冷。”
“……”我低著頭,還是不敢看他,說,“我有些事想找你。”
他沉默了一下,仍是問:“在這裏坐了多久了?”
“不是很久。”
“為什麽不進去?”
“我覺得,”我看著麵前他的一雙手,修長有力。我總是覺得他每一個地方都完美好看。覺得後麵的話越來越小聲,很艱難,“我覺得,你現在應該很討厭我。不會希望我進去的。我還是在這裏等你。”
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才低沉開口:“既然知道我可能會討厭,為什麽不肯把話收回去?”
我抬頭看他。大樓前燈光淺暗,惹得他眉眼氤氳。卻仍然五官線條優美,每一筆濃淡都恰到好處。眼裏不見笑容,卻也沒有任何一絲厭煩。甚至,仿佛有一點溫柔。
我沒有辦法再讓自己把之前的話重複一遍。也再說不出其他的重話。隻好就這樣看著他,希望他能讀懂我的意思。又希望他不要懂。
這樣靜靜過了良久。直到天涼如水,我吸了一下鼻子。然後,聽見他緩緩開口:“如果離婚仍然是你的意思,那麽如你所願。”
他將這句話說出口時,眼睛裏溫涼深靜。就像是大雨過後的初秋,將所有的情緒都衝進地下,然後若無其事地掩住。
他的無名指上還戴著戒指,在微弱的光線下盈盈一閃。我不知道顧衍之這幾天都是怎樣考慮過,然後說出這句話。事情到最後,他還是將選擇權擱在我手裏。可是他這樣,又分明已經是同意了離婚。若是按照鄢玉之前科普過的理論,現在的顧衍之大概到了所謂“過敏反應”消除的階段,正在慢慢接受鄢玉灌輸的概念。接受葉矜的靠近,同意我的離婚,再下一步,也許就是對我真正的厭煩。
我勉強笑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有點沙啞:“好。我們離婚。”
他攏住我的手掌有微微鬆動。有兩分愣怔地看著我,沒有講話。我稍稍一個用力,手便脫離了他的包裹。立刻感受到一陣更深的涼意。
我沒有比這一刻更清晰地意識到,這種溫暖以後再也不會有。
被顧衍之喜歡上會有很多的好處。可是一旦不被他喜歡了,這些好處被收走時,會倍加痛苦。經濟學中的前景理論曾經說,人在損失時遭受的痛苦,遠遠比獲得同等事物時的愉悅程度強烈得多。這句話用在感情方麵同樣適用。
我不能否認,在這一刻,我的心口就像是刀片慢慢切割一般的痙攣。
“你和葉矜,我和李相南,這樣很好。”我一麵說,一麵從包袋裏拿出已經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沒有勇氣再去看他,低聲說,“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簽這份離婚協議的。財產我分文不要,其他的我想也沒有什麽了。上麵我的名字已經簽好。你如果覺得同意,可以在上麵簽字。明天是星期六,等到大後天周一,我們去民政局。”
我麵前的人半晌沒有回應。他半蹲下身在我麵前,隻穿了件淺色的襯衫,暮春的晚風吹拂過來,還很有些涼意,讓我很想把衣服還給他。總歸我也沒有幾個月活頭,其實披不披衣服,凍不凍感冒,也沒有什麽分別了。在癌症麵前,感冒這樣的小病小災連提都不值得一提。倒是顧衍之,我有些多餘地在想,任誰被背叛都不會覺得好受,他現在想必也不會開心,甚至還會覺得憤怒,這種情況下身為背叛的另一方當事人的我還披著他的衣服,簡直就是萬劫不恕。
我抓著衣服一角,猶豫著想把它還給他。又在開口的那一瞬覺得不舍。聽見他淡淡開口:“你這樣著急。”
我張了張口,一時回答不上來。抬起頭看向他。他又出聲,這一次比方才更冷淡:“我如果簽了字,你會比現在要開心?”
我有些沒出息的鼻酸。我當然不會覺得開心。
我恨不得讓葉矜離他遠遠的,恨不得讓她一輩子都不準靠近顧衍之的一百米範圍內。我恨不得自己可以陪他活到七十歲。即使不是七十歲,年齡減半都可以。可這樣的事我統統做不到。這世上根本不容許假設。要麽長痛,要麽短痛,隻能選擇一個。
我咬了咬牙,啊了一聲,若無其事的語氣:“我會比現在開心。”
顧衍之沒有再說一個字。
他的眼睛漆黑冷靜,我卻分明覺得他有濃鬱到化不開的失望在裏麵。片刻之後,他將我手上的文件和水筆接過去,協議上的文字一眼沒有瀏覽,直接在最下麵一頁頁地簽過去。他握筆的姿勢向來規整,字跡也很好看,真正的字如其人,是端正楷體,今天他卻簽得再潦草不過,眨眼間匆匆三份全部簽完。接著將文件合起,放回我手中。
我站起身,很有自知之明地將風衣遞還給他。覺得下一步應該就是目送他跟葉矜一起遠去。然而顧衍之沒有接手,隻同我平靜開口:“我送你回去。”
我張了張口,說了句“不必”,下一刻有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杜綰,事情說完了?可以走了麽?”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李相南站在花壇後麵,眉目平靜,手裏拎著件紅色風衣。然後他慢慢走過來,一直到我麵前站定,把那件風衣披在我肩膀上。
我不記得我有這種顏色的風衣,抬頭看向李相南,他渾然無事地“哎”了一聲:“你現在餓不餓了?你看我等你等得腳都麻了,你一定也餓了。我們去吃日式料理好不好?你昨天不是說你想吃了麽。”
我發愣過後很快哦了一聲:“那行。”已經不敢再看顧衍之的臉色,將他的風衣塞回給他,和李相南一起匆匆離開了事發現場。一直到車子開出很久,仍然不敢往後視鏡中看一眼。
旁邊李相南悠悠開口:“想吃什麽?快說。難不成我們真要去吃日式料理啊?”
“我不餓。”
“你不餓我都餓了。你一天不吃東西隻喝杯咖啡就行,我可不行。我等你等了這麽久,現在前胸貼後背。要不我們去吃火鍋吧?”
我扭過頭看他一眼:“你怎麽會出現在那裏?”
“我這兩天都住你酒店房間對麵,你不知道吧?你今天早上一出門我就知道了,我是跟著你過去的。你在咖啡店坐了一天,我也在咖啡店角落等你等了一天好不好?看在我這麽情誼深厚的份上,你能忍心不陪我去吃一次火鍋嗎?”
我摸到手臂上的一點布料:“風衣從哪裏來的?”
“我昨天在商場看到,覺得應該適合你,就順手買了。你今天早上走的時候穿太少了,我就給你帶過去了。”
“……別的都不說,可我是個很快就會掛掉的病人。馬上就要到夏天了,你就算買了,我也穿不了幾天了,你知道嗎?”
“可是也沒有人規定病人就不能穿新衣服啊。”李相南說,“你穿新衣服難道沒有覺得開心一點嗎?”
我說:“實話講,不是覺得很開心。覺得是在暴殄天物才對。”
李相南停了一會兒。幽幽說:“可是我真的很想讓你開心一下啊。我這兩天琢磨了很久,終於想通你為什麽不肯接受治療了。其實顧衍之不在你麵前,你根本就不在乎你自己的生死,對不對?可是我在乎,我真的很在乎。杜綰,你能想象我這種感受嗎?我這麽喜歡你,喜歡你喜歡得很深,可現在要看著你在我麵前一點一點死掉,杜綰,你能想象我有多難受嗎?”
我閉緊嘴巴,這一次沒有回答。
李相南沒有評價我一句任性自私,已經可以看出他終其一生都基本應當是個厚道人了。我向顧衍之隱瞞病情,我擅自做了這樣大的決定。我還把李相南拖進這趟渾水中。全都是因為我自己的一個主意而已。這樣想一想,每一個人都很無辜被動,唯獨我在利用病人的特殊權利,無事生非罷了。
周一上午九點半,我坐在民政局的休息椅上,等著顧衍之來。天色微沉,太陽就像是被煎花了的蛋白,掩在雲層裏混混沌沌。
我還記得上一次來這裏的光景。顧衍之穿著淺灰色毛衣和淺白襯衫,眉眼英俊,甫一踏進來,就像磁鐵一樣刷刷吸引了一眾目光。我努力淡定,其實心裏緊張到不行。緊緊握住顧衍之的手,寸步不敢離開。那一天的天氣很好,罕見的有兩隻喜鵲輕悄立於窗外的樹梢上。我和顧衍之從大樓裏出來時,我手裏多了兩個小紅本。我那時其實還不是很理解婚姻的意義,總覺得跟以前沒什麽區別。顧衍之也沒有和我說過我以後的生活會有什麽變化。想了半天,還是有些茫茫然地抬頭問他:“我們這就算結婚了嗎?”
他眼角含笑著看我:“否則你以為是什麽呢?”
“可是,”我小聲說,“我也沒覺得有什麽變化啊。結婚的意義和任務都是什麽呢?你都沒跟我講過啊。”
“對於你來說,意義基本就是,從今以後你開始擁有了我的合法專屬所有權。”他俯身過來,將我的安全帶係好,有幾分漫不經心意味地同我說,“對於我來說,任務大概就是,對你進行長期合法精心的喂養,直到養刁了胃口,除了我誰都沒辦法,那就可以了。”
“……”
我在這個周末,以及今天的這段時間,一直在想著過去的事。葉尋尋曾經說過,人在幸福巔峰的時候,美好的過往基本不見天日。等到心酸抑鬱時,才會不由自主想起這些甜美的舊事。就像是給慘淡痛苦的正文加一個備注,告訴自己曾經還有一些是美好的。然而越是這樣,其實就越是心酸。記得越多,越難以忍受。若是什麽都記得,那就基本會停在原地,根本走不下去。
葉尋尋語錄如今再一次證明了它的哲理性和閃光點。
我魂遊天外不知多久,有些傷感又食髓知味地回味了一遍遍,才發覺眼前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一雙深色褲腳。站在我麵前的人豐神如玉,下頜線條美好。鼻管挺直,睫毛深長。
顧衍之看了我一會兒。他的麵孔上有幾分清晰的疲憊,眉心微微蹙起,始終不見舒展。我屏住呼吸望著他,隔了片刻他別過眼,語氣平淡:“走吧。”
我默默跟著走在他身後。剛才想了那麽多,現在一路跟他走進離婚室,卻一點想法都沒有。機械地在工作人員麵前一問一答,隱約覺得桌子對麵射過來的視線在我和顧衍之身上逡巡遊弋了很久,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都是止住。一直到紅色的結婚證書被收走,遞過來一張離婚證書。看整個過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該是麻木。一直到這個時候,才覺得心髒抖了一下。
不過十分鍾,已經出來。中間忍不住偷偷看向顧衍之兩眼,他麵沉如水看著工作人員的動作,不曾偏過一分眼尾來。等到走出離婚室,我還是默默跟在顧衍之身後。一直到他停下腳步,我遲鈍地刹車,險些撞在他的身上。
我抬起頭,他正垂下眼睛看我。他總是將所有的情緒都妥帖收藏好,這一次我卻真正讀出他平靜之下的冷淡意味。
是真正的冷淡,像極了他對待那些他討厭的人時擺出的態度。
我被他這麽看了很久。然後,聽到他輕聲開口:“杜綰,我希望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