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喜新厭舊
第九章
喜新厭舊
我在意識模糊裏做了一個夢。
我又夢到了父親。上一次夢到他是在幾個月前。他在灰暗的背景裏無聲地,溫和地望著我,嘴邊有一些微笑,卻無論我說什麽,都始終不出聲。這一次仍然是這樣。隻是他的眉宇間仿佛有些擔憂意味,但仍然是無論我講什麽,他都隻是微笑包容的模樣。一動不動,也不開口。我自顧自絮絮說到最後,終於有些口幹舌燥。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告訴他:“我得了骨癌,爸爸。”
我忽然間有些傷心,想哭的感覺壓不下去。在夢裏緊緊抱住他,水澤大滴大滴滑下臉頰:“是骨癌晚期。醫生說我還隻可以再活四個月。我最近經常骨頭痛。爸爸,可是我不想隻活四個月啊。我該怎麽辦呢?你能告訴我嗎?”
他仍是一如既往的不肯說話,也沒有動。隻是笑容淺了一些,看著我的眼神變得複雜。我抹了一把眼淚,卻有更多的淚水撲簌落下。我仿佛是站在玻璃的地麵上,可以聽見眼淚滴答落下的清脆回聲。我覺得越來越痛,又覺得有些冰冷,卻無法分清究竟是哪裏痛,哪裏覺得冷。隻有難受到心悸的感覺清晰可辨,以至於終於忍不住紮進他懷中,哭得愈發大聲。
我哭了很久,簡直要把這些天壓抑住的心情統統釋放出來才甘心。到最後覺得心髒都在緊縮發疼,眼前陣陣暈眩。忽然被人輕輕親吻,從額頭到鼻尖再到臉頰,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溫暖得無以複加。朦朧裏有人在輕拍我的後背,一遍遍柔聲喚我的小名:“綰綰?綰綰?”
我慢慢睜開眼。覺察到床邊的柔和光線,以及眼前一張熟悉好看的麵孔。終於緩慢地意識到剛才是一場夢。我真實地被顧衍之抱在懷中,他的手指撫摸在我的臉上,把我的淚水一點點抹去,動作溫柔,觸感溫暖。
他輕輕說:“做了什麽夢?”
我低聲說:“我說夢話了?”
“沒有。”他的麵容上還是那點熟悉的笑容,唇角微微上勾,“怎麽哭成這樣?”
“夢到了父親。”
他微微一挑眉:“他說了什麽?”
我搖了搖頭。喉嚨裏還是有些哽咽。一言不發地反抱住他。聽到他思索片刻後說:“我們這個月找個時間,回一趟山中?”
我又搖了搖頭,覺到腳踝處有些隱隱作痛。想起鄢玉說過的骨癌症狀之一就是晚上的骨痛會疼得比白天厲害。想不著痕跡地忽略掉這種感覺,然而痛感愈演愈烈,終於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我疼得開始吸氣,終於被顧衍之發覺:“怎麽了?”
“……”我說,“有點腳踝痛。”
他看看我。很快在被單底下找到我的腳踝,握住,放在懷裏輕輕揉捏。手勢輕柔得恰到好處。我抬頭看他。深長的睫毛,挺拔的鼻梁,即使不笑也有一些微微上翹意味的唇角。他一直這樣好看。
我突然又有些鼻酸。被他一抬眼,堪堪看見。他臉上舒展開一點笑容:“怎麽嘴巴撅成這樣?這段時間腳踝總是痛,會不會有什麽問題?後天我們去醫院看下?”
我說:“也沒有總是痛啊,就是偶爾痛一痛。可能是缺乏了什麽微量元素。我不去醫院。”說完繼續看著他。
也許是我此刻的眼神有些貪婪,讓他的一個親吻輕輕落在額頭上,笑著問:“你想說些什麽?”
我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想把話說出口,同時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就是覺得,要是有一天你很討厭我了,也不要忘了我。這樣可不可以呢?”
顧衍之看看我,眼裏有幾分好笑的意味:“為什麽我有一天會討厭你呢?”
我啊了一聲。低頭看看手背,又抬頭看看天花板,若無其事地開口:“這個很容易啊。說不定就喜新厭舊了,你看,以前你就嫌棄過我這裏那裏,說不定以後就更多地嫌棄我這裏這裏那裏那裏,你看葉尋尋和鄢玉以前不就這麽分手的嗎?”
他笑著說:“我以前嫌棄過你哪裏哪裏了?”
我認真地說:“你是沒有明確講過你嫌棄我啊,但是你心裏肯定嫌棄過我。”
“比如說?”
“比如說,你說不定就嫌棄過我不如你聰明啊,甚至直接就覺得我很笨也有可能。然後說不定還覺得我廚藝也不如你,再加上我又對你那些公司上的事務一竅不通,不但幫不上什麽忙,平時還能亂七八糟倒騰出不少別的事情來,而且我話也很多,說不定你嫌棄久了,就覺得受不了了,然後鄭重其事地考慮離婚,找個更聰明更安靜更明事理的女孩子啊。”
我說完眼巴巴地望著他。顧衍之淡淡開口:“什麽叫我嫌棄。難道你本身就不笨麽?”
“……”
我呆滯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他這句話的意思。輕飄飄哦了一聲,說:“那真是為難你了啊。我覺得我們今天晚上還是分床睡吧。”然後就要越過他爬下床,被他一把撈回去,語帶笑意:“每回分開幾天都要胡思亂想。你不困麽?乖乖睡覺。”
我被按在他心髒的位置,聽見那裏有規律的跳動聲音。難以想象以後可能有那麽一天,顧衍之會對別人做對我現在做的這些事。一下子就覺得難以忍受。然後就有點怨恨蒼天何其不公。
我也沒有做過什麽虧心的事,我隻不過是喜歡了一個人,想和他呆在一起的時間久一點而已。而到現在為止,我們統共也不過在一起了不到四年。再零零總總刨去中間分離的時間,剩下來的相比於整個人生,就實在顯得很短。
當晚睡眠又是不好。我趴在顧衍之心口,閉著眼裝睡了不知多久。臨近天亮時才醞釀出一些睡意,然而不久過後便聽到顧衍之起床。他下床的動作向來很輕,這一次同以前一樣。可我仍然無法再入睡,趴在枕頭上看他在玻璃牆後麵隱約係扣子的樣子,一麵想象他解開襯衫領口兩粒紐扣時,一派隨意慵懶的模樣。隔了一會兒他從裏麵走出來,我立刻閉眼。
他在嘴唇上溫軟一點,開口:“既然醒了,不如下樓陪我一起吃早餐。”
“那,”我的眼睛睜開一條窄縫,從裏麵覷他的表情,有些試探地說,“你求求我啊。”
我被從被窩裏一把撈出來。頭頂上有人笑著開口:“我求求你了,陪我一起吃早餐吧。今天早上有某人最想吃的生煎包。”
我睜開眼,麵前這個人穿一身米白色休閑衫,一張臉龐上唇角微勾,笑容清淺。想到前一天登機之前,鄢玉告訴我他明天下午要回來T城幫我做的事,本來以為已經做好了的心理準備忽然之間全麵崩塌。
我抓住顧衍之的衣領,在手裏慢慢攥到不像話。
他挑起眉尾看我。我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聲說:“哎,那個,你能不能今天就不要出門了呢?你看,你既然都求我吃早餐了,我也答應你了啊,那麽你能不能也答應我呢?今天不要去公司了,行不行呢?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要求過你,隻今天這一次,以後也絕對不會再這樣。”
停了停,又立刻補充,“你不要多想啊,我這麽說也不是因為什麽很想念你之類,我才沒有想你呢。我就是覺得,就是覺得,也許今天可能會有打雷閃電什麽的,外麵不會很安全,你覺得呢?”
我聽到有人微微笑了兩聲。隨即下巴被捏住,輕輕前後地搖晃。然後他說:“心口不一的小孩子一樣。”
我和顧衍之兩個人在家中度過了兩個整天。
呆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就越不希望第二天鄢玉的到來。這樣思前想後的後果就是在第二天上午的時候給鄢玉發了消息,單方麵告訴他將既定事項延期一天。而很快鄢玉回複過來,是驚心動魄長長的一段話:愚蠢!無知!感情用事!我現在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了你告訴我這個!我看你是根本連四個月都不想活了你就根本想自生自滅了是吧!
我心裏一個哆嗦,幾乎能想象到被放鴿子的鄢玉火冒三丈的模樣。立刻關掉電話。
其實這兩天根本什麽特別的都沒有做。
不過還是往日經常做的那一些事。一起給院前的銀杏樹澆了澆水,逗弄了幾下玻璃缸中的金魚。又並排坐在觀影室內看了兩場電影,再下一下棋,聊一聊天,還有睡一睡覺,便不知不覺到了第三天。
以前不曾意識到四十八個小時會有這麽緊迫,緊迫到能清晰感覺時間就像是指尖的風,抓都抓不住。
我在次日下午,顧衍之人在公司的時候去了咖啡店。李相南已經坐得端端正正地等在了那裏,神情很有幾分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到我後又在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朝著我招招手。
我走過去,跟他說:“你既然笑不出來就不要笑了行不行?說實話你剛才那個笑容還挺有些嚇人的。你看我這不還好好的,說不定就又奇跡出現活下來了呢。你不要現在就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行不行?”
李相南擺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樣:“我又哭又笑也很考驗功力的好不好?你知道我現在心裏有多難過嗎?我不眠不休查了兩整天的資料,我連高考都沒這麽專注過。”
“那查詢的結果呢?”
他沉默了一下,看了看落地窗外,轉過頭來改口道:“哎你想喝什麽?我去給你買。”
我說:“冰咖啡裏那幾種裏你隨便選一種吧。今天有點熱。”
他說:“你身體狀況不適合喝冰的東西。”
我說:“那就來杯摩卡可以了?”
他說:“你現在身體狀況不適合喝咖啡。”
我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李相南不為所動:“你不想為自己負責,可我做不到。你別想威逼我。你想想,要是現在坐在這裏的是顧衍之,你敢隨便跟他提這些要求嗎?”
我梗了梗脖子,說:“敢啊,為什麽不敢。”
李相南說:“這是你說的。那我現在就給顧衍之打電話,告訴他你是得了骨癌晚期。”說著就拿起電話。我盯著他的動作,直到他翻到電話號碼,然後抬起頭來:“我真撥出去了啊?”
我點點頭,抱著雙臂看著他:“你繼續。”
李相南渾身僵硬兩秒鍾,兩秒鍾後頹然放下手機。看了我一會兒,說:“我聽鄢玉說你不想接受治療。連最基本的保守治療都放棄了?”
“是這樣沒錯。”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那是為什麽?”
我跟李相南僵持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實話實說:“反正吃藥和不吃藥,後果也沒什麽區別。更何況,現在吃藥的話,很可能會被顧衍之發現。”
他沉默了一會兒:“那至少也應該在你們,”停了停,說下去,“關係破裂之後接受治療。”
我說:“啊。”
“啊是什麽意思?”
我說:“已閱。”
“……”
李相南的表情明顯是沒有死心,還要再勸,我的身後突然響起一個驚詫的清麗女音:“你們倆怎麽會坐在一起?”
我轉頭看,葉尋尋一身淡紫色連衣裙站在不遠處,一隻手裏握著杯咖啡,另一隻手裏捏著隻太陽眼鏡,正挑高了眉毛瞪著我們。言罷視線單獨定在李相南身上:“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葉尋尋問別人問題,在很大程度上都僅僅是問一問而已,並不需要當事人來回答。換句話說,她隻是在用一種類似於疑問句而實際上是反問句的口吻來加強語氣罷了。而顯然李相南也早就領悟了這一點,聞言根本不看她,直接站起來對我說:“我去給你要點溫水。”
葉尋尋毫不客氣地在李相南的位置上坐下來,說:“你們倆在聊什麽?你們倆能有什麽好聊的?你們倆怎麽碰上的?你們倆怎麽會一起坐在這個地方?”
我說:“在聊打算跟顧衍之離婚的事。”
葉尋尋哦了一聲:“準備哪天離婚?”
“半個月之內。”
“離婚原因呢。”
我說:“夫妻不和。”
“你確定這四個字是用在你倆身上,而不是用在我跟蘭時身上麽。”葉尋尋把太陽鏡隨手丟在桌上,一臉不以為意的模樣,“行了胡說八道些什麽呀,我問你正經的呢。”
我把問題岔開:“你怎麽會一個人來這裏的?”
“逛商場走得累了呀,過來歇一歇。”
“……你居然沒有買東西?”
“看中了,隻不過還沒買。”葉尋尋漫不經心說,“蘭時現在正在路上堵車,等下他會過來。”
“他過來做什麽?”
葉尋尋完全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買單呀。”
我看了她片刻。還是沒能領會其中的精髓。“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蘭時會來買單!你以前什麽時候叫過別人來買過單!你不是都自己買單的嗎!你不是說你跟蘭時結婚以後你倆井水不犯河水的嗎!”
葉尋尋又哦了一聲,心平氣和地開口:“可是我錢包前幾天被人偷了,丟了好幾千塊呢。蘭時說這是補償,今天隨便我在商場看中多少東西,都是他來結賬。我想了想,總歸我都已經嫁給他了,這輩子指不定就這麽跟他過了,既然他都已經這麽開了口,而我又不吃虧,再拒絕就未免顯得太造作了,你說呢?”
我看著,緩緩說:“你不是一直都很造作嗎?”
葉尋尋噎了一下,梗了梗脖子道:“隨你怎麽說。”
隔了片刻,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等等,蘭時跟你在哪裏見麵?你還要在這裏坐多久?”
葉尋尋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就坐在這裏等他來呀。”
我看著她,說:“……”
我終於意識到,有些事情正在沿著超乎我預料範圍的趨勢發展。猛地呆了呆之後,立刻拿起手機給鄢玉撥電話,正打算另約到其他地點,忽然門關處有輕盈風鈴響起的聲音。我回過頭,鄢玉一隻手拖著行李箱,另一隻手握著電話貼到耳邊,身後的店門正堪堪合上。下一刻我聽到手中話筒裏傳來的冷淡聲音:“喂?我到了。”
我看著電話咽了咽喉嚨,說:“……”
我還沒有想到任何一句合適的措辭,就聽見風鈴的清脆敲擊聲再次響起。我默默祈禱著抬起頭,就看見隻在幾個月前葉尋尋婚禮上見過一次,葉尋尋如今的合法配偶,眉眼深邃,卻又莫名能給人一種溫潤謙和感覺的蘭時穿一身淺色長衣長褲,正一麵環視四周一麵推門進來。
我終於徹底陷入絕望。
眼尾偷偷掃向葉尋尋。她坐在那裏雙手抱臂,看過去的眉眼間早已一片冰冷。
在今年葉尋尋結婚的時候,鄢玉沒有出現在婚禮現場,卻委托顧衍之帶去了幾萬塊現金的一隻紅包。葉尋尋在婚宴之前知道這件事,沉默平靜了兩分鍾,緩緩吐出一句話:“管他去死。”
在我的記憶裏,葉尋尋有史以來還沒有跟誰結過這麽大的仇恨。鄢玉如果當時站在她麵前,她一定會用盡全身力氣把他大卸八塊。
自從他們兩人最後一次分手,鄢玉離開T城,兩人從此對過往便三緘其口。一直到葉尋尋結婚,兩人也沒有再互相提過對方一次。仿佛曾經那些舊時光皆是一場朦朧假象。流年在櫻桃和芭蕉中一再交替,葉尋尋婚姻的對象從曾經期許的鄢玉換成如今的蘭時,我曾經小心翼翼問過她與鄢玉老死不相往來的緣由,她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他既然放任我一哭再哭,就不能再饒恕。”
我揣著勇氣又問一句:“可要是哪天你再見到他的話……”
葉尋尋淡淡開口:“我要是會主動再跟他講一句話,就讓我去死。”
……
眼前的這一幕挑戰我身為一個可憐癌症病人的壽命極限。我覺得要是我在四個月不到的時候就離開這個世界,一定跟我堅持拒絕吃藥沒什麽關係,而大部分都是今天下午所受到的驚嚇而導致。
周圍的空氣就像是凝固住。我覺得頭皮發麻,聽著鄢玉在電話裏喊了兩聲。大概是我的不回應終於讓他覺察出不對,鄢玉在門口握著手機,微微一抬眼皮,下一刻他就跟葉尋尋的視線兩兩相對。
鄢玉本來就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刹那間變得冷若冰霜。
我抱著此生目睹的最後一場精彩大戲,看了才能死而無憾的理直氣壯心情,冒著膽子在他們兩個之間看來看去。鄢玉站在原地,跟葉尋尋對視了片刻,才拖著行李箱慢慢走過來。走到近前時,突然把目光拐在旁邊的我的身上。
他的兩道視線有如暴雨梨花針,幾乎能把我戳出千瘡百孔。我心髒一抽,立刻舉起雙手解釋:“我不是故意的不對不是我故意的是葉尋尋故意的也不對其實她也沒有故意她根本就不知道隻不過她也來了咖啡店看見我坐在這裏然後她就坐過來了然後你就來了然後就……”
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在鄢玉有形如“我懶得聽你的理由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T城結果你就給我看這個”的暴怒瞪視下欲哭無淚。李相南終於端著咖啡走了回來,走到近前停了停,看了看麵前的情勢,反應過來時,不受控製地啊了一聲。
我咽了咽喉嚨,虛弱狀地艱難開口:“李,李相南,我覺得我有點頭暈需要休息。我們還是先走一步好了……”
李相南立刻配合地過來攙我。鄢玉陰森森地盯著我們道:“站住。”
我和李相南立時站住。
鄢玉又緩緩轉頭看向葉尋尋。然後緩緩開口:“很久不見了。葉尋尋。”
“也沒有很久。不就是半年前的事麽。”葉尋尋抱著雙臂,目視前方,又仿佛突然想起來什麽,抬起頭來,“咦,不對,我們是不是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了?你看,真是不好意思,我這段時間過得挺好,都不知道原來過去這麽久了呢。”
鄢玉看了她一會兒,慢慢開口:“好好說話。別陰陽怪氣。”
葉尋尋的目光瞬間轉冷:“好好說話是麽。行,你聽著——我還真是沒想到會今天在這裏看見你。坦白說,你讓我立刻就掃興透了。”
鄢玉的臉色在那一刻簡直凍成了一塊南極冰山。
他的嘴角壓下去,那種微微眯起的眼神仿佛吃人一般。葉尋尋毫不示弱地直視回去。四道視線鋒芒畢露,都像是出鞘的利刃一般。我眼睜睜看著他倆之間的氣氛越來越詭異,有一種觀看古代武林高手狹路相逢即將開打的緊張感和刺激感。
我敢保證,如果鄢玉再稍微說一句戳人的話,葉尋尋絕對能當頭把手裏那杯咖啡給他澆下去。她一向擁有可以完全無視周圍所有的人,把除了自己的所有人都當成靜物的本事。我看得越來越興奮,掙脫了李相南的扶持也不自知,簡直想立刻把他們兩人的膠著跳過去,看他們兩個激烈的你爭我往。冷不防有隻手輕輕搭在了葉尋尋的肩膀上。
那隻手修剪得當,骨節分明,隻一眼便知是養尊處優的一隻手,而那隻手的主人溫和地開了口:“怎麽坐在這麽一個地方。讓人一頓找。”
蘭時不按常理出牌地出現在這裏,就像是一個絕頂的世外高手,把寬大袍袖隻這麽輕輕一揮,就讓方才緊繃的感覺陡然消散。
我突然覺得方才我腦補的那些遐想畫麵都特別無力。
蘭時微微彎身,將葉尋尋幾乎捏爆的咖啡杯從她手裏解救出來,一麵轉過臉,向我們幾個人一一點頭致意。我隻見過他一次,卻被他準確叫出了名字。李相南不知何時見過的他,此刻也被他叫出了名字。輪到鄢玉的時候,蘭時仍然是一副沉靜有禮的模樣,淡淡開口:“鄢先生。”
鄢玉抿著唇,臉色陰沉到滴得出水來。身上的白襯衫完全阻擋不住他冰寒氣場的強烈迸發。隔了片刻,終於麵無表情地點了一點頭。
蘭時轉頭對葉尋尋開口:“在這裏等多久了?”
葉尋尋冷冷回答:“有一會兒了。你來得有點慢。”
“和杜綰小姐一起逛的街嗎?”
“誰要跟她逛街。我跟她買的東西都不是一個風格的好不好。”
蘭時微微一笑:“那你看中什麽東西了?我們現在去買好不好?”
“現在忽然又不想買了。”葉尋尋朝著我一揚下巴,“除非他們三個走,否則我也不想走。我現在隻想坐在這裏。”
“……”李相南張了張口,說,“葉尋尋,這個位置明明是我先來的,你現在是占了我的座位好嗎?”
葉尋尋穩如泰山地坐在那裏,將太陽鏡拿在手裏摩挲,頭也不抬緩緩道:“所以呢?”
李相南說:“……”
鄢玉在一邊冷聲開口:“葉尋尋,你講些道理。”
葉尋尋猛然抬起眼皮,脫口道:“我講不講道理跟你有什麽關係!”
我和李相南被震得齊齊往後倒退一步。頓時感覺整個咖啡店裏的人都在看過來。靜寂了片刻。我再次咽了咽喉嚨,低聲叫了一句鄢玉,有些商量的語氣:“要不,我們去別的店吧?”
鄢玉頭也不回冷冷道:“憑什麽?”
我決定從此閉緊嘴巴沉默不語。
“尋尋,”蘭時在一邊溫聲開口,“釋放怒意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是為難別人跟為難自己是兩回事。你覺得呢?”
葉尋尋神情冰冷,卻不說話。李相南在一邊低聲跟我說:“蘭時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沒聽懂。”
我說:“我也沒聽懂。”
李相南說:“……”
“不過,有一回顧衍之跟我提過,他說跟葉尋尋講話,根本就不需要葉尋尋聽懂。”我低聲歎了口氣,“葉尋尋本來就是個不可理喻的人。不可理喻的意思就是她可以跟所有人講道理,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跟她講道理。即使葉尋尋懂道理,她也不會講道理。這本來是女生的通病,但這個通病在葉尋尋身上發揮得特別淋漓盡致,任何人跟她講道理都隻能讓她火冒三丈。所以這樣一來,對付葉尋尋的方法就隻有兩個,要麽是跟她一起不講道理,但這個姿態太醜了,不合適;要麽就是用葉尋尋根本聽不懂的道理跟葉尋尋講道理,這樣高深或者故作高深的後果就是葉尋尋沒法再用她的那套理論來反駁你。其實葉尋尋的武器就隻有她的那套理論,現在武器不好用了,再加上她本來也不是不懂道理,她其實也心虛,所以你跟她心平氣和地說著說著她就漸漸沒話講了,到最後隻能聽你的。顧衍之說,對付這種女生最合適的辦法就是這麽做。”
李相南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我真討厭顧衍之啊。”
對麵蘭時同葉尋尋的對話仍在平靜繼續:“尋尋,事情總要有一個解決辦法。當然我們可以坐在這裏,讓他們先走。總歸這個位子上一年不知輪流會坐多少人,他們隻不過是所有客人裏的幾個。但同時也可以我們兩個先走。我教過你的機會成本你忘記了嗎?時間價值你也忘記了?有些事情一反一正會錯過很多好時機。你剛才不是叫我快點來,以免有個玫紅色的包被別人買走嗎?當然就算別人買走了你也可以過兩天去美國再買,可是何必要這麽折騰呢?難道坐在這裏生悶氣,比去商場任意刷我的卡還覺得快樂嗎?”
葉尋尋的臉色變得有點緩和。我的目光在蘭時和鄢玉身上交錯逡巡。後者眉眼肅殺冰冷,漸漸蕭條得像是冬天冰雪覆蓋的荒山。我忽然有些不忍,不知該如何開口勸解,對麵蘭時已經撈過葉尋尋的手袋,一邊將葉尋尋半哄半摟著扶起身來。
一分鍾後,葉尋尋揚著下巴一言不發地離開。蘭時在她身後斂住腳步,衝著我們一點頭:“先告辭。”目光先落在鄢玉身上,然後是李相南身上,最後又看向我,嘴角有點笑容,“杜小姐如果有空,歡迎常來蘭宅做客。尋尋很希望你能來。”
我默默點頭。等目送他遠去,李相南在一邊幾不可聞地感慨:“開銀行的人果然都長了一張舌燦蓮花一般的嘴啊。”
我又默默點頭。一麵忍不住偷偷覷向鄢玉。他已經在沙發上自顧自坐了下來,將行李箱打開,把裏麵的文件抽了出來。再抬起頭看向我時神色如常:“這兩天你跟顧衍之過得怎麽樣?明天上午我去找顧衍之。明天以後的三天時間裏你不要讓他見到你。我建議你其實可以在這三天時間裏找個地方準備一下離婚協議。要是三天之後我成功了,就按照你的想法,你跟他順利離婚。要是沒有成功,我可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哦了一聲,一時吃不消他這樣大的情緒轉變。鄢玉又說:“你當真不吃藥?就算不想做其他治療,連藥你都不吃了?你這種一意孤行的病人其實我特別不喜歡你知道嗎?”
我啊了一聲,點點頭。李相南坐在我旁邊,把我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說了出來:“你確定沒問題吧?剛才你還,啊。現在你又,啊。”
“我的事跟你們沒關係。”鄢玉輕描淡寫地撫了撫袖口,仍是抬起眼看我,“我得事先告訴你一聲,雖然我跟你勉強算是舊相識,但診金是診金,這得按照行業標準來,半分也不能少。你能明白?”
我又點點頭。聽見他嗯了一聲:“你明白就好。不過話說回來,據說顧衍之在你結婚之前簽了一份婚前協議是吧?那你應該算個富翁啊,這點小錢在你眼裏也不算什麽嘛。倒是顧衍之,你倆等離婚了,對他可真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啊。哦對了,還有你,”說著目光又轉向李相南,眼鏡後麵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你身為他們兩個離婚的導火索,你可要做好萬劫不複的準備啊。顧衍之從來都不是個大度的人,他小肚雞腸得很,一下子賠了夫人又折兵,他能做成什麽樣,我可一概不負責任。”
……
我在晚上十點的時候回去顧宅。
我很少有這樣晚才回到家的時候。更從未有過不經通知,就這樣晚才回到家的時候。李相南的車子停在路口,我慢慢沿著道路走回去,果然遠遠看到不停張望的管家,看到我之後立刻快步趕過來,有些焦急的神態:“杜小姐今天一天都去哪裏了?電話怎麽一直是關機狀態?”
我低著頭往前走,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機沒電了。”
他顯然是不讚同的語氣:“至少也要找別人打個電話回來。以前沒發生過這種情況,少爺今天在書房已經等了一個晚上。八點半之後開始給所有可能認識的人打了電話,都說沒有見到人。葉尋尋小姐的手機也是關機狀態,少爺生怕你們出了事。”說到一半停了停,又補充,“現在回來了就好。吃晚飯了嗎?要不要叫廚房再做些夜宵來?”
“不用了。我不餓。”
我的話音剛落,已經被人捉住手腕。力道不大,頭頂上傳來的聲音甚至堪稱溫和:“一聲不吭跑去了哪裏,現在才回來。”
我抬起頭。顧衍之站在台階上,還是早上離開時穿著的淺色亞麻長衣長褲的模樣。燈光下他身姿挺拔,有微風輕輕拂動額角的頭發。五官深邃,眉眼間帶著一點溫柔,豐神如玉一樣。
我看了他一會兒。才收回目光,有些隨便地開口:“就是跟別人聊了聊天。不知不覺就說到了現在。”
他垂下眼睛看了看我。我心跳如鼓。掐住手心,維持著鎮定。過了一會兒,聽到他輕聲開口:“可我還沒有吃晚飯。”
我的勇氣像是很輕易就被他這句話卸去一半。
抬頭望向他。他的睫毛深長,盛住的目光隱隱柔和,找不到其他的情緒在裏麵。我在道歉和冷硬之中掙紮。這簡直是天人交戰。隔了好一會兒,終於全線放棄。
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腰身,沒有察覺到什麽推拒的意味,更緊地抱住。悶聲說:“對不起。”
他的手從我的手袋與身體的縫隙中穿過,上半身被他密密貼進懷裏。後背有他指尖熟悉的溫度。我的臉頰貼著他的衣服扣子,閉上眼,深深呼吸兩下。感覺發頂被揉了揉,顧衍之有些笑意地開口:“明天去試婚紗?”
我的嘴唇被自己咬得發疼。
——鄢玉今天下午同我說,所謂心理控製,九分真,一分假。慢慢地潛移默化。顧衍之不能知道這個事實,可是除他之外,你要跟我一樣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硬下心腸,一絲不苟。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才是最關鍵。當然,你也可以選擇軟弱,這是你的權利。我現在回去A城,也沒什麽太大關係。但是你身為一個成年人,如果不能承受自己所做決定帶來的後果,那就不要在開始隨便信口開河。我不喜歡半途而廢的人。杜綰,如果你想努力,那就達到極限的努力,行不行?
隔了片刻,我若無其事啊了一聲:“可是明天我要去找葉尋尋。”
“那就後天?”
我說:“哥哥。”
他尾音上揚地嗯了一聲。
我分明感到自己呼吸困難。聲音卻平靜得超出尋常:“三天之後,我有話和你講。”
他又嗯了一聲,說:“一定要三天之後?”
我說:“對。三天之後。”
這個世上總有那麽一些事不太盡如人意。具體來說可以表現在許多方麵。比如,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你不喜歡的人喜歡你。你不喜歡的人不喜歡你。以及,你喜歡的人喜歡你,可是你們不能在一起。等等。
這四種事情各自的痛苦程度,總的來說應當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而對於我來說,現在所深切了解的,莫過於是第四種。並且比第四種更加痛苦一點的就是,你喜歡的人喜歡你,可是你們不但不能在一起,他還會因為你的主觀緣故而變得討厭你。
就連李相南,在最初得知我的這一打算時,也忍不住幽幽勸我,杜綰,你是何必。
其實轉念想一想的話,我也沒有很何必。
畢竟身為一個將死之人,為自己打算得多一點跟為自己打算得少一點,保質期都是那些,到頭來也沒有什麽分別。這樣看來,自然還是要為自己所在乎的活著的人多做打算。現在我所在乎的人自然就是顧衍之。我既不希望他就此隨我一同長眠,也不希望他在餘下的生命階段做出什麽過於反常的事,如此的結果就隻能是我自己做出一些反常的事。當然這些事做起來不可能不心痛,但心痛畢竟不是癌症,雖然人人都不喜歡心痛,可是它畢竟挺一挺都會過去。尤其是在挺不過去的晚期癌症麵前,這點心痛其實可以忽略不計。
我這麽說服著自己,順便試圖一起說服陪我呆在酒店房間不肯離開的李相南。他表情不甚苟同地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應該是沒有找到能說服我的完美證詞,隻好歎了口氣,接著無限沉默下去。落地窗外正值T城的黃昏時候,從這樣二十幾層的高度向外望去,天邊灰紅相接的樣子格外清晰。日頭還隻剩下最後一分邊角,緩緩下沉,終究不見。我轉頭看了看牆上的鍾表,時針堪堪搖過十九點。離我上午離開顧宅已經十個小時的時間。
按照鄢玉的說辭,他能做到顛覆顧衍之記憶,讓他相信我從來沒喜歡過他的可能性基本為零。這並不是簡單的催眠控製可以做到的事。除非是被車撞了,或者是其他什麽原因導致頭部遭受重創,而重創的恰好又是海馬體那麽一個地方,才能快速地出現這麽一個奇跡。
所以就隻能退而求其次,勉強從顧衍之篤信我不會變心的觀點中快速剖開一絲縫隙。這雖然是心理控製術的原理,但其實已經跟心理控製術有所不同。具體中間過程解析複雜,但最終的結果就是盡可能地壓縮時間,快速地使顧衍之相信我雖然還算喜歡他,但喜新厭舊是人的天性,加之李相南本身就不算差,而且我們是同齡人,可能是共同語言多一點的緣故,因此相較於顧衍之來說,我現在更比較喜歡李相南。
鄢玉準備把這個假的事實添加進我之前告訴他的那些回憶裏。具體添油加醋的內容還包括他在A城目睹我約會李相南多次,半年前遇到過一次,在前幾天又遇到一次,以及我還跟李相南有說有笑同飲一杯飲料等等。昨天晚上他給我繪聲繪色講這些到後麵,我終於忍不住,抬手打斷他:“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同我講細節了。你還有其他要說的嗎?沒有說的話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打住各自回家了?”
鄢玉顯然說得意猶未盡。歎了口氣同我道:“你確定你不想聽?這麽精彩的三角戀故事我可是不眠不休編排了兩整天。細節纖毫畢現,這樣顧衍之才能相信。我編得特別跌宕起伏纏綿悱惻,簡直能讓山石動容的你信不信?”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其實這根本不是你編排的,根本就是你的親身經曆對吧?”
“……”鄢玉低頭慢慢抿了一口水,抬起頭來,溫和道,“請滾,好嗎?”
我在酒店裏呆了三天,基本沒有安心喝過水吃過飯,除此之外,還差點把所有的手指甲都咬穿。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到後來李相南不得不擋在我麵前,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按下去:“杜綰,你別這樣。”
“我什麽都沒有做啊。我就是有一點擔心而已。”我抬頭眼巴巴地望向他,“你覺得,顧衍之會討厭我到什麽地步呢?”
李相南說:“也許他不會討厭你。他隻是覺得很傷心。”
“可是你要是遭人背叛,難道你不會覺得憤怒和厭惡嗎?”
李相南在我的臉上逡巡了一會兒,最後放棄跟我理論,轉而說:“你希望他討厭你到什麽地步?”
“他會主動跟我提離婚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他會跟我老死不相往來嗎?”
李相南又看了我一會兒。靜靜開口:“不管他是哪種形式的討厭你,或者是離婚,總歸就是討厭你了,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你要是覺得還是舍不得,可以現在給鄢玉打電話。你還是有反悔機會的,杜綰。”
他的語氣有些冷。我愣了愣,終於被他說得清醒。
外麵有天氣陰沉悶熱。已經是第三天的下午時候。鄢玉說他最晚會在第三天下午打來電話告知結果。我和李相南默然相對。心中越來越忐忑,但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牆上的鍾表劃過兩點,我手邊電話鈴聲突然想起。
我一把抓起來,上麵來電顯示的是鄢玉的名字。立刻接通,手甚至有些微微顫抖。
鄢玉的聲音傳進來,不緊不慢,簡潔而又冷靜的語氣:“恭喜你,杜小姐。你成功了。顧衍之至少相信了一半以上我說的話。現在你可以回去顧宅了。”
我聽到房間內空調啟動的嗡嗡低音。隔了片刻,我遲緩地聽見自己哦了一聲。
鄢玉的語氣置身事外一般:“接下來要離婚還是怎樣,你說了算。當然,要是想讓效果更逼真一點,你也可以讓李相南送你回去。當麵親吻還是怎樣,也可以。總歸顧衍之這三天來收到的震撼已經夠多,想來也不會在乎再多一個。”
這次我長久沒有回答。
明明想過會是這樣一個結果。真的到了這一刻,卻還是難以坦然對待。隻覺得周身有些冷,大腦空白一片,心髒劇烈緊縮。我站在那裏有些搖搖欲墜,被李相南牢牢抓住手臂才不致於倒下去。那邊鄢玉停頓了片刻,口氣有所緩和:“後悔了?”
我的聲音輕飄飄地:“不會。”
“那就是覺得心痛了?”
電話被人抽走,李相南對著話筒說:“話說得是不是有些過了?”
“我隻不過是給她一個心理準備罷了。”鄢玉在那邊冷冷回答,“我的話才算什麽地步,一會兒見到顧衍之,你叫杜綰別演著演著崩潰了才好。”
我回去顧宅的時間已經是晚上。
我其實並沒有注意到夜晚的降臨。包括怎麽從酒店離開,怎麽坐進車子,怎麽被李相南載回顧宅的記憶也是一樣。一直到車子緩緩停下,不遠處有顧宅門口的燈光,李相南探身過來幫我解開安全帶。哢嗒一聲輕響,我才猛然一震,反應過來。
李相南問:“需要我和你一起進去嗎?”
我定了定神。打開車門,一麵說:“不用。”
我想象著可能見到的顧衍之的樣子。他也許臉色冰冷,也許動怒質問,也有可能一言不發隻將我視作空氣。但若是客觀來說,其實這幾種反應不論哪一種,對我來說,都沒有什麽分別。
然而真正的事實卻遠不是我所料到的任何一種樣子。我走進客廳裏的時候很安靜,顧衍之正一身淺色家居服地坐在沙發上翻著雜誌。手指停留在插頁上的姿態很隨意。他聽到響動微微抬頭,看到我的那一刻麵容平靜。帶著隱約兩分疲憊。然後微微挑起一邊的眉尾。
他的語氣和他的表情一樣古井無波:“從葉尋尋那裏回來?吃過晚飯了沒有?”
我張了張口。準備了多日的話一句都用不上,靜默片刻,隻被動地跟著他的問題答下去:“還沒有。”
五分鍾後,我和顧衍之麵對麵坐在餐廳裏。眼睜睜看著他將遠處的蛋羹端到我麵前,又將我手邊的一盤花菜挪到一邊。這是他向來習慣的動作。今天做起來,和平日並沒有什麽差別。眉眼也始終沉穩,平靜得沒有兩樣。在我發怔的空當,他將一塊牛肉夾在我碗中:“嚐一嚐今天的味道跟平時有沒有不一樣。”
我握著筷子在碗裏戳了半晌。低聲說:“我有話講。”
他說:“吃完晚飯之後再講。”
我抬起頭,看他的鼻唇眉眼。每一寸都仿佛精工描繪,這樣好看。隔了片刻,我輕聲說:“顧衍之,我們離婚。”
他的動作終於停了停。轉過臉來看了看我。眉眼間卻仍是不動聲色的模樣。片刻後,他平靜開口:“不要胡鬧。”
“我沒有胡鬧。”我說,“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了。這麽多年,難道你沒有覺得半點厭煩嗎?我覺得現在我們之間的感覺已經跟以前不太一樣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已經喜歡上別人了。”
我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停頓跟猶豫。這次他仔細地看我半晌。眼神溫涼沉靜。終於低緩問道:“李相南?”
我說:“對。李相南。”
他淡淡說:“我不相信。”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中還捏著一塊奶油切包。指尖修剪圓潤,手指修長好看。
我幾乎要懷疑鄢玉是在騙我的。顧衍之看起來根本沒有相信我的說辭。也許鄢玉所謂的心理控製並沒有成功,也許此刻我麵前的人早已猜出我的打算,甚至也許他跟鄢玉合謀,或者逼問出了鄢玉的真話,此刻心知肚明,隻等著將我一步步揭穿。我胡思亂想到有些心慌,直到看見顧衍之把糕點放下來,拾起一邊的小毛巾不緊不慢擦拭手心。
我吊得高高的心髒陡然落了下去。
“是真的。李相南喜歡我,不比你喜歡我少任何一點。你可能覺得李相南不如你富有,他可能也沒有你有經驗。可是他畢竟比你年輕,你如今擁有的,他在未來不一定就不會擁有。”
我的語氣輕描淡寫:“更何況,他比你更尊重我的意見。他也更理解我。這些年很多事都是你來做決斷,你說什麽就是什麽,表麵上可能會很溫柔,可實際上你根本不容人質疑反駁。我其實很不喜歡你這樣。我其實很多想法都和你不一樣的啊。可是我埋在心裏的時候比說出來的時候多很多。而且,我也不喜歡你一直都這麽忙。你一個月有很多天都在外麵,會有很多人和你打交道,你分給我的時間你可能覺得已經很多,可是對於我來說,我一個人的時間更多一些。當然這並不能怪你,隻能怪我自己。你就當是我人不好,我沒有定力,不值得你再對我費心費力。顧衍之,我們離婚。”
我已經和他相處了這麽多年。可能仍然不熟悉他打理公司的手腕,卻已經可以像熟悉他鎖骨的長寬,以及掌心的溫度一樣,熟悉他心中的軟肋,和所有的小習慣。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知曉他心中沒有把握時,總會握住手邊任意物件的動作,也沒有人比我更知曉他所在意的我們之間感情僅有的兩處可能的弱點——年齡的差距,以及互相陪伴的時間。
曾經這都是我們相偎入眠之前討論的情話。那時我們手指交叉,唇齒相銜,低聲喃喃。我想顧衍之不會想過有一天我會把它們當做一把利劍。我的語氣認真,不是玩笑,在他的眼裏,大概就像是真的在感情破裂時的埋怨。
顧衍之沉默地看著我。眼神烏沉深邃。隔了一會兒,慢慢開口:“綰綰,如果不喜歡一個人的缺點,可以說出來,他會改正。夫妻之間總會吵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可這不是離婚的理由。”
我避開他的眼神,低聲說:“我知道你的意思,可你應該也懂得我的意思。你知道我不是在吵架,我是在認真地跟你談。有些事忍到一定的階段,就沒有什麽改正的意義了。我不認為我再喜歡你了。結婚前你簽下的那份財產轉讓,這兩天我會原封不動地還給你。我希望我們能盡快離婚,我會分文不取地離開。就是這樣。”
他把手裏的切包放下,低緩說:“當真這樣,幾天前你從A城回來時的主動又算什麽?”
“隻是覺得對你有些愧疚罷了。”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開口:“綰綰,你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心中重重一跳。抬頭去看他。
他的眼睛漆黑,眼神沉沉沒有波光。我死死掐住手心,別開眼,若無其事地回答:“沒有什麽事啊。我隻是覺得以前的決定有些過於莽撞。或許,我不應該跟你那麽早就結婚。你以前說得很對,我還太小,不及你的見解,很多事想做就做了,沒有考慮過未來跟後果。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所以耽誤了你很多時間。現在我知道了,我認為我應當及時地改正錯誤。也不應該再耽誤你的時間。就是這樣。”
他說:“一個人總會碰到一些事情覺得新鮮,偶爾也會產生錯誤的迷戀,這不少見。但是熱度都會有過去的一天,頭腦冷靜下來以後,會知道之前的決定並不合理正確。綰綰,離婚是嚴肅的一件事。不是衝動之下的決定。有些話不可以輕易說出口,說出來也許難以再有挽回餘地。我不認為今天是合適談這件事的時間,我們改天再談。”
他說著要站起來。我快速說:“我認為我已經考慮得很鄭重很透徹了。我不認為我們需要再改天。哥哥,以前的我對你才是錯誤的迷戀。不是我和李相南。”
他定了定。轉過眼來看我。半晌轉身離開。我聽到他淡淡的口吻:“綰綰,你這句話很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