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無可替代

  第七章


  無可替代

  七月份的大一暑假,我回去山中掃墓。


  父親的墓前始終有人打掃,因而我去的時候還幹幹淨淨。幾年前在墓前種下的一顆鬆樹,如今已經長成半人高。樹冠鬱鬱蔥蔥。我站在墓前良久,顧衍之一直等在山下。


  我還記得父親的音容。以及他在說話時那種獨特的語氣。帶著一點難以名狀的輕緩從容。母親曾經常常說,在教我一點點慢慢走路的時候,他比鎮上所有的父親都耐心。而我一直記得,幼時他背著我上山,微微顛簸中,他一邊講笑話逗趣的情景。


  有關於他的事情,我向來不敢忘,也沒有忘。有時甚至還會夢到。明明已經是很久遠的事,卻在夢裏感情恍如昨日,隻不過畫麵泛著微微一點時光的舊黃。有時又僅僅是夢到父親而已,沒有其他的任何事情,隻有他靜靜站在那裏。溫和地看著我,眼角有淡淡笑意。


  然而每回在夢中,都鮮少能聽見他的聲音。他一直都沉默,又始終脊背筆直,像是從未離開,一直都可以傾訴與依賴。


  每年我回來掃墓,少則一次,多則三四次。每次逗留的時間都不短,向父親講一講近來的大事小事。這裏麵提到的人物包括葉尋尋鄢玉江燕南,偶爾還有無可奈何的李相南,當然,提到的最多的仍是顧衍之。而今年應該是我站在墓前時間最久的一次。


  前不久一次聚餐吃飯的時候,江燕南咬著紅酒杯看我和顧衍之。那笑容意味深長。過不了多久他晃著酒杯,悠悠開口,說顧衍之指不定是我的父親在冥冥之中派來接替他照顧我的。那麽奇妙的偶遇,再早一點再晚一點都會是另外一番光景。從最開始到現在,於我來說,所有事都發生得順遂心意,恰到好處。這樣的緣分,隻有上天注定。


  江燕南這個人,顧衍之給他的評論是,經常頑話連篇,偶爾醍醐灌頂。我覺得這一次他的言論應該屬於後者。我站在父親的墓碑前麵沉默半晌,看他照片上的五官容貌,想了想,最後還是低聲開口:“父親,你有沒有覺得,現在的我太過幸福了呢?幸福得簡直有點不像是真的,總覺得應該把現在經曆的事砍掉一大半才正常。我覺得自己一直在雲端上,可是這種感覺,應該積攢到未來慢慢回饋才是,一下子全部給過來,萬一以後用光了,該怎麽辦呢?”


  周圍沒有回答。隻有山中的風輕輕拂過。帶著初夏的柔和與暖意,像是多年前父親哄我睡覺時,輕輕落在眼皮上的掌心,那麽難忘。


  我下山時,天邊已經接近黃昏時候。大山遠處的雲彩高宏廣闊,隨意剪裁的綢緞一般。顧衍之倚在車邊,米白色的上衫,姿態再隨意不過。鼻管上架著一副太陽眼鏡,反射出我慢慢走近的影子。然後攬住我腰際,自然而然的動作。他低頭看看,嘴角有點笑容:“覺得有些難過?”


  我跟他說:“我剛才把我高考的事說給了父親,說我答題時掉了鏈子。這次一定沒考好。說完我覺得墓旁邊的那棵鬆樹晃了兩晃,你說,是不是他當時地下有知,責怪我來著?”


  顧衍之嗯了一聲,摘下太陽鏡,扣在我的鼻梁上,笑著說:“那我去跟你父親說一說。”


  我以為他隻是隨口玩笑,然而顧衍之當真上了山。我眼睜睜看著他消失在樹叢後麵,過了半小時才看到他下來。以前顧衍之沒有這樣做過,我迎上前問他都在山上做了些什麽,他說不過是鬆了鬆墓旁鬆樹下麵的土地,順便和我父親講了兩句。我問他都講了些什麽,顧衍之笑著說:“你猜猜看?”


  我說:“你貿貿然上去,我父親都不見得認識你啊。”


  顧衍之說:“這個你可以放心,他一定認識我。”說完打開車門要進去。


  我從他身後死死抱住,不準他動一下,堅持要扒出來他究竟在山上說了些什麽。腦子裏一邊快速想著自己最近有沒有留把柄在這個人手上,然後很沮喪地發現我簡直渾身都是把柄,顧衍之隨便跟我父親告一告狀我都辯解無能。這個認知簡直讓人絕望,我理所當然地更加著急,以把他的襯衫拽壞的力度堅持讓他說清楚,到最後顧衍之終於被我磨得受不了。


  他隔著墨鏡看我一眼,有點笑容:“綰綰,你不要拿這種眼神盯著我。我沒說你壞話。”


  “那你都跟他講了什麽你告訴我告訴我啊。”


  他思索了一下,唇角輕輕上勾。下一刻我的兩隻手腕突然被他捉住。整個人被一股力道往前一帶壓在車身上。下意識掙紮,然而沒什麽效果,眼前越挨越近的臉龐越發靠過來,我努力把臉撇向一邊:“等,等等!這裏是外麵!外麵!”


  鼻尖被人咬了一口,有人慢條斯理開口:“就是知道在外麵。”


  說完就是一記長長喘息不能的深吻。直到我腦海裏一片空白,恍恍惚惚中聽見他的低沉聲線:“我隻不過是告訴了你父親,後年我們再來山中的時候,說不定他已經變成我的嶽父大人。請他先做一點心理準備。”


  我已經東西南北分不清楚。迷迷糊糊中哦了一聲,便被帶進了車子裏。直到五分鍾後,車子早已駛出大半,我突然轉過臉來:“你剛才說什麽?嶽父大人?”


  他說:“啊。”


  我頓了一下,被他格外平靜的聲音弄得更加飄忽:“我覺得,我好像哪裏理解錯誤,總覺得有些不太對……”


  飄忽中有一個依然鎮定的聲音:“綰綰,你沒有理解錯誤。等你過了二十歲生日,我們結婚。”


  “……”


  我瞪著他,將這句話足足消化了三分鍾。


  再開口時,依然語無倫次:“等一等,什麽時候你跟我說過我們要結婚的事啊?你之前根本沒有說過的對吧!你就直接上山去,跟我父親講結婚的嗎?到時候我分明還沒有大學畢業的,誰,誰要跟你這麽早就結婚啊!”


  “可以先登記,等你畢業之後再舉行婚禮。”他說得心平氣和,然後抽空看了我一眼,聲音愈發低回溫和,“綰綰,到你二十歲的時候,我已經三十歲了。”


  “話是這麽說沒有錯……”他的語調輕柔成這樣,讓我不由自主跟著有點喃喃,卻仍然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可是,總覺得哪裏少了一點什麽啊……”


  他不置可否的模樣,突然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塊巧克力,騰出一隻手遞到我的麵前來:“吃糖麽?”


  我說:“……”


  ……


  自山中回來,按照原本的計劃,接下來的應當是一趟海邊旅行。然而終究敵不過顧衍之的出差變動。我們回到T市第三天,顧衍之就連同秘書幾人一起去了A城。臨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床邊看他收拾行李,問:“你們要去幾天呢?”


  “半個月左右。”


  我噢了一聲。停頓了一會兒,把手邊的襯衣折疊好遞給他。又問:“這半個月你們都在A城嗎?”


  他嗯了一聲,說:“可以給你帶些那邊的糕點回來。據說味道還可以。”


  我在心中想我對糕點才沒什麽興趣,一麵仰起臉,又問道:“那這段時間裏你們會不會很忙呢?”


  他的動作微微停下來,轉過頭來,看了看我。我立刻補充:“我就是隨便問一問啊,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頓了頓,看著天花板,又隨意說了一句,“當然,你如果告訴我,你也沒有損失的嘛,對不對?”


  聽到一聲輕笑,突然腰際一緊,整個人已經被掐著腰身帶進一個懷抱裏。下意識揪住一點衣料,下巴已經被抬起。我眼前的人麵容英俊,眼角猶有笑意:“忙不忙,總歸沒什麽關係。你可以在想起來的時候打個電話試一下,看我能不能在三聲之內接起。”


  我小聲問:“那,要是你沒有接起呢?比如哪個秘書找你啊,或者哪個美人找你啊,再或者,哪個美人秘書找你啊什麽的……”


  我的下巴被人捏住,輕輕搖晃兩下。顧衍之的聲音裏帶著一點好笑:“有人不放心的話,可以跟著我一起去?”


  我看著他,心裏覺得有一點泄氣。


  到了一定地步,總會變得貪心。得到的回應越多,就越貪心。以前顧衍之出差,其實和現在沒有兩樣,那麽多年過去,我都沒有問過他這些問題。可是現在我一口氣問了他那麽多。問完之後仍然覺得抓不住舍不得。而把這種情感剝離以後,我甚至還隱隱對他生出某些怨念——明明你可以明白看出我對你的留戀,可是你臉上笑容未改,調侃口吻輕鬆,根本沒有表現出絲毫對應的舍不得。


  我有點鬱悶,一下子就把剛才顧衍之承諾過的話全忘記,隻記得他這一句玩笑話。把他的手從下巴處拿開,有幾分賭氣的意味:“我才不去呢。”


  自己已經這樣講,到了第二天,自然就還是顧衍之和秘書兩人相攜離開。顧衍之的這個秘書長相美麗而帶點英氣,一看就是女性中幹練成熟的上佳代表。我思忖著自己性格的未來發展趨勢,覺得絕對達不到這種氣質。也就做不成顧衍之的秘書。所以隻能放棄,有點嫉妒地看著他們一起走出客廳。一麵看一麵想昨天晚上就應該吹點冷風,今天一大早要是讓顧衍之看到我感冒發燒,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有點心疼。也就不會這麽隨意地隻給我一個背影。這樣想著的時候顧衍之他們已經越走越遠,眼看就要跨進車子裏,我終於還是沒忍住,站在台階上用盡全力地重重咳嗽兩聲。


  下一刻就看到顧衍之的動作停了停,轉過身來看了看我。我麵色平靜地又咳嗽兩聲,他終於朝著我走回來。然而還未等他走近眼前,管家突然鑽出來,遮住我大半視線之後,關切地問我:“杜小姐昨天晚上著涼了?”


  我壓低嗓音,努力做出喉嚨不適的樣子:“啊。”


  “嗓子不舒服?”


  “啊。”


  管家的神情慈祥:“沒事,正好我有祖傳秘方,幾樣簡單東西熬了喝下去,對著涼很有一套,包你半天就恢複活蹦亂跳。快不要在這風口站著了,進屋我叫人去給你煎藥。”


  “……”


  我掙紮著不肯走,終於等到顧衍之走回眼前。很快管家也看到了他,然後在我開口之前他有些詫異地先開了口:“少爺怎麽回來了,不是要著緊趕航班?”


  我做出虛弱的樣子,輕聲說:“我突然覺得頭好暈哦我好像病了感冒了呢。”


  管家在一旁說:“剛才不是還嗓子不舒服嗎怎麽現在又成頭暈了?”


  “……”我轉過頭,惡狠狠地回答,“我嗓子也不舒服頭也很暈不行嗎?”


  說完又把頭轉回來,眼巴巴地看著顧衍之。片刻後,他的手指終於如願以償撫上了我的額頭,說:“還有沒有其他不舒服?”


  我正要再講些別的,管家在一旁插話道:“杜綰小姐隻是有點著涼,家裏這些人照顧著,很快就能好的。您不用擔心。這都快到半點了,您還是趕緊走吧。”


  我說:“……”


  我木然而絕望地瞪著管家,幾乎想把他的後背瞪出一個洞。很快聽到顧衍之嗯了一聲,問我道:“我叫鄢玉過來?”


  這根本就不是我想聽的回答。突然之間就覺得有點泄氣。


  好像這些幼稚的行為都沒什麽意義。肩膀慢慢耷下去,我看著地麵,有氣無力說:“沒有,不用。就是一點著涼而已,喝點水都能好的。你不是要走嗎,那我們先再見了啊。”


  說完轉身進了房子,一口氣上了樓。不久聽到院子裏引擎啟動的聲音。我趴在床邊,看著車子在視線中漸漸遠去,消失,撐著下巴發呆良久。忽然身後有人敲了敲門,我嚇了一跳,彈起身來,鄢玉拎著隻醫藥箱站在門口,推了推眼鏡,有些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他說:“顧衍之打電話說你感冒,叫我過來看看。拜托以後這種小病痛不要再找我了行不行,跟不學醫的人總歸講不通,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簡直在大材小用?對了顧衍之他人呢?剛才在樓下也沒見著。”


  我哦了一聲,情緒低落地說:“他跟秘書私奔去了。”


  鄢玉說:“……”


  顧衍之和秘書一連私奔了一個多星期也沒有回來。


  這期間的前一周,我每天按捺住其他各種亂七八糟的情緒,冷靜地秉承著“既然你走得這樣灑脫不理我那我也不要理你好了”的原則,沒有給顧衍之撥過去一個電話。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我就聽不見他的聲音。每天早晚,顧衍之都會固定兩通電話打回顧宅。第一天的早上他將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剛剛吃完早飯正在客廳看書,興致懨懨。直至聽到管家對著電話喊了句“少爺”,我才猛地抬頭望過去。管家回頭看我一眼,笑容滿麵嗯了一聲。我又立即若無其事地坐端正。同時把表情拗成冷淡不在意。很快管家拎著手提電話走過來,跟我說顧衍之要和我通話,我哦了一聲,跟管家說那你就跟他講我還沒睡醒請他就此掛了吧,然後就聽見顧衍之的聲音從擴音器裏傳過來,慢條斯理也哦了一聲:“這樣啊。”


  我說:“……”


  我們諸如這種不鹹不淡的手機通話維持了五天。第六天的時候我覺得我基本已經忍到了臨界點,在數著夜晚九點鍾鍾聲敲響,顧衍之的電話如期而至的時候,我在響起半聲鈴音時就接起電話:“喂你為什麽每次都要打家裏的電話,你撥我的手機不行嗎!”


  他在那邊回答得不緊不慢:“隻是方便查崗而已。”


  我說:“……”


  我握著電話,在心裏有個聲音。很想問一問他這種有規律地撥電話回來,究竟是覺得我隻是他分門別類應該做的任務,還是對我的敷衍不在意。所幸我還有點冷靜,一邊忍不住這麽想的同時一邊又知道自己隻是想太多,然而還是無法忍住不去想。這般如此的後果就是覺得我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條雜亂理不清楚的繩子。


  我躊躇了一下,小聲說:“那你現在在做什麽呢?我指在你打電話之前。”


  我還是沒有忍住。我還是想問他這種問題。更甚者,我其實想跟他時時刻刻通著電話,知道他在做什麽,和什麽人在一起。即使沒有他的聲音,至少我還可以聽到他的呼吸。當然這終究是不可能。甚至簡直強詞奪理。我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隻是終於發現我若無其事忍住的這六天,在這一刻功虧一簣,並且噴薄而出,來勢凶猛。


  他說:“隨手拿鉛筆畫了點東西。”


  “那畫的什麽?”


  他沉吟片刻,再開口時仿佛有點興致的語氣:“一顆挺好玩的球。”


  我知道顧衍之的素描很有一套。雖然畫得很少,卻每每傳神。一邊想象著他手握鉛筆,半挽起袖口繪圖的樣子,無論怎麽想都好看得本身就是一幅畫一般。頓時有些嫉妒在緩緩醞釀升騰,話已經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我真討厭那隻筆啊。”


  顧衍之尾音上揚地“嗯”了一聲,終於反應過來我剛才說了些什麽,臉在頃刻之間燒到通紅,手忙腳亂地掩飾:“什,什麽都沒有!我沒有別的意思!是你自己想多了好不好!你不準笑!喂,你還笑!你不準笑!”


  我看到不遠處鏡子裏映出我此刻幾欲跳腳的惱怒模樣,那邊的笑聲終於略略止住。我聽到顧衍之的聲音,清晰低沉,帶有遠勝過方才的溫柔語氣:“我也很想你。”


  我突然從跳腳中安靜下來。聽到自己在這邊的呼吸。看到鏡子裏的人臉頰癟起,托起腮幫,有點怨念的模樣。片刻後,我低聲否認:“我才沒有想你呢。”


  可我接下來幾天的行為裏分明透著反話。我把顧衍之那句三聲電話響的承諾記了起來,不停對自己催眠,既然顧衍之他說他想我,既然他已經給了我這承諾,我總沒有放棄不用的道理。這樣一直催眠兩天,終於把自己催眠完畢,我在一天上午的時候往A城打了電話。


  電話隻響了兩聲,就被接起。果然我聽到顧衍之的聲音:“綰綰。”


  我鎮定地啊了一聲。按照剛才所計劃的那樣,問得有幾分隨意:“你在做些什麽?忙不忙?”


  他說:“不是很忙。”


  我疑似聽到那邊有人劇烈咳嗽的聲音。在一刹那裏終於反應過來今天應當是周一。按照慣例,早上九點的顧衍之應該坐在會議室裏才對。我啊了一聲:“你在開會?”


  顧衍之回答:“沒有。”


  我聽到那邊隱約有什麽東西咕咚倒地的聲音。停了停:“你真的沒有開會嗎?”


  他篤定不過的語氣:“沒有。”


  我終於放了心,有些理直氣壯地:“那就好。那什麽,我打電話也沒有別的事,就是,就是查崗嘛。你既然能查崗我,我總也可以查崗你的對不對?現在既然你已經三聲之內接起來了,那就應該沒什麽問題了。我先掛了啊。”


  隨即被那邊叫住,顧衍之的聲音裏帶著一點笑意,我可以想象到,此刻的他如往日那般眉眼輕緩,有點笑容的模樣:“你都沒有最後一句留言的?”


  我咬了一下嘴巴。躊躇了一會兒。那邊等得耐心無聲息。不知過了多久,我提起一口氣,閉上眼快速講了一句“我想你”,匆匆掛斷電話。


  我終於意識到有些事情是根本無法捂住的。就像是指縫中滑過的水,就像是喉嚨裏壓抑的咳嗽,以及掩耳盜鈴欲蓋彌彰的想念。我坐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剛才顧衍之講話的語氣,還有他臉龐上可能出現的好看笑意。越想越覺得坐不住。跳下床時正好管家端了一杯水走進來,笑著說:“怎麽這麽一副著急樣子?”


  “沒有啊。就是坐得有點累了。”我渾然無事地開口,“從這裏到A城,坐航班的話需要多久呢?”


  “兩個小時左右。怎麽了?”


  “就是隨便問一問而已。”我又說,“那麽,顧衍之在A城也是住我們家酒店的嗎?”


  管家想了想,笑著說:“應該是這樣沒錯。”


  等到管家離開,我在兩分鍾內打定了主意。


  我很少有過這樣想法快速,行動比想法還要果決的時候。隻花了半分鍾時間就找齊了銀行卡和相關身份證件,又從衣帽間中翻出一隻背包,最後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換衣服。半個小時後我小跑出臥室,下樓梯時正好碰見管家捧著一束花上樓。我及時刹住車,看著他鎮定地說:“剛才葉尋尋給我打電話,要我去她家陪她玩一會兒。晚上九點之前我回來。”


  管家不疑有他,笑著隻說了一句知道了。下一刻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了出去。


  我出門以後,順利得讓我覺得連老天也在照顧我。


  從打車到機場,平素要一個小時的路程這次暢通無阻地隻花了三十五分鍾。我一路小跑進航站樓,買了最近一班從T市飛往A市的航班。起飛在四十五分鍾以後。過安檢的時候,我在心裏計較著這一天的行程。告訴自己我隻是要去A市看顧衍之一眼,看完一眼我就回來。這樣的話就沒人會知道我在這一天裏做了什麽,我回去顧宅的時間最晚也會在顧衍之打電話查崗之前。這樣想著越發樂觀。絲毫沒有覺得這樣的行為有什麽不妥當。


  四個小時後,我到達顧氏的酒店門前。


  我還沒有下計程車,隻偏過頭要開車門,忽然看到遠處顧衍之走出酒店大堂。他戴著太陽眼鏡,身後跟著的幾個人皆是白衫西褲,唯獨他穿著休閑的淺色襯衫,舉手投足間漫不經心,轉過旋轉門的時候,眾星拱月一樣的醒目。


  我看著他們上了車。自己也跟著扣上安全帶。轉頭對司機說:“跟著他們再走一段好了。”


  我一直跟到一處灰色建築的會所前麵,看到有人從前麵的車子裏跨出來。始終沒有說過話的司機突然開口:“小姑娘,你讓跟的那輛車裏麵有你什麽人?”


  我說:“那裏麵有個是我哥哥,他跟他的秘書私奔到A市來了,而且都很久沒回去過我們那邊了。有人叫我來帶他回去。您知道這個會所是什麽地方嗎?”


  司機長長哦了一聲,看著我的眼神帶上一點意味深長:“那你這回這任務可就難了。這家會所可是A城最出名的銷金地,裏麵煙酒美色統統都是整個A城最拔尖的玩意兒。進去倒是挺容易,有錢就行。可是人要想從裏麵出來,那可就太難嘍。”


  我的心在瞬間涼掉大半。


  眨眼間前麵車子裏的一行人已經進入會所,我快速跳下計程車,佯裝有些隨意地混在另一群正要進去會所的人裏,一路看著地麵走進去。進去之後才發現裏麵的裝潢與外麵完全不同。富麗堂皇,極盡奢靡。


  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靜下心來。


  這種類型的會所,以前我大致聽說過幾句。皆是從課間同學的閑談中得知,講的是T城最有名的娛樂場所茗都。然而消息加起來也是寥寥,並且講這些的都是男生,還都是一副神秘不可言說的樣子。然而表情裏又分明夾雜了一點歆羨和向往。直到有一次閑談被葉尋尋聽到,當即拍案而起。甩給他們一臉的鄙夷神色:“茗都不就是一群煙酒美人嗎!你們一個個裝什麽腔調!下品!無恥!猥瑣!想去是吧!行,我請客!等著一個個回來讓教務主任記過吧!”


  李相南當時正專心致誌地剝橘子,剝完了遞給我,我說:“謝謝你啊我不要。”


  李相南轉頭對葉尋尋說:“那鄢玉去過茗都嗎?”


  這句話不知怎麽又把葉尋尋給點爆,當即狠狠瞪過去:“他敢!”


  我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周圍全是走廊和包廂,有些茫然。隨便挑了個方向走了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嚴厲女聲:“哎,你是幹什麽的!在這裏杵著幹什麽!”


  我肩膀一抖,回過頭,一個身穿深紅色製服套裝的中年女子正朝著我快步走過來,高跟鞋噠噠有聲。我往後退了一步,她已經站定在我麵前,上下打量我幾遍,語氣嚴厲,帶著兩分輕視意味:“又是A部的吧?王媛看來沒把你們調教好啊,你又是從哪個包廂跑出來的?究竟你們還有沒有規矩了!”


  我張張口,說:“有個穿著米灰色休閑服的客人,剛剛一共五個人一起進來的,您知道他……”


  我還沒說完,已經被打斷:“T城過來的顧先生是吧?他怎麽了,他回回來這裏哪個姑娘不喜歡他?你連他都消受不了你還消受得了誰?現在你們個個怎麽都嬌氣成這樣,就覺得會所合該捧著供著你們是吧?你們憑什麽!有骨氣就別來這兒啊,既然沒這骨氣那就別跟我矯情來矯情去!給我立刻回三樓去,受一點兒委屈就往外跑,倒是反了你們了!”


  我滿腦子都是那句“他回回過來”怎樣怎樣,剩下的一句沒聽清。腦子裏轟隆隆碾壓過一樣地響。還在恍惚中的時候已經被不由分說拽進了一個電梯,眨眼間就到了三樓,接著給推進了一個房間,然後往一張坐凳上一按。


  我說:“等等,我不是這裏的……”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不是這裏什麽?不是這裏的員工?得了吧你們都拿這借口推托過多少次了還以為我能信呢?”


  我說:“……”


  她說:“來這裏多久了?連個妝都不化就來上班?你是哪個組長底下的?說!”


  “……你認錯了,我真的不是這裏的員工。”


  然而不管怎麽說,眼前這個中年女子始終不信。不由分說給她擺正了身體在鏡子前麵,然後她拿起桌上的化妝品就往我臉上塗抹。我不停往後退,被她強行抓著肩膀按在原地,我不停掙紮跟她不停鎮壓的後果就是這個妝容花了許久才弄完,接著我再定睛往鏡子裏一看,幾乎要認不出自己。


  我還沒有將事實消化完,中年女子說:“行了,老老實實跟我去包廂。”


  我還在試圖掙紮:“我不是……”


  這回隻來得及說出前三個字,就已經被她拽出房間。一路拉扯到走廊另一端,停在一個包廂前麵。那裏還站著其他三個女孩子,其中一個正要敲門,聞聲回過頭來,幾人麵麵相覷。我身後的中年女子在我手臂上擰了一把,然後把我往前麵一推:“把她一起帶進去。”又對我涼涼開口,“敢不乖乖聽話,等出了今天晚上我保你有好果子吃。”說著打開了包廂門。


  迅速有淡淡煙酒氣盈進鼻息。我在正前方不遠處看到了我今天來A城想要找的那個人。姿態有些漫不經心的慵懶意味。正和對麵沙發上的男子攀談,聞聲偏過臉龐時,嘴角還留有一點笑容。


  我說:“……”


  那一天下午加那一天晚上,我懂得了很多的事。遠遠超出葉尋尋曾經給我科普過的知識範圍。比如我真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夜總會,什麽是真正的包廂公主,以及所謂的飯局並不是吃一吃飯就足夠了,有時候還自動附帶餐後娛樂。以及,男女關係上,並不是如葉尋尋所說的春夢親吻那樣簡單。


  然而在我和顧衍之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裏隻有嗡地一聲空白而已。


  坐在顧衍之對麵沙發上的男子跟著偏過頭來,看我一眼,淡聲說:“這小姑娘瞧著有點兒麵生。”


  我身後中年女子的聲音響起來,一反剛才冷厲,簡直堪稱如沐春風一般的溫婉:“這是前些天新來的女孩子,不太懂得規矩。要是今天晚上衝撞了哪裏,絕對不是她故意,還是煩請您們多擔待一些。”


  我說:“……”


  我頂著一臉不適應的妝容,覺得從未有過的尷尬。直覺就要往後退,看見顧衍之朝著我這邊伸出一隻手來。舉手投足間仍然是那個從容不緩的模樣。我停在這裏有些不想動,卻冷不防後背被人推了一把,我沒有防備,猛地向前邁出一大步,結結實實紮進一個懷抱裏。


  我嗅到一點除去煙酒味道之外的清爽氣息。我掙紮了兩下,被顧衍之牢牢按在懷裏。狠狠在他手臂上揪了一下,聽到他慢慢悠悠地開口:“好了。你先出去。”


  等到包廂門被重新關上,我剛剛抬起頭來,下巴已經被捏住。眼前是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睛,微微眯起,眼尾含著一點似笑非笑。近到呼吸相聞的距離。我不由自主往後縮了一下:“我剛才聽說你唔……”


  鼻尖被重重咬了一口,又在我反應過來之前退回去。腰身被掐得很緊,連動一下都不能。我抬起頭,看到他黑如點墨的眼睛。分明聽到他的呼吸有不同於往日的深沉。眼睜睜看著他掌住我的後腦勺,慢慢挨過來。緊貼著我的唇角開口,聲音帶著遠遠異於呼吸的輕柔,近乎能滴出水來:“想我了?都找到這裏來。”


  他的呼吸溫熱,灑在皮膚上,讓人不由自主地戰栗。我努力把距離推開一點,卻無用,隔著薄薄的衣料摸到他的體溫,帶著一點灼燙意。莫名覺得現在的情境有些陌生,還有些恐慌,我定定神,竭力維持鎮定:“誰,誰想你了!我就,就隨便來A城玩玩啊。又不是你一個人在這裏,根本和你沒關係!”


  我聽到一聲輕笑,被重新按進懷裏,後背被重重揉搓了兩下。好容易抬起頭來呼吸,下巴又被捏住固定,我眼睜睜看著顧衍之越來越近,直至他的舌尖哺入口中。


  我猝不及防,嚐到一股清酒的醇厚味道。喉嚨被嗆了一聲,口腔中的糾纏稍稍退開,又很快卷土重來。那力道凶猛,依然攜著酒精的清冽和醺意。如此重複數次,幾乎是以吞咽的力道輾轉吮吸。我揪住衣襟的手指越來越鬆,眼前漸次有星光亮起,天旋地轉。


  不知過了多久才停歇。我在癱軟的狀態中閉眼大口喘息。有濕巾沾在臉側,開始一寸寸地細致擦拭。先是臉頰,然後額頭,下巴,最後是眼睛。他的動作輕柔,過了很久才將妝容都清理完畢。這過程中後背始終被顧衍之的手臂牢牢撈起。然後聽到旁邊挺冷淡的一個低沉男音:“顧衍之,我記得以前在這些地方你都沒這種興致的啊。”


  我被人半摟半抱著站起,頭頂上方有不緊不慢的回答:“今天有事,改天再議。”


  對方沉默片刻,帶著薄怒開口:“你和鄢玉一樣的不要臉啊!你們T城來的人怎麽都這樣!”


  顧衍之冷靜地嗯了一聲:“因為跟你不一樣,我們都是有家室的人。”


  “……”


  回去的路上,我越來越酒意醺然。


  勉強睜著眼睛,思緒卻不受控製地開始混亂。隻知道眼前的人是我熟悉的,被他一直打橫抱進車子裏。安全帶被扣上後,額頭傳來一點輕輕親吻。過了一會兒車子緩緩啟動,再後麵的一段記憶便是空白,重新連接上時,我已經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被單是利落的深灰色,側臥在身邊,單手撐著額角看我的人有一雙極好看含笑的眉眼。


  有個聲音柔聲問我:“綰綰,想要睡覺嗎?”


  我緩慢搖頭,伸出手摸了摸眼前的深長睫毛,有些喃喃開口:“我總覺得還有些事沒問清楚,不是很想睡……”


  我的手被人捉住,從手心到手指,被溫軟地逐一親吻。良久。他問得溫柔:“想問什麽呢?”


  我被親得渾身發軟,下意識抑製發出呻吟。過了很久才緩慢說出每一個字:“剛剛有人跟我講,你去過那種地方很多次。你很喜歡那種地方嗎?”


  “不喜歡。”他輕輕勾住我的幾根手指,緩緩摩挲,語調低緩,“我喜歡你。”


  我的鼻根突然有些酸意。想了一會兒,小聲說:“可是我覺得我喜歡你比你喜歡我更多一些啊。你看我這麽想你,想你想到我跑過來。可你好像看起來根本沒那麽在意。你每天隻打兩通電話,你就不能多打一通的嗎?我其實更希望能每時每刻都看見你啊。可是我總不可以跟你講,我希望你是我的,你不能離開我。你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的。應該我是你的才對。可是我希望你是我的,我真希望我的牙齒能足夠尖利,如果能一直叼著你,去哪裏都不鬆口,那就最好了。”


  他輕輕動了動。挨過來一些,手臂攬住我的腰身,低下頭,從額頭到眼瞼,到鼻尖和嘴巴,一點一點吻我。輕柔得像是雛鳥新生的絨羽。過了半晌,聽到他開口,依然很溫柔,卻沒有笑意,顯得鄭重:“綰綰,我很愛你。”


  我看看他。恍然覺得此時此刻,他的眉眼溫柔得一塌糊塗。


  終於眼眶也酸澀。我揪住他的衣領,把他一點點拽下來,一直拽到眼睛看不見距離。我摟住他的脖子,對著他的嘴唇狠狠咬上去。


  摟住我的力道驟然收緊。顧衍之的呼吸驀地變沉。我被不輕不重地壓在床上,剛剛是無法掙紮的範疇。腰際被掐住,他的手指撫過某個地帶,我渾身一僵,下一刻被他撈起,與他緊緊相貼。


  接下來陌生到無措的感覺,以前我沒有體會過。


  腳踝被人握住,撩動,然後小腿自下而上,被一寸一寸揉捏。我覺得渾身的骨頭跟著變得酥軟,隱隱比以前的深吻還要柔膩的感覺。忍不住掙紮一下,鼻息溢出輕哼的呻吟。覺得喘不過來氣的時候,唇間終於稍稍退開,我的喉嚨莫名發幹,頹然地往下咽了咽。而很快又被叼住嘴唇吻上來。這一次有如疾風驟雨,鋪天蓋地。


  兩條腿被撈起,掛在顧衍之的腰際。意識迷蒙中察覺到他手指的細膩觸感越過腿窩,綿延到兩腿中間那裏。這樣的姿勢有一點涼意,我往後縮了一下,他的手指已經提前一步觸碰到那片蛛絲網一樣敏感的皮膚,這種感覺極端不熟悉,立刻下意識合攏雙腿。


  我聽到他的呼吸。依然沉穩,卻隱隱仿佛帶上幾分克製的意味。我覺得身體在迅速發熱,不受控製。突然下巴被咬了一口,他輕聲喚我的名字:“綰綰。”


  “……什麽?”


  他低頭看看我,眼眸中溫潤而深邃,腔調徐徐低緩:“今天提前行周公之禮,好不好?”


  我在十秒鍾後反應出來他的意思。臉刷地一直紅透到耳根。


  “你說,你是說,夫妻那個……你要……我……”我不能直視他的眼睛,看著他行雲流水一般的下頜,語無倫次說,“我那個你……”


  他的一隻手撫摸到我腰際的一點皮膚,在那裏輕攏慢撚,我覺得渾身一陣戰栗,聽到他的聲音慢條斯理:“嗯?我怎麽你?”


  “……”


  我已經不再是十一歲那時漫山瘋跑的年紀。我已經十八歲,讀過一些書,聽過一些事,雖大多淺嚐輒止,卻也已經知曉成年的意義。


  並不是隻有男生才對茗都那種場合感興趣。一次課間休息,我也曾聽到後桌的兩個女生提起這方麵的話題。語氣興奮而小心翼翼。並且最後延伸到茗都的男女關係有別於談戀愛後的男女關係。那時正值高三末期,而她們放棄書本討論得越來越熱絡,直至我在前麵旁聽都已經覺得麵紅耳熱。忍不住回頭,她們的限製級話題終於打住,並掩飾性地咳了兩咳。


  我以前也暗暗讀過一些百科。雖然隻是皮毛,卻也隱隱懂得,相互喜歡的兩個人,想要離得更近,可以不隻有擁抱和親吻這麽簡單的動作。


  我覺察得到此刻心髒的劇烈跳動。並不是很害怕,隻是非常緊張。


  眼前的人慢慢低下頭來,眸光溫柔。裏麵映出我此刻眼神閃爍麵容赧然的樣子。他再低下來,開始一點一點吻我。從下巴到脖頸,以及鎖骨,再上移,一直到耳根處,最後抿上耳垂,緊接著在那裏用牙齒輕輕一磕。


  這種感覺很不熟悉,不可抑製地哼出呻吟。帶著隱隱的哭腔。眼前被淚水鋪得模糊,影影綽綽看到房間正中央柔和的燈光。再開口時,發覺自己的聲音軟糯到不可想象:“……是不是很疼?”


  我的手被握住,十指交纏。他的拇指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摩挲:“我會盡量輕一些。可是應該還是會疼。”


  “……是不是總要有這麽一次的?”


  他吻了吻我的額頭,語調裏漾著溫柔:“應該是這樣。”


  我抬起頭來,努力掩飾住心裏那份忐忑感覺,有些若無其事地看著他:“那,以後的話,你還會跟別人再做這種事嗎?”


  他輕聲回答我:“不會。”


  “還有就是……”我停頓了一會兒,仰起臉有些躊躇地看著他。


  ——我很想充滿嫉妒地問一問他,那麽以前呢?在我遇到你以前,和在我認識你以後,你和別人有做過這樣的事嗎?

  可是這樣的話終究還是說不出口。


  我還殘存著一絲理智,告訴我那些過往與我並無關係。我總不可以真正把顧衍之揣進兜裏隻屬於我一個人。盡管的確很想這樣。我可以做的隻有致力於讓他更喜歡我一點。而嫉妒心理顯然不應算在這份努力之內。我確信我沒有將這個問題說出口,可是下一秒我分明聽到有個聲音清晰溫柔地回答我:“以前也沒有。”


  “……”


  我看著他,他的臉孔在我的上方。近到可以數清晰一根根睫毛。那上麵濃密彎長。我真喜歡現在他抱著我的這個樣子。緊緊揪住他的衣襟,努力鎮定,小聲開口:“……要拉燈。”


  在徹底陷入昏暗視野的一瞬間,我看到顧衍之眼角的一點笑容。聽見自己劇烈心跳的咚咚聲。還有黑暗裏愈發清晰和短促的喘息,兩者混在一起。讓人臉頰迅速發熱。還在慶幸顧衍之這回終於不會再看到,便察覺他的臉頰靠近過來,鼻尖貼上鼻尖,眼瞼貼著眼瞼,與我輕輕磨蹭。


  過了一會兒,感覺到他終於稍稍離開幾分。低低開口,不緊不緩,仍然是鎮定從容的意味,同時又帶了十足溫柔:“綰綰,不要怕。”


  我的喉嚨幹涸,覺得有點呼吸困難。暗自緊張到這種地步。隔了片刻,小聲說:“沒,沒怕啊。”


  他在黑暗裏低笑一聲:“真的?”


  我被他笑得有點惱羞成怒,踢過去一腳。很快被他順勢握住兩條小腿,重新勾住他的腰際。我的手一時夠不到他的脖子,空落落的正無處安放,很快被他握在掌心裏。


  整個人給他抱起來,坐在他的懷裏。有細膩溫和的觸感撫上後背,將連衣裙上的扣子自上而下一粒粒剝開。黑暗裏看不清他的麵容,卻聽得清楚衣服簌簌交錯糾纏的聲音。後背暴露在空氣裏,立刻沾染上空氣裏的一點涼意,我的臉頰卻已經燒灼到頂點,忽然感覺手被他拉過去,停在他的衣衫上,聽到他柔聲開口:“綰綰,幫我解開衣服。”


  我還記得那天後麵的一些細節。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把他上衫的扣子解開,又花了同樣久的時間才把他的衣服剝下去。我的手指軟成一團不聽使喚,而他耐性十足,不斷親吻我的額頭和眼瞼。每一下都溫存輕柔,連同自那以後的每一次都是如此。


  我也記得我將他的衣服剝下後,突然橫生出的膽氣。連衣裙還沒有從身上完全剝掉,我將他猛然往後一推,他停頓一下,跟著倒下去。我騎在他身上,彎下腰,對著肖想了無數次的他的脖頸,一口咬上去。


  我的牙齒尖利,而我咬得不遺餘力。很快就蔓延出一股血腥氣。隔了很久我才鬆口,終於想起顧衍之在這期間半動未動,不是甚有誠意地舔了舔傷口,正打算再補一句更沒誠意的“對不起”,忽然聽到顧衍之低低的一聲悶哼。


  我啊了一聲,良心終於有些發作:“是不是有點疼……”


  最後半個字被突然凶猛的親吻卷回口腔中。我沒有空餘再說出一個字,整個人被掐住腰抵回床上,雙手被攫住,壓在肩膀兩側。身下動彈不得。唇舌交纏密密毫無縫隙,我的大腦漸漸空白,很快喘不過氣。


  我嚐到那陣充實疼痛感覺的時候,眼前有星光乍起。


  有這麽一個人。他長你十歲。他的眼睛溫涼深靜。他始終睿智,英俊,沉穩而從容。他在另外一個世界裏一手遮天,翻雲覆雨。可在你麵前,他總是順遂你的心意。他的眼角笑容溫柔。他教會你想知道的所有道理。帶你行過最精彩的風景。抱你走過所有荊棘泥濘。為你不動聲色遮擋所有風雨。


  他身上擁有你在這世上最喜歡的那些詞匯。而他最終屬於你。


  這是我生命中,所擁有過的,最強大的幸福。無以匹敵。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