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力抗拒

  第六章


  無力抗拒

  接下來我又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沒有見到顧衍之。這其中度過大學時代漫漫的第一個寒假,而我借口與葉尋尋旅遊散心,春節都沒有回去T城。一直到T城的冬天緩緩從窗外搖過,我開始讀大一年級的下半學期。清明節前後的天氣總是無常,距離上一次見到顧衍之已經四個月。周五下午上完最後一節課,我從教學樓出來,一抬頭天地間大雨瓢潑,這完全出乎前一天晚上李相南給我推送的短消息裏天氣預報所顯示的天氣範圍。我背著書包被大雨堵在教學樓門口不能出去,麵無表情地看向李相南。後者在我的眼神底下清了清嗓子,說:“天有不測風雲,天有不測風雲麽。”


  從教學樓到校門口還需要一段距離。我等了一會兒不見雨小,咬咬牙,舉著書包跑出去。被李相南一把抓回去,另一隻手他解開自己的外套:“你等等,我跟你一起,舉著我衣服一起跑……”


  我打斷他:“謝謝你啊,不用。”


  我蒙著頭跑出去。一口氣跑到學校門口的崗亭下麵。剛站穩,李相南已經從後麵跟了上來,我看看他:“你知道崗亭下麵這塊地方有多珍貴嗎?一下子被你占去了五分之一的地方啊。”


  李相南說:“我這不是擔心你嗎?”


  “謝謝你啊,我不用你擔心。”


  我說完,看到李相南的視線下移了一點,落在我脖子下麵的某個地方。然後他咳嗽了一聲,快速別開臉。我順著他的視線看下去,才看到我今天裏麵穿的格子襯衫已經被雨淋濕大半,露出裏麵隱隱約約的天藍色胸衣來。


  我的臉騰地紅了一大半,立刻拿書包捂在胸前。


  李相南仍然扭著臉看天上,一邊把自己的外套遞過來:“要不你穿這個好了。”


  我說:“謝謝你啊,不……”


  我還未說完,突然覺得肩膀一沉。身上已經被披了一件深色的風衣外套。


  風衣直達小腿。低頭時,仿佛嗅到衣襟上一點清淺的男性香水味道。我扭過臉,肩膀已經被人摟住,微微用力。一個聲音從頭頂淡淡地響起來:“你就是李相南?”


  我仰起頭。


  顧衍之一手撐傘,袖口挽起,穿一件淺色襯衫。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眼皮深邃,神情平淡。


  李相南看看他,又看看我。把手裏的外套若無其事地收回去,然後說:“是,我是李相南。”


  我莫名地有些心虛,輕輕咳嗽了一聲。很快下巴被捏了一下,輕輕半抬起來,我對上顧衍之審視的目光:“感冒了?淋雨的緣故?”


  我說:“你今天怎麽有空來,我還以為隻有司機……”


  眼前被遞來一方手帕,他說得隨意:“正好路過。車子就在那邊。”一麵抬起眼皮看了看李相南,嘴角露出一點笑容,“李同學家住得遠不遠?這樣大的雨,如果接下來你是自己回家,不如我順便捎一程。”


  李相南又看了看他,然後又看了看我。最後說:“好啊。謝謝。”


  兩分鍾後,我坐在副駕駛位上,身上裹著的風衣還沒有拿下來,頭上又被丟了一塊毛巾。顧衍之的手指隔著毛巾輕輕按摩我的發頂,我僵硬了一下,在毛巾的空隙裏艱難轉頭,說:“李相南,我記得後麵還有塊毛巾,你找一找,也擦一擦頭發。”


  李相南哦了一聲。我頭上的動作停了停,接著聽到顧衍之同李相南的問話:“你家住在哪個方位?”


  李相南說:“我住城西李家的李宅裏。就是城西李家,你聽說過吧?”


  我麵前的人輕描淡寫地開口:“沒聽說過。”


  “……”


  我仿佛能聽到李相南心髒碎成兩半的聲音。


  李相南其人,以前高中的時候,每次班主任給他寫的年終評語都是謙遜有禮。成績的事不提,幫助同學的事不提,身為班幹部的苦勞也從不提。終於在去年年終評語單發下來之後李相南再也忍不住,跑去辦公室憤怒地拿出三年來所有評語單給班主任看:“這三年您給我寫的年終評語連字跡都沒變過您知道嗎?整整齊齊全都是這四個字!其實您就是一次性寫了三份每年發一份下來的對吧!您想怎樣啊?倒數第一名的評語上還寫著學習刻苦團結同學八個字呢,您給我多寫幾個字能怎樣啊?您弄得我的評語單這麽一致是想讓我集齊五個召喚神龍嗎?”


  班主任說:“可是倒數第一名的同學人家確實學習刻苦團結同學啊。你學習刻苦過嗎?你團結同學過嗎?你身為班長這幾年欺壓同學魚肉百姓以權謀私的事做得少了?我寫這四個字都很不容易你知道嗎?謙遜有禮這四個字的潛台詞其實是說你總是低調的傲慢別樣的炫耀你懂不懂?身為一個老師還要違心寫這種評語已經很痛苦了你知不知道?”


  “……”李相南呆滯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老師我走了。”


  班主任把麵前的辦公椅一踢,辦公椅打著旋飛到辦公室的門邊,把門啪地一聲合上。李相南對著緊閉的門板停住腳步,聽到班主任在身後接著說:“我還沒說完呢你走什麽走!看來李相南你自己以為你平時挺謙遜挺有禮貌的嘛,你怎麽不去問問班上同學對你的評價再回來跟我吵吵?哪個不是對你記恨著呢!你考年級第一挺能耐啊,人家問你考第幾,你來一句沒什麽就年級第一啊,說著好像挺謙虛啊,聽誰耳朵裏不是傲慢得想揍你啊!好像還有同學問過你家世,你回答就是什麽“城西李家,你聽過沒有”,那語氣好像你挺得意挺炫耀啊?”


  李相南說:“……”


  那天班主任在辦公室訓了李相南足足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李相南輕飄飄著下樓,把這件事轉述給我聽。恰巧被葉尋尋也聽到。於是從那天以後,李相南一度被葉尋尋和我稱作李炫耀。


  然而李炫耀的習慣在十幾年間慢慢養成,很難在一朝一夕間改正。而且在我看來,李炫耀應該也沒想著改正。他向來做唯心所欲,三觀隻被班主任顛倒了一天,接下來第二天他的三觀就又自己顛倒了回來。人家再問他成績的時候,他還是若無其事地回了人家一句:“啊,也沒什麽,就年級第一啊。”


  我如今身為一個旁觀者,簡直想扒開李相南的腦子看一看,他在被顧衍之回了一句“沒聽說過”之後,因憤怒而燒灼致死的神經元究竟高達多少個。


  車子裏有片刻的寂靜。過了一會兒,李相南噢了一聲,說:“你是叫顧衍之對不對?杜綰跟我提起過你。”


  我聞言手一抖,捧著的顧衍之的杯子差點跌出去。立刻強作鎮定去看顧衍之,心中默念他千萬別問我提過他什麽內容之類的話,後者把濕毛巾丟到一邊,嗯了一聲,說:“杜綰在家裏沒有提起過你。”


  他一麵說,一麵把我身上風衣的扣子一粒粒係好。我被風衣裹住,稍微動了動,很快一邊的安全帶也被係上。顧衍之捏住我的下巴,看了看我,眼角有點笑容:“這樣顯得格外有點小。”


  他說完,找到手機往顧宅裏打了通電話,說是要廚房裏準備熬一碗薑湯。車子緩緩啟動的時候,李相南在後麵說:“杜綰,你回顧宅去住了?”


  我看著前方不斷濺落的雨水目不斜視:“還沒有。”


  “還沒有是什麽意思?是以後會去住的意思嗎?你都沒有透露半點風聲!”


  我正要回一句“透露風聲做什麽”,想及李相南如今被我安上的所謂“男朋友”身份,停頓了一下,還是把話收了回去。顧衍之忽然開口:“綰綰,晚上想吃什麽?”


  “……你說呢?”


  “煎牛排怎麽樣?”


  “好。”


  他從開車的空隙中瞥過來一眼:“在我的風衣口袋裏找找錢夾。把那張黑色信用卡抽出來。”


  我依言而行,他騰出一隻手遞過來他的電話:“把這張卡的卡號給塗秘書發過去。”


  把這些事都做完,聽到他問道:“還記得這張銀行卡的密碼嗎?”


  我說:“記得啊。怎麽?”


  他說得幾分漫不經心:“怕你忘記了。”


  李相南在後麵沉默了一會兒,從後視鏡裏看到他托著腮,有些憂鬱的模樣:“杜綰,你說我這次期中考,線代九十分以上是不是要保不住了?我現在還沒複習呢。”


  “你隻要平時有好好聽課就行了。”


  他有些委屈的聲音:“你坐在我旁邊,你明明知道我有沒有好好聽課。”


  “那你就怪不得誰了。”


  “你怎麽能這麽說你的男朋友!”


  “……”


  李相南停了一會兒,又說:“對了,我昨天晚上看了篇挺好玩的文章,講給你聽好不好?看你這兩天心情不好,今晚不開心了記得給我發短信啊,或者聊聊天發發脾氣什麽的,都可以啊。總歸我是你男朋友嘛,你做什麽我絕對都無條件包容。”


  他最後一個字的話音剛落下,車子忽然一個緊急拐彎,堪堪擦著另一輛車子開過去。接著又行出四五百米的距離,猛地刹車停下。


  我一下子被轉得頭昏腦漲,迷茫狀態中聽到李相南的聲音,比我好像更加迷茫;“這裏好像不是我家……”


  “這裏是顧宅,離學校比較近一些。杜綰身體不太好,今天淋了雨,要著緊喝點薑湯。何況我也不認識你家在哪裏。”我的安全帶被人解開,車子外不遠處有幾個人舉著雨傘小跑過來,我捂著額頭,聽到身邊顧衍之再平靜不過的語氣,“馬上會有司機送你回去。”


  說話的空當,車門已經被人從外麵打開。兩把雨傘分別撐在車子兩側,將疾風細雨完全阻隔在雨傘之外。管家微微躬身,微笑著說:“少爺。”又向裏看了看,“杜小姐。”


  顧衍之把車鑰匙丟給其中一人:“後麵還有個杜綰的同學,胡叔你送他回家。”


  二十分鍾後,我洗完澡下樓的時候,顧衍之已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他穿一身淺米色的家居服,頭發微微濕潤,大抵也是剛洗完澡的模樣。側臉的短發清俊利落,兩條腿搭在一起,正翻著手邊的一份文件。聽到我的腳步聲,隨手合起文件丟到桌邊,向我伸出一隻手,眼角微微有點笑容:“綰綰,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過來,眉眼從容間微微上挑,仿佛帶著一點溫柔意味。就像是二月裏化開的薄薄春水,分明冷淡拒人千裏,卻莫名總給人一點淺淺的暖意。


  就像是會上癮的,殘忍的幻覺一般。


  我停頓了一下,才走過去。捧住他遞來的薑湯的時候,嗅到他身上一點剛剛沐浴過後的香氣味道。


  片刻之後,他將我手裏喝完的薑湯接過去,問我:“明天有沒有空?”


  我說:“有啊。怎麽?”


  話音落下,手心的電話嗡嗡響了兩下。我打開,李相南的短消息傳過來:“我已經到家了。後天你有空嗎?”


  他的短信難得這麽精簡。我考慮了一下,正要回過去,顧衍之忽然問我:“李相南怎麽認識你的?”


  我抬起頭,他的姿態輕鬆隨意,這樣的一句問話就像是閑談。然而我終究無法將我自己編的謊言也當成閑談,頓了一下,才有些不以為意地說:“哦。就是高中的時候同班同學。”


  “然後從高中追你到大學,是不是?”


  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然而還是點點頭。緊接著他又開口:“他是追你追得最久的男孩子了?”


  我不想再回答這些問題。想了一會兒,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然後聽到他說:“最後今年終於把你追到了手,成了你的男朋友,是不是?”


  我開始覺得有些點不下頭去。停了停,才說:“是啊。”


  他看看我,說:“那你喜歡他哪一點呢?”


  我看看他。這次終於裝不下去。


  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我都可以若無其事地掩飾過去。然而顧衍之,有時候我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故意。他怎麽可以這麽雲淡風輕地問一個鼓足所有勇氣才敢向他表白,被拒絕後仍然深深喜歡他喜歡了這麽久的女孩子,說,你喜歡別人的哪一點呢?


  這個問題簡直太為難人。


  我僵硬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避開了他的眼神。低頭翻了一下手指,說:“這個,說起來就話長了啊。回頭我再詳細和你講。今天心情不太好,我先上樓去了。”


  我沒有來得及站起身,手腕已經被捉住。隻覺得身體被重重一拽,下一刻落進一個寬闊懷抱裏。我的腰身被人按住,緊貼胸膛。下巴被人捏住,勾起,下一刻我眼睜睜看著眼前一張英俊的臉孔越來越近,直到兩片溫軟的唇落在我的唇上。


  我的齒關被撬開。舌尖被靈巧勾住。


  口腔中重重地輾轉吮吸。


  我的腦海裏亮光一片,像是經曆一連串巨大爆炸,滿滿的全是空白。


  口腔中有舌尖長驅直入,繼而掃蕩搜刮,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我不得不揚起下巴,手腳像是戰栗,又很快完全不由自主地軟下來。


  我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完全陌生,就像是滔天巨浪一樣的不可置信。


  大腦在瞬間陷入癱瘓狀態,我連天旋地轉都沒有察覺。過了很久才發覺自己已經被壓進沙發裏,手腕被人捏住,在那裏輕輕摩挲。直到我覺得喘不上氣,口中的糾纏才稍稍離開,很快下唇又被淺淺叼住,很快退開,又吮上來,如此溫柔逗弄。一個聲音含糊中帶著低低誘哄:“綰綰,呼吸。”


  我茫茫然中張開嘴,大口大口喘氣。全身虛弱,像水一樣使不動力氣。下唇的逗弄越來越深入,直到後腦勺被人掌握住,重新一番的口舌糾纏,那力道溫柔霸道。


  我的指尖都被親得發軟,鼻子裏隻能哼出一點微弱呻吟。不知過了多久覺得眼前一片空白,口中的唇舌勉強退開,一個比方才更溫柔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一點無奈:“綰綰乖,深呼吸。”


  我的眼前因為窒息而淚水模糊。按照指令大口大口呼吸。有隻手在我背後輕柔順氣。麵前的眉眼終於漸漸清晰。仍是我喜歡的那樣,舒展中帶著微微一些溫柔模樣。


  我看著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想什麽。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卻仿佛遙遠飄渺,根本不能明白自己講的是什麽:“……你在做什麽?”


  他說:“吻你。”


  “……為什麽?”


  “我認為,”眼前的這個人眉眼英俊,有著我百看不厭的五官,而聲音溫柔之極,“一個男人吻他喜歡的女孩子,應該是天經地義。”


  我渾身一震,終於有些清醒過來。


  瞪大了雙眼望著他,像是在看一個不可能實現卻達成的願望。過了不知多久,仍然覺得這不是真實的,結結巴巴地開口:“剛,剛才,你說,你說你喜歡……”


  他低下眼來看著我。睫毛深長,有溫柔的意味:“綰綰,我在表白。”


  我仿佛在刹那之間墮入一個巨大奢幻的夢中。


  我緊緊地盯著他,不舍得移開半分目光。雙手無意識揪住他的衣襟,仿佛想把他拽進我的心上。我聽到有個聲音徐徐低沉:“本來想把這幾句話留到你讀大學之後,結果沒有忍住。”


  我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開口,怕驚動夢境一樣小心翼翼,甚至能同時聽到心跳的劇烈咚咚聲:“你……真的,喜歡我嗎?”


  他說:“我覺得,你應該也是喜歡我的?”


  “……可是,為什麽你會喜歡我呢?”


  他看著我,聲音輕柔低緩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我有個自己帶大的小姑娘。從小就乖巧懂事,聰明漂亮。又勇往直前,果敢善良。除此之外,她還喜歡我喜歡得那麽可愛。我已經等了這麽久,等到這個時候。我有什麽理由可能不喜歡她?”


  我突然有點想哭。


  就像是已經在一個漆黑的山洞中踽踽獨行了那麽久。久到覺得這應該就是一種習慣了,並且毫無辦法,隻有繼續習慣下去。卻突然眼前光芒大亮。


  我連看著他都在想念的那個人出現在我麵前,帶著微笑和溫暖,告訴我他喜歡我已經喜歡了很長時間。在那一刻,我覺得之前所有的等待和百回千折都那麽值得。


  我眼前不受控製,還是變得有些模糊,抹了一把眼淚,卻忽然捕捉到他這段話裏的不著痕跡之處,突然啊了一聲。


  顧衍之有點好笑地看著我:“你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反應?”


  我急急揪住他的袖子,仰起臉望著他:“等等,剛才你說,你是說,你,等了我很久,是不是?”


  他的眼角眉梢都滲著幾分溫柔。眉眼間微微一挑,是再好看不過的一個小動作:“是這樣。”


  “可是半年多前,明明是你拒絕掉了我啊!”


  “……是我的錯誤。”


  我瞪著他,完全不知道下麵要怎麽反應。因為等待的時間太久遠,真正實現的時候便不敢相信是真的:“可是,為什麽?”


  他笑著看我,抓住我的小手指,在掌心裏輕輕彎了兩下:“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為什麽?”停了停,說,“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可是今天發覺,我根本自私地舍不得。”


  “……舍不得什麽?”


  他低聲說:“以為可以放手給你更好的,可是根本看不得你成為別人的女朋友。”


  “……”


  我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袖子,不肯鬆手。


  窗外有雨點敲打房簷,眼前的這個人他懷抱溫暖。我的手指被他握在手掌心,有細膩溫和的觸感。我的嘴唇上還仿佛留有他方才親吻過的柔軟感覺。我眨了眨眼睛,聽到他輕聲喚我的名字:“綰綰?”


  我終於確認這是真實的。


  有一半的心放進肚子裏,我抬起頭,認真地跟他說:“可是,你要提前知道,我還有很多的缺點啊。比如我經常犯迷糊,丟三落四的毛病很嚴重,嫉妒心可能也很強,也不如葉尋尋那種女生那麽有思想有主見,我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啊,其實我也不果敢,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會想著做什麽決定。而且我也不懂得處理你們大人的事情,另外,對了,我的數學學得也不是很好,上次期末高數我隻考了84分唔……”


  喋喋不休因為一個沒有預兆的唇齒糾纏的吻而中斷。再分開的時候,我捂住胸口喘息不能,聽到他閑閑地問:“再來一次?”


  我立刻緊緊捂住嘴。瞪視著他不敢眨眼,憤怒的聲音嗡嗡地從手掌後麵傳出來:“你,你怎麽能這樣!”


  他說:“否則要怎樣?抱著你哄你睡覺嗎?也可以。”


  “……”


  他低下頭瞧著我,目光流連在我捂住嘴的手背上:“還想要說下去?”


  “……你怎麽,怎麽能這麽,”我嗡嗡地說,“你簡直令人發指!”


  他低低笑一聲,拿我當麵團一樣上下揉搓了兩下,慢條斯理地開口:“你說的這些難道不都是我該操心的事,你有什麽好煩惱的?”說完兩根手指伸過來,挑起我的下巴,輕微地前後晃了兩晃,又說,“至於現在,你該做的,難道不是向我老實交代,為什麽要撒謊李相南是你男朋友這回事麽?”


  我啞然半晌,低聲嚷:“你是怎麽知道的!”


  “本來還有點不確定,你這樣一嚷,不就確定了。”他的手在我後背逡巡,摸到腰後的一點地方,在那裏拿小手指勾了一下,我渾身一僵,整個人無聲無息像水一樣軟下去。聽到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還存著一點好笑的意味,“這裏這麽敏感?那這裏呢?”


  “等,等等。”我在匆忙之間按住他的手,臉漲得通紅,“你究竟怎麽知道的!”


  說話間,之前被丟在不遠處桌幾上的電話嗡嗡響了兩下。我放棄質問,立刻伸手去抓,被顧衍之握住手腕直接按回去,聽到他慢吞吞地說:“我覺得,有人轉移話題的功底比較差?”


  我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誠懇說:“我忽然覺得我好像有點困……”


  “……”


  我慢慢閉上眼,喃喃地,聲音越來越低:“我睡著了啊。”


  “……”


  截至今日,我仍然牢記那一天的傍晚時光。從窗外輕輕敲扣的雨滴,到客廳中盛開的紅色海棠,以及那時我麵前的人,他眼角最溫柔的笑意。


  正如葉尋尋所說,時間擁有一種魔力,在你覺得幸福的時候,它能把以前的東西都變得浪漫無比。


  這樣鮮活的記憶,我足以確信,假使四個月之後我的生命未加終結,假使直至四年乃至四十年之後我仍然還活著,那時候我保有的這份記憶仍然會是足夠的耀眼奪目,隻需稍微想一想,就覺得連整個世界都通徹明亮。


  次日周六,大學時間對於雙休日完全行動自由,高中的痛苦生活還在繼續。我去了高中母校尋找葉尋尋,正值午餐後時間,順道端了兩杯奶茶,去高二部的教學樓裏找葉尋尋。她正倚在教室外麵的欄杆上托腮發呆。


  這個姿態對於葉尋尋來說十分常見,常見到葉尋尋的追求者們一致認為這就是葉尋尋的標誌性代表姿態。而葉尋尋自己也很喜歡做這個動作。不過倒是與那些所謂的追求者無關,而是她單純認為這個姿態很符合她自詡為思考者的身份。


  而她之所以自詡為思考者,我認為她寫了那麽多本語錄之後,其實是更蠢蠢欲動地想封自己為哲學家。然而哲學界那邊的大佬實在很多,她再自我滿意也不方便直接與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等偉人媲美,隻好委委屈屈地封自己一個思考者。然後有一天我跟她說你也可以被稱為哲學家,葉尋尋頓時兩眼發光地問我怎樣做,我說,你就這樣,你隻要在哲學家前麵加兩個字就可以了。她很快問是加哪兩個字,我說,你可以自封為美女哲學家。這樣你就是美女裏的哲學家,哲學裏的美女專家,你看怎麽樣?

  為此招致了葉尋尋的好一頓毒打。


  隻是葉尋尋今天的樣子與平時有些不太一樣。她在這陰涼透氣的教學樓裏站著,鼻梁上卻架了一幅寬大的太陽眼鏡,遮住她的大半個臉龐。其餘部分冰冷,沒有表情。她又穿得一身黑,皮膚又極白,頭發又是長長的黑,這樣的組合乍一看上去,很像是剛從水裏爬上來的陰冷女鬼。難怪教學樓裏來來往往的人經過的時候都要看她兩眼。我還沒有走過去,有個長得挺好看的男生先我兩步靠近過去,跟著倚在欄杆上,笑意盎然地跟她說:“尋尋,你又在思考什麽啊?”


  葉尋尋轉過臉來,麵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滾開。”


  “……”


  我跟著那個男生一起僵硬在原地。然而葉尋尋已經順著她眼前的男生看見了男生身後的我,並且很快朝著我揚了揚下巴,有些矜貴傲慢地:“你來做什麽?”


  我啊了一聲:“喝奶茶麽?珍珠奶茶,你最喜歡的口味,有人專門從河西路那家店買了帶過來的。還很熱。”


  葉尋尋從太陽眼鏡後麵瞥我一眼:“是顧衍之就說顧衍之,講什麽有人。你跟他和好了?”說完把奶茶毫不客氣地奪了過去。


  我咳了一聲,轉移話題說:“你在教學樓裏戴著副太陽眼鏡做什麽?”


  “哦,前兩天眼睛出了點問題,這幾天都得戴著眼鏡避光,不準摘下來。我都跟班主任提過這回事了,她同意了啊。這是我新買的眼鏡,好看麽?”


  我跟她對視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把她的眼鏡以迅雷之勢敏捷拽了下來。


  葉尋尋啊了一聲,立刻伸手過來搶,一不留神我的手背被她抓了一把,生疼。再抬起頭的時候她已經把眼鏡戴上,然而我還是已經看清楚她的眼睛,啞然了一會兒:“……你究竟怎麽了居然能哭成這樣。”在她開口之前又補充,“我跟你講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麽你眼睛出了問題啊,我不信。”


  葉尋尋推了推眼鏡,看著遠處,若無其事地說:“也沒什麽啊,就哭一哭啊。”


  “……”我張了張口,“你又跟鄢玉吵架了?”


  “你想再次絕交吧杜綰!我怎麽可能是主動跟人吵架的那一個!”葉尋尋忽然暴跳如雷,“是鄢玉沒氣量來跟我吵才對!而且吵架也不會把我弄哭!鄢玉才沒那個本事!”


  我說:“那你現在到底是為什麽哭?”


  葉尋尋在一刹那裏又安靜了下來,哦了一聲,隨意的模樣:“想哭就隨便哭一哭啊,也沒有哪個人規定說我不能哭啊。這又跟鄢玉沒關係。對了,你今天來找我到底做什麽,就為給我送杯奶茶?”


  我看看她,也哦了一聲,倚在欄杆上,輕描淡寫的語氣:“就從昨天開始,我隨便談了場戀愛啊,然後覺得這個消息應該跟你提一下,所以今天就過來了啊。”


  葉尋尋被奶茶重重嗆了一聲,嗆完抬起頭來盯著我:“跟誰?”


  我啊了一聲,故作鎮定道,“就是從河西路開車過來送這杯奶茶的人啊。”


  “……”


  我們的談話談到這裏,因預備上課鈴聲的敲響而告一段落。再和葉尋尋見麵是在下午即將離校的時候,我身後多了個下午打了通電話然後特地從西區家中跑來高中母校的李相南,一起往學校外麵走,沒提防身後突然抓出來一隻手:“你給我講清楚,你真的和顧衍之談戀愛了?”


  葉尋尋難得能這麽不顧形象地在公共場合這般如此地大聲講話。立刻刷刷吸引了一眾目光。我的耳根在頃刻間燒得通紅,拽著她往校門口一路小跑,身後一堆人裏首先回過神來的是李相南:“喂杜綰,你給我等一下!剛才葉尋尋說的什麽!”


  我不停歇地快走了五十米,還是被李相南給堵住。一雙眼睛盯著我,比中午時候葉尋尋的目光還要緊張:“杜綰,葉尋尋剛才講的什麽?你和顧衍之談戀愛了?這是真的?”


  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語氣一脈悠然清朗:“是真的。”


  我立刻扭頭。


  顧衍之站在我們身後,穿一件淺米色的休閑衫。兩邊袖口挽起來,閑適隨意的模樣。我張了張口,小聲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接你回家,順便和你們高中校長見個麵。”他一麵說,一麵將我肩上的書包拎在手裏,“你們在做什麽?在校園裏麵一溜小跑,我在那邊喊你都沒聽見。”


  我還沒有講話,顧衍之的身後跟上來一位中年男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笑嗬嗬的模樣:“這個小姑娘就是杜綰了?”


  我睜大眼,直直地看他片刻,猛地一鞠躬:“校長好!”


  “好好。”圓墩墩的校長笑得慈眉善目,轉頭跟顧衍之說,“我突然給想起來了,很多年前好像有回T城晚報上登尋人啟事,結果差點兒給登了整整一個版麵的事,後來傳說是給登的一個小姑娘,好像就姓杜,是杜綰吧?”


  我給他說得滿臉通紅。腳下往顧衍之身後一縮,隨即被顧衍之環住肩頭摟住。聽到他的聲音裏有點笑意:“是有這麽回事。我家杜綰的第一次輝煌成績。”


  我一隻手揪住他的一點衣角,望著天上。腳下挨到他的鞋子,抬起,狠狠踩了上去。


  顧衍之紋風不動。指了指一邊的葉尋尋,語氣慢條斯理:“這是葉正醇的小女兒,葉尋尋。”


  葉尋尋兩手交叉搭在身前,矜持地微微一頷首:“校長好。我的眼睛這兩天有點毛病,不能摘墨鏡。您別介意。”


  校長噢了一聲,依然和顏悅色:“讀幾年級了?”


  “我比杜綰矮兩屆,現在是高中二年級。”


  校長笑容滿麵地點頭,目光重又轉向顧衍之,又看了李相南一眼。有片刻靜寂。我和葉尋尋一起抬頭去看顧衍之,他仿佛突然才想起來還有李相南這個人,唔了一聲,慢吞吞開口:“這是杜綰的同學,姓李。”


  李相南微微一鞠躬,麵無表情:“校長好。我是李相南,以前跟杜綰是同班同學,現在還是大學的同班同學。”


  等到校長離開,葉尋尋盯著顧衍之摟住我肩膀的手,幽幽開口:“我可真是要真誠地祝你們一句百年好合啊。”


  我覺得臉上有點燒,低頭看著地麵,腳尖一點點挪動,想不動聲色地退出顧衍之的臂彎範圍。終於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挪出去一點,然而被顧衍之微微用力一摟,又跌回原地。聽到頭頂上不緊不慢的聲音:“你放心。我們一定朝著這個方麵努力。”


  我說:“……”


  葉尋尋沉默而嚴肅地看著他,李相南突然在一邊開口:“杜綰,明天是我生日,家裏會開一個小型聚會。你也一起來吧?”


  頭頂上的聲音依然不緊不慢:“杜綰明天會去L城度假,沒有時間。”


  李相南對我說:“那回頭我單獨給你補一個。”


  頭頂上的聲音接著不緊不慢:“謝謝你啊,我家綰綰不需要這個。”


  李相南說:“……”


  我說:“……”


  葉尋尋陰森森的聲音響起來:“顧衍之,你真不要臉啊。”


  顧衍之臉上有點笑容:“不客氣。”


  葉尋尋說:“……”


  隔著太陽眼鏡,我都能感覺到葉尋尋眼中所迸發的強烈仇視光芒。


  就我所知,在葉尋尋的臥室裏,放有兩個外表樸素卻極其重要的小本子。其中一本裏麵記錄了本市所有名人的所有重要八卦和隱私。這其中既包含名人不為人所知的奮鬥史,又包含名人不為人所知的情史以及私生子等等。據葉尋尋介紹,這個本子價值連城。她曾經利用裏麵的消息賺到過不少心愛的翡翠,其中甚至還包括一隻翠綠欲滴的玻璃種手鐲。而另一本裏則記錄了她對接觸到的人的仇視程度,以十顆星劃分,零星為仇視程度最輕,往上依次積累。葉尋尋每天對這個本子進行一次不厭其煩的更改。這其中鄢玉的指數常年高達十顆星,我偶爾也會列在三到四顆星的範圍裏,而至於顧衍之,我在一次翻本子的時候看到他的十顆星指數沒有標記,遂問向葉尋尋,後者哦了一聲,雲淡風輕回答說:“他早就爆表了。”


  我說:“……”


  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覺得葉尋尋對顧衍之的仇視程度有些莫名。然而葉尋尋一直態度極其不耐煩地拒絕告訴我原因,我就一直想象不能。當然我也不可以跑去問顧衍之說葉尋尋對你極端仇恨,你知道不知道原因之類的蠢問題。所以結局隻有是憋在心裏。然而在今天以後,我突然理解了葉尋尋。


  要是把我換作葉尋尋,在經曆了一係列總是秒殺人從未被超越的所向披靡的舌尖勝績之後,再遇到顧衍之這麽一塊說什麽都被反彈得更痛更狠的鐵板,我在咬著牙屢敗屢戰,卻仍然屢戰屢敗之後,我也願意把顧衍之列在我的極端仇視目錄第一名。


  我們驅車回去顧宅的時候,已然是華燈初上。


  這主要在於我們離開校園後,先是去了商店,後又去吃了晚餐。期間見到了顧衍之的幾個熟人,有片刻的攀談。


  這樣的過往,記憶鮮明得就像是昨天。那天他駕駛車子離開學校,連手握方向盤的姿態我都記得很清楚。又在中途停下來,帶我去一家衣店裏挑選衣服。這是他這麽多年來,除去我不在顧宅的那幾個月外,每個季度都會做的一件事。即使碰上工作忙碌,也總會抽出一天時間,把我帶去店中,挑選當季的最新款。而時隔三年,他的這一行為仍然做得熟極而然。


  以及他在簽賬單的空當,葉矜踏入店內,看到他後眼前一亮,摘了太陽鏡嗒嗒走過來打招呼的時候,顧衍之仿佛渾然無事地牽住我的手心,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兩句話。一直到葉矜撐不住先將表情垮了下來,有些不自然地笑著開口:“你和杜綰這是?”


  顧衍之對於我輕描淡寫又一本正經的一句介紹:“女朋友。”


  葉矜說:“……”


  我也記得他在簽完賬單,回到車上後,突然伸出手,將我淩空抱到駕駛的位置,雙腿分開,坐在他身上,下巴被捏住,下一刻是再霸道不過的一通深吻。那時候他按在我腰際的掌心,隔著薄薄衣料傳來微燙溫度。另一隻手與我五指交叉,再親密不過的樣子。過了好半晌我才從失神的狀態下恢複過來,有些若無其事地,揪住的衣襟,把他拉到咫尺的距離,再在他右臉上蜻蜓點水一樣,快速的一記輕吻。


  做完這件事,我的心髒跳得極端劇烈。看到眼前好看的眼尾微微挑起來,不由自主挺了挺胸,閃爍著眼神,語氣有些心虛又有些強硬地:“回,回禮啊!憑什麽隻能你先來,我也可以的好不好!”


  從十八歲到二十二歲之間,我清楚地記得這樣的許多事。


  有沒有這樣的一種感覺,你把一顆心拱手送上,等待了多年,覺得有點絕望的時候,卻被別人突然接住。你在歡呼雀躍的那一刻,突然又發覺,下一步不知道要怎麽做才好。


  仿佛做什麽都不夠好。總是有更合適的方式。你擔心自己在對方眼中的樣子,覺得會不會過於主動,又覺得會不會過於靦腆,或者覺得自己不夠好看,又覺得自己不夠成熟。那麽多的缺點。可你同時又希望自己在對方的眼中,就像對方在你眼中一樣的完美。


  你動用了全部心思,小心翼翼來維護這段感情。


  那段時間我擁有諸多的突發奇想。一心一意琢磨怎樣才能讓顧衍之覺得我更好一點。比如某一日突然表示要學習做蛋糕,然後事實證明我做得一塌糊塗,還差點在廚房中釀出爆炸,最後隻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地在顧衍之回家之前把所有痕跡消滅掉;比如某一日又覺得顧衍之臥室中的那種黑灰色調的床單比較成熟好看,然後又覺得這種突然改變意味會不會太明顯,最後猶豫了好多天,以顧衍之一天下班後帶回來的新淡紫色床單而告終;再比如某一天,我突然拽著葉尋尋去商場中試穿高跟鞋。


  去買高跟鞋的具體啟發點已經有些記得模糊,卻還可以記得那雙高跟鞋的樣子。很精致,有十公分高,有著細細不足拇指蓋粗的鞋跟。黑色的絨麵,紅色的鞋底,腳跟還有秀氣的枚紅色的一點綁帶。隻靜靜地擺在櫃台上,就散發出濃濃的女人味。


  葉尋尋一直喜歡成熟裝扮,那雙高跟鞋她卻皺眉不肯試穿。隻說太成熟。我卻毅然決然地叫導購員拿來合適的碼子,然後眼睛一閉,套了進去。


  葉尋尋在一旁冷冷感慨:“果然戀愛中的女人都是盲目的啊。”


  我恍若不聞。腳跟隨著鞋子不由自主踮起,身體重心前移的那一瞬間,我恍惚覺得世界都有些不一樣。


  導購的小姐在一邊微笑告訴我:“穿高跟鞋要挺胸,抬頭,前腳掌先著地,後跟再落下。就是這樣。”


  我跟著小心照做。葉尋尋坐在沙發上,仰臉看著我:“你能站穩嗎?我看著都覺著你根本站不穩。”


  我扶著櫃台的牆壁,秉著呼吸,忍受著腳下的一點疼痛,輕聲說:“試一試就會好的。”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長大。在那時候我對長大的概念仍然膚淺,然而在那個時候,我嚐試做了可以證明長大的幾乎所有事。高跟鞋隻是其中的一件。我在櫃台試了許久,直到葉尋尋等得有點不耐煩,我仍然沒能學會穿著高跟鞋自然而優雅地走路。然而我還是簽了單,並且將顧衍之的銀行卡副卡刷得毅然決然。


  我拎著鞋子回去顧宅。很慶幸的是顧衍之還沒有回來。我跑進自己的臥室,關上門,穿上高跟鞋,在鋪有純白羊毛地毯的地麵上慢慢走路。高跟鞋是美麗而磨人的東西,我在那一天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腳尖因擠壓而腫痛,腳跟也不適應地打腳。總之腳下的每個地方都在抗議叫囂。然而我置若罔聞。並且鬥誌昂揚。直到我走了不知多久,突然門被敲了兩下,很快從外麵推開。


  我心裏一驚,腳下沒有站穩,身體在空中一前一後一晃一歪,在顧衍之的眼皮底下不受控製地倒下來。


  我的腳踝一下子扭得生疼。高跟鞋蹦到半米之外。我的腦海空白,眼淚在瞬間迸了出來。顧衍之大步迅速地走過來,蹲下身,我的小腿很快被人輕柔握住。他一邊揚聲喚管家拿來毛巾冰塊,一邊問我:“疼不疼?”


  我疼得幾乎想呲牙,然而我忍住一切可能發出的聲音,眼淚也收起,鎮定地說:“有一點。”


  忽然被人打橫抱起,放到床邊。顧衍之半蹲在床前,我的腳墊在他的膝蓋上。他隔著包了冰塊的毛巾握住我的腳踝。酸痛腫脹的感覺一彈一彈,我甚至覺得腦神經都在痛。閉著眼上半身不停地前仰後合。忽然聽到顧衍之的聲音,仍是從容沉靜,不緊不緩:“綰綰,你在任何時候都很好。我始終屬於你。不需要心急。”


  我一直覺得,遇上顧衍之,是我這一生中最好的運氣。


  葉尋尋常常指出我記憶力不好,不好的表現就是丟三落四,然後認為這是我之前一段時間服用安眠片的後遺症。我卻很順利地一直記得有關顧衍之的所有事。我在高考之後與葉尋尋有過討論,我們分別敘述對顧衍之和鄢玉的了解程度。事實證明時隔多年,葉尋尋對鄢玉的了解程度仍然僅限於他的身高血型。她甚至不了解鄢玉的眼鏡度數。相較之下我對顧衍之的了解就廣泛太多,內容包含過敏源口頭禪身高體重諸多方麵,乃至顧衍之的字跡我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我這樣如數家珍到最後,終於使得葉尋尋崩潰得受不了。


  她對我做蛋糕買高跟鞋之類的行為一早表示過興致缺缺,並覺得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到這一天,終於忍無可忍掀桌而起。對我同顧衍之這樣周全細密的認知從不可理喻升級為了不可置信,兼難以理解。


  她在房間中兀自兜轉了幾十圈,終於停下來,對我鄭重其事地說她認為顧衍之是對我洗了腦才把我弄到這個地步。我呆了一下表示同樣的不可置信,兼難以理解,然後對她說她想多了。葉尋尋在我麵前坐下來,握著我的手,嚴肅對我說:“我跟你講,顧衍之一定是對你實施了洗腦。洗腦這個東西很恐怖的,但是它確實真實存在。顧衍之一定是把符合他自己利益的認識強行灌輸到了你的腦子裏,顛覆你原本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讓你自己認為你本來就應該是附屬於他的,你才會變成現在這樣。這種洗腦特別適用於精神世界比較純潔,又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比如你。而且是不知不覺中你就被侵蝕了。你跟顧衍之一起生活這麽久,他下手的機會多得是。鄢玉就會這個東西,而且他對這個的手法特別熟悉,在很多人身上做過實驗的,成功率高達百分之百。一定是鄢玉把這個東西教給了顧衍之,然後顧衍之又用在了你身上。一定是這樣。”


  我良久沒有開口。葉尋尋搖著我的肩膀繼續振聾發聵:“我說的是不是很有道理!顧衍之他就是有問題,他那麽陰險,又不要臉,做這種事最得心應手了,杜綰你趕緊醒一醒吧!”


  又過了良久,我看著她,緩緩說:“原來在你心裏,我就是個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啊。”


  葉尋尋說:“這不是重點好吧!你就是被顧衍之控製了,這才是重點好不好!你其實應該是不怎麽喜歡他,被他控製了才覺得他是這麽好的,你醒一醒好不好?喜歡一個人很辛苦的,你難道不覺得你這種喜歡太辛苦了嗎?”


  我說:“我覺得重點就應該是在你心裏,我就是個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啊。跟一個沒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做朋友,葉尋尋你可真辛苦啊。你覺得累嗎?要不我們絕交吧?”


  “……”


  葉尋尋跟我對視良久,終於放棄,麵露恨鐵不成鋼的悲憤之色,猛然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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