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欺欺人

  第四章


  自欺欺人

  如今再回首,在我十三歲至十八歲的五年間,那場青澀而又幼小的所謂暗戀,那些所有那些自以為是的喜歡,也許的確可以稱得上感情清白純淨,卻同時也許並不能稱得上是最真誠的喜歡。


  那時候所謂的喜歡,也許隻是一場依賴。隻是在我的世界裏,在一個恰好的時間,堪堪出現了一個恰好的人。他有一張我見過的所有人裏最好看的麵龐,他的眼睛深邃,睫毛深長,他對待我的態度,教過我的東西,領我見識這世界的流光溢彩,他為我做過的一切,都溫柔,新鮮,而滴水不漏,超過其他人所有。


  我隻是想霸占這樣一種感覺。不想被其他人分割掠奪。卻不曾多加考慮過,真正的喜歡,需要相互付出。


  十八歲之前的我,不曾想過這許多。直至十八歲之後成年,才慢慢有所察覺。曾經那些不成熟的暗戀,其實說到底,與一個渴望控製與獨立的青春期小孩,和一個大人之間產生的那些別扭與糾結,也沒有太大的分別。


  隻是那些初中高中時候的年紀,根本產生不了這樣複雜的想法。我固執地認為自己喜歡顧衍之,並且認為是超過所有人那樣的喜歡。覺得自己的感情就像蠢蠢欲動的火山岩漿,時刻都有可能失控,稍一不留神就要噴薄而出。


  可與此同時矛盾的是,我又不敢告訴顧衍之,我心裏的秘密。


  我將這個秘密在光陰交錯中密不透風地守住多年,這期間隻若無其事地做著一件事,努力學習。


  我的成績因此有了長足進步,按照葉尋尋的形容詞,我不停跳級的姿態堪稱華麗。從十三歲五年級期末考試的吊車尾,到後來的中遊,上遊,以至於直接跳級到初中一年級,然後是參加中考,最後在十五歲就讀高中一年級。這樣的速度,連老師都覺得是個奇跡。而我想說,我的成績可以快速發展到這步光景,一半歸功於顧衍之的補課,另一半則隻歸功於顧衍之的美色。


  顧衍之無意中提供的補課的借口,被我利用得淋漓盡致。語數外樣樣沒有落下,但凡上課以及作業中不會的題目,全都跑去請教顧衍之。這樣就導致顧衍之身邊經常穿插有我這樣一個移動背景。以及顧衍之在顧宅和辦公室他的書桌旁各添置了一張小書桌,單獨放置我的課本和練習冊。每天他去公司,或者在書房讀書的時候,我總是會抱著練習冊蹭過去,假裝聚精會神地做數學題。


  我這樣刻苦,有一天連語文老師也發覺。一次家長會上誇獎我,說沒有見過一個孩子這樣喜歡學習。我站在顧衍之身邊,攥著他兩根手指,本來就聽得心虛,跟我一起跳級到初中部的葉尋尋正好跟在葉家父母身後經過,又衝我特別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讓我終於負荷不住,一下子把頭低了下去。


  語文老師在一邊笑著打趣:“杜綰還不好意思了。”


  我抬起頭來,說:“老師,你聽說過一首詩沒有。中間有句是什麽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之類的。”


  語文老師說:“沒有。怎麽了?”


  我揚起臉問顧衍之:“你呢,你聽說過嗎?”


  他說沒有,又笑微微地看著我:“所以?”


  “啊,也沒有什麽。”我輕描淡寫著說,“就是我跟葉尋尋打了個賭而已。她說這首詩流傳得特別普遍,老師跟你一定都聽說過。我說那可不一定。結果你們看,我就贏了啊。”


  打賭實在是再好用不過的借口。即使是不擅長說謊的人,練習一兩次,也能表演得臻於成熟。我被葉尋尋蒙騙過兩次後,便開始拿相同的方法蒙騙別人。


  那首詩其實很長,我並沒有全部記得。葉尋尋最不耐煩的就是背詩,自然更不記得。所以我們之間根本沒有打賭過。葉尋尋甚至不知道我還這樣隨手利用她過。而我在語文老師麵前之所以念出這莫名其妙的兩句詩,也不過是因為緊跟其後的那兩句說不出口罷了——


  紅衣佳人白衣友,朝與同歌暮同酒。世人謂我戀長安,其實隻戀長安某。


  這樣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恰如我這樣的努力學習,哪裏是我真的喜歡學習,不過隻是想離顧衍之更近一點罷了。


  有關於跳級的事,我曾經在十八歲還剩下一個尾巴的時候,打電話給時在國外出差的顧衍之。我在電話裏告訴他,我打算跳過高中三年級的上半學期,直接跟著下學期的學生一起參加中考。


  顧衍之沉默了一會兒:“綰綰。”


  “什麽?”


  “這是你突然下的決定,還是深思熟慮過的?”


  我說:“我都想好了。”


  “昨天我在T城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這樣大的事,我們應該當麵談。”


  “……”


  我總不可以說,我沒有勇氣,我不敢。


  隻好找借口:“我覺得這不是很大的事。”


  他在那邊沉默良久,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平淡:“你這樣著急跳級的原因是什麽?”


  我的心口不可抑製地一跳。


  隔著電話,我仿佛都可以看到他說這話時的神情。


  顧衍之的眼睛墨黑,注視著人的時候總是溫涼深靜。語氣總是溫和,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像這樣一種平淡語氣,並不常見。卻每每總是很懾人。我跟他相處這樣久,也隻見過兩次。皆是在顧氏大樓,顧衍之在會議室中主持會議的時候。我本不該進去,兩次卻都被他的秘書往手裏塞了隻茶杯給推進去。第一次一進去就見顧衍之坐在主席位置,臉上不見笑容,也是這樣極度平淡的語氣:“我什麽時候給過你們這樣隨意罷免的權利?”


  在那之前,我從未聽過顧衍之用這樣的語氣講話。座下的人皆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喘一下。我的手心一抖,有點燙的紅茶便灑在手背上。


  我一手拿著水杯,一手尷尬停在半空,不抬頭也能感受到眾人齊刷刷掃過來的眼神。不知道下一步怎樣做才合適。很快有熟悉的聲音響起來:“綰綰,過來。”


  我抬起頭,顧衍之的麵容已經恢複平靜,朝著我遙遙伸出手:“過來。”


  我遲疑了一下,慢慢走過去,疑似聽到有人長長呼出一口氣。把水杯放在顧衍之麵前,小聲說:“你的秘書讓我把水端給你。”


  顧衍之握著我的手腕,用手帕把我手指上的水一根根擦幹淨。一麵問:“她還說什麽了?”


  所有人都靜默看著這裏,顧衍之慢條斯理地這樣做,讓我覺得後背快要被眾人目光戳穿。挺了挺脊背:“……沒說什麽啊。我能出去了嗎?”


  他抄著手,顯出一點似笑非笑的意味來:“難道她沒叫你一句小祖宗,讓你順便在這裏說幾句好聽的,才方便救人救到底的麽?”


  “……”


  葉尋尋曾經就鄢玉顧衍之楚煜江燕南幾人的強勢與弱勢對我進行過深度剖析。其中指出,在他們這群人裏,顧衍之是最不容易被蒙騙住的人。這主要的原因是在於他從小就是他們這圈人裏最會蒙騙別人的人。正所謂佛看人皆慈悲,魔看人就都邪惡,顧衍之旁觀其他人耍手段的時候,大抵心裏都在揣著悠悠一種這都是我玩剩下的懷舊感覺。因此如葉尋尋這般比較會蒙騙別人的人,也隻敢蒙騙蒙騙鄢玉,輕易不在顧衍之麵前動手腳。並且她還嚴肅建議過我,指出我最好不要動心思,若是不得不動,需瞻前顧後,徐徐圖之。並且最關鍵的是考慮好失敗後可能承受的所有後果。


  隻是有些事情可以承受後果,有些事情即使考慮後果不周到,也必須硬著頭皮圓下去。比如十四歲時候的我,麵對顧衍之有關跳級的詢問時,仿佛若無其事地回答:“就是覺得現在學的東西太簡單了,浪費我時間。你不是以前也跳級過嗎?應該能體會我的感受啊。”


  他沉吟片刻,這次語氣有些調侃:“不是因為有你喜歡的人在高年級?”


  我的語氣仍然平靜:“你想得太多了。”


  我總不可以跟他說,我隻是想快點長大而已。


  來到T城之後,我的身量從曾經剛剛抱到顧衍之腰身,到如今在他身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他翹起微微唇角的位置。我覺得我已經長大了,可在顧衍之眼中,大概就算長到二十歲的我,也與十一歲的我沒有什麽分別。


  我和他之間相距遙遠。不管是小學還是初中,乃至高中,這些都屬於他遙遠的懷舊範圍。我但凡還在這區間,就擺脫不了小孩子這三個字。我在一天夜裏認知到這件事,那一整晚都輾轉難眠,泄氣得不是一星半點。十年的光陰固執橫亙,我毫無辦法,想來想去所能做到的,就是隻有盡自己可能努力成長得快一些。


  現在想想,那段時間是多麽勵誌的一段時間。每天晚上我都可以精神奕奕地學習到九點半睡覺之前。後排同學都在睡覺的時候,我在老師有氣無力的講課語調中大睜著眼。我滿懷願望地希望自己可以像顧衍之那樣將該學的東西壓縮性快速學完,然後快速成長為一個大人的樣子。也許等到我也可以遊刃有餘地處理公司事務或者其他工作以賺錢的時候,顧衍之可以把他對我一貫持有的小孩子看法消除一點點。


  一度我的想法都這樣單純而充滿功利性。


  進入高中,課業就無法再像初中時那樣輕鬆。高二的暑假更是以高三學業繁重為由被校方直接吞並。進入高三,就更是苦行僧一般的修行。我們在高考前的一百天時全年級集合,將手舉起來百日誓師,又去禮堂聽本校的去年市高考狀元講高考心得。好容易出來,正好碰上就讀於高一年級,剛從學校超市買火腿腸回來的葉尋尋,一把拉住我,同時擠開隔壁班前來跟我攀談的李相南,對我說:“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這樣不好。”


  “什麽不好?”


  葉尋尋說:“你這樣癡心妄想不好。”


  我說:“……拜托你講話的程度輕一點行嗎。”


  被她擠得蹲在旁邊的李相南立刻插嘴:“什麽癡心妄想?”


  葉尋尋拿他當空氣,托著腮,有點鄭重而憂鬱地看著我:“你看,杜綰,要不你就等高考之後表白吧。”


  我一口水嗆到,和李相南齊齊地瞪著她:“……啊?”


  “我覺得現在你需要的是冷靜和理智。杜綰。”葉尋尋說得慢吞吞,“你看看你,你喜歡顧衍之喜歡了這麽久。這麽久的時間,就已經不叫喜歡了,你這應該叫盲目的迷戀。”


  李相南急問:“那人叫什麽?什麽知?”


  葉尋尋說:“我覺得一個女生,喜歡一個人固然沒有錯,可要是你的喜歡給你造成災難,那就不好了。你不要變成第二個葉矜。你看她為一個顧衍之浪費了多少青春,從差不多你這個年紀開始,在見到顧衍之第一麵起驚為天人,到現在葉矜二十三歲,整整十年的時間,就為了一個男人。並且到現在被顧衍之甩了都還執迷不悟。這太可怕了。所以我覺得,你最好是快點表白,然後盡快被顧衍之拒絕掉。你死心得早一點,總比死心得晚一點好,你覺得呢?”


  我看了她一會兒:“你這是勸人的態度?”


  “我是覺得,你何必非要喜歡顧衍之呢。他有什麽好的,不就是長得好看了一點,性格溫柔了一點,會做點好吃的東西罷了。可是這就像是一朵花,你在公園裏看見了,覺得好看,就要死要活非要把他帶回家嗎?不帶回去你又能怎樣?一個男孩子最要緊的又不是他自己多好,而是他能對你多好。顧衍之就算現在對你不錯,可是比他還要對你好的男子以後也不是沒有。你何必就栽在他身上了呢。你說呢?”


  我說:“我覺得你的理論是正確的。可是你再給我找個和他差不多的試試。我覺得有點不容易。”


  李相南在一旁立刻信誓旦旦地開口:“我就可以啊。”


  葉尋尋終於給了他一個正眼,問:“李相南,你喜歡杜綰多久了?”


  蹲在地上的李相南看了看我,說:“兩年了。我給杜綰寫的情書都已經能鋪滿整個操場了你知道嗎?”


  葉尋尋說:“我為什麽要知道這個。我最鄙視寫情書的男生了,寫情書是最低級最沒用的事了。你就才喜歡杜綰喜歡到這個地步啊?”


  我站起來:“你們繼續,我去那邊坐。再見啊。”


  葉尋尋一把抓住我衣角,李相南在身後說:“你以為情書很好寫嗎?我每天絞盡腦汁花樣翻新很不容易的好不好,我又不是那些幼稚的男生,隨便找本書抄一抄就好了。那裏麵每句話可都是我發自肺腑的你知道嗎?我現在都能把兩年前我寫的情書倒背出來你信嗎?杜綰要是看了我任何一封情書,都能知道我喜歡她喜歡到什麽程度。我一直都是非常有誠意的好不好。”


  葉尋尋拿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審視了他一會兒,揚了揚下巴:“那說說你最近五年的期末考試都排過年級第幾啊?哪門功課最好?”


  李相南哦了一聲:“我數學學得最好,語文差點。至於期末考試,這五年成績依次是年級第一、年級第一、年級第一、年級第一、年級第一。你還想聽以前的嗎?其實都差不多,也就是這四個字而已。”


  “杜綰,他居然排名在你前頭。”葉尋尋朝我說完,又朝著李相南揚了揚下巴,“你除了學習還會別的嗎?我們杜綰可不喜歡書呆子。”


  我忍不住說:“哎葉尋尋,你問這些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李相南說:“我還會拉小提琴來著。我還能教杜綰學遊泳呢。而且我家世也還行,T城李家你聽過嗎?就是在城西那邊,承蒙祖上蔭庇積了一點財富,至少家族的人能一生不愁吃穿。”


  葉尋尋上個星期還指著街邊報亭的一本財經雜誌跟我大講特講T城城西李家的發家史,可現在她一臉平靜地哦了一聲:“沒聽過。”


  李相南說:“沒關係。也不是很有名氣。等我以後繼承家業,到時候你再聽說也不遲。”


  葉尋尋單手掐著腰,端詳了他一會兒,突然說:“人道海水深,下麵一句是什麽?”


  李相南毫不猶豫作答:“不抵相思半。”


  葉尋尋說:“直道相思了無益。”


  李相南說:“未妨惆悵是清狂。”


  葉尋尋說:“相思相見知何日。”


  李相南說:“此時此夜難為情。”


  葉尋尋說:“人生自是有情癡。”


  李相南說:“此恨不關風與月。”


  我說:“等等葉尋尋,你古詩什麽時候背得這麽好了?”


  “這些已經是我的極限了。”葉尋尋的手指在扶手上點了點,扭過頭來看我,“看起來李相南真挺喜歡你的。據我所知,男生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沾這些酸裏酸氣的東西。除了寫情書的時候才用一用。李相南能背誦到這份上,也算不容易。可見他給你寫的情書確實挺用心的。你等到被顧衍之殘忍地拒絕以後,可以靠他治愈一下試試。”


  我說:“我沒早戀的打算。”


  “我也沒叫你早戀啊。”葉尋尋說,“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有這麽多男生喜歡你,等你高中畢業進入大學,還會有更多的男生喜歡你。你稍微喜歡他們一點,他們就歡天喜地到天上去。俗話說,喜歡別人不如被別人喜歡來得幸福,顧衍之既然一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那就讓他繼續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下去吧。何必非要喜歡他呢,難道你要學葉矜那樣為情所困嗎?”


  我說:“為什麽我覺得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這樣奇怪呢?”


  李相南在一旁說:“你要是覺得她不方便,你來找我啊,我也會挺高興的。”


  葉尋尋瞥他一眼,轉過頭來對我繼續講:“而且,你不要忘了你現在在顧衍之眼裏還是個小孩子。小孩子雖然一貫不受重視,但小孩子同時也有個好處,就是所有的錯誤都有被原諒和改正的機會。你的迷戀是場錯誤,說不定等被拒絕以後就心寒了,心寒以後就清醒了,也就不迷戀了。你看,這樣不是很好?”


  我說:“你再讓我好好想想。”


  葉尋尋說:“有什麽好想的啊,就這麽定了。”


  我說:“可是你一口咬定我隻要告白就會徹底失敗,這種情況下你還讓我衝上去,不能不說讓我產生了一種扛著炸藥包去堵敵人槍眼的感覺。你這樣也太殘忍了點吧。”


  “總歸是長痛不如短痛麽。我這也完全是為了你好呀。”葉尋尋掐起手指算了算,“對了,高考前幾天不就是你的18歲生日嘛,這樣,為了防止你高考發揮失常,你就在高考考完當天給顧衍之告白好了,當你的成年禮。這樣的成年禮也算得上是慘烈悲壯,對得起多年來不知所起的一往情深。鳳頭豹尾嘛,總比虎頭蛇尾心有不甘強,你覺得怎麽樣?”


  我木然地看了她一會兒:“我覺得你太損了。”


  高考前的最後一百天,殘酷的程度是慘不忍睹的。


  這段時間會覺得時間這個東西極為飄忽和扭曲。有時候會覺得非常短暫,這是在你考場上答題的時候;有時候又覺得特別漫長,這是在你等待每次模擬考成績的時候。因此這個時候的學生產生什麽心理都是正常的。而我的心理表現就是暴躁。這種暴躁表現在每次葉尋尋放學從高中一年級學部跑來找我的時候,都會遭遇我的憐憫,嘲諷和冷暴力。比如有一次她好心好意為了安撫我而跟我說:“我們這兩天也搞考試了呀,大家都一樣。你就淡定一點,高考就是紙老虎,不算什麽事的。”


  我覺得當時我看著她的眼神應該是非常憐憫的:“沒經曆過高三的小孩子就是單純無知啊。”


  “……”


  我能看出她在努力忍耐我的嘲諷,並且最終成功地忍耐了下去,接著勸我說,“上次狀元回校講座不就講過,覺得煩躁的時候就深吸一口氣,然後閉上眼,默念自己是最強的。這就好了呀。”


  我繼續憐憫地看著她:“沒經曆過高三的小孩子就是單純無知啊。”


  葉尋尋終於暴怒:“杜綰,我們絕交!”


  葉尋尋聲稱絕交,短時間內就確實是真的絕交。每次下午放學後我都特地從高一學部的教學樓繞到大門口,為的就是給葉尋尋賠禮道歉。然而葉尋尋每次都是視而不見地走過去。就這樣一直到高考結束,葉尋尋與我絕交了整整四十五天。


  伴著初夏的南來好風,以及幾聲低低啞啞的知了叫聲,我的高中時代,與我的十八歲生日,一同隨風而逝。


  以現在二十二歲的眼光來看,高考仍然能擔當得起緊張刺激。卻並不是主宰內心活動的唯一。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記得,在我高考完畢的當天晚上,坐在臥室中苦思冥想的,並不是我那些考場上答過的題目,而是葉尋尋在百日誓師那天同我說的那些話。


  即使她那天字字戳心,也不可否認她說得的確是有道理的。


  時間越久,就越消弭掉希望。我那時像個自縛的蠶,困在絲線中完全看不到希望。怎麽想怎麽都覺得顧衍之確實不會答應我的表白,不管是現在,還是在以後的未來。就這樣想到快要窒息的地步,迫不及待地想要破繭而出,甚至不惜立刻死亡。


  我這樣想了許多天,連顧衍之提出去旅遊都興致索然。最後的結果就是我終於在一天晚上不堪忍受地做了噩夢。夢到的是我為了表白準備了很久,最後穿著嶄新的白色連衣裙,在顧宅中向顧衍之表白。我心跳如鼓,卻看到他的臉色本來微微帶笑,到後麵便漸漸冷下來。一直等到我說完,忽然一抬手,拎起我的後衣領,將我從二樓窗戶毫不猶豫地丟了出去。


  我猛然醒過來。


  我坐起來,勉強拉開床頭的燈光,覺到口幹舌燥的恐慌。捂住胸口大口喘氣,忽然聽到有人敲了敲我的臥室門。


  下一刻有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帶著一點不緊不緩的溫柔:“綰綰?”


  我忽然鎮定下來。


  門外的顧衍之再次喚了一遍我的名字。我定了定神,下床開門。


  臥室內昏黑黯淡,隻一開門,便有走廊柔和如金絲絨般的光線鋪展進來。顧衍之站在門外,一隻手維持著要敲不敲的姿勢,在我開門的一瞬堪堪停住;穿一件淺色休閑襯衫,兩顆領扣解開,有幾分慵懶的意味在。


  他身上有淡淡酒意,可見剛剛才從外麵回來。另一隻手中握著塊嗚蜩一般大的碧玉,明黃色的流蘇自手心垂下來,襯得手指愈發修長瑩潤。我未與任何人說過,我其實一直很想擺弄一次顧衍之的手,無論彎曲微蜷,皆是優美好看。


  顧衍之低頭看了看我,嘴角有點笑容,睫毛深長,在柔和燈光下顯得模糊而溫柔:“發噩夢了?”


  我說:“你是喝醉了嗎?”


  他笑微微地看著我:“我看起來像是喝醉的人?”說完又問,“你做了什麽夢?”


  我仰頭望了他一會兒,說:“夢見一個英文單詞,可是怎麽都想不起來。”


  他說:“什麽單詞?”


  “幻想,錯覺用一個英文單詞怎麽說?”


  他的眉毛輕輕一挑。他做這個樣子,平時便比常人好看許多。此刻眼角眉梢帶了兩分春意,更是遠較往日的好看。可我一直最著迷的是他的英文發音,端正方圓的牛津腔,每一個吐字都優雅得恰到好處,婉轉起承之間仿若母語一般:“fantasy.”


  他將每一個字母都給我緩緩拚了一遍,然後又將發音重複了一遍:“fantasy.記起來了?”


  我自然記得。我根本沒有忘。隻是隨口問一問罷了。


  將一個單詞重複發音兩遍,這是顧衍之自給我補習英語以後養成的習慣。一開始單純是因為要糾正我的每一個單詞發音,然而就像這世上的許多事,初衷和結果總是陰差陽錯。等到我已經將音標模仿得很清楚了,我仍然一度故意將單詞念錯,這回所想的,隻是存了心要聽顧衍之再念兩遍。


  我有些失神,沒有提防額頭被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我回過眼,顧衍之看著我的眼神裏帶著好笑:“究竟怎麽了?”


  我小聲說:“前幾天是我的生日,你說過會在高考之後給我補上。”


  “是這樣。”他的手撥弄著流蘇,臉上有點笑容,“你想什麽時候補呢?”


  “……”


  “還有,”他垂下睫毛來,流動著某些溫柔意味,“這次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呢?”


  “……我要什麽你會肯給呢?”


  “這個要先你說一說才行。”他仍是清清淡淡的笑容,“總要是我可以辦得到的東西,你說是不是?”


  他說成這樣,每次的禮物卻總是超出預期的貴重。隻是顧衍之從來都將這些東西送得很輕鬆。前年生日宴會,他在牽著我下樓前,將一顆小拇指大的淺紫色透明石頭係在我脖頸上。那塊石頭璀璨剔透,燈光下稍微轉一轉,就晃得令人移不開眼。我問他這是什麽,他隨口說:“玻璃珠子,好看麽?”


  以至於我當真就戴著那顆玻璃珠子下了樓。然後在不知所謂中差點被一眾目光尖銳刺穿。後來找到食品區的葉尋尋,她正在那裏奮戰焦糖布丁,抬眼看到我脖子上的項鏈,差點將布丁嗆出大半。


  過了一會兒她恢複鎮定,指著我脖頸說:“這就是顧衍之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撚著那串項鏈:“啊。玻璃珠子,好看麽?我個人覺得還是挺好看的。”


  她剩下小半布丁也差點嗆出來,半晌麵無表情道:“那你把這顆玻璃珠子送給我行麽?我拿我所有項鏈給你換。我還有一串正宗紅珊瑚呢。”


  我說:“你喜歡?”


  葉尋尋冷冷地說:“我當然喜歡。整個T城的女人都沒人敢不喜歡。你知不知道這是上個月香港拍賣會上的壓軸珠寶,這麽一顆粉鑽,顏色還透著紫,簡直是要價值連城的好麽。”


  ……


  我看看顧衍之,這樣英俊的眉眼,在燈光氤氳下,襯得愈發猶如冠玉一般。我突然生出一點勇氣,低聲說:“顧衍之,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呢?”


  他說:“為什麽這樣問?”


  我說:“我就是在想,你這個年紀也該有女朋友了啊。你看楚煜和江燕南,兩三個月身邊就有不同的美人換一換,旁人看著都挺賞心悅目的。”


  “那是他們。”他說得漫不經心,爾後又笑了笑,“鄢玉不是也一直單身?”


  我說:“可是那總有你喜歡的類型呀。你是喜歡強硬一點的,還是喜歡溫柔一點的呢?葉尋尋說男人隻喜歡長得漂亮的,你也是這樣的嗎?”


  我這話其實問得有點不抱希望。因為往常每次碰到這種話題,總是會被他不動聲色地岔過去。可是這一次他看了看我,臉上有點笑容:“大概我挺喜歡可愛聰明的那種。”


  我的心口又跳了跳:“是像葉尋尋那樣的嗎?”


  “嗯?她那種小丫頭聰明過頭,還是去禍害其他人比較妥。”他隨手將手中的流蘇晃了晃,像是想起來什麽,將手裏的玉嗚蜩遞給我,“喜歡嗎?小玩意兒。”


  “這如果就是你準備的生日禮物,”我抄著手,斜眼看看他,“那我不是挺喜歡的。”


  他笑著說,“你又不講你想要什麽。”


  初春夜晚涼意料峭,我站在門邊這麽久,終於察覺出赤腳跑出來的寒冷。眼前這個人豐姿挺拔,舉手投足間有漫不經心的傲慢味道。可同時又溫柔,還帶著一點小捉弄。或許很會算計人心手腕深沉,可是在你麵前,他總是有點笑容,從未對你展現過那些涼薄時候。


  我認識他認識得不是很久。隻是短短七年。可又覺得已經很長,長久到我已經嚐遍酸甜苦辣的滋味。他值得,而我心甘情願。


  我的眼眶酸疼。突然有點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


  當我還在大山的時候,曾有幾個羌族的男孩來鎮上與我們一起讀書。他們信奉白石神,與我們的規矩略有不同。羌族村寨最高處築有羌雕,每座房子都有四個尖尖的石頭做成的白角。篝火晚會是男孩女孩定情的時候,當一個男孩喜歡上一個女孩,會趁跳舞的時候湊過去,逗留在女孩子身邊攀談討好。如果女孩沒有排斥,男孩會試探握住對方的手,再輕輕勾一勾女孩子的手心,來表達愛意。


  羌族的男孩在課間休息的時候這樣告訴我。恰巧被父親在講台上聽到,本來平板的麵容上突然露出幾分微笑。鎮上的孩子都敬畏他,隻有我膽子最大,抓住他眨眼間的變化大聲問:“父親你笑什麽?難道以前你就是這麽做的不成?”


  他推了兩下鼻梁,笑著看我:“也可以這麽說。”


  我身邊的羌族男孩突然出聲道:“老師你擺明了是在打掩護嘛,我家隔壁老人說的跟你完全反著,明明是當年很多女的都暗暗追你,可隻有杜綰的母親膽子大,敢拿手指去勾你的手心才對!”


  父親的手按在課本上,依然微笑:“這又有什麽區別?如果她不勾我的手心,現在杜綰還不知道在哪裏。總歸杜綰的母親跟我都覺得挺幸福,慶幸當時發生過這麽件事就對了。”


  那天放學我跑回家,向母親求證這件事。母親輕描淡寫:“你不知道我嫁給你父親的時候,寨子裏有多少女孩眼紅得要撲上來。那時候你父親才到鎮上,長相很好,又是個大山外麵來的漢族人,他就像是從天上降下來的一隻鳳凰,立刻把鎮上跟我差不多歲數的女孩子全都給迷得要死要活。可一直過去兩年,所有人都自己覺得配不上他,跟他表白的人沒有一個。直到我長到可以嫁人的歲數,篝火晚會上蹭到他身邊,主動去勾他的手心,跟他說,我喜歡你,想嫁給你,你怎麽說?”


  “父親怎麽說?”


  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溫柔:“他啊,他當場就回了我兩個字,行啊。”


  我曾經數次想將這樣的一幕照搬到顧衍之和我的身上。然而葉尋尋總是告訴我,那是羌族的規矩。在漢族的文化裏,沒有女孩子主動這一說。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女孩子就不能主動,隻是類似的情況可以用喝毒藥來形容。沒有人會在活得好好的時候去喝毒藥。但這也不意味著你喝毒藥就是犯法的。因此喝毒藥也是你的自由,但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你是在自尋死路。


  因此葉尋尋才在發覺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上顧衍之以後,嚴肅而認真地建議我不妨考慮一下告白,從而快速地自尋死路。


  可是即使她不建議,我也已經覺得我的那些情感像是變成了一隻不停往裏灌水的氣球,沉甸甸地墜在心上,越漲越滿,眼看就要兜不住。


  我埋在他的衣襟裏,鼻尖有淡淡的醺意。隔著薄薄的布料,可以感受到顧衍之的溫度。就像他整個人,溫和得恰到好處。我已經很久沒有離得他這樣近。心裏裝得越滿,越是膽怯,就越不敢離得太近。小心翼翼地捂住我那點心思,又暗暗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察覺。這樣複雜。


  我抱著他不想放手。眼前是他細膩的衣料紋理,我心跳到可以聽到自己的咚咚聲。感覺到他的一隻手落在我後背上,輕輕撫摸兩下。頭頂上方一個溫柔聲音:“怎麽?”


  我不敢抬頭,小聲說:“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你能不能先不要說話?我有點緊張。”


  他輕笑了一聲,很快不再言語。他的右手隨意搭在身側,被我抓住。我找到他的手心,在那裏輕輕勾了兩下。


  他沒有動。我深吸一口氣,緊緊閉上眼,終於將死死壓在心底的話說了出來:“我喜歡你,會一輩子都對你很好。你能也喜歡我嗎?”


  我感到麵前的人有片刻頓住。


  我的心因此而吊到極高處。潛意識覺得後麵將是不好的回答,更加緊地抱住。過了一會兒,我被顧衍之握住手臂,他微微用力,將我輕輕推開。


  我腦中嗡地一聲陷入空白。


  那一瞬過得仿佛十足漫長。我感覺到從頭到腳的冰冷,臉頰卻是火辣辣的熱。仿佛被無形扇了一耳光。死死盯著地上鋪就的米色地毯,夜晚十點的顧宅,安靜寂然。過了片刻,我聽到頭頂上平靜的口吻:“綰綰,抬起頭來。”


  我沒有力氣抬起頭來。


  告白花掉我全身的氣力,現在我隻想挨著牆邊蹲下身去。覺得有什麽東西徹底碎裂,又一片一片紮進血肉裏。卻根本沒有眼淚掉下來。我在恍恍惚惚中聽到顧衍之停頓片刻後的聲音,仍是冷靜:“我更希望你在更清醒的時候再考慮這些話。”


  不知又隔了多久,我終於緩緩抬起頭。看著他在燈光下好看的眉眼,說:“哥哥,你不喜歡我,可以直接說。不用找這樣的借口的。我已經考慮了很久。”


  他低頭看著我,眼神深邃得不可捉摸,沒有開口。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仿佛很平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才說:“事情總是有跡可循的。”


  我說:“你有沒有覺得看著我在那邊一個人糾結,覺著很好玩很可笑?”


  “……”


  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自愛?”


  他打斷我,眼神變得有些嚴厲:“綰綰。”


  我不理他,語速越來越快:“你是不是考慮過,如果我一直不說,你也就一直裝聾作啞下去了。可是我現在說了,你就隻好打斷我的幻想了。你有沒有在心裏嘲笑過我的不自量力呢?你有沒有在心裏想過,當初你費勁力氣從杜程琛那裏拿到這個小孩的監護權,可她現在卻竟然產生了這樣不齒的想法,讓你覺得當初你的做法實在是一件失誤的事呢?你有沒有在心裏後悔,其實就應該把我丟在杜家或者是大山村寨裏自生自滅,也就沒有如今的麻煩了?”


  我仰頭望著他,覺得有滴眼淚從眼角掉下去:“你有沒有,哪怕那麽一點點喜歡我呢?”


  眼淚就像開閘的水源,迅速爬滿整張臉。我眼前的人影摸出手帕,試圖將我的眼淚擦幹淨。我往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將眼淚隨便抹了一把:“你不回答,也就是說,一點也沒有了。”


  他看著我,最後輕聲說:“綰綰,你這麽小,隻是剛剛成年,還什麽都不懂。”


  葉尋尋曾經說,原則隻是針對那些你想針對的人來使用。大人們的借口,永遠完美得讓你失望,又不會戳中你最痛的地方。我喜歡他喜歡三年,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在這方麵有發展成為哲學家的趨勢,可是在顧衍之的話中,我仍然無知懵懂。


  隻是他已經如此講,我便再說什麽都沒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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