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麽驕傲

  第三章


  那麽驕傲

  睡意迷迷糊糊,朦朧中仿佛被人抱出車子,外麵有些微涼意,隻動了動,便很快被披了件東西。從頭到尾密不透風。再醒來時,換了場景。


  身下的床單柔軟細膩,床邊一盞暗弱孤燈。窗子外有月亮掛在花枝上,偶有微風,鋪進來的光水一樣的搖曳。我想了一會兒,終於意識到這裏是顧宅。側躺在床邊的人穿一件深藍睡袍,帶子鬆鬆攏在腰際,正閉目假寐。單手撐著額角,下頜線條行雲流水。


  我充其量隻在這座宅子裏呆過一天,卻因為是初來T城的時候,便格外印象深刻。那日下飛機時正值T城華燈初上,從機場回來的一路皆是繁華與璀璨,商店裏明亮幹淨的櫥窗,街道上衣冠楚楚的人群,是應接不暇的寶馬雕車,玉壺光轉。在拐進宅院所在的街道之前,一直都這樣浮華與熱鬧。卻在車子拐過街道的下一刻生生隔斷出一片幽靜。車子外麵聽不見聲音。這條街道上人影稀少,牆壁邊有連綿的花木扶疏,連路燈都很安靜。漸漸地車子離宅院大門越來越近,直至慢慢駛進去,我透過車窗,看見院落裏修剪整齊的草坪。


  那天晚上,我恍惚覺得仿佛進入了一座城堡。


  頭頂上精雕細琢的水晶吊燈,椅子上卷曲舒展的扶手花紋,細膩到看不清晰紋路的瓷器器皿,以及一旁偌大的玻璃魚缸內,緩慢遊曳的紅色金魚。每一處地方都是不動聲色的精美。透著遙不可及的慵懶華貴。一切都與山中截然不同。連觸碰都變得小心翼翼。聽見顧衍之在一旁有些笑容地開口:“喜歡這裏?”


  我自然是喜歡的。卻不想將這兩個字明明白白說給他聽。隻稍微點了點頭,留有餘地地說:“還行吧。”


  同時,我也還記得那回的第二天晚上,臨去聚會見杜程琛之前,我也是這樣在柔軟的床被中醒來,便看到床頭擺著的一套衣服,鞋襪,還有內衣與首飾。顧衍之叫我將衣服穿好,他推門進來,把我的頭發梳攏好,最後將一隻發卡別在我頭上。


  在那之前,我從未穿過那樣的衣服,每一處都精致得恰到好處。我覺得每一處都穿得不自然,像是穿在不合適的套子裏麵。在他打量的視線底下慢慢麵如火燒。直到顧衍之忽然慢吞吞地開口:“杜綰,抬起頭。”


  我抬起頭,有些茫然。他的手指落在我脖頸的項鏈上,撫著那上麵的兩片花瓣。語氣輕描淡寫:“很好,杜綰。就是這樣。抬起頭,你很好,不輸給任何人。”


  ……


  我稍微動了動,顧衍之微微掀開眼皮:“……醒了?”


  他睡眼微沉的模樣和方才閉目假寐時又有些不同,慵懶得不可描摹。然後又聽到他說:“還記得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點點頭。他又說:“我剛才給杜程琛打了電話,明天我們去杜家一趟,把你的東西拿過來。順便去趟超市,買些東西回來。這些天你就先在這裏住。”


  我扭頭去看他,他依然是再平靜不過的模樣。隔了一會兒,我問:“你說的這些天是多少天呢?”


  他的聲音仍然淡淡地:“一直到他把監護權變更給我為止。”


  又過了幾秒鍾,終於領會出這句話的意思。倏地仰起臉,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不喜歡杜程琛,那就不用再理會他。以後你住在這裏,衣食住行,學習玩耍,所有的事情我來接手。一直到你真正能獨立為止。”他抬起眼皮來,目光漆黑,看著我,“這樣的話,你肯不肯呢?”


  時隔很久,我仍然能記住他說這話時的語氣。不緊不緩,眉眼間帶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像是在講述一件最雲淡風輕的事。仿佛回到那一日大山的夜裏,小小的山崗上,也是這個人,將風衣披在我身上,用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問我:“杜綰,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山的外麵呢?”


  我不知曉他清楚不清楚,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總是能輕易撥動我整個世界。


  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覺得顧衍之無所不能。


  仿佛漸漸之中形成了一種習慣,隻要把困難的事告訴顧衍之,他總是可以輕鬆擺平。在我眼中天大的事,在他的眼中都是小事。他總是用一種古井無波的態度,溫和地將難題戛然而止,然後按照原本的意願,從容擺布。有如神明。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沉默,半晌小聲說:“可是我很想念燕燕。”


  他將這個障礙處理得很平淡:“這個月底我騰出時間,陪你回一趟大山。而且你不是還要給父母掃墓?”


  “……你能確定杜程琛會同意嗎?”


  “可以。”


  “可是你們兩個認識,還有親戚關係。”


  他微微一挑眉,看著我說:“所以?”


  “……所以,”我鼓足勇氣,抬起頭來,認真地說,“我跟你其實也不算很熟。你跟杜程琛的關係如果因為我的這件事有什麽改變,到時候你會立刻選了杜程琛也說不定。我覺得這個可能性挺大。你還是再考慮考慮。”


  他嗯了一聲,問:“你的可能性挺大是從哪裏得出來的?為什麽我要選杜程琛?他雖然算是我堂兄,可是你哪裏看出我跟他很熟了?”


  “……”


  “更何況,”顧衍之看我一眼,意有所指地瞟了瞟我們之間的距離,慢吞吞地接著道,“我跟杜程琛可沒有這樣同床共枕過的關係。”


  “……”


  我的臉在刹那之間漲得通紅,抱著被子立刻退出老遠,大聲說:“誰,誰跟你有同床共枕的關係了!”


  “對了,”他連動都沒有動一下,“有人剛才在車子裏睡著的時候,口水還流到了我衣服上來著。”


  “……”半晌,我憋出一句話,“我不要跟你住了!”


  說完就要爬下床,越過顧衍之的時候被一條胳膊直接撈回去按在床上。撲騰了很久也沒能從他手下掙脫,顧衍之笑著說:“明天星期六晚上有個晚宴,想去嗎?”


  “不想!”


  他閑閑地說:“不去的話今天晚上沒飯吃。”


  “住都不要住了,誰還要吃你的飯啊!”我瞪視他,“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啊,我要回山裏去,你放開我!”


  我一麵說一麵掙紮得厲害,顧衍之終於漸漸壓製不住我,忽然一句話止住了我的所有動作:“衣服扣子開了。”


  我一僵,立刻低頭,卻看到身上的扣子好好的。不禁大怒,抬腿踢過去,被顧衍之輕鬆避開。他隨手丟過來一隻枕頭,臉上有點笑容:“折騰了一晚上還不餓嗎?阿姨早就煮了粥,快去洗手,然後下樓。”


  第二天臨近晚上,我和顧衍之就晚宴的問題展開對峙。


  我說:“我不去。”


  顧衍之一麵切開削好的蘋果,一麵問:“為什麽?”


  “……”可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和葉尋尋曾經討論過露怯這件事。葉尋尋說,膽怯固然人而有之,露怯卻是幼稚的表現。你見有幾個大人會真正把膽怯露出來?真正的強者都會像南非的一種蛙,在遇到敵人時把全身鼓起來,裝作好像比平時還要強大。這樣才能勝利。


  我說:“那後天體育考試考跳遠,你害怕嗎?”


  她說:“害怕呀。幹嘛?”


  “你害怕跳遠,這時候你裝得比平時強大,你就會真的強大嗎?”


  “……”葉尋尋眯起眼,深深地望著我,長久吐出一口氣,“我最討厭駁斥我語錄的人了。”


  我雖然沒有去過晚宴,卻遠遠地見識過。正因為見識過,才覺得在那種地方,我做不到葉尋尋那樣的境界。晚宴之類的地方,理應是大人們的世界,顧衍之最熟悉的地盤之一,至於我,我遙不可及,沒有關聯。


  我還在杜家的時候,一次司機承諾接我回家,下午來到學校的時間卻比放學的時間晚了兩小時。我凍得渾身僵硬,迫不及待跑到車上,正巧後座上坐著杜程琛。他穿著一件黑色晚禮服,身上每個地方都一絲不苟。我問他去哪裏,他說得簡潔:“晚宴。”


  因為沒時間轉路回家,那天晚上司機先拐路去了晚宴大廳。遙遙便可以看出大廳內的衣香鬢影。杜程琛踏出車子,很快便有個盛裝女子上來挽住了他的手臂,言笑晏晏:“哎呀你來得好晚,去哪裏了?”


  “拐道先去接了堂妹下學。”


  “堂妹?哪門子的堂妹,怎麽還用你接呢?”


  “說來話長。”


  那個女子往車子裏瞥了一眼,很快又轉移視線,笑著同杜程琛說:“你看看你呀,自己穿得這麽好,堂妹居然穿成這樣子,你們杜家也太貧富不均了吧?”


  杜程琛挽了挽袖口,沒有回頭:“進去吧。”


  我想了想,最後跟顧衍之說:“我肚子還是有點痛。”


  他說:“我不信。”一麵將一塊蘋果遞過來,“你再找個別的借口試試。”


  “……”我隻好放棄第二套所謂的“頭痛”說辭,改口,“晚宴上都有誰呢?”


  他將第二塊蘋果遞過來:“鄢玉,楚煜,江燕南。也還有一些其他人,但都可以忽略。”


  我一時沒有接,小聲問:“那,葉矜呢?”


  顧衍之微微一揚眉:“她去做什麽?”


  他這樣說,第二天晚上去了晚宴的時候,便真的沒有看到葉矜。我的行頭是一件紅色連衣裙,右手手腕上套著一隻手鐲,繪著婉轉舒展的花瓣圖案。頭上隻綁了一根發帶,頭發長長垂在胸前。坐在車子裏,眼睜睜看著它離晚宴大廳越駛越近,手指不由自主絞在身前,頭低得抬不起來。


  心跳越來越快,耳邊突然響起顧衍之的聲音:“綰綰。”


  我抬起頭去看他。他穿著一件深藍絲絨禮服,坐在車子裏,卻是最隨意的姿態。影影綽綽的燈光下,映出他深邃的眼皮,和好看的側臉來。


  他微微低頭,語氣平靜而溫和:“就是這樣揚著下巴。一會兒進去之後,挽著我的手臂。除此之外,現在你是什麽樣,就還是什麽樣。”


  我說:“……我覺得事情好像沒這麽簡單。”


  “比如?”


  “比如,我需要說話嗎?”


  “這要看你自己。總會有人問有關你的問題。你喜歡說的話,可以去回答。不想說的話也沒有關係。”


  “我會有不得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嗎?”


  “沒有。”他回答得很肯定,“如果人家問你你又不想說,那就隨便看過去一眼,把頭扭到一邊不理就可以了。”


  “……”我看著他默然了一下,“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沒什麽不太好的。”顧衍之伸手過來,將我衣裙上的一根帶子擺了擺,仍然是再平淡不過的語氣,“杜綰,你隻需要記得一件事——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站在我身邊,你可以表現得比其他人都傲慢。”


  車門被人從外麵打開,顧衍之朝我伸出一隻手,燦爛奢華的夜幕下,他的臉上有點笑容:“來。”


  我扶在他的手心上,如他之前教的那樣,提著一點裙擺,慢慢走出來。最後一步有點趔趄,向後倒的時候被他抓住手微微用力,最後合身撲在他懷裏。


  我說:“……”


  功虧一簣的感覺特別不好,我埋在麵前的絲絨禮服裏,半晌抬不起頭來。頭頂有人輕笑一聲,慢條斯理地將我扶正身體:“下次努力。”


  進入大廳,一眼便看到遠處的食品區,以及已經在食品區周圍徘徊流連的葉尋尋。舍棄顧衍之直奔過去,等走近了便看到葉尋尋正瞅著冰淇淋區兩眼放光,剛剛伸手過去,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冷森森的聲音,一字一頓:“葉、尋、尋。”


  葉尋尋伸到半空的手僵了僵,靜止了幾秒鍾,還是慢慢地縮了回去。


  假如我是葉尋尋,這就已經是故事的結尾。然而真正的葉尋尋總是比我要彪悍的,等身後的鄢玉一轉身,她的手立即以迅雷之勢卷土重來,卻在摸到冰淇淋碟子的那一刻,鄢玉的聲音又冷冷地響起來:“你敢吃一口試試?”


  我轉頭去看鄢玉,他連頭也沒抬,正往手裏的碟子撿幾粒水果,又夾了一塊蛋糕。再轉過頭,葉尋尋的眼神迸發著強烈的憤怒火花:“我今天一定要吃!你敢怎樣!”


  鄢玉抬起頭來,推了推眼鏡:“那就老規矩。”


  葉尋尋的臉色變了變,咬牙切齒很久,終於還是把冰淇淋放回桌上。鄢玉把手中的碟子遞給她,葉尋尋一臉嫌棄:“你都挑的什麽水果啊,我不吃蘋果,不吃你懂嗎?我也不餓,你給我撿蛋糕做什麽!”


  鄢玉把碟子“啪”地往桌上一放,神色冰冷:“隨你便。”


  說完他轉身就走,我膽戰心驚地目送他遠去。一扭頭葉尋尋正端著那隻碟子挖蛋糕上的奶油吃,間或吃幾塊蘋果片。我默默看了她一會兒:“……鄢玉他為什麽不讓你吃冷飲?也是因為,那個嗎?”


  “哪個?”葉尋尋抬頭看我一眼,“我什麽都沒有。隻不過跟他打了個賭,說我這半個月一定能忍住不吃冰淇淋。做到的話他就把他手裏那塊翡翠原石送給我。”


  “那他幹嘛還提醒你別吃?”


  葉尋尋想了想:“可能是他神經病吧。”


  “……”我說,“那要是你輸了怎麽辦?”


  她的目光刷地掃過來:“開玩笑啊你,我怎麽可能有輸的時候!”


  我心想你要是連輸的時候都沒有鄢玉為什麽還跟你賭,難道他真是神經病不成。一麵問:“你今天怎麽沒去學校呢?”


  “啊,”葉尋尋神色淡然,“我發燒了。有人小題大做,非告訴我媽不讓我上學。我就沒辦法了。本來今天晚上也不可能來這裏玩的,但是我偷著跑出來了,鄢玉沒辦法,隻好跟著我了。”


  “你讓人省點兒心行嗎?”


  “一個嬌弱矜持的女孩子,本來就是不能讓人省心的。我要是老讓他們省心,萬一哪天我死了,他們轉眼就忘了我怎麽辦。”葉尋尋說得一本正經,好像跟真的一樣,“再說,我今天要是不來,就錯過了你的勁爆消息呢。我聽說昨天晚上你跟顧衍之你倆大陣仗地私奔去了?”


  “……”我一口葡萄差點嗆進喉嚨,“這誰造的謠言啊!”


  葉尋尋朝我背後努努下巴:“鄢玉啊。”


  正好顧衍之走過來,隨手撿了塊我盤裏的蘋果吃下去,漫不經心說:“說些什麽呢,眼睛瞪這麽圓。”


  葉尋尋說:“鄢玉剛才告訴我說昨天晚上你跟杜綰私奔了。”停頓一下,滿眼期待地看著他,“這是真的嗎?這可真是個普天同慶喜聞樂見的事啊。”


  顧衍之的動作停了停,看了看正在走過來的鄢玉。後者一扶眼鏡,說:“葉尋尋你搞清楚,顛倒是非的事別栽在我身上。我可沒說是私奔,我隻說杜綰離家出走,顧衍之追到機場去了。”


  葉尋尋啊了一聲:“這不就是私奔嗎?電視劇裏都這麽寫的啊。這要是香港TVB劇呢,那就是男主角把女主角攔下了,兩人緊緊擁抱,然後大團圓結局。要是韓劇呢,那就是女主角走了,男主角跪下來痛哭流涕以頭搶地,悲劇結局。要是我來編電視劇呢,那就是女主角要走沒有走掉,男主角出現,突然摸出來一把槍,把女主角一槍殺了,眾人尖叫……”


  鄢玉無聲偏過臉,全是不忍直視的表情。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來一個江燕南,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說:“哎我就跟你說過麽,葉尋尋這樣的小孩,你不慣著她她都能自己興風作浪,你要是慣著她,她遲早得騎到你頭上去。教育小孩要講究方式跟方法,我覺著要不你跟顧衍之你倆換換角色得了,你看杜綰現在給他教得多乖巧啊。”


  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攬住,顧衍之順手捏了捏我的耳垂,笑意微微地開口:“你說換就換了?換別的還能考慮,杜綰想都別想。”


  江燕南說:“開個玩笑麽。”


  “你問問鄢玉,叫他把葉尋尋丟給其他人管教,他肯不肯。”


  “我有什麽不肯的。”鄢玉撫了撫袖口,慢悠悠地說,“我都有這個想法很久了。”


  顧衍之好看的眉尾微微一挑,仍然牢牢摟著我,笑著說:“可是我不行。我可舍不得。”


  葉尋尋終於找到一個空當,抓過一塊蛋糕,朝著鄢玉狠狠砸過去。後者躲閃不及,眼鏡上驀然多了塊黏嗒嗒地東西。


  葉尋尋瞪著他,大聲說:“好啊這可是你說的!你以為我還喜歡被你管著!誰求著你了!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再來找我你就去死!去死好了!”


  鄢玉把眼鏡摘下來,摸出手帕,低頭慢慢擦幹淨。葉尋尋扭頭就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人群中。江燕南啞然了一會兒,推了推鄢玉:“還愣著幹什麽啊,趕緊去追啊!”


  “不是你說別讓我再慣著她?”


  “……我以前還說讓你珍愛生命遠離葉尋呢,你難道聽過嗎?你不是照樣讀了醫學院啊?”江燕南說,“你看我都給你找台階下了,你想下就趕緊啊。一會兒尋尋真要跑丟了,我看你得哭幾天。”


  鄢玉把眼鏡重新戴上,抿著唇僵持一會兒,終於還是跟了出去。


  我看著有點憂心,旁邊顧衍之說:“張嘴。”


  我不明所以地張開嘴,很快被他丟了一粒葡萄進來。我咬了兩下,顧衍之慢悠悠地開口:“不用理會他們。他倆一直這樣。”說完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對了,明天我得去公司一趟。你跟著我一起。”


  “去做什麽?”


  “我去公司處理點事情。至於你,先去那裏做作業。”顧衍之抄著手看我,氣定神閑道,“等我把事情處理完,就開始給你補習功課。明天補數學。後天補英語。你的語文成績還可以。就先補這兩門。”


  “……”我頓時覺得頭皮發麻,掙紮說,“不補行不行?”


  “可以。”他說,“那就明天補英語,後天補數學。”


  “可是,你不是說明天還要在院子前種棵銀杏樹……”


  顧衍之拿一種“你敢再找個借口試試”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瞧著我:“種樹用不了多久時間。”


  我絞盡腦汁要與他繼續討價還價,一旁忽然有人叫了顧衍之的名字。我扭過頭,一個四十出頭的成年男子和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男生站在麵前。


  我看到顧衍之拾起一邊酒杯,笑微微地稱呼那人為“王董事”。兩人客套一番,後者把視線降下來一半,落在我身上,又看了看顧衍之:“衍之,這個小姑娘是……”


  我的手被人不動聲色握住,顧衍之淡淡開口:“我妹妹。”


  “我知道你的名字。”對麵的男孩直勾勾地看著我,突然有點傲慢地開口,“你姓杜,叫杜綰。根本不姓顧,怎麽可能是顧家的妹妹。衍之哥哥,你不要被她騙了。這個人讀我們學校四年級二班,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長得這麽瘦還這麽矮,在學校穿得也不好,平常也不說話,但莫名其妙地就是特別討他們班男生喜歡。衍之哥哥,你要留心才對。”


  顧衍之聽完,抬手理了理我的頭發,漫不經心說:“王董事,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孩子?”


  “我也認識你。”對麵的成年人擦著額角正要說話,被我截斷話茬,“你是隔壁班三班的男生,具體叫什麽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半年來一直追在葉尋尋身後,人家吃飯上樓下樓你要都跟著,隻可惜葉尋尋一直都不理你。似乎上星期給葉尋尋還買了一盒巧克力,被她丟掉了。前天還給葉尋尋送了西餐廳的餐券,也被她丟掉了。你這麽瘋狂,你的爸爸媽媽還不知道吧?”


  對麵的男孩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四十多歲的成年男子臉色鐵青,眼中盛怒,大概是想淩空變出一條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周圍靜寂了片刻,顧衍之突然慢吞吞地開口:“綰綰。”


  我抬起頭去看他。他說:“你王叔叔有些事,我們先離開一下。”


  接下來沒有再呆多久便離開。大廳之外夜涼如水,我心不在焉地低頭走出來,沒過片刻,便打了一個寒戰。總算回過神來。下一秒便有件衣服披在肩膀上。


  我摸到一點絲絨衣料的質感,是顧衍之的西裝禮服。正要抬頭,忽然覺得身體一輕,已經被抱起來。


  我的視線與顧衍之平齊,看到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地麵。我攬住他的脖子,橫在腰際的手臂輕鬆而沉穩,完全沒有可能掉下去的顧忌。耳邊淡淡響起近在咫尺的聲音:“杜綰。”


  我扭頭。顧衍之的身後燈光熠熠,而他的眼眸溫柔,仿若蘊有清華:“長得瘦小有什麽不好?至少我可以這樣抱起你,讓你看一看和平時不一樣的東西。”


  第二日早上九點,我跟在顧衍之身後,準時踏入顧氏大樓。


  雖然是星期天,大樓裏仍有人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前台的服務小姐。本來正在專心致誌地畫眉毛,看到顧衍之的下一刻,手裏眉筆啪地一聲掉下來。站直身體說總經理好,顧衍之嗯了一聲,對我說:“叫姐姐。”


  於是我叫了一聲姐姐。


  前台的服務小姐應了一聲:“總經理這是誰家孩子?長這麽漂亮。”


  顧衍之牽著我的手,另一隻手裏拎著我的書包,臉上有點笑容:“我家的。不像麽?”


  她慢慢張開嘴,一臉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我被顧衍之牽著往電梯口走,回頭看的時候,她仍然站在原地,過了片刻,像是突然回過神來,猛地抓起手機一通狂按。


  電梯門緩緩合上,我扭頭問顧衍之:“她在做什麽?”


  他說:“不用理她。”


  “……你這點怎麽這麽討厭啊。”我仰頭看著他,“昨天晚上你叫我不要理葉尋尋跟鄢玉他們,今天你又叫我不要理剛才的人,依你這麽說,所有的人我都不要理會了,那我還去理會誰啊?”


  我說得有點大聲,顧衍之臉上的微笑半分未動。一直到我說完,有兩根修長手指突然來到眼下,毫不客氣地捏住了我的鼻尖。眼前的視野被他晃了晃,我聽到一聲輕笑:“你來理會理會我啊。”


  我還未說話,電梯叮地一聲,緩緩打開。外麵站著一位中年女子,叫了聲總經理早,隨即視線落在我身上:“這是……”


  顧衍之說:“杜綰,叫阿姨。”


  我分明看到對方的眼裏閃了閃:“這就是杜綰?”


  我說:“阿姨好。”


  “……哎哎,好,好。”她失神片刻,轉頭去看顧衍之,“這,杜姑娘在這裏,我要不下樓去買點零食上來?”


  “不用。書包裏有蛋糕。”


  我一聽,立刻把書包奪過來,拉開拉鏈,果然看到一塊水果奶油蛋糕。立刻抬頭瞪他:“不是你說不能帶的!”


  顧衍之慢悠悠地說:“逗逗你好玩麽。”


  “……”


  顧衍之的這句話直接導致接下來一個上午我都沒有理會他。做作業從來沒這麽專心過,盡管耳邊時不時飄來幾句顧衍之和秘書之間的談話。這樣專心的後果就是做作業的速度十分快,以至於不過兩小時已經寫完,然後一邊挖著蛋糕一邊聽他們兩個談論話題。


  一開始的談話內容還很一本正經,大都與公司事務有關係。然而不久過後就開始歪題,漸漸歪到亂七八糟的地方去。比如顧衍之的秘書對顧衍之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子都特別難哄,而且快要進入青春叛逆期了。我家那個當初就頭疼壞我了,動不動就搞離家出走,弄得我焦頭爛額天天跟打仗一樣。”


  顧衍之說:“有個小孩也已經離家出走過一次了。”


  我說:“……”


  顧衍之的秘書想了想,又說:“我記得有次聽一個兒童心理專家講,有時候打一打小孩子也沒壞處。哄的時候哄到位,打的時候也要一次打治本。尤其是特別不聽話的時候,就得嚴厲。”


  “什麽算特別不聽話的時候?”


  “比如說,跟大人說話很大聲喜歡頂撞,或者動不動就離家出走。”


  我說:“……”


  然後秘書想了一下,又補充道:“還有不想學習啊,吃方便麵之類的東西超過吃主食啊什麽的,太多了。”


  我說:“……”


  顧衍之輕笑一聲,問:“那怎麽打呢?”


  秘書說:“一般我都是打屁股。”


  我說:“……”


  我終於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一聲。顧衍之轉過臉,我麵無表情說:“我困了,要睡一睡。”


  說完轉身就往旁邊的休息室走。身後顧衍之的電話響起來,接通後立刻傳來葉尋尋的聲音:“衍之哥哥,你家大樓前台的這個服務小姐不肯叫我上樓。麻煩你自上而下地施壓一下。”


  顧衍之說:“你怎麽來了?”


  “我跟鄢玉絕交了,我爸媽聽說了這件事狠狠批評了我一頓,然後我就跑去你家找杜綰,可是管家告訴我你們來這裏了,所以我就來這裏了啊。聽說你要給杜綰補習功課?你忙你的,我來給她補習就可以了。”


  顧衍之說:“我認為比起讓你上樓來,我更應該打電話給你爸媽,讓他們來這裏接你回去。”


  “你也可以這麽做啊。”葉尋尋說得非常平靜,“這麽做之後你就等明天上學以後我帶著杜綰離家出走吧。你是知道我離家出走的功力的,衍之哥哥。保證讓你們三天之內找不到我們一根頭發。”


  “……”顧衍之抬眼看了看秘書,“讓她進來。”


  兩分鍾後,葉尋尋上樓。身後還拎著一隻小行李箱。踏進辦公室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衍之哥哥,我得在你家住兩晚上,你肯嗎?”


  顧衍之慢吞吞地說:“不肯。”


  葉尋尋說:“我帶杜綰離家出走。”


  顧衍之抄著手,氣定神閑地看著她:“你可以試試。”


  葉尋尋說:“我是說真的。”


  顧衍之說:“我也說真的。我聽說你有句名言叫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還有兩處秘密基地,一處在T城東麵,一處在中心街。你還有三個異性死黨可以依靠,兩個在鄰市,一個在本市——還用我再說下去嗎?”


  葉尋尋看了他一會兒,說:“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顧衍之笑著說:“杜綰困了,你大清早折騰這麽久,肯定也困了。你們倆可以去休息室睡一睡,一會兒吃飯叫你們。”


  葉尋尋聽完,拉著我的手腕便走。我有點掙紮:“喂你等下,我還不困好不好……”


  話沒說完就被葉尋尋捂住嘴,直接塞進休息室。砰地一聲關上門,葉尋尋的耳朵貼在門板上一動不動。我看她一會兒:“你在幹嘛?”


  “你小點聲。我剛才在樓下看見杜程琛了,一會兒保不準他會上樓來。難道你想見到他嗎?”


  “你跟鄢玉到底怎麽了?”


  葉尋尋顯然有點不耐煩:“從今以後你不要再給我聽到他的名字。我不想提這個人,讓人煩透了。”


  我說:“我覺得他對你挺好的。我覺得你這樣有點任性了。”


  葉尋尋抬起眼來:“任性這兩個詞,是小孩子的專屬特權。這點你怎麽都不懂!”


  “……”


  我還未說話,她已經豎起一根食指:“噓,杜程琛進來了。你快來聽。”


  我跟著趴在門板上,聽到杜程琛一如既往沒有什麽感情的聲音:“我們兩個就不客套了。我來帶杜綰回杜家。”


  顧衍之淡淡開口:“這個恐怕不行。”


  “杜綰是杜家人。你們兩個不沾親不帶故,她住在你這裏不像話。”


  “沒什麽不像話的。人是我帶來T城的,我得對她負責任。”


  “杜綰是我堂妹,我照顧她是理所應當。你把杜綰帶來T城,已經是她的福氣。”


  顧衍之的聲音慢條斯理,帶著一分隱淡笑意:“杜綰的父親是杜思成,你的親生叔叔。杜綰身為你堂妹,和你跟我之間的關係不應該有什麽區別。她出生在大山,不代表她一輩子就該呆在那裏。我既然看到了,帶她來這裏就不是她的福氣,我的本分而已。既然已經帶她過來,我總不希望她過得不好。隻是她在杜家的這一年,身高半點沒長,還比在大山的時候瘦了一些,堂兄,我不覺得你照顧她照顧得挺好。”


  杜程琛沉默了一會兒:“你這樣做,沒有考慮過我的處境。你想把我的堂妹的監護權變更在你名下,有沒有想過有關我的聲譽問題?別人以後對杜家指指點點,你讓我怎麽處理?”


  顧衍之溫和開口:“我不能因為你的一點麵子,耽誤一個我帶回來的女孩子。杜綰現在隻有十二歲,她還是個小孩子。這個年紀,本來怎麽折騰都天經地義。但她現在比一年前我回來的時候更加懂事。她從杜家跑出來,沒說過你一句壞話。她忍到這個地步不容易。”


  杜程琛說:“我以後會對她上心。”


  “我認為杜綰不會再相信你的話。”


  杜程琛又默然了片刻,說:“我不能把她的監護權給你。”


  “我本來以為姑父的一些基因沒有遺傳到你身上,杜程琛。”顧衍之的聲音突然變得冷淡,“他以前欠下杜思成的那些財產,你不想代他還也無話可說。畢竟是幾十年前的舊賬,杜綰的父親當時決定不再要,旁人不好再說什麽。但是你不該冷落杜綰,她雖然是個小孩子,卻很聰明,什麽都懂。你這樣做,難道想等著她長大以後,再效仿一遍當年的姑父和杜思成?”


  杜程琛一時沒有說話。


  葉尋尋碰了碰我,低聲說:“顧衍之對你比鄢玉對我好多了嘛。”


  “我覺得鄢玉對你挺好的。”


  “你省省好了。這一幫年青人裏也隻有顧衍之靠譜一點,剩下江燕南跟楚煜一個滑一個花,姓鄢的那個就更別說了,涼薄得跟全世界都欠了他一樣。你知道麽,你前天離家出走,顧衍之都找到我這裏來了,打電話問我你去了哪裏,我怎麽會知道你去了哪裏啊,他當我是金毛尋回犬嗎?”


  “……你昨天晚上一跑出去,鄢玉也立刻就去追你了好嗎?”


  “他?他追上我把我訓了一頓,顧衍之訓過你嗎?我昨天聽江燕南說,你在網球館裏一失蹤,顧衍之一邊找你一邊給報社打電話,直接要去晚報當晚新增版麵,整一個篇幅都登你的尋人啟事。還說要是找不著就明天接著登。那可是占據整個版麵的尋人啟事好不好,市局領導人都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搞得晚報主編都快哭了,但是沒辦法印刷廠還是得印刷。結果印刷到一半又聽說你給找著了,搞得晚報主編又大哭了一次。”


  “……”


  葉尋尋歎了口氣:“顧衍之可是T城碩果僅存的一枚鑽石單身漢。才貌能力家世統統沒得挑,杜綰,你可要加油。”


  “……加油做什麽?”


  “加油讀小學讀初中讀高中讀大學!等到你有他四分之一眼見學識氣質的時候就跟他表白!他不同意你就一哭二鬧三上吊!然後到時候他就會是你的了!”


  葉尋尋低聲說到一半,突地戛然而止。仔細看了看我的表情,臉上慢慢現出一點意味深長的感覺來。


  片刻後,她試探著開口:“……杜綰,你,該不會真的喜歡上顧衍之了吧?”


  “……”


  葉尋尋突然變得十分嚴肅:“我警告你啊杜綰,剛才的話我隻是說著玩玩的。這都是鄢,楚煜他們那些人常開的玩笑話。我自己也經常被他們這樣開玩笑的。可是你要一直保持冷靜,千萬別喜歡上顧衍之。你要是真的這麽幹,日後必定有你生不如死的那一天。”


  當我以二十二歲的年紀回憶這些事,對於葉尋尋所講的這句話,隻能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假如葉尋尋知道自己有一語成讖的功力,大概當年也就不會自詡未卜先知地漫天預言那麽多事。然而童年無一例外總是希望自己能變得強大而神秘,未卜先知也被視為強大而神秘的一種,葉尋尋這樣要強的人就更是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由此也就導致她曾經預言過許多事情,並且當真烏鴉嘴地一一命中。


  比如她曾經說楚煜為人那樣花心,總有天道輪回的一天,讓他為特別的一個女孩子焦頭爛額萬劫不複。楚煜曾對她的這一言論表示好笑,然而在去年當真有一個叫喬喬的女孩出現,楚煜也當真在今年早春的一天夜裏,市內飆車到二百邁,隻為阻止喬喬的一場自殺,卻在最後一個拐口遭遇車禍,至今昏迷尚未醒來;比如葉尋尋還曾經說她和鄢玉終究走不到一起,她憂心忡忡地托著腮將這句話反複說過許多遍,而事實真的就是鄢玉在葉尋尋十九歲的時候離開T城,直至今年葉尋尋與蘭時結婚的時候也未回來;比如葉尋尋還曾經說我喜歡上顧衍之,總會遭遇生不如死的那一天,而事實真的就是這樣。


  我原本以為,葉尋尋所說的生不如死,隻不過是一場暗戀心情的百轉千回。從這麽多年的心路曆程看,暗戀總是蒼白而多彩,失望又期待,那種兜兜轉轉,想要戳破窗戶紙又不敢的糾結心情,在當事人的眼裏,堪比一場世紀劫難。卻沒想過,生不如死當真就是生不如死,赤裸裸的殘忍,不帶任何的比喻和掩飾。


  然而轉念一想,既然同為一語成讖,那麽老天對其他人都很殘忍,自然如今對我也是要同等殘忍的。總歸不過是我自己還有些不甘心罷了。


  隻是如今想來,任何人喜歡上顧衍之,都實在是再輕易不過的一件事。


  我在見到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喜歡捉弄人。卻同時溫柔,從容,豐神如玉。從此之後的歲月中,漸漸沉澱下來記住的,隻有他的優點。


  他曾在我最無依無靠的時候帶我離開大山,又在我孤單死心的時候帶我離開杜家。從此成為法律意義上我的監護人。在那之前,我未曾領略過這世上另外一種精致與優雅,自那以後,我的生命天翻地覆,宛如蛻變。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模板。


  他可以將每件事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常常微笑,不動聲色,沒有皺起眉心的時候。他有一手好廚藝,最擅長的煎牛排令有幸嚐過的每一個人都念念不忘。他一手撐著額角,一手輕拍後背,在床邊哄人睡覺的樣子那樣好看。他漫不經心,又沉穩強大,讓人覺得足以依靠,完全安全。這樣的一個人,連嫉妒都無法滋生,唯有喜歡。


  那一日葉尋尋在休息室的門板後麵,問我是否喜歡上了顧衍之。有那麽一兩秒鍾的時間我心念電轉,再下一刻回複的時候,我將否認進行得輕描淡寫:“顧衍之是我哥哥啊。隻是兄長而已了。我為什麽要喜歡他。而且我本身就不喜歡他。”


  “你不喜歡他哪兒?”


  我快速說:“哪兒都不覺得喜歡。”


  葉尋尋斜著眼看我:“你最好一直這樣下去啊,可別改主意,永遠也別改。”


  我摸了摸脖子,過了一會兒,還是有點不甘心:“改了會怎樣?”


  葉尋尋一副冷笑態度,眼角眉梢都是居高臨下的教育和警戒:“改了你就死定了。我從小到大,還沒聽說過顧衍之喜歡過誰呢。這也就意味著他活到至今二十二歲,連初戀還沒有過呢。而且據江燕南講,顧衍之甚至連暗戀都沒有過。他對待所有人都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這些年唯一做的事就是一直跳級跳級再跳級,二十歲的時候讀完本碩回國,在各個部門轉了一圈,今年接任身體不好的顧伯父掌管顧氏。除了這些之外,再也沒有做過別的事。你覺得這樣的一個人,哪裏像是可能動感情的人了?我覺得他手掌裏根本就缺少一根感情線才對。”


  我說:“可是他現在有女朋友的啊。”


  “誰?我怎麽不知道?”


  “你堂姐葉矜。”


  葉尋尋眼角眉梢都透著淡薄的冷笑:“她?這不可能。葉矜追了顧衍之多少年了,什麽時候追到手過。要我說她就是一根筋,明明人家不喜歡她,非要纏上去。女孩子要有點自尊好不好,隻能甩人和被人追,怎麽可以追人和被人甩。就算喜歡這個人喜歡得死心塌地,也要在嘴上留一分餘地才行。這樣一點點的占據上風,大多數時候都沒有壞處。矜持是女孩子的殺手鐧,是最妥當又輕鬆的事。欣賞不了你矜持的男子,都不是你的良人,舍棄才是硬道理。”


  我說:“可葉矜是顧衍之親口承認的。”


  “親口承認又怎樣?結婚了還能離婚呢。”葉尋尋一臉不以為然,“我猜顧衍之一定是被什麽事情弄得煩了,才拿葉矜做擋箭牌。要不就是顧衍之被葉矜纏得煩了,這才來一招釜底抽薪。要不你就等著看好了,不出兩個月,肯定分手。”


  “……你這樣說你堂姐好嗎?”


  “有什麽不好的。她又不是我的誰。”葉尋尋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不過話說回來,杜綰你長得這麽漂亮,又這麽乖……”


  “等等,”我打斷她的話,“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葉尋尋自動跳過我的話,接著說:“總之不管因為什麽,我呢,還是很少看見顧衍之對哪個人有像對你這麽關心的。說不定你不喜歡他,可他喜歡你呢?我真覺著顧衍之清心寡欲這麽些年,就為了等你一個人呢。你也不要太矜持了好不好,連顧衍之你都不喜歡,以後你還要不要嫁人了。”


  我看了她一會兒,說:“你其實就是拿話消遣我的對不對?”


  葉尋尋行雲流水地點了點頭,說道:“你能看得出來就行呀。”


  “……”


  隻是,喜歡這樣一種心情,並不可以像燈光那樣,隨時可以調節亮度,隨時可以開關。葉尋尋曾經將話說得這樣輕易,今年她在嫁給蘭時的時候,照樣哭得不能自已;而我對著葉尋尋信誓旦旦,轉頭自己處理這一問題的時候,仍然搞得一團亂麻,無措而茫然。


  首先,我用一種談論天氣的態度,裝作很隨意地問博古通今的葉尋尋,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麽感覺。她想了想,說:“會覺得他渾身都在發光,像個天使。”


  “……你還有其他比喻嗎?”


  葉尋尋抄著手沉思了一會兒。這個動作我總是在鄢玉身上看到,如今被葉尋尋做出來,幾乎如出一轍,惟妙惟肖。過了片刻,她說:“或者像隻螢火蟲?”


  “……”


  我終於意識到葉尋尋並不是無所不知的,她也有走下神壇的那一日。麵無表情地打算離開,被她一把抓住袖子:“好吧我好好跟你說。兩個人就像是黑暗裏的兩束光,喜歡上對方的時候,你會覺得你是柔和的,他也是柔和的。等你真的愛上一個人,你會覺得你的光芒都歸了對方,你漸漸黯淡,直至融入無邊無際的黑暗,隻有他一個奪目耀眼。”


  說完她滿懷期待地看著我:“你聽懂了嗎?”


  我說:“不太懂。”


  “不懂就對了。”葉尋尋感慨道,“我也不懂。這是別人告訴我的,我至今還沒參透呢。”


  “……”


  我們之間這番誰都聽不懂的談話一度被塵封很久,直至去年葉尋尋在婚紗店中試穿一襲擁有長長曳地裙擺的婚紗,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看了一會兒,忽然問我:“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有關兩束光之類的那段話?其實哪有描述得那麽晦澀,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感覺隻有一個。”


  她指了指心口的位置,輕描淡寫道:“就是這裏總是會痛。除了這個,再沒有了。”


  葉尋尋的講話總是很精準,這句話自然不例外。隻是她還沒有總結出來的時候,我已經體會到所謂痛的滋味。


  我在詢問了葉尋尋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之後,又鼓足勇氣去詢問了顧衍之。隻是我雖然準備得充分,去見顧衍之的時候,還是架不住他戲骨級別的臨場發揮。他那時正在給院前那棵銀杏樹澆水,袖子挽起,露出小半截手臂,一邊指揮我說:“去把花鋤拿來。”


  我站定了片刻,還是不情願地跑回去,把花鋤拿了來。遞過去後,他又把空空的水桶遞給了我:“把這個交給管家。”


  “……”


  我隻好又把水桶接過去,回到房屋中交給管家。再回來的時候顧衍之已經把銀杏樹周圍的泥土疏鬆好,對我說:“去把剪刀拿來。”


  “……”


  我隻能又騰騰騰跑回屋,問管家把修剪花枝的剪刀拿過來。然後站在旁邊等了好了一會兒,顧衍之終於把牆邊的薔薇花枝修剪完畢,直起身來,對我說:“叫管家再拎兩桶水過來。”


  我等得忍無可忍終於爆發:“我才不去呢!”


  他偏過頭,看我一眼,微微一挑眉:“為什麽不去?”


  “……我有作文寫不出來,需要幫助。”我說,“你看我都站在這裏等你這麽久了,你不能稍微停下來聽一聽我的問題嗎?”


  他笑了一聲。眉眼間再好看不過的模樣。問我:“什麽作文?”


  我定了定神,說:“題目叫做‘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語文老師會給你們留這樣的作文題目?”


  我仰臉看著他,說:“啊。”


  他淡淡說:“你再啊一個試試。”


  “……好吧,這確實不是語文作文。”我按照第二套方案很快改口,“我隻是看到很多男生都在追求葉尋尋。他們都說他們很喜歡葉尋尋,我覺得我也挺喜歡葉尋尋的。但是我完全沒有想給葉尋尋寫情書的想法啊。所以,我來請教你,他們喜歡葉尋尋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感覺呢?你也這樣給別人寫過情書嗎?”


  我說這段話的時候,T城的天空湛藍,繡著幾縷雲邊。我眼前的這個人隨意穿著件白襯衫,舉手投足間從容蘊藉,看過來的眼眸裏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慵懶。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連動沒有動一下。可是心髒那裏跳得究竟有多快,隻有我自己知道。


  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看到顧衍之笑了一聲。他把剪刀丟到一邊,兩根幹淨修長的手指理了理我的領口。動作慢吞吞,又遲遲不開口,我忍不住催促:“你快點說行嗎?”


  他終於開口,卻不是什麽喜歡不喜歡的事:“我前兩天碰見你的班主任,聽說了一些事。”


  “什麽事?”


  “我聽說,”他抬起眼皮來,有點笑容,“最近你收到的情書比葉尋尋還多。有沒有這回事?”


  我一下子睜大眼,幾乎呼吸不暢。


  我準備了那麽多他可能回答的話,卻沒有防備他來這麽一茬。後麵的陣腳完全沒預備,隻能一麵大聲咳嗽,一麵眼睜睜地聽他接著說:“那看來就是有這回事了?”


  我毅然決定說謊:“才沒有這回事!你聽誰說的這種話!”


  顧衍之慢悠悠地念道:“親愛的杜綰,冒號。你好,逗號。我是你隔壁班的陳旭光,句號。這是我第一次寫情書,逗號。不知道要怎麽寫,逗號。如果寫得錯了,逗號。請你不要生氣,句號。我很喜歡你,逗號。杜綰,逗號。你知道嗎,問號……”


  “……”


  我踮起腳尖,一把捂住他的嘴。


  我的臉漲得通紅。半晌隻憋出一句話:“你偷翻我書包!”


  他的眼睛裏還有點笑意,聲音在手心後麵悶悶地:“我可沒有。”


  我還是有些憤怒:“葉尋尋告訴我,大人們說的話十句裏有六句是假話,還有四句半真半假。留在肚子裏沒說出來的才是真話。我覺得這話挺適合你的。”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他把我的手掰下來,慢條斯理地,“情書裏寫的都是什麽,我覺得我比你了解。剛才那些話都是情書裏麵最經常寫的幾句,我隨口編一編,套一套你的話罷了。原來還真有這麽回事。你的書包裏經常有情書?看來以後要每天檢查一次。”


  “……”


  顧衍之看著我的眼神再平靜不過,我跟他對視一會兒,腦海中有一段時間不停地閃現著無恥啊可惡啊葉尋尋果然說得對這群老男人都是得道千年的老妖精最可怕最不要臉了等等,最後千言萬語隻匯總成了一句話:“我去拿水桶。”


  說完轉身就跑,被顧衍之抓住手腕拽回去。我沒能提防住速度,腳下一歪,腰身掛在他手臂裏。聽到他悠悠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杜綰,你喜歡上誰了?”


  我陡然僵硬住。


  立刻抬頭,去看他的表情。這個動作做起來非常不適,卻根本顧不上。隻看到顧衍之深長的睫毛,他低下眼,仍是幾分不緊不緩的意味:“你是打算老實交代,還是我給你說出來?”


  “……”


  我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心跳如擂鼓。半晌說:“沒,沒喜歡上誰啊。我喜歡上誰了,我誰都沒喜歡好不好。”


  他又看我一眼,徐徐念道:“親愛的燕燕,冒號。兩個月沒有給你寫信,逗號。我很想你,句號。你最近還好嗎,問好。我最近過得不太好,逗號。主要是有一點困擾,句號。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句號。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句號。”


  “……”


  我終於被他刺激得找回一點力氣,瞪著他半晌,大聲說:“你居然又偷看我給燕燕寫的信!”


  “首先說,上一次我隻是無意中看到。然後,這一次我也是無意中看到。”顧衍之心平氣和道,“你把信放在桌幾上,我回來拿趟東西就不小心看到,怪不到什麽偷看不偷看的頭上。”


  “那你也不能看我的信!就算看到你也該回避的好不好,我都沒有翻過你的手機,你怎麽能翻我的信啊?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你想的話也可以翻我手機,我又沒說不可以。”顧衍之說,“我隻不過隨便這麽看一眼,你就給炸毛成這樣。你究竟喜歡上誰了?”


  “……”


  我突然一下之間又丟了力氣。過了一會兒,低聲說:“我不能告訴你。”


  那天我以這六個字作為結尾,後麵不管顧衍之如何詢問,都一言不發。他把人選從楚煜到江燕南一個個地猜過去,最後幾乎把我可能認識的人都問了一遍。我始終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後來想盤問這種事情也需要一定前提,如果不是當事人在意的事,那麽隨便說一說,套便也套出來了。可如果問題正戳中對方心口,那齒關無可厚非就變成兩排金剛豆,再也撬不開。


  再之後,一直到我十八歲的生日,長長將近五年的時間,所有的事都像水一樣得淌過去。


  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一切的改變都是按部就班之後的必然。對於顧衍之,如之前葉尋尋所言,果然在兩個月內與葉矜分了手,自那以後沒有再交新的女朋友。葉尋尋因此說顧衍之一麵長成那樣一張好看到讓整個T城女人都心動的臉,一麵又潛心把自己打造成一副溫柔又疏遠的聖人模樣,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這話被偶然路過客廳的顧衍之聽到,腳步頓了頓,偏過頭來:“葉尋尋你剛才說的什麽?再說一遍。”


  葉尋尋立刻坐端正,改口道:“我隻是在恭賀教主您片葉不沾身的功夫修至頂重而已。”


  顧衍之微微笑了笑:“總歸比不上你對鄢玉使的暴雨梨花針。”


  “……”葉尋尋刷地變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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