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欲言又止
第二章
欲言又止
來到T城前一年的感覺很像賭玉。我標到了一大塊看起來成色很好的石頭,外層細膩,有大片鬆花,被剖開的一角鮮翠欲滴。然而等把浮華一層一層剝下去,裏麵卻是白茫茫一文不值的石頭,那盈盈翠綠隻浮在那剖開的一角,完全不是原本以為會有的大片極品帝王綠。
我在回到杜家的第二天,杜程琛著手準備我的入學手續。他的效率迅速,再過一天的上午,我已經被他送去了附近小學三年級一班的班上。這所小學的三年級班主任很和藹,同學也還算和睦,隻是我沒有料想到這裏小學三年級的東西比我學過的要難。
我轉學過去不久,正好碰上期中考試。除去語文還算不錯,外語和數學都答得慘不忍睹。我對著發下來的成績單坐禪入定十分鍾,最後把它團成一團丟進了教室抽屜裏麵。回去後很慶幸地發現杜程琛並不在家,更慶幸的是家中阿姨告訴我,杜程琛下午出差去了國外,要至少一個月才能回來。
我說:“哥哥他經常出差嗎?”
她正忙著擦拭桌幾,頭也不回:“對。杜先生一年裏有一半的時間都不在家的。”
我竭力壓住臉上要鋪展開的笑容,說:“真的嗎?這樣哥哥會很累的啊。”
一麵說一麵腳步輕快地去餐廳拿蛋糕。在來杜家的半個月裏,每次放學回來,在餐桌上總能看到一塊剛剛烘焙好的蛋糕。然而今天下午的餐桌空空如也,我找了一圈,什麽都沒有找到。站在那裏看向阿姨,後者被我瞧了一會兒,仿佛剛剛想起來一樣,拍一拍額頭說:“哎呀你看我,一忙起來就給忘記做了。你想吃嗎?我現在去給你做?”
她這樣說話,腳下卻沒有動。站在桌幾旁,身材高大。並呈現出中年發福後富態的橢圓形。我跟她無聲對視了一會兒,最後說:“不麻煩您了。今天不吃了。”
從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糾結於杜程琛的離家在外。
我相信二十五歲的杜程琛每天麵對著我這麽一個年齡代溝巨大的妹妹一定很痛苦,當然我也很痛苦,我們一起痛苦的結果就是他在杜宅中呆著的時間越來越短,每天不是出差就是應酬,或者說他可能還有別的去處,總之就是不回家。這本來是我所希望的。
然而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又總是三餐不繼隻能自己翻箱倒櫃啃餅幹或者是方便麵。這對我來說同樣很痛苦。這樣痛苦的後果就是在短短的時間裏我快速熟悉了各種品牌的餅幹和方便麵口味,然後就導致每次同學隻提起半個字,我就能連珠炮一樣搶答出答案,並且引經據典品評半天,最後列出更劃算或者口感更好的食物清單。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做一種好處,因為很快地我就從山區時的孩子王搖身一變,變成了專家界的餅幹,不,是餅幹界的專家,那會兒我頭頂上這一名頭的光環亮得整個年級的同學都能瞧見。
與此同時,我同顧衍之冷戰了整整兩年。
在最開始,我的冷戰隻是單方麵。因為顧衍之每隔上一兩周都要在我眼前出現一次,態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每次我都堅定拒絕。然而他對我的拒絕姿態不以為意。不以為意的表現就是下一次繼續態度自然地叫我一起出去玩。這種行為在一個小孩眼中,分明就是一個大人以一種假裝成熟和親民的姿態,而實際表現出對一個小孩所流露出來持續仇視態度的好笑以及不屑一顧。因此我愈發變本加厲。不僅堅決拒絕,每次在顧衍之回去的路上,他都還會被小繩子小釘子之類的東西絆一絆。我堅持不懈地拒絕以及絆了他一年多,終於從某個已經記不起確切日期的天數開始,我沒有再見過顧衍之一麵。
他不再見了蹤影,我在開始的時候還有些懷念。又轉念覺得假如放學回家的道路中間原本杵著一棵樹,然而後來它被砍了,那麽它突然不見的那一天,我應該也會很懷念。這說明顧衍之的地位僅僅等同於一棵樹,我也並不是因為他特別而懷念。然後懷念就變成了釋然。
但是釋然這個東西,就像是不定期開合的平行空間。有時候你覺得你釋然了,但有時候你又被釋然扔回原地。失戀不久的人大概最能體會這一點。上一秒還在口口聲聲說我不再回憶我決定放棄,下一秒就自我催眠說其實再回憶一下也沒什麽關係吧。藕斷絲連拖泥帶水難舍難分餘情未了。這樣就導致傷口總也不愈合,想忘掉的人總也忘不掉。
而我並沒有傳說中的失戀,可也體會到了這一點。我輾轉反側了很久,優柔寡斷都沒能讓我把顧衍之這個人真正忘卻,反而十分悶悶不樂。終於有天放學的時候被同桌看出來。
同桌問我怎麽了,我說:“也沒什麽大事。”
“沒什麽大事你就不要擺出一副臭臉給人看好吧?”
“……”我隻好說,“我相信了一個大人,然後這個大人背叛了我的信任。”
我的同桌哦了一聲,神色淡定:“我還當是什麽。你這果然不算什麽大事。”
“……”
“一個大人背叛信任,這簡直就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了好不好。一個大人信守承諾才是不正常的事好麽。你聽過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吧?我當時聽那個故事的第一反應就是尾生一定沒超過十八歲,說不定連十六歲都沒有。我們小孩子才把話當真呢,他們大人一個個油滑得很,能有那麽淳樸才怪呢。”
“……”
“而且大人們更無恥的一點就是他們特別懂得粉飾自己。你知道麽,”我的同桌語帶滄桑,“他們管這些什麽說謊啊背叛啊算計啊統統都叫做成長的代價。搞得就跟他們說謊是迫不得已的,背叛是迫不得已的,算計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樣。這簡直是每個大人必備的技能啊。好像沒這些他們就活不下去似的。”
“……”
我鄭重點頭,對她的話表示深以為然。冷不防身後響起一個涼涼的聲音:“我一直不知道原來我們都是無恥油滑的人。這可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啊。”
我們一起往回看。鄢玉正抄著手站在我們身後。身姿挺拔,微風鼓動衣角,他的臉上冷冰冰。
我不動聲色地往後倒退半步。
我的同桌斜跨一步擋在我前麵:“喂,我說,語嫣姐姐,我們女孩的事你少管。”
鄢玉眯了眯眼,語調一下子比剛才還要冷十倍:“葉尋尋,你再敢給我說一遍?”
葉尋尋說:“我的瑞士巧克力呢?”
“我憑什麽給你買?”
葉尋尋一手叉腰,遙指鄢玉鼻梁:“沒買你來見我幹什麽!”
我在一旁說:“……”
說真的,在此之前,我從未想象過品學兼優的葉尋尋能有如此氣勢輝煌的一麵。瞪著鄢玉毫不怕死,說好聽點,像個女王。說得不好聽一點,簡直像個女流氓。
“我今天不是來找你的。”鄢玉攏了攏袖口,慢吞吞地抬手一指我,“我今天是受人之托來接她放學的。”
我立刻擺手:“不不我不知道原來你們認識你們好像很忙的樣子所以請繼續不用理我我家就快到了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葉尋尋還在跳腳說“誰跟他認識啊”的空當,已經被鄢玉拎起衣領,像丟小貓一樣丟給身後不知何時冒出來的西裝保鏢,並吩咐說:“把她送回家。不管她找什麽借口,包括什麽見鬼的去洗手間去商店去同學家玩,不聽就是。一定把她交給葉宅裏的人才行。”然後又朝我一揚下巴,“有個大病初愈的人讓我把你接去網球場。你跟我走吧。”
“大病初愈的人是誰?”
鄢玉說:“顧衍之。”
我立刻說:“我頭暈我不去我要回家。”
鄢玉推一推眼鏡,忽地粲然一笑:“頭暈是麽,正好我是醫生,把手拿過來,我來把把脈,看是要針灸還是手術。”
“……”我看一眼鄢玉身後剩下的另外一個保鏢,深深懷疑如果我改口說我不頭暈但我就是不想去我要回家,鄢玉八成能把我像丟葉尋尋一樣丟給保鏢然後直接押到網球場去。想到這裏吞了吞口水,困難地說,“不,不用了我們還是走吧……”
網球場內燈火輝煌。
偌大的場地隻有五六個人。不遠處有人穿著淺白休閑衫,身形修長舒展,正慢條斯理糾正一個女孩的動作。我正打算繞著走過去,不防他突然抬起眼皮,目光精準地落在我身上。
下一秒他便向我招招手,依然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含著一點點溫柔:“綰綰。過來。”
我站在原地僵持片刻,聽到他又說:“站在那裏做什麽?過來,教你怎麽打網球。”
他這樣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像是之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仔細眯了眯眼,覺得他仿佛比我上一次見的時候清減一圈。他同身邊的人說了兩句,那個女孩看我一眼,轉身走開。他一個人站在那裏,線條流暢優美,嘴角有點笑容。帶著幾分隨意的意味。
我終究是走過去。
旁邊搭著兩隻球拍,一隻深黑一隻淡粉。他把後者遞給我。我拒絕接受,目光直視前方,聲音平平:“我不想學打網球。”
他說:“難道有人下學期的體育不是選修的網球課?”
“……”
我默默無語地看著網球拍,心裏想著怎麽才能跳起來把拍子扣在他頭上。顧衍之已經開始指點我要領:“兩腳分開,上身前傾。”
我站著不動,說:“那不是唐老鴨麽。”
“……”他握著球拍,一臉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過了片刻,我還是低下頭,默默按照他的示範動作執行。他走過來,站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糾正姿勢。又過了片刻,我小聲說:“聽說你生病了。”
“不是什麽大事。已經好了。”
他答得隨意,一麵攥住我的手,一點一點捏成握球拍的姿勢。我扭過頭問:“剛才你旁邊的那個人是誰?”
“葉矜。”顧衍之把我的頭掰回前麵,“你專心一點。”
我又把頭扭過去:“她是什麽人?”
他說得漫不經心:“我的女朋友。”
我看了他一會兒,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女朋友?”
他說:“你不是有個同桌叫葉尋尋。葉矜是她的堂姐。”
我看了他一會兒,問:“那麽她幾歲了呢?”
他暫停下指導的架勢,低頭,有點好笑地看我一眼:“那麽你看她像幾歲的呢,杜綰同學?”
我不答又問:“你們交往多久了?你們怎麽認識的呢?你喜歡她哪一點呢?”
這次他把我的腦袋掰了回去:“你給我學得專心一點。”
可我很難專心下去。
我基本沒有再聽清楚顧衍之說了些什麽。心不在焉地一麵對顧衍之的指導嗯嗯啊啊,一麵將目光飄到遠處的葉矜身上。
葉尋尋曾經老氣橫秋地點評,看待別人家的女朋友,其實跟看待別人家的一隻寵物貓沒什麽區別。你拜訪主人家,乍看到一隻貓,這隻貓在我們眼裏的第一評判標準就是它好不好看,漂不漂亮,幹不幹淨;這些鑒定完了,才會關心一下所謂這隻貓血統純不純,活潑還是悶騷,以及粘人的程度雲雲;但歸根結底到最後還是看這隻貓漂不漂亮好不好看幹不幹淨。不管它血統純不純,活潑還是不活潑,粘人還是不粘人,隻要它有一張好看的臉,那麽它就是一隻幾乎滿分的別人家的寵物貓。
相同地,我們在看待別人家的女朋友的時候,首先也是看臉。然後才會看身材氣質家世和性格。但最後還是看臉。一旦長了一張人見人愛的臉,那麽不管她性格多囂張智商多下限人品多差勁,以及拋卻掉我們的嫉妒心理,她還是一個將近滿分的別人家的女朋友。
現在這樣的評判標準落在葉矜身上。不管怎麽看,她都很符合現代美的審美。一張小巧的鵝蛋臉,眼睛很大,鼻梁精致,穿一件淺粉色的網球裙,往那邊的異性堆裏一站,煞是翩躚紮眼。
我瞧得有些入神。直到耳朵被人不輕不重拽了一下。冒出江燕南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來:“你看上那邊哪個哥哥了?瞅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顧衍之在一邊說:“朝著那邊發呆有一會兒了。我叫了兩遍都沒聽見。”
江燕南笑著說:“看上哪個了直接說。那邊幾個哥哥目前沒一個有女朋友的。平時裝得像模像樣,人品都也還行。嫁過去當老公可能得考慮考慮,但是當成男朋友玩一陣子再踹了還是可以的。”
我說:“……”
江燕南又拿過我手裏的球拍,掂了掂:“這麽快就做好了?杜綰,這網球拍是你衍之哥哥專門找人給你定做的,跟他這把黑色的是一個設計師。前幾天他生病剛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找人做這把網球拍。你看你衍之哥哥多疼愛你。對了,還有,顧衍之,難道你不覺得這倆球拍從款式到顏色都特別像情侶款麽?”
顧衍之抄著手,漫聲道:“你可以下場休息了。”
我眼睜睜看著江燕南離開,還沒有說上一句話,就又剩下我和顧衍之兩個人麵麵相對。他手裏捏著一隻網球,熒黃色的球身,手指修長瑩潤。我又看得發呆了一會兒,直到他開口,若無其事的語氣:“這次期中考試考得不好?”
我這兩天一直覺得肚子間歇地有點痛,又有點漲,像是喝多了冰水,又有些不同,格外陌生的感覺。但是除此之外,又沒有別的感覺。也就一直沒有在意。他問這一句話時,我的腹痛正好尖銳地發作了一下,頓時渾身一涼,皮膚上起了一粒粒的小疙瘩。
他看看我的變化,嘴角露出一點好笑的笑容。伸手來揉我的頭發:“我才問一句,你就炸毛成這樣?”
我低聲說:“我想回去。”
“一會兒一起吃完飯送你回去。”
我覺得腹痛到有些不想堅持下去:“……我可以現在就回去嗎?”
顧衍之在我麵前蹲下身。他的眼睛深靜,而聲音溫柔,是商量的語氣,“綰綰,讓你哥哥給你請個家教好不好?”
我猛地抬起頭看他:“我不要。”
“為什麽?”
“……”
我不肯回答他。
現在想來,小孩的自尊和驕傲是一個多麽脆弱又要命的東西。明明知道聽不懂的課程遠遠比聽懂的要多許多。明明每天晚上做作業的時候難過著急到哭。可我仍然拒絕在大人麵前承認我的學習成績不好。並且小心翼翼的掩飾,假裝什麽都沒有變化。以前在山區中我對我的學習引以為傲。如今仍然假裝還很好。
我自欺欺人地以為顧衍之隻是隨口一問,以為他和杜程琛一樣,什麽都還不知道。當然我也不希望他們知道。卻忘記顧衍之既然連我同桌的名字和我的體育課程都知道,那麽也自然會了解我成績的不堪一擊。
小孩子總是以為可以糊弄住大人。忘記有個詞叫“兒戲”。過去良久,顧衍之還在等我的回答,我固執地不肯回答。我們兩個默默對峙的時候,葉矜忽然跑過來:“衍之,鄢玉在那邊找你。”
顧衍之嗯一聲,仍然看著我。我默不吭聲地扭過頭。過了片刻,又轉過身。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我的頭發被揉了兩下,然後腳步聲漸漸離開。
他一走,就剩下我和葉矜麵麵相覷。她低頭看了我一會兒,先開口:“你叫杜綰對不對?我聽衍之說,葉尋尋是你的同桌是嗎?”
我說:“我也聽他說,你是葉尋尋的堂姐。”
她回頭看了顧衍之一眼,又回過頭來:“他沒再說我別的嗎?”
“……你是他的女朋友。”
葉矜那一刻的表情像是玫瑰上突然沾了露水,整個人笑得很甜美:“他這個人真是……他真是這樣說的嗎?”
我點點頭。
“他可真是……”在那邊“真是”了半晌也沒有說出後麵的話,撩了撩頭發兀自笑了一會兒,才又說下去,“對了,葉尋尋在學校表現得怎麽樣?”
我覺得肚子隱隱作痛得厲害,一邊不動聲色地捂住:“挺好的。成績特別好,人緣特別好,會的東西特別多。是我們班語文課代表兼藝術委員。黑板報是她畫的。每次寫的語文作文都要印發一百多份然後全年級傳頌學習。”
葉矜笑著說:“那你呢?聽說你是杜思成的女兒。杜叔叔人特別有才氣,當時在T城有名得很。你的學習成績應該也挺好的吧?會畫畫嗎?”
“……”我覺得額頭上有冷汗滑下來,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不好意思啊,我肚子痛我得去趟洗手間。”
五分鍾後,我站在洗手間的隔間裏麵,看到長褲裏麵內衣上的一片血跡,腦子裏半晌空白。
空白了不知多久,終於回過神來。然後第一反應就是恐懼地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現在想來,那時候這樣的反應,實在是幼稚得可憐。然而後來有一次我又覺得自己幼稚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葉尋尋。然後拿一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所向披靡的葉尋尋在這件事上也被嚇得哇哇大哭差點跳樓直到被鄢玉強行抱下去的糗事相比,頓時又覺得我那時候沉默以對的表現已經淡定得十分欣慰。
我現在依然記得在那短短的幾分鍾裏複雜萬千的心理反應。這樣鮮明的血跡,肚子又這樣痛,那一瞬間什麽可怕的猜測都冒出腦海,諸如腫瘤,癌症,內髒出血等等。心情複雜而恐怖地想了很久。又進一步地想到了過去兩年的生活,又覺得舉目無親,頓時想我可以不用治療了直接躺在床上等到人生的盡頭就可以了。
然後轉念又一想,我與其孤零零一人躺在T城的床上,還不如回到山區,躺在燕燕身邊,和她一邊話著家常,一邊靜靜地等死好呢。
在T城過去的這兩年,我終於確定,我是不適合這裏的。
這裏美麗,富有,浮華,曖昧。商店櫥窗裏的奢侈華服,辦公大樓內的西裝革履。夜晚街道的燈光通宵達旦,有大把可供玩樂的方法和地點。人們製定規則,打破規則,並且享受規則。不似在山中,所仰仗的光大都來自天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隻是其中的一員,並非主宰。
T城是顧衍之他們所習慣的生活,卻並不是我的。即使美好,也與我無關。我在別人麵前不肯承認,自己卻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在T城,我沒有找到任何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我的成績不好。我沒有可以自由說出心事的朋友。我也不再是孩子們的中心焦點。我也不可以跑去跟杜程琛講,你聘請的阿姨對我不好,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沒有飯吃。家裏的司機也總是懶惰,常常以各種借口不去接我放學。杜宅上下統共沒有幾個人,我這樣就幾乎把所有人都得罪遍,而且還不能確定說了之後杜程琛是否就相信我。他們大人顛倒黑白的能力太強大,我承擔不起失敗後的後果。我便沒有勇氣去嚐試這樣做。
我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麵發呆了一會兒,一瞬間裏大徹大悟。既然來到T城是這樣的結果,而且我都快要死了,快要死了的人總是有一點特權的。我為什麽不慣著自己一點,回去山區裏呢。
我想到這裏,就立刻行動。
我順著洗手間的牆角,輕悄悄地跑出去。感謝杜程琛每個人固定打給我的生活費,讓我跑出球場後,可以以計程車的方式順利回到杜宅。此外我也感謝我自己的記憶力。仍然還記得上一次乘坐航班來T城時,顧衍之拿了我的戶口頁去辦理手續。因此回到杜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櫃找戶口簿,然後簡單處理了一下流血問題,又翻出顧衍之之前給我的行李箱打包,最後坐車去了機場,直奔機票銷售點。
候機樓窗口後麵的服務小姐問:“小朋友想去哪裏呢?”
我把戶口頁遞過去,佯裝鎮定:“四川成都。”
她把戶口頁接過去,翻看兩眼,抬起頭來:“是你一個人乘機嗎?”
“是。”
“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可以買機票嗎?”
她想了想,仍然微笑:“可以。但是兒童一人買票的時間比較久。你在等候區坐一會兒稍等片刻好嗎?不要亂跑,隨時會叫你過來取票的。”
我點點頭。
我拎著行李箱往窗外看,T城已到了夜晚,又是一片靜謐的星光璀璨。
還記得去年,大致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這樣的夜晚,顧衍之牽著我的手從機場走出來。他的雙手溫暖,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周圍燈光,俯身下來,笑微微地問:“喜歡這裏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認真點頭。他便又說:“以後你可以一直在這裏待下去。”
可是他終究是錯的。有些東西有些人,注定有他們特定合適的土壤。就像是天麻蟲草梅花鹿,隻能長在山中,移到別的地方,就活不下去。
以及,就像是T城,注定是顧衍之的地盤。而西部的山區,才是我的地盤一樣。
我在等候區坐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售票的工作人員來叫我。有小孩子被大人牽著手走過,偶爾探究地瞧過來一眼。全都被我冷冷地瞪回去。這一年裏這樣孤身一人的時候其實很多,所以格外不喜歡這種川流不息的地方。語文老師說得好,環境一旦反襯,效果總是格外強烈。通達文章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
有個阿姨在我旁邊的座位坐下來。看我一眼,說:“小朋友,你爸爸媽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來坐飛機。沒有爸爸媽媽。”
“哎喲,為什麽是一個人啊?”
“……”
她很仔細地打量我:“看你氣鼓鼓的模樣,不會跟爸爸媽媽生氣了吧?”
“……”
她有點兒生氣:“你這小孩真是,生氣了你也不能亂跑啊。你知道你父母得有多著急嗎?你家住哪兒?出來多久了?趕快回家去,一個小孩子老往外跑會很不安全的知不知道?萬一被拐賣了怎麽辦?”
我認真告訴她:“我本來就是被拐賣來的。我父母不在T城。我坐飛機就是要回家去的。”
她的眼裏充滿了不相信:“被拐賣來的小孩能穿成你這樣?還有錢坐飛機?說謊是不好的行為指導嗎?而且,你一個小孩根本沒法單獨乘航班知道嗎?”
我說:“我有戶口頁。”
“有戶口頁你今天也走不了。得讓你父母給你填張申請表才行的,而且至少要提前三天填。你有嗎?”
“……真的嗎?”
她說:“我騙你做什麽?”
我猶豫了一下,身後的一個男子笑著開口:“是啊小朋友,我能保證這阿姨沒騙你。快別賭氣了,趕緊回家去吧。”
我刷地扭頭朝售票台看過去。剛才的售票小姐正好也向這邊看過來,對我笑了笑。我忽然想起剛才她好像撥了個電話,口型如今怎麽想怎麽都像是“顧衍之先生”五個字,心裏陡然一驚,猛地站起來。
我拎著行李箱沿來路走,越走越快,幾乎小跑。身後響起售票小姐焦急的聲音:“小朋友你去哪裏?哎你不要亂跑啊,你去哪兒?快回來!”
我越跑越快,急得想把行李箱丟出去。這一想法終於在臨近旋轉門口的時候如願以償,我隻覺得腳下被鞋帶一絆,下一刻行李箱就真的脫出手去。
我眼睜睜地感到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倒下去。真是狼狽到極點。卻又毫無辦法。想到這樣類似的感覺在這一年裏簡直已經體會了無數次,臨死之前居然還要再清晰地感受一回,頓時讓我覺得蒼天何其不仁慈。認命等待跌下去的疼痛感。卻在一瞬間覺得身體驟然被靜止,有雙手握住我的手臂,穩穩接住了還差幾公分就要磕得鼻青臉腫的我。
耳邊響起一聲悶哼。隨即聽到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想去哪裏?”
我陡然僵硬。
上半身被對麵的人牢牢鎖在懷裏。掙了一下,沒能成功。再掙一下,還是失敗。我在他手臂內側狠狠擰了一下,趁著顧衍之手臂一鬆,立刻爬起來後退兩大步。
我挺直脊背,下巴揚得傲然地看著他。
他的身上還穿著那件淺色的休閑衫,大概是剛才來得緊急,還有些呼吸急促的意味。看了我一會兒,慢慢站起來。他的身高足以擋住我前方所有的光線。我不得不抬起頭與他對視。周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偶爾有人望過來。我和顧衍之在這些目光之下無聲對峙。
半晌過後,終於還是他先開口,平穩的語氣:“跑來機場,想去哪裏?”
“回去。”
“回去哪兒?”
我說:“回大山,我的家。”
他說:“這裏也是你的家。”
我的嘴角動了動。但沒有說話。
顧衍之向前邁了一步,我立刻做了個手勢警告他:“你不要過來。”
然而他置若罔聞,又往前走了一步,淡淡地看著我:“過去會怎樣?”
“……”我跟著往後退了一步。我自然不可能怎樣。在T城向來都是人家對我怎樣怎樣,斷沒有在這裏突然反過來的可能。背著光線,顧衍之的眼睛墨黑,睫毛深長。修長玉立,再好看不過的模樣。我卻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些想哭,喉嚨劇烈顫了一下,開口時聲音便有些發抖,“……我不喜歡這裏。”
他輕聲問:“不喜歡這裏的什麽?”
“什麽都不喜歡。”
“為什麽?”
我脫口而出:“你怎麽有那麽多的為什麽啊?我還有那麽多的為什麽呢,你見我問過你嗎?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咄咄逼人啊,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討厭啊!”
他眉目不動:“我討厭?我哪裏討厭?”
“……”
“因為剛才在網球館說的家教的事?前幾天我去找你的班主任,她說你現在在課上不愛發言,有時候還會睡覺。體育課也不活躍,整個人悶悶的,和同學之間的交流也很少。可是我分明記得,一年之前我帶你來這裏的時候,你並不是這樣。”
“……”
“綰綰,”他走到我麵前,重新蹲下來。鬆鬆握住我的兩隻手腕,和我平時,目光溫和,“那時候你那麽驕傲,勇往直前,像隻神氣活現的小孔雀。你自己來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
我死死咬住嘴唇,扭過脖子,一言不發。
他的聲音沉沉地:“杜綰,回答我的問題。”
我終於抬起頭來:“你想讓我怎麽回答問題?你說得沒錯,我確實需要請家教,因為我根本聽不懂這裏的課程。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跟上,可是我的成績還是一點也不好。我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
“可是你說讓杜程琛來請家教,你知道我在杜家呆得什麽樣?你說得這樣簡單,可是杜程琛怎麽可能給我請家教,我在杜家吃了一年餅幹你知不知道?我在杜家總是一個人過的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根本就不該把我帶來這裏。杜程琛不歡迎我,我也不喜歡他。這裏的學校我也不想去。你所說過的來T城後的好處,我一點沒有感受到。”
“……”
“我在這裏就是個累贅。累贅,你懂這兩個字的意思嗎?其實我回到山裏去,對誰都很好。我高興,你們也輕鬆。我隻是想回到山區,安安靜靜地誰也不打擾,不行嗎?這裏是你們的地盤,不是我的地盤。我在這裏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感覺,哥哥你體會過嗎?它一點也不好受。現在我就快要死了,你就不能讓我離開這裏嗎?”
我一口氣吼到最後。這一年來積攢的鬱氣像是終於忍不住,宣泄而出。吼完才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摸了一把,大片大片的淚水落在手心上。
愣了一下,立刻扭頭。
倒是很想把眼淚止住,可它根本不聽令於我,反而掉得更加厲害。眼前還有顧衍之在無聲看著。我手忙腳亂地擦眼淚,覺得又惱怒又傷心又狼狽。水澤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差不多要積出一小灘水澤。我覺得顧衍之此刻的目光特別礙眼,終於忍無可忍地吼過去:“人家哭有什麽好看的,你能不能不要再看啊!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吼完了後背突然被人撈住,再輕輕一攬,身體便不受控製地往前一倒。
下一秒我被一個懷抱溫柔籠罩。
後背被人有規律地輕拍,顧衍之的聲音突然溫柔下來:“杜程琛對你不好,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
我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有什麽好說的!你跟他半斤八兩!”一麵不停扭動,妄圖掙紮出來,“你放開我!”
顧衍之笑了一聲,下一秒我就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已經被打橫抱起。
撈在脊背和腿窩的臂彎緊而有力,我眼睜睜看著行李箱被人撿起,而我腳不沾地地穿過機場旋轉門,朝著一輛黑色車子越來越近。我不顧眾人側目,掙紮得更加厲害:“你要做什麽!你帶我去哪裏!我才不跟你回去!你放我下來!你放我下來!”
顧衍之輕飄飄地說:“這可由不得你。”
我著急說:“我都快要死了,你還不能讓我走嗎?我才不要回杜家去!顧衍之,你敢不放我下來!”
“當然不去杜家。你跟我去顧宅。”他抱著我低身,跨進車子裏,然後低頭看我一眼,“你老說自己快死了是什麽意思?”
“我本來就快要死了,”我擦了擦眼淚,“我下麵流了很多血,肚子疼得不得了。我應該是得了癌症,要不就是腫瘤什麽的。反正肯定是絕症。我想回山裏去。我要埋葬在爸爸身邊,我不要跟你回去。”
說到後麵越發覺得人生無常,終於嚎啕大哭起來。隔著朦朧淚眼疑似看到顧衍之的眼角跳了跳,過了片刻,他說:“……初潮?”
“什麽潮?我都快要死了,你說得淺顯明白一點好不好?”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抬手揉了揉額角,說:“你沒有快要死了。你好好的,隻是來了月經。初潮就是第一次月經,是女孩子青春期到來的重要標誌。這段時間裏不要碰涼的東西,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劇烈運動。老胡,一會兒在超市前停一下,買點東西。”
我說:“月經是什麽?”
“……”他看著我,隔了一會兒說,“月經是子宮內一般一個月一次的出血現象。”
“子宮是什麽?”我又問,“你有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你不是說你從來不問為什麽的?”
“可這隻是什麽,又不是為什麽!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子宮究竟是什麽?你有沒有?”
“我說了這是女孩子青春期的標誌。”
“那麽男孩子呢?你呢?”
他一抬手,把我重重按在懷裏。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隻聽到他好聽的聲音:“好了你累了,到家還有段時間,先乖乖睡一覺。”
我掙紮著說:“可我還不累……”
顧衍之肯定道:“你累了。”
“……”
我還要說話,有手心輕輕遮在我眼上,擋住車窗外所有的流光溢彩。我被顧衍之抱在懷中,有規律地拍著背。以他的手臂為枕。這樣的懷抱很舒適,淪陷的想法迅速占據上風,我氣若遊絲地喃喃:“我真的不累……”
黑暗中額頭上被溫暖幹燥的掌心撫摸,把淩亂的頭發撥到一邊,動作輕柔,有如羽毛一般。耳邊響起溫緩至極的聲音,帶著誘哄的意味:“綰綰乖,睡一覺,嗯?”
我許久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不知什麽時候真的被他哄住,慢慢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