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畫地為牢

  第一章


  畫地為牢

  假如以遇見顧衍之的那一年為分水界,我至今二十二年的生命恰好可以分為對稱的兩半。


  在我遇見顧衍之以前的十一年裏,我都住在中國西部,大山深處的一座村寨裏。在這十一年中的前十年我的生活都一成不變。當然,如果一定要認真講,不可否認在這十年中我的身高每年都在增長,我棄掉了勺子漸漸學會用筷子吃飯,我開始每天背著書包步行兩小時去鎮上的小學去讀書,以及我慢慢學著跟隨母親在早春和深秋的季節去山中挖藥草。


  但這樣的變化和我十歲那年發生的地震比起來,就顯得太過平淡無奇。甚至這十年中發生的泥石流加起來都可以忽略不計。


  那年正好是暮春時候,外麵的日頭輕暖,曬得人懶洋洋。我坐在鎮上小學的教室裏,耳朵半開半閉,心不在焉地聽同桌燕燕站起來讀課文。我其實很有些昏昏欲睡,但這所希望小學唯一的語文老師兼數學老師兼半吊子英語老師兼校長的我的父親,有個很無奈的毛病,那便是對別的學生很寬容,對我則總是格外嚴厲。這就導致我即使已經困得東倒西歪,並且眼睜睜看著前桌和後桌都已經酣然入睡,我也仍然不敢真正趴到桌子上睡著。


  當燕燕把六段課文念過一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腦袋像被塞了石塊然後再使勁搖晃一樣的頭暈。


  等我抬起頭,才發現已經暈眩到看不清頭頂的天花板。有泥塊從頭頂簌簌落下來,講台上的老師,或者說我父親的麵孔竟也變得模糊不清,隻聽到他突然打斷了課文的朗誦,聲音裏變得有些焦急意味:“地震了,大家快醒醒!趕快跑出去!跑到操場那裏去!不要慌!一個一個排成隊跑出去!快!”


  得知發生地震的那一刻,我如我剛剛被懷疑為骨癌時的表現一樣,顯得格外茫然。因此我很感謝我有一個反應機敏而且心地善良的好同桌。在我還沒有拎清楚狀況的時候,她已經拽起我的袖子帶我飛奔到了教室外麵去。


  然而在這間教室裏坐著的二十幾個孩子裏,我和燕燕隻是個例。這所希望小學隻有父親一個老師,他已經來這裏支教了十多年,在這裏娶妻生子,還兼職鎮上的赤腳醫生,教書的時間很有限,導致一個教室裏的孩子最大最小年齡差可以達到五歲。因此在有幾個孩子已經機靈地往外逃竄的時候,更多的孩子都是呆呆地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甚至還有幾個年齡更小的孩子在搖搖欲墜的教室裏開始驚慌地抱頭亂竄。


  我隔著灰蒙蒙壞了一角的玻璃窗,看到他們在搖晃的土坯房裏蒙頭亂跑的狼狽模樣。然後有一個被父親一把揪住後衣領,從門口丟了出去。父親把孩子們一個一個往外轟,轟到最後隻剩下一個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來的小孩子,他伸手去拽的時候,脆弱不堪的教室開始劇烈搖晃。


  我突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著急著要往裏麵衝,被父親一聲大吼鎮住腳步:“帶他們去操場!”


  這是他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懷裏還抱著最後一個小孩子,躬起身正要往外麵衝的時候,教室終於不堪重負,轟然倒下。


  那年的震中並不在鎮上小學那邊,反而離我家的村寨更近一些。母親向來有晌睡的習慣,地震發生時,她在我看不見的另一端,同樣沒有來得及跑出房子外。


  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才慢慢消化下來父母雙亡的事實。鎮上花了同樣的時間來災後重建。恢複迅速,並且見效要比我快得多。一年後,有盤山公路修得離鎮上近了些,許多村寨被搬遷到一起,許多樓房拔地而起,包括一座新的希望小學。在原址上重新建起,這次有著漂亮的紅白圍牆,刷了淡橙色油漆的兩層教學樓房,以及幹淨明亮的玻璃窗。


  我十一歲那年的初夏時節,顧衍之以捐資人的身份來希望小學參觀,順便帶來新的一批圖書文具。鎮長隆重接待他的時候,我正和我的同桌燕燕等人玩捉迷藏。


  我一直是孩子裏麵的孩子王。即使是一個小小的蒙眼捉迷藏遊戲,規則也得我說了算。我製定了嚴酷的捉迷藏規則,初衷是想大家通完口風以後一起捉弄一下七個玩遊戲孩子裏麵的一個,整個鎮上所有孩子裏最胖最呆的孫榮。然而事實證明命運捉弄四個字,它不止是講我在最猝不及防的前提下得了絕症,它還指我在宣布完規則之後,因為一個小孩子的臨時叛變,到頭來剪刀石頭布最後輸掉的人正好是我自己。


  我隻好在孫胖子幸災樂禍的眼神底下咬牙認命。


  先是拿紅領巾蒙住眼,然後彎下腰,燕燕把我往左轉了十圈,又往右轉了十圈,再往左轉了十圈,最後他們歡呼著一哄而散。我像個陀螺一樣被轉得頭暈目眩搖搖欲墜,到底沒撐住跌倒了兩次,摸得手裏全是土塊。然後再從一數到十,開始毫無規律可循地到處亂抓。


  有膽大的孩子上來摸我一下,又很快嬉笑著退開,我伸手抓空數次,漸漸不耐煩。然而越不耐煩越沒有條理,更加抓不到,急得額頭冒汗。過了好久才終於聽到有清晰的腳步聲,並且堅持不懈地越走越近,就像青蛙看中了昆蟲,直至昆蟲落到它可以舌尖一彈夠到的範圍內。我在心中計較好了時間,然後快速跑過去兩步,再合身一撲,把人死死抱住。


  ——在這發生後的十年,一次吃晚餐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抬起頭問事件的另一位當事人:“話講回來,你當時有沒有因為我弄髒了你的衣服,所以就覺得我太可惡了,簡直就是罪無可恕,一定要把人大卸八塊掉才解氣呢?”


  “為什麽會到那種程度?”氛圍很好的餐廳內,落地窗邊,顧衍之的襯衫袖口露出西裝小半管,他正把牛排切成小塊小塊,使用餐具的姿勢慢條斯理,而他的回答漫不經心,“就是有些擔心當時小姑娘是不是都給轉傻了,不然怎麽會看起來傻呆呆的,抱著我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


  然後他將切好的牛排遞過來,擱在我麵前,又將我麵前的牛排端到他那邊,一切之後,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過,看在長得還算美麗的份上,什麽也都是可以被原諒的,不是麽?”


  “……”


  ——那天將近黃昏時候,連綿的遠山深處,與天相接的地方,有雲蒸霞蔚濃濃淡淡。我抓住的人在原地站定,一動不動。我緊緊環住對方的腰身,仍然不肯放心鬆手。一麵將蒙在眼上的紅領巾一把拽下。


  眼前被我抱住的人身材修長挺拔,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模樣。一件深色風衣挽在手裏,身上的淺色襯衫早已被我攥得不像話。臉上卻有一點笑容,仿佛含著兩分溫柔意味,垂下來瞧著我的眼睛沉黑,而睫毛深長。豐神如玉,遠遠不是我口中大聲念出的“孫胖子”模樣。


  陪著站在一旁的鎮長大叔雙手捂眼,無比絕望地抹了一把臉。抹完臉又衝我使勁使眼色。我終於意識到我是犯了怎樣的大錯誤。然後一眼看到被我攥得髒兮兮的襯衫,臉騰地紅了一大半。


  立刻鬆手。


  騰騰騰往後退了兩大步,站定時臉頰還有些火燒火燎。偏偏身後孫胖子發出一聲不懷好意的桀笑,我頓時惱羞成怒,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孫胖子不服,立刻指向我:“鎮長你看她還瞪我!”


  鎮長氣得嘴唇直哆嗦,挨個把我們指過去,最後手指頭落到我頭上,吹胡子瞪眼:“還不趕緊道歉!”


  總歸錯在我身上,便不得不舔了舔嘴唇,小聲說:“對不起。”


  鎮長本來就不太靈光的普通話因為氣憤而更加不靈光:“你道歉看著我幹什麽!看著這位哥哥道歉!大聲點兒!給人家鞠躬道歉!快點兒!”


  “……”我頓時不情願,拿眼神跟他老人家無聲商量,“為什麽還要鞠躬啊?不鞠躬隻道歉難道不行嗎?”


  而藏在心裏麵沒表露出來的話是,這裏要是隻有我一個人,你讓我鞠躬我也就鞠了,可是現在我身後還杵著六個小跟班,你讓我在他們麵前給這個人鞠躬,以後我的顏麵該往哪兒擱啊?


  然而鎮長顯然沒有要通融的意思。他的眼珠因為年老而變得渾濁,發起脾氣來卻總是格外的活靈活現,以至於我被迫捕捉到了一天他想表達的話語:“全鎮的臉麵都要給你一個人丟光了,你那點兒小破孩的自尊還在乎個什麽啊?你這回衝撞的可是咱們鎮上的貴客!全鎮孩子以後的課本文具衣服全都指著他一人給送來!他這次來還帶了十萬塊錢!還沒給呢!要是因為你弄砸了這尊財神,你大叔我跟你沒完!”


  我說:“……”


  視線僵持十秒鍾。我默默轉過腳尖三十度,對上眼前袖手旁觀好整以暇笑而不語的青年。不情不願地一鞠躬。看一眼旁邊的鎮長,又不情願地二鞠躬。再看一眼鎮長,實在不想繼續下去,然而鎮長卻比我還要生氣:“你看我一眼才鞠躬一個是什麽說法!你當我是鹹菜下飯哪!三鞠躬趕快給我鞠滿!”


  我簡直無奈到頂點。正要秉言執行,眼前的人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慢條斯理地開口,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有著超出那個年紀男子的低沉聲線。話卻相當的調侃:“好了,夫妻對拜才要三鞠躬呢,小姑娘你隻是弄髒了一點衣服,就打算以身相許了嗎?”


  全場靜寂刹那,後麵小孩子迸出哄然大笑。


  我的臉在瞬間漲到通紅。


  我簡直要討厭死這個人了。如果沒有他,我還是最權威。我一直說了算。我從來沒在同輩的孩子們麵前丟掉氣場。卻在這時候不得不啞口結舌半天,最後隻憋出氣壯山河的一聲吼:“……我才不想嫁給你呢!”


  這句話冒出來,又引得鎮長狠狠瞪我。我這次打定主意拒不認錯,把頭扭得狠狠的。鎮長指著我的手一直哆嗦,無奈之下轉頭去跟顧衍之求情:“唉顧先生,你不要跟這孩子一般見識。”


  顧衍之隨口“嗯”一聲,似笑非笑地瞧著我。鎮長又說:“這孩子叫杜綰,去年地震那會兒她才十歲,爹娘就全沒了。她爹是我們鎮上以前的赤腳醫生,我們要是去城裏看病,以前那都得翻兩座大山,最少兩天兩夜才能到醫院。有個小病小災都是她爹給看好的。杜思成,也就是她爹,以前還是我們這兒希望小學的老師,我們這裏學校破,又窮,整個鎮上就他一個老師,在這兒呆了十幾年沒走,教會鎮上很多孩子讀書,連我認識個鬥大字都是他教的,那可真正是個好人的。”


  顧衍之的神色仿佛微微一動,鎮長又接著說:“去年地震杜綰她爹要不是為了救幾個學生,人也不會走,都是給救老熊家那個孩子,最後房子給塌了……唉,留這麽個孩子吃了一年百家飯,身上穿這件還是我家裏婆子給縫的……”


  鎮長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站得筆直,忍住眼裏的一包淚,沒有哭出聲來。


  去年震後,鎮長親自為父親立碑。今年忌日,他帶我去墓前,同我說,父親生前我能自豪地和任何人講“杜思成是我的父親”,父親去世後我依然戴著他的光環。這是父親留給我一輩子的榮耀。所以每次不管傷心還是高興,我都要挺直脊梁,不能哭,更不能忘。


  鎮長一邊說,一邊使眼色讓我走。我心裏憋著一口氣離開,一直走出很遠,燕燕還在往回看。


  我說:“你在看什麽?”


  燕燕呼出一口氣,小聲說:“天啊。”


  旁邊另一個女孩子點點頭,說:“是啊。”


  很快連向來眼高於頂的孫胖子都開始感慨:“是吧?”


  我忍不住說:“你們一個個都是個頭啊!”


  燕燕說:“你不覺得剛才那個人長得特別好看嗎?”


  我冷冷說:“不覺得。”


  孫胖子在一邊搭話:“而且一看就穿得特別好,比我在外麵打工的叔叔還好,跟剛才那個人比起來,咱們鎮長簡直就是個爛在地裏的矮冬瓜麽。”


  我狠狠瞪他:“你才矮冬瓜!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張冬瓜臉!你知道矮冬瓜長什麽樣嗎呆子!”


  要是擱在平時,這句挑釁的話一出口,孫胖子必定要跳起腳指著我鼻子罵回來。鎮上就孫胖子家一家還算富裕戶,一枝獨秀的結果就是他家的人個個出門都拿鼻孔看別人。我之所以能成孩子王,就是因為在其他孩子麵前樹立起了孫胖子這麽個公共敵人,然後以此為中心,拉攏煽動無所不用其極,最後才達成我在今天以前的地位。


  然而今天孫胖子根本不理會我,兀自在那邊洋洋得意地炫耀:“而且你們看見停放在鎮長家前麵的那輛汽車了嗎?那個人還帶了司機過來,而且聽見鎮長說了沒有,他一出手就是十萬,十萬塊啊,他肯定特別有錢!”


  晚飯過後,村寨裏逐漸亮起燈光。這裏的電源很不穩定,像是深冬山溝裏的水,時斷時續,且幹涸的時候遠比豐沛的時候多得多。然而要是和一年前比起來,已經是天翻地覆一般的區別。震後曾有劫後餘生的老人說,地震後活下來的人,都是踩在那些死去的人的脊背上。說這話的時候帶著敬畏。這句話我那時不懂,多年後直至現在回想起,才終於明白。


  曾經不曾留意過,或者即使看到了也不會懂,地震後我們的村鎮,總體都比以前富裕了許多。同樣是通電的山區,同樣是深山區,四座山以外免於地震傾覆的村寨,通電的時間比我們晚了整整四年。可我們在地震一年後就接起。甚至當時因為太新鮮,我和燕燕還一起做過蠢事。偷偷拿一根火柴去點玻璃泡,結果被孫胖子從窗外看到,狠狠嘲笑了一場。


  受到

  吃完晚飯後,就沒有事情做。今天本來應該住在鎮長家裏,然而他家來了貴客,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地隻在房子外麵遊蕩。那晚的月亮慢慢爬上天,很薄很細,像一瓣梨花。有兩三點螢火蟲撲在草叢中。夜裏風寒,山中的冷意更是穿透脊背。我遊蕩了不知多久,抱著肩在一塊山崗上坐下來。不久聽到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杜綰。”


  我嚇了一跳,猛然回頭。顧衍之站在不遠處,剛才那件風衣已經被他穿在身上,裏麵的襯衫依然是淺色。我仔細眯了眯眼,覺得他應當換了一件,因為如今的襯衫衣襟上分明是幹淨得一絲不苟的。


  他看看天色,太陽還未完全落下去。嘴角有點笑容的模樣,向我招招手:“又發的什麽呆?過來。”


  我仰頭看著他。他本來就很高,那時候的我隻及他胸前不到。而他背著最後一絲晚霞,愈發顯得身姿挺拔。


  可我還是有點討厭他。於是說:“我才不過去呢。”


  顧衍之微微一挑眉,像是笑了一下,然後邁開步子,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說:“哎,你不去跟鎮長講話,來這裏做什麽?我跟你講啊,這裏是我的地盤,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可以坐在這。”


  他說:“那你現在允許我坐這兒了嗎?”


  我果斷說:“沒有。”


  他笑了一聲,然後開始解風衣的扣子,動作不緊不慢。我警覺地往旁邊退了一大步:“你要做什麽?”


  他似乎覺得好笑,半停下來,反問我:“你覺得我要做什麽?”


  “我跟你講啊,你不準再過來。”


  “過去了你要怎麽辦?”


  我惡狠狠地說:“那就往你今天晚上睡覺的房裏塞蚊子!”


  他又是噗嗤一聲笑出來,風衣已經被他脫下拎在手裏。我警惕地瞪著他,不久見他雙手一展,風衣眨眼間披在了我身上。


  肩膀頓時暖和許多。聽他在一邊笑著說:“還要不要把我喂蚊子?”


  我又一次被他弄得滿臉通紅。隻希望天黑,他能夠看不清楚。不久聽他隨口問道:“你讀幾年級了?”


  “……三年級。”我惡聲惡氣,“幹嘛?”


  “喜歡讀書嗎?”


  “喜歡又怎樣,不喜歡又怎樣。”我繼續惡聲惡氣,“你到底要幹嘛?”


  他仍是不以為忤的樣子:“那喜歡學數學還是語文呢?”


  他這樣不鹹不淡地問了我許多問題。從讀書開始,後麵還問到了我的母親,母親是哪裏的人,以及我這些年的生活。這要是一對成年男女的對話,都可以懷疑是相親現場了。可那時候的情景分明是月黑風高,沒有血緣關係甚至堪稱是陌生人的一男一女坐在荒無人煙的山崗上,未成年的女孩瘦瘦小小,成年的男子主動搭訕,還出奇地耐心溫和,漸漸就讓我想起有大人提起過的多年以前的什麽女童碎屍案件。頓時打了一個哆嗦,連聲音都變得涼森森的:“你問這麽多想做什麽?”


  顧衍之像是對我的反應早有預料。聽罷,他低頭從褲子口袋裏翻了翻,摸出幾顆糖果來,然後手心遞在我麵前,心平氣和問:“吃糖麽?”


  我說:“……”


  我看著他的糖果,在威武不能屈和自尊算毛線之間天人交戰。剛才的問題早忘在腦後麵。憋了很久,終於把視線從糖果移回到他的臉上,正要麵無表情地說一句“我才不吃呢”,顧衍之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什麽,伸手在另一個口袋裏翻了翻,然後摸出來,一起遞在我麵前:“還是想吃巧克力?”


  我說:“……”


  對峙一分鍾後,我麵無表情地,矜持地伸出手,然後迅速拿走了他手上的一顆巧克力。


  我知道它的美味。在那之前,卻隻吃過半粒。還是輾轉來自孫胖子那裏。


  剝開箔紙塞進嘴裏,可可的味道比想象中還要濃醇甜蜜。吃完後顧衍之問我味道如何,我挑著下巴,拿一副勉強接受的語氣:“……還行吧。”


  他笑了一聲,聲音溫柔輕緩,像說一個輕描淡寫的故事:“杜綰,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山的外麵呢?”


  我在十一歲那年,離開中國西部的渺渺遠山,和顧衍之一起去了T城。有時候給燕燕寫信說我的事情,然而忙起來不免忘記。但每年的暮春時候,一定會雷打不動地回來一趟給父親掃墓。


  我一直篤信,父親即使已經離開,也仍然是記掛著我的。


  他在生前曾向我保證,他總會在我身邊陪伴我,一直到我不需要為止。慢慢他離開我的歲月越來越長,長得很多記憶都被時間撫上了一層舊黃色,可是他在我四歲那年春節時同我說的這句話,包括他說這話時的音容笑貌,我卻一直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父親給人一種錯覺,像是他真的一直都在。還有溫和得像潮水一樣的庇佑。不管是生前,還是在身後。我在震後成為孤兒,卻仍然可以吃穿無憂,我清楚地明白那是因為什麽。就連我離開大山,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也是源於父親的蔭蔽。


  我從來沒有試著探索過,父親支教以前的生活。他曾經絕少提起,我也無從打探。我從有記憶起,他就一直清貧而且忙碌。忙著醫治村民,忙著教書育人。我多年耳濡目染看他給村民抓草藥,我自己都快成小半個大夫。他還不斷地鼓勵人們走出大山,逢年過節的時候,他還挨家挨戶地寫春聯。


  在一些時候,鎮上的人需要他甚至大過需要鎮長。畢竟鎮長輪流坐莊,可是杜思成,卻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然而同時他也沒有忽略過我和母親。我的成長,學習,玩耍,母親的做飯,洗衣,收割牧草,他從沒有內外之分,全都樂於參與。他好像不在意的隻有他自己。


  可是在那晚的顧衍之口中,他簡直是另外一個人:“你的父親杜思成,以前生活在T城,有個親生兄長,正好是我的姑父。因此他可以算作是我的長輩。他為人坦率,也比其他人都看得開,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曾經活得很精彩……”


  我打斷他:“什麽叫比其他人看得開,活得很精彩?”


  顧衍之輕描淡寫道:“就是比一些人看得開,生活很多姿多彩的意思。”


  “……”


  我想那時我的表情可以很明顯地透露出我沒能領會精要,然而顧衍之並沒有要繼續解讀的意思,他接著說下去:“你父親後來因為一些事,和兄長生了嫌隙。你父親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爺爺去世後,你父親離開T城,從此沒有再回去。後來有人說在寺廟裏見過他,趕過去找的時候,寺中住持又說他已經離開。離開的原因讓以前認識他的人都很吃驚。因為你父親是出家後又還了俗。出家已經很出人意料,還俗的原因就更奇怪,你父親說,剃發受戒隻能超度自己,救贖他人才是大愛。從此再也沒有聽說有誰找到過他。直到今天我才在這裏知道他的下落。”


  我托著臉愣愣地看他半晌,覺得不可相信。像是有一個古樸塵封的盒子被突然打開,裏麵徐徐飛出了奇幻異常的雲彩。雲彩的操縱者在我身邊接著說:“你父親是不是很喜歡畫畫?尤其喜歡畫山水和小貓。他以前對工筆很有一套,小時候還教過我。而且以前你父親在T城的時候,拿這一招取悅女孩子取悅得很好。整個T城的女孩子都希望能跟他約會,還有人傳言說誰要是能得到你父親親手贈的五幅工筆,那就代表你父親想娶她。可惜你父親向來片葉不沾身,一直到他離開,都沒有女孩子得到他親手送的哪怕一幅畫。”


  我終於漸漸懂了那句“比別人看得開還活得很精彩”的真正意思,一下子橫眉怒目:“你分明在騙人!我父親怎麽可能這樣,這樣風流!”


  顧衍之有點笑容:“好聰明的小丫頭,這樣快就懂了?”


  “你不要試圖轉移話題!”


  “那你父親以前喜歡畫畫嗎?”


  “不喜歡!”


  顧衍之對著眼前空茫茫黑黢黢的夜幕,悠然道:“說謊的小孩會被夜裏出來捕獵的狼吃掉。”


  我說:“……”


  這一帶的山區真的有狼,還有狗熊。我鄰家的嬸嬸去年上山放牧,還撿過梅花鹿角。雖然村寨附近不一定有,然而說不害怕那是假話,事實上我不但害怕,甚至還非常害怕,連話都變得結結巴巴,好半晌才強自鎮定:“喜,喜歡那又怎樣?他有時候空閑下來,確實喜歡在家裏畫幾張畫,那,那又怎樣!那也不能就說我父親是那樣,那樣的人!”


  顧衍之輕笑了一聲。他的笑聲很好聽,合拍在沙沙的夜風裏,我在片刻裏突然就覺得不再那麽害怕。接著他挨近了我一些,手臂隔著風衣,撈緊我的肩膀。


  我瞪著他:“你想幹嘛!”


  他淡淡說:“我覺得有個小孩好像挺怕黑。剛才聽聲音都快哭了呢。”


  “……”


  我又要惱羞成怒,他順著我的肩膀,揉了揉我的頭發,笑著說:“對了,你還有他的墨寶嗎?有的話可以考慮收藏或者賣掉。你父親的畫還是很有市場的。”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你不是挺喜歡巧克力?按現在的市價,你父親的一幅畫就可以夠你吃很多年的巧克力了呢。”


  我看著他,說:“……”


  “怎麽?”


  “可,可是,”我幾乎泫然欲泣,“他以前都說那些畫是畫著玩的。然後母親每次說需要拿紙點火的時候,他就順手抽過去一張,所以,所以很早就給抽沒了啊……”


  顧衍之說:“……”


  他輕咳了一聲:“好了,沒有了也沒什麽關係。你父親這樣做,總有他這樣做的道理。我們回到剛才的問題。如果跟我離開這裏,去T城,會有很多好處。你究竟要不要明天跟我離開這裏呢?晚飯的時候我已經和鎮長商量過了,你如果肯走,他不會再提出什麽別的意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的眼睛。語氣則始終平靜,帶著一點點的溫柔。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是出於什麽緣由答應了顧衍之。


  畢竟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樣的一件事,分明是天大的一件事。山中很窮困,畢竟很親切。可如果去外麵,我誰都不認識。我隻是聽一個人講了一個神奇的故事,接下來他就問我,究竟要不要跟他離開山中呢。


  我甚至還不了解外麵具體是什麽樣子。我也不能確定事實是否真的像顧衍之所說的那樣。父親生前不曾同我描述過大山的外麵,更不曾提過他在T城的一切。而在孫胖子的口中,大山之外的人衣著光鮮,手頭寬裕,卻同時有些勾心鬥角,並且擅長笑裏藏刀。


  可是,小孩子的思維和勇氣,都是十分不可思議的東西。顧衍之拿出一副對待大人的態度來同我商量,而且他從容沉靜,輕描淡寫。他這樣的態度,讓我無法用懷疑和拒絕的話來回複。我的直覺告訴我,眼前的人雖然很可惡,可是卻不像是會騙人。他做慈善。他有點兒親切。他的衣著優雅體麵。他受到鎮長的接待。他沒必要騙我一個小孩。漸漸接受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裏威風八麵,拒絕顧衍之的那一方在腦海裏倒地不起。


  最後我隻沉默了一小會兒的時間,就小聲說:“……行啊。”


  再後來過去多年,我跟鄢玉大致講過這一幕。因為正處於剛剛和顧衍之談戀愛的興奮狀態,我的描述十分樂觀:“你不覺得這很神奇嗎?上一秒我還在為別的小事跟顧衍之吵架,下一秒我就同意了跟他離開這麽一件大事。我很少這麽信任一個人的。所以這充分說明,我們天生就很有緣。”


  鄢玉正在讀醫學報,聞言推了推眼鏡,頭也不抬地回答我:“這隻能說明他比較會蒙,而你比較好騙。”


  “……”


  然而不管怎啊啊,我偷偷跑去墓地一趟看了父親。回來已經是臨別的時刻,鎮長正拿出他攢了半年多都沒舍得吃的臘肉送給顧衍之。又送了花椒,蟲草,天麻等等的東西。他們站在車子旁邊交談許久,然後鎮長一臉嚴肅地過來找我。


  他其實向來都很嚴肅,可我們小孩子普遍不怕他。因為知道他僅僅是吹胡子瞪眼,心腸其實很軟。我們倒騰出來的爛攤子他總會收拾。他做鎮長已經將近二十年,殫精竭慮,全都為了村民。山中的歲月很容易在人的臉上留下痕跡,此時他麵朝太陽而微微眯眼,愈發顯得麵容溝壑滄桑。同我說:“丫頭,去了外麵要聽話,別再這麽皮。要對人有禮貌,要好好上學,努力念書,以後讀初中,讀高中,念大學,為村裏人爭光,更為你父親爭光,千萬別丟了他的臉!要是萬一有人敢對你不好,你不想在那邊待下去了,也別怕,也別想著別的,隻管回來,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你叔叔我這什麽時候都留著你住的地方!”


  我有些鼻酸,彎下腰,深深給他鞠了一躬。接下來說什麽大概都得哭,所以隻能什麽也不說,一扭頭鑽進車子裏。不一會兒顧衍之也跨進車子。我看著車子外麵花白頭發的鎮長,眼眶酸疼。車子顛簸啟動,慢慢離開那座我住了一年的矮小房子,我的眼淚終於沒能兜住,“啪”地落在手背上。


  我覺得很狼狽。更狼狽的是,顧衍之還坐在旁邊,他看了看我。頓時感覺這輩子沒做過幾件丟臉的事,偏偏一大半都被他看到了。於是狼狽理所當然又變成了惱羞成怒。然而又無可奈何。最後泄氣地想要不就直接跳車算了,他轉過臉去,慢條斯理地開口:“早上去了哪裏?醒來就不見人影,頭發還跑得這麽亂糟糟。”


  我抹了一把眼淚,正好在這時候找到一個可以批評他的理由:“你剛才不應該收鎮長給的東西。花椒就算了,那些天麻跟蟲草他們挖了足足一年,很不容易,還打算過兩天翻山去賣呢。”


  他說:“我可沒收。我隻拿了臘肉。剩下那些都讓小吳偷偷放回了他家那棵花椒樹底下。”


  “……”


  我討厭的人正好是這麽一個滴水不漏的人,這樣的事實簡直讓人心灰意懶。頓時沒了跟他鬥嘴的心情,托著下巴再也不說話,鬱悶看向窗外的時候,被人握住肩膀擰了過去。


  眼角被人隔著柔軟手帕輕輕按住,顧衍之將我方才哭花了的臉一點點擦幹淨。又叫我背過身,用梳子攏順了我的長頭發,最後他在裏麵還埋了幾根細細的麻花辮。顧衍之做這些的時候,我從後視鏡看到前麵司機的眼神。他時不時往後瞄一眼,看起來對顧衍之綁麻花辮的手藝很感興趣,又像是受到了一點驚嚇。


  我們正走的這段路很不平坦,坑坑窪窪。他這樣三心二意,我看得膽戰心驚。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你是想學綁麻花辮還是怎樣呢?想的話,以後我也可以教你的呀。可是你現在這樣總往後看,萬一撞到石頭怎麽辦?”


  司機劇烈咳嗽了一聲,收回眼神的時候臉皮帶點紅。顧衍之在我身後漫不經心開口:“不用理他。”


  “可他……”


  顧衍之打斷我的話,問:“在山裏的時候都用什麽洗頭發?”


  “皂角。幹嘛?”


  身後的人將我的肩膀掰回去。又把肩膀上最後一點發梢撫平息。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看起來有點笑意:“那有沒有人誇獎過你,說你的頭發很漂亮?”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麵把用過的手帕折疊好,放回風衣口袋裏。然後拿過手邊的玻璃密封杯,問我:“渴了沒有?要喝水嗎?”


  “嗯。”


  他把杯蓋擰開,杯口遞到我嘴邊。我的眼角掃到後視鏡裏司機正莫名其妙地睜大眼。然後忽然聽到一聲急刹,我們真的差點翻進路邊山溝裏去。


  然而到底還是平安回到了T城。中間諸如乘坐航班看到平原之類的第一次,不再贅言。隻是因為途中層出不窮的新鮮感,讓我原以為這就是顧衍之提過的離開大山後的諸多好處。直至航班降落T城。顧衍之牽著我的手走出候機樓,早已有接機的人在等候,畢恭畢敬地喚顧衍之“少爺”。


  在給燕燕寄出去的第一封信裏,我詳細地描述了一番我們步出機場時的場景:我踏上T城土地的時候,正好到了晚上。顧衍之牽著我的手走出來,在飛機上他還跟我有說有笑,下了飛機後,來接機的人十分恭敬,而顧衍之的表現就像是吞了定海神針一樣。我回頭望的時候,T城的機場布滿燈光,繁華又安靜。我們坐進車子裏,看到路邊高樓穹頂,在淡金色光線的烘托下,像是一個個有深邃眼窩的窈窕女郎,浮誇而浪漫,令人晃不開眼。


  然而這封信在即將寄出去的時候不小心被剛回來的顧衍之看個正著,在我快速把信抓在懷裏的同一時間他抬起頭,說:“什麽叫我吞了定海神針一樣?”


  我說:“你這是不尊重人的表現好嗎?這是我的信啊,我的隱私!我的隱私你知道嗎?你做人怎麽能這樣無恥啊?”


  他嗯了一聲,紋風不動:“你跟我說說,什麽叫吞了定海神針一樣。”


  我說:“……”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裏還拎著一小盒巧克力口味的冰淇淋蛋糕。手指點在盒子上,有規律地打著拍。我的眼睛隨著盒子的輕輕搖晃而輕輕搖晃。他晃了很久,仍然沒有什麽要給我的意思。我忍不住提醒他:“冰淇淋會化掉的!”


  “嗯?”他低頭看了看,“已經化了?那我拿出去丟掉。”


  我終於堅持不下去,在他轉身的同一刻死死抱住他胳膊:“我說我說,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英明神武沉穩睿智上天下海無所不能就像孫悟空一樣是個不世出的英雄!”


  一邊說一邊在心裏悲憤地想,父親九泉之下要是知道有朝一日我把他教的讚美話全都用在一個人身上,目的隻是為了對方手裏的一盒冰淇淋,也不知道會不會怒我不爭,氣得隻當從來沒生過我這個女兒一樣。


  再後來,信寄出去兩個月,我收到了燕燕的回信。對我的溢美之詞她隻提及了一句:後半部分文采不像你,你又是從哪本書裏抄來的這段話?

  可見在那個時候,最了解我的人是燕燕。然而不可否認的是,T城的夜景,是真的如書中描述一般奢華漂亮。我在十一歲還剩下一個尾巴的時候來到T城,從此之後的生活,和以前截然不同。


  來到T城第二天,晚上的時候我被顧衍之帶去參加一個聚會。包廂在會所的最裏重,我被顧衍之牽著,穿過層層疊疊的花廊與假山。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卻左右不敢顧盼,努力像顧衍之表現得那樣不甚在意,手心裏卻下意識牢牢攥住他的袖口。大概是將他抓得太緊,顧衍之在包廂門口停下腳步,低下頭看了看我。然後他說:“覺得害怕?”


  我裝作鎮定地說:“沒有。”


  他又看了我片刻,接著笑了一下,推開了包廂的門。


  清涼的冷氣鑽出來,裏麵是一派富麗堂皇,熱鬧轟天。一人率先回過頭來,隻看了一眼便笑開:“哎呀顧衍之,你說你小女朋友小,可也沒說小成這樣啊,人家一看就是未成年,有十歲嗎?生生給你從大山裏拐賣來T城,你可真不要臉啊。”


  我被全場轟笑得倒退半步,臉一下子漲通紅。被顧衍之半摟著拽回去:“別理他。他在開玩笑。”


  呐呐到說不出話來。顧衍之的手指落在人身上,慢條斯理地挨個指認過去:“你鄢玉哥哥。是個醫生。以後萬一感冒發燒等等,一通電話打過去,找他就好。你楚煜哥哥,建築師。以後有了房子,找他設計就可以。”又指著剛才開玩笑的那個,“江燕南,做金融。他沒什麽用。你以後見到他直接無視就行。”


  江燕南笑到拍桌子:“哎我說有你這樣的嗎?好歹我也比她才大幾歲,未來指不定就弄個青梅竹馬呢,你讓她對我的第一印象好點兒成嗎?”


  “你老得能把杜綰的年紀翻倍,有臉麵說這個。”顧衍之的手最後落在一個穿鐵灰西裝的人身上,“這是你堂兄,杜程琛。從今以後你在T城吃穿用住,都是他來負責。要是對你有什麽不好的,你回頭跟我說就是。”


  滿屋子的人,唯獨杜程琛一人穿著正裝。看向我的眼神裏含著不動聲色的打量。我按照顧衍之的指點一一喊過去,在對上杜程琛眼神的時候,不自主頓了頓。一旁鄢玉推了推眼鏡,淡聲插話道:“顧衍之你又不要臉了,明目張膽搶人家做堂兄的飯碗啊。”


  江燕南笑著搭話:“對嘛就是,你看小姑娘貼你貼得這麽緊,你才跟人家相處了幾天啊,就把人家騙得這麽服服帖帖。”說罷看向我,“哎,你長得這麽漂亮,跟著我走好不好?也別理你堂兄,也別理你什麽衍之哥哥,他們可都不是什麽好人。尤其是你旁邊站著的這位,你別看你衍之哥哥笑得挺溫柔,他可是麵善心狠著呢,多少人都被他笑著黑過。你衍之哥哥當年為了一個高中學生會主席的位子,那可是把隔壁班班長氣得一口血吐出來,活生生逼到轉學的。現在你落在他手裏,遲早要被他吞得骨頭渣都不剩下的好麽。”


  我的一把懷疑目光刷地掃向顧衍之。後者仍是眉眼不動的模樣,隻是指著杜程琛:“別聽有的沒的。叫一聲哥哥,他給你見麵禮。”


  我想起小時候看到不合眼緣的長輩,父親也是這樣指點著要我叫人的時候,我總是果斷扭過頭,怎麽哄都不肯張嘴。父親領著我的手指,從不強求,隻是同別人說一句女兒害羞,就一笑而過。現在卻不能再這樣。到底還是說了句“哥哥”,聲音比剛才喊別人時要小上許多。這裏的環境太陌生,眼前的人太麵無表情。即使顧衍之提前打過招呼,我的膽怯仍舊如影隨形。


  杜程琛沉沉嗯了一聲,暫時收斂了眼神,默不作聲地將腕上一串手珠褪了下來。古樸的深色,泛著一點歲月的光澤。珠子的數目我在之後無聊的時候數過,是一百零八顆。他伸手遞過來:“去寺廟開過光的東西,據說能保佑人福壽安康。杜綰,我們是一家人。”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他是以什麽心情說出的這句話。隻不過如今回想起,總覺得這句話就像是一句笑話。甚至就算在當時,我也難以將他當成一家人。小孩子總是有著微妙而精準的直覺,在那個時候我便覺得杜程琛對我抱持某種刻意的冷淡態度。因而十分不願與他結成關係。可是不管怎樣,從那晚之後,我還是離開了暫住的顧宅,跟著杜程琛去了T城東麵的杜家。


  我父親的兄長,杜程琛的父親在兩年前去世。他的母親在國外療養。杜家偌大宅院,兩年來真正住著的隻有他一個人。我本來不想去。那晚聚會散去,我一直拽著顧衍之的衣角,猶豫著不想鬆手。然而大概是以往很少做這樣舉動的緣故,以至於這舉動做得很不熟練,一個不留神,衣角就脫了手。再要去拽的時候,顧衍之係風衣扣子的動作停了停,低頭看看我,同我說:“綰綰,你不可以這樣。”


  我抬起頭看向他。


  他站在大堂的燈光底下,麵如冠玉,身上一件米灰色的休閑服。舉手投足間有些漫不經心的清貴意味。然後他蹲下身來,聲音徐徐低緩:“你的堂兄正在門外等著你。我是帶你回來T城,可他才是你真正的親人。”


  我不想這樣死心,舉起一根手指,小聲說:“我就再和你住最後一個晚上。”


  他並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說出這樣一句話。


  我一向不肯輕易服軟,更從未求過人。我是真的不想跟著杜程琛去什麽杜家。我對聚會上杜程琛的冷麵孔沒有好印象,即使他送出一串佛珠。我甚至對從未謀麵的杜家也連帶著排斥起來。我站在會所的大堂中,甚至有些後悔,我不該在決定離開大山時那樣莽撞。


  我心裏很緊張,滿懷希望他能說一聲好。這幾天相處中,他給我的感覺總是很親切,並且帶著一點溫柔的。然而那天晚上,顧衍之看了看我,目光裏帶上一些為難,還有拒絕:“可是我今天晚上並不回家,我有事情。綰綰。”


  我一下子覺得像是肺裏灌滿了冷空氣。


  他看看我的表情,伸手要來整理我頭上的新帽子,我腦袋一偏躲過去。他的手落了空,過一會兒,若無其事地收回去:“我昨天晚上給你的堂兄通過電話,他答應我會好好照顧你。你不用怕他。”


  隔了一會兒,我說:“我知道了。”


  他端詳著我:“你在生氣?”


  我的視線越過他,落在大堂的壁燈上:“沒有。”


  “你看著我說這兩個字。”


  我扭頭就走。


  他在後麵叫了兩聲我的名字,但沒有追上來。我越走越快,一直走到杜程琛的車子前麵,自己打開車門坐進去。旁邊的杜程琛看我一眼,撇過臉龐,語氣淡淡:“坐在副駕駛位上的時候,要係上安全帶。”


  我依言而行。心裏想著前幾天航班起飛,顧衍之幫我扣上安全帶的場景。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扭過臉,朝著車窗外麵看過去。


  顧衍之還沒有離開。他站在大堂門口,正在接電話。他長得那麽高,光線半明半昧之間,更是裁出一道修長剪影。不遠處一個穿著湖綠色長裙的女孩子像是突然看見了他,揮著手向他打招呼。我看著那名女孩子朝他走過去,她的手指提起裙擺,穿著高跟鞋,腳步卻快得像小跑。終於在最後一步的時候趔趄了一下,被顧衍之鬆鬆地一把抱住。


  我看到那個女孩子站穩腳跟後,仰起頭,說了句什麽。然後顧衍之微微低下眼,臉上有點兒笑容。


  有那麽一刹那,我像是突然有點兒明白了江雁南說的那句“麵善心狠”的意思。


  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對任何人都溫柔,卻像是另外一些人的客套和禮貌一樣,隻不過是一種習慣。他將兜裏的一把糖果給了人,卻轉眼就忘記。他沒有上心。他也並未覺得應該上心。他的涵養隻是一種表象。他隻是隨手這樣做罷了,卻並不希望別人真的就此依賴上他。


  然而這樣的一個人,他本來連帶我離開大山都沒有義務。他本來與我無關。杜思成的女兒又如何,他明明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因此,其實他如今做到這樣,已經是對我十分好。


  可是那天晚上,我突然再次開始討厭上了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