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忠貞
第二章
忠貞
杜若蘅為今天女兒的光臨請了一天的假,有充裕的時間做一頓豐盛午餐。她在前一天去超市買了菜蔬,完全按照女兒的喜好搭配食譜,隻除了一道主食南瓜餅。
南瓜是周緹緹避之不及的東西,但是周晏持很喜歡。不過杜若蘅已經很久沒有為周晏持親手做過任何東西,所以當後者看到她真的把南瓜切成薄片的時候,心裏著實驚訝了一記。
杜若蘅和周緹緹一樣,對瓜式菜類沒有興趣。這麽細致地做一道南瓜餅,除了隻是做給他吃,周晏持找不到其他想法。
當初在異鄉,周晏持受杜父之托照拂杜若蘅,剛開始不了解內情的時候,曾經帶兩隻小南瓜過去給她做粥,那次杜若蘅隻夾他做的菜不喝粥,並且振振有詞:“有肉的時候為什麽要喝粥啊,我都好久沒吃過正宗中國味的排骨了呢。”
結果第二次他再去,找南瓜的時候遍尋不著,回頭問她,她才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說:“其實我不愛吃南瓜的啊,就,就給扔了嘛。”
那時候的杜若蘅才十幾歲,在父親嬌慣下還很任性,少有顧慮他人感受的時候。其實在幾年前剛結婚的時候杜若蘅也仍然比較任性,隻是在生下周緹緹後不久,乃至離婚後,才突然變得匪夷所思的堅韌和忍耐。
離婚後,他每回見她,都能察覺到她的變化。越來越知性大方,也對他越來越冷漠。之前兩人吵架,畢竟她還肯跟他說話,現在則是連話都懶得說了,如果不是顧忌著周緹緹,她連正眼都懶得給他一個。
如果從心底講,周晏持格外不喜歡她這種變化。但話說回來,這些年杜若蘅的變化都不在他的控製之中。她想做任何事,他都難能阻止。
包括離婚。
杜若蘅今天中午的興致不壞。心情差的時候她連廚房都不想踏進一步,但心情好的時候她能把一盤菜做成一朵花一樣精致。因此一道道冷拚熱盤端上來,把坐在餐桌旁的周緹緹看直了眼睛。
杜若蘅的廚藝師從周晏持,不能說青出於藍,卻做得絕對不差。但婚內三年,她很少會一本正經地踏入廚房做一道菜。周家有聘請的廚師,除此之外還有周晏持自己,輪不到她來洗手做羹湯。她真正意義上廚藝的突飛猛進,是從離婚後開始。離開T城離開周家,她一人來到S城自己照顧自己,才開始正正經經地踏入超市的蔬菜區。
回想她二十多年生命,真正意義上的變化,幾乎都是從與周晏持離婚開始。從此她完全獨立,享受生活,比之前更加懂得珍惜和優待自己。
周緹緹是個孝順的小孩,開飯的時候她首先抓起一個南瓜餅往爸爸嘴裏塞:“爸爸的最愛,媽媽做的,爸爸吃!”
周晏持在女兒殷切的目光底下含笑咬一口,眼尾都在往上彎。
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住,臉色迅速變得蒼白,差點沒有當場失態。
杜若蘅把那盤南瓜餅端到他麵前,溫柔說:“好吃麽?專門為你做的,多吃一點。”
中午周晏持把一盤南瓜餅吃掉大半,不是他想這麽做,而是他如果不這麽做杜若蘅根本不會給他好臉色看。當然就算吃掉了杜若蘅也沒什麽好臉色,她有些為難地跟女兒說,你爸爸這盤南瓜餅沒吃完呢,回頭隻能丟進垃圾桶裏去了。
天真的女兒正在玩父親的手機,頭也不抬說:“讓他打包帶回T市嘛。”
杜若蘅柔聲說那你回家以後可要看著爸爸把南瓜餅全吃光啊,一個都不許漏下,周緹緹說那當然了沒問題,吃完了我給你打電話媽媽!
下午兩個大人帶著小孩去附近商場裏的遊樂場,周晏持中午吃的南瓜餅還沒有消化。杜若蘅不知道在豆沙蜜餡裏麵摻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肯定有大把的芥末跟辣椒,除此之外還有酸苦味,讓他現在整個人都不好受,不得不轉頭問:“你在裏麵加了什麽藥?”
杜若蘅看著女兒玩滑梯沒扭頭,輕鬆說:“阿司匹林跟安眠片啊。”拿女兒做前鋒,讓他下次再敢這麽算計她。
周晏持皺眉,瞬間目光鎖定她:“你在家放著安眠片做什麽,你失眠?”
他的反應讓杜若蘅很不滿意,當然目光裏的東西也讓她感到不適,於是起身招呼周緹緹過來,母女倆一起打發堂堂遠珩集團老總去樓下買鬆露口味的冰淇淋。
周緹緹在遊樂場呆到晚上,一天的玩鬧讓她終於犯困,晚飯隻吃了幾口便在媽媽懷裏睡著了。兩個大人一直在等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才可以分別,否則周緹緹醒著的時候一定不會想離開母親,跟她說走她是一定會坐在地上大哭不止的。
周緹緹還不能理解離婚的涵義,可是她潛意識裏已經知道什麽叫分離。
杜若蘅心裏很不舍,周緹緹已經幾十斤重,她抱著她一直走到商場門口。早就有司機等在那裏,見到他們恭敬地叫周先生杜小姐。周晏持把小女兒接過去,小孩聞到熟悉的氣息,眼睛沒有睜開,兩條小腿已經熟練地掛在爸爸腰上。
比跟她在一起時更親密。
杜若蘅心裏對周晏持的惱恨又添一層。她痛恨離婚導致的母女分離,更嫉妒周晏持與女兒相處的長久時間。如果仇恨有形,現在她都可以給周晏持織一條厚重到壓死人的毯子了。
周晏持抱著女兒看她,杜若蘅低頭摸出手機玩,不想理會。隔了一會兒,周晏持說:“酒店行政工作太累,你不需要讓自己這麽累。”
杜若蘅不明所以抬頭,周緹緹趴在父親的肩膀上,讓她隻能看到他的眼睛,那裏麵黑沉無波,是沉澱了多年才有的深邃,確實如汪菲菲所說,性感而又迷人。
他接著補充了一句:“況且,你也不適合酒店工作。”
一句話讓杜若蘅差點又去抓他的脖子。隔了好半晌,她才緩緩笑著說:“真是謝謝你的好意啊。再見吧。”
當天晚上十點半,張雅然美美地敷完麵膜正準備睡覺,突然接到上司的來電。
她的老板在電話裏虛弱而又威儀地告訴她,他現在因為急性腸胃炎正在某某醫院某某號房間掛水住院,讓她在第二天早上八點之前務必過來接他去公司上班。
張雅然聽是這麽一聽,事情必定不能這樣辦。她從周晏持那裏領著比普通秘書高三倍的薪水和獎金,行動力自然也要比普通秘書翻幾番。她在掛斷電話的第一時間便換上了工作裝,然後踩著高跟鞋馬不停蹄打車去醫院,在路上又打電話給某家酒店,說要預訂第二天一早的某份粥點,並指明不要蔥不要薑不要油腥,囑咐得妥妥帖帖之後才掛斷。
她那位脾氣不算很好的老板對蔥薑厭惡至極,指不定都能為了這兩樣東西炒她魷魚。
不過話說回來,張雅然似乎也沒見過周晏持對什麽東西不挑剔。這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上司在處理公司事務時英明神武,卻同時又偏好乾坤獨斷,萬事萬物都難入他的法眼,在他眼裏也許人跟物都沒有區別,整個世間隻需要清清楚楚地分為兩類——有利可圖的,跟不值一提的。
典型的任務型老板,極度的物質主義。跟他那風雅的名字——言笑晏晏,冷靜自持——簡直半點不沾邊。
張雅然到了病房門口的時候她的老板正在跟消化內科的主任醫師聊天,她不適合進去,便看到那位兼職副院長的大夫倚著櫃門笑眯眯說:“你這是活該,平時造孽太多,上天派人來收拾你。”
周晏持眯著眼,有氣無力地叫他滾。
“南瓜餅挺好吃吧?腸胃炎好受吧?一個人躺醫院裏連家都不敢回女兒都不敢告訴的滋味兒好受吧?就說當初負什麽氣離什麽婚哪,多大點兒事最後鬧成那樣,本來就是你不對不道歉想找死哪?問題是現在你倒是拿出那份魄力嘛,有本事別再跑去S市見人家啊,反正人家也不想見你。”
周晏持摸到床頭櫃上一顆蘋果,兜頭砸過去。主任醫師輕鬆躲過,拍拍手打開門走了。
張雅然這才敢進去。周晏持向來精力很好,一周能連續工作一百三十個小時以上都神采奕奕,她還沒見過老板這麽萎靡的一麵,因此連說話都小心翼翼,聲音壓得跟叫魂兒一樣:“周總?周總?你還好吧?”
周晏持被吵得掀開眼皮,看她一眼又很快閉上,麵色冷淡一言不發。
張雅然恭敬說:“我來看看您還有什麽需要的。”
過了半晌,周晏持才吐出兩個字:“不用。”
大半夜的醫院裏麵很安靜,病房裏麵更安靜。張雅然站在那裏很尷尬,又走不得,想了半天隻好說:“您家人知情嗎?需要我代為通知嗎?”
周晏持突然睜開眼,說:“你打算通知誰?”
“……”
還能有誰?不就是您家中的管家嗎?您父母在國外女兒才四歲,本來就孤家寡人一個還剩下幾個好的給她通知啊?
張雅然這麽一邊想,突然靈光乍現想到周晏持傳說中的那些鶯鶯燕燕,於是話到嘴邊又迅速改口:“要不我把藍小姐給您叫過來吧?”
一邊這麽說一邊不確定地想,最近正當寵的應該是這個沒錯吧?畢竟是見了報紙有過模糊照片在公司傳過八卦的,雖然她是沒見過他們兩個成雙入對過,但報紙見過的嘛。
結果周晏持立刻不耐煩起來:“走走走,你趕緊回家,別在這呆著礙我眼。”
張雅然:“……”
於是早八百年前就被罵皮實的張秘書在原地又杵了半分鍾之後,挽著包包委委屈屈地回家了。
周日晚上杜若蘅值晚班,到了酒店路過康宸的辦公室,他倚在桌沿挺閑散的模樣,周圍圍了一圈小姑娘,吵吵嚷嚷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杜若蘅在門口掃一眼便要走,被康宸遠遠叫住,他的手裏魔術一樣多了一盒糕點,笑著跟她招手:“杜經理來值晚班?過來吃塊蛋糕再走。”
杜若蘅這才看見那圈小姑娘手裏個個托一隻小托盤,上麵一塊小巧的黑森林,正紛紛拿叉具挖著上麵的鬆露跟水果。
有的時候杜若蘅很是佩服康宸的手段。你能看出他事有隱瞞,絕不是表麵看起來一個普通家庭出身那麽簡單,可他就是有本事在你來八卦的時候既哄得你滿意,又把真相瞞得滴水不漏。以至於他已經在這家酒店工作多半年,仍是沒有人挖出他究竟什麽來頭。
有人根據他那十根養尊處優的手指頭猜測他是大家族中跑出來的貴公子,可是他又工作認真為人親和沒有架子,酒店上下人人或稱讚有加或崇拜喜愛,就連兩天沒來上班都有不少人惦念,捂著心口擔心說哎呀康經理去哪裏啦不會生病了吧我們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呀。
其他的中級管理層可絕對沒有從基層員工那裏享受過這種待遇。
杜若蘅走過去,康宸把最後一塊蛋糕端給她,顯然比其他小姑娘手裏的黑森林都要大一圈。杜若蘅最愛這種口味,吃光沒有問題,隻是覺得有點尷尬,幸而無人注意到這個問題,一個小姑娘用甜甜的嗓音問:“康經理,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啊,總經理真的要辭職呀?”
杜若蘅微微一怔:“哪裏吹來這麽個說法?”
小姑娘們七嘴八舌說有人打掃走廊的時候聽見了,說總經理正在跟總部那邊講電話,提辭職許可的事。
康宸說:“吃東西都堵不住你們的好奇心。不過你們總經理年紀大了,到了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的時候了嘛,就算想提前退休也可以理解。”
“那就是真的啦?”
康宸笑微微的模樣:“目前為止,傳言而已。總經理從沒在開會的時候提過這回事。”
小姑娘們沒得到確切答案,一個個掛著失望的小臉陸續離開。杜若蘅在一旁心裏發笑,康宸從來都是打太極的好手,休想從他口中套到任何東西。
蛋糕吃完後杜若蘅跟著告辭,康宸叫她等一等,然後在她站定的當口,抽了一張紙巾擦上她的嘴角。
他隔著紙巾的指腹輕輕按在她的嘴角,杜若蘅在接觸的一瞬間渾身一僵。很快康宸又將手拿開,坦然自若地笑:“好了,沒有了。”
杜若蘅故作淡定,嗯了一聲。
次日晨會上,總經理半點沒提要辭職的事,隻說下星期有個考察團要過來,並且會在這邊舉辦論壇,與會的三十幾個人物都很重要,要求各部門務必打好精神認真招待。
一個營業額位居前列的五星級酒店,務必也在經營著一個龐大的人脈。並且這種人脈與酒店的服務同樣重要。它保證了一家酒店在長達四個月的淡季時間內仍能具備入住率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可能,也意味著可以在舉辦的論壇會議明星簽售夫婦新婚等諸多活動中攫取源源不斷的承辦費,這是酒店利潤裏麵不小的一塊。
杜若蘅在入職之後第一次瞟到酒店財務報表,深深為上麵那些安靜又傲慢的長串數字所驚訝,順便感慨幸好在酒店結婚的親友們還不知道被忽悠過,不知者也是幸福的。
康宸問:“考察團是哪裏的?”
“T市。”
杜若蘅下意識抬起頭,康宸問:“名單在不在?”
“下會之後發給你們。”
杜若蘅在拿到名單的第一時間跳到後麵看結尾,這種與會名單不是按筆畫就是按首字母排列,不管哪一種周晏持都要排在後麵。她從後往前開始找,很快就在倒數第四個的位置上找到了周晏持三個字。
杜若蘅開始計算自己的年假還剩下幾天,夠不夠出去玩一圈等到論壇開完再回來。康宸不知什麽時候站在的她身後,目光在名單上溜了一圈,忽然輕笑一聲。
他笑得不明所以,杜若蘅抓不住笑點,聽他自己好興致地跟她解釋:“你看看,總經理果然年邁糊塗了,這種名單也敢拿出手。”
可是他解釋得不明所以,還不如根本不解釋。
杜若蘅一直隱隱覺得康宸跟總經理之間有過節,當然這隻是她的直覺,無人證實過。總經理平常喜歡端著架子遠離世間疾苦,底層員工本來就鮮少有見到他的時候,更不要提看到兩人之間的衝突。但從另一方麵,又實在有太多例子輔證這個論點。
比如有一次晨會上,康宸甚至拿杜若蘅跟總經理開玩笑,說像她這樣的情商值,就算從客房部經理直接跳到總經理的位子上坐一坐,估計也能做得很不錯。這種削腦袋的言論一發出來,全場鴉雀無聲。杜若蘅根本不知該怎麽接,更無從知曉康宸是橫生出什麽膽氣才說出來這種話。簡直讓她連想死的心都有了,心跳一百四等著總經理的反應,卻沒想到後者隻是眼皮狠狠跳了兩下,然後若無其事地轉過話茬說張經理你的月度總結究竟打算什麽時候交給我這可都月初十號了再拖下去這個月度總結可又該寫了。
非常明顯的遷怒過程。也就是那一次散會後杜若蘅聽到財務部的吳文平嘀咕,說康宸究竟是從哪裏來的人物居然到了連頂頭上司都遷就的地步。
一個白天杜若蘅得空就在琢磨那份名單,到了晚上忽然又釋然。她的確不想見到周晏持,可是說到底他也不是一隻猛獸,他要來便來,她盡職工作,其餘與她無關。這才是應該有的狀態。
這麽想下去終於輕鬆,忽然聽見辦公室的門給人輕輕敲了兩下。
康宸的聲音在夜間聽著無端溫柔:“看見你這邊燈好像亮著,還在辦公?”
杜若蘅去應門,康宸穿一身淺衣淺褲站在門口,燈光映得眉眼間平添繾綣溫柔。
他的唇角微微上勾,有點笑容:“看你也還沒休息,來找你聊天。”
“你怎麽沒有回家?”
康宸提議兩人去一樓酒吧,一邊回答:“我有事要加班。”
“前廳部最近很忙嗎?”
康宸一本正經說:“不忙。可是有其他事比較忙。我告訴了你你不要告訴別人——我找了份業餘工作,最近正兼職賺錢。”
“……”
杜若蘅要了杯不含酒精的飲料,看康宸斜倚在吧台邊的舒展姿態。好看又氣質的男人總是有特權,一舉一動都是賞心悅目。杜若蘅能理解酒店那些小姑娘整天飄蕩的紅心心,她如果不是對著周晏持那張臉太多年,突然遇到這樣一個人,她也不會鎮定到哪裏去。
兩人平時相處融洽,可是兩人私底下其實還沒有這樣單獨相處過,因而一時有點靜默。這種情況下杜若蘅一般都是等著對方先展開話題的,可是今晚她覺得莫名放鬆,感覺和康宸也不需顧忌太多,便首先開口:“康經理去過T市沒有?”
“很熟悉。”
“熟悉到什麽地步?”
康宸笑說:“熟悉到我可以背過一張城市地圖上的所有街道。我的本家在T市。”
“……”
杜若蘅想起康宸在簡曆上寫的某個不知名的小城市,跟現在他的話一對比,直覺有點微妙。她想了想,轉移了話題:“還有那天你給我女兒的巧克力,我代她向你表示道謝。”
“小女孩叫什麽?”
“周緹緹。”
“看起來隻有三四歲。”
“的確是,再過兩個月就是四周歲生日。”
杜若蘅有點擔心他接下來要問到她有關離婚的問題,但康宸隻字未提。兩人在一小時左右的談天裏話題零零散散,但杜若蘅知道了康宸不少親口證實的內幕消息,比如他現在家住城東區,家中有一部分古籍珍藏,這倒是出乎杜若蘅意料;再比如他每天開來上班的黑色B係車確實是他所有;再比如他其實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兄長,兩人關係一般,或許還有些惡劣。
這些話題有一大半都是杜若蘅主動問及。她承認自己是八卦魂在作祟,但同時很奇怪於康宸的大方配合。明明按照他的手腕,他可以把每一個問題都完美地蒙混過去。
但不管怎麽說,杜若蘅把這個神秘的美男子八卦到這種地步都是心滿意足。以至於重新回辦公室的路上她腳步輕快,之前由溫懷和周晏持帶來的怒意全部消散。隻除了有點覺得剛才的談話內容如果換個時間與人物,仿佛特別像是一場男女相親的介紹會。
到了第二天早上杜若蘅重新開機,不多久便提示周晏持來電。
那邊電話響到第三遍,杜若蘅終於按了接聽。
周晏持開門見山:“我下周會去一趟S市,住在景曼花園。”
杜若蘅終於冷淡開口,說早就知道了。
周晏持頓了一會兒,說:“你如果覺得不方便,我可以住到附近其他地方。”
“你想太多了,我沒那麽閑。”說完收了電話。
兩人實際相處的角色與外人看起來其實正好相反。外人一直傳言周氏夫妻一方強勢一方軟弱,並且強勢的一方不可能是杜若蘅,而實際上,杜若蘅在外麵的時候溫言軟語容忍和氣,離婚前的那段時間卻可以對周晏持直接開戰肢體暴力。工作狀態的周晏持是個冷血無情苛刻嚴肅的暴君老板,回家後不管杜若蘅怎麽發飆他都能始終隱忍不發風輕雲淡。
蘇裘在兩人的婚禮上曾說兩人是絕佳配偶,周晏持油鹽不進的脾氣注定孤獨終生,所幸還有個杜若蘅讓他願意收斂。對於杜若蘅而言,她有思慮過多瞻前顧後的毛病,而周晏持正好給她正確直接的決斷。
杜若蘅的心理醫生,她曾經的同學聶立薇在了解到周晏持的成長環境後,同杜若蘅說,他聽不進別人言論的性格與他從小家庭不和的成長環境,導致他對忠貞二字理解偏頗。但杜若蘅認為這不是根本緣由。她隻是覺得,她曾經對於周晏持太過依賴和信任,才導致周晏持對於婚姻的鄭重和嚴肅如此怠慢。
曾經她有多麽仰望這個男人,並且十足放心。婚前她對他一度處於迷戀狀態,以至於周晏持的行為她百分之百信任,很少過問。她從未給予其他任何人一樣給予周晏持那麽重的信任。這使得她對於他的負麵評價向來付之一笑,而如今回憶,才生出一種不堪回首的想法來——曾經的她居然將信任如此盲目地建立在除去她自己之外的其他人身上,無怪乎坍塌隻是在一瞬間。
開論壇會議的當天,周晏持與一群與會代表一同進入酒店。杜若蘅代替前台工作人員派發房卡和會議通行證,輪到他的時候,她給的態度好過離婚後她對待他的所有。周晏持看她一眼,一言不發地接過去上樓,隔了一會兒給前台打電話:“房間裏吹風機有點問題。”
杜若蘅說:“我找服務生馬上給您另外拿一個。”
“你們服務生走半天了還沒有回來。我希望你上來一趟。”
杜若蘅摔了電話麵無表情去樓上,後麵跟著汪菲菲都快要在她身上盯出洞來的眼神。
到了房間周晏持給她示意吹風機確實是壞的不能用,兩人相隔不到一米遠麵對麵站著,杜若蘅檢查片刻,抬起頭來說:“你自己弄壞的?”
周晏持說:“你非要把每個異常事件都得安在我身上才甘心?”
“這不是異常,是反常。在你們來之前,這些房間的每個角落我都檢查過,沒有問題。你如果強行弄壞掉設備又來汙蔑,簡直是對我工作的侮辱。”
說完杜若蘅轉身就走。忽然肩膀被人握住,用了力道一扳,她整個人被周晏持釘在牆邊。
他的聲音很平靜:“我們需要談一談。”
“談什麽?”
“你當初離婚,對我有偏見。”
“偏見?我對你連半點想法都沒有了,怎麽可能還剩下偏見。”
“你憑什麽對我這麽不耐煩?”
杜若蘅懶得回答他,使勁咬推開他,可不管怎麽掙紮周晏持都用了不大不小的力道壓製住她。她的兩條腿甚至都被卡住,整個人被緊緊壓在牆壁邊上。這種感覺非常不好,讓她的火氣迅速竄上來,“放開!”
以前在婚內,婚姻的最後多半年兩人吵架是家常便飯,可是每次都是杜若蘅冷言相向甚至施加暴力,周晏持從來沒有一次還手過,如果問題不大他甚至連躲避都少有,不管她扔過來什麽他都是生生挨下。這次也是一樣,周晏持過了一會兒,力道漸漸鬆開。
不過他仍然攔著她出去的路:“你現在到了連見到我都能生氣的地步,我們好歹朝夕相處過那麽多年,你覺得這很正常?”
“有什麽不正常的,一切都挺正常。”杜若蘅咬牙,“你究竟放不放手!”
“你到底哪裏出了問題?我什麽地方招惹你了?”
杜若蘅根本不予回答。她勉強掙紮出右手,握著的吹風機朝他後背狠狠砸上去。趁著周晏持分神,立刻跑出他五米之外。
杜若蘅半點沒留餘地,周晏持被砸得幾乎眼前發黑。杜若蘅每回跟他動手都沒有念及半點夫妻情分,他有時候非常後悔以前教給她防禦之道,那些都是很實用的防身術,結果杜若蘅在國外的時候沒有用上,回國之後全都實踐到了他身上。
等他眼前清明,便看到杜若蘅揪著胸前被扯開的一粒襯衫扣,正在惱怒而警惕地往後退。
周晏持微閉著眼輕輕吸氣,估計後背已經青起好大一塊,他連呼吸都覺得有涼意。看到杜若蘅瞪著他的眼神比瞪著一個不世之仇的敵人好不到哪裏去,愈發沒有好聲氣:“你大可放心,我怎麽敢再過去,你應該對你的技術相當有自信。”
杜若蘅說:“你整個人從頭到腳我連一根汗毛都不相信。”
他隻往前邁了一小步,杜若蘅立刻往後退了一大步。周晏持不得不停下來,覺得無可奈何,又覺得有點好笑。
他說:“你就是這麽對待你的酒店客人?我要熱毛巾,另外還需要一瓶正紅花油。”
“酒店提供的藥膏比外麵貴十倍。”
“沒關係,如果你去取來並且幫我推,我不介意貴一百倍。”
杜若蘅盛怒:“酒店才沒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去買去弄你自作自受!”
說完轉身就走,周晏持在身後提醒說:“等等,我的吹風機還需要一個新的。”
“關我什麽事!”
周晏持又平靜說:“房間抽屜裏應該有針線包。”
杜若蘅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不用你管。”
她終於摸到門把手,然後打開門迅速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杜若蘅摸走了周晏持房間裏的酒店宣傳冊,黑色的厚厚一大本擋在胸前回到辦公室。一邊咒罵混蛋混蛋一邊換襯衫,再回到大堂時汪菲菲正在跟小葉竊竊私語,見到她之後立刻端正態度,然後又在眼尖地看到她換掉的襯衫時眼神變得意味深長。
杜若蘅麵沉如水火氣難發。她握著的中性筆劃在與會名單上半天沒動作,直到周晏持又發過短信來:“劉叔特地給你做了你愛吃的曲奇,在我房間。”
有與會代表新到簽字,杜若蘅的麵孔上終於又整理起笑容,手指給周晏持惡狠狠地回過去:“滾!”
到了下午,杜若蘅奉命跟在總經理後麵,挨著拜訪與會代表中幾個重要人物。第一個便是周晏持的房間,甫一打開門,便聞到濃濃的活絡油的味道。
周晏持穿著自帶的藏藍色睡袍,神情冷淡,對總經理熱情周到的寒暄回應寥寥。杜若蘅認識他這麽多年,其實很少見到周晏持在外麵時的樣子。他帶她出入過的場合大都輕鬆,以發小聚餐居多,那種時候他都表現得比較隨和,像個好說話的人,紆尊降貴的意味很輕微,與杜若蘅從蘇裘那裏聽說的冷血帝王有很大距離。
因此她其實很少見到周晏持像現在這樣,帶著傲慢和清貴,與總經理之間的對話充滿了人與人的等級劃分。
她在心裏罵了他一句仗勢欺人。
總經理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仿佛比杜若蘅要看得開,自始至終笑容滿麵,一副渾然未察覺的樣子。他問周晏持酒店是否還有照顧不周的地方,一麵自己環顧四周檢查客房,然後目光隔著玻璃門,落在了盥洗室內被扯斷了接線的白色吹風機上。
周晏持看過去一眼,八風不動地解釋:“剛才我不小心把它扯壞了,還沒來得及叫服務生來換。”
總經理回過頭看杜若蘅,後者立即拿對講機和下屬接線:“黃小晚,給1407號房間的客人換一台新的吹風機。”
周晏持突然說:“杜經理有勞。”
杜若蘅笑得婉約又溫柔:“哪裏的話,周總客氣,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兩人把與會的幾名要員拜訪完,總經理突然說:“小杜,我記得你好像也是T城人?”
“是的。”
他看著她的眼神裏有探究意味:“那你跟周晏持認不認識?”
“……周總名氣這麽大,T城應該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
晚上杜若蘅給周緹緹打電話。小姑娘一個人跟保姆在家,帶著鼻腔跟媽媽抱怨自己害怕。
杜若蘅每每在這種時候都心情複雜。幼時父母離婚,她離開父親是什麽滋味至今都還記得很清楚,那不是個愉快的童年經曆。現在這同樣的感受要順延到自己女兒身上。如果她沒有離婚,此時此刻一定像這世上大多數的母親那樣陪在女兒床邊哄她睡著。那個場麵會有多溫馨。本該是這樣。
她到現在都快要忘了自己當初並不是個選擇題。她的心理醫生很早就給她進行治療,卻一直沒有療效,最後心理醫生拿她沒有辦法,很嚴肅地告訴她,她要對自己的病情有清楚的認識,照當時的趨勢走下去,最後發展成重度抑鬱也不是沒可能,那就已經是有自殺傾向的地步。
她那些天每天晚上都夜不能寐。自己一個人在臥室裏翻來覆去。周晏持跟她吵架,從開始的忍讓到後麵的針鋒相對再到最後的徹夜不歸,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周晏持懷恨在心,很絕望地想他為什麽跟她不再是一路人。
杜若蘅對哄小孩子其實並不在行。隻能一遍遍說緹緹乖緹緹不怕還有保姆在爸爸過兩天就回來。周緹緹在那邊漸漸有山雨欲來的大哭架勢,她有些著慌。這個孩子的到來本是一場意外,杜若蘅曾經態度激烈地跟周晏持說我不要生小孩,周晏持答應得很好,甚至說沒關係他也不是很想要,可架不住這世上確實有萬分之一的概率存在。
周緹緹開始抽噎,杜若蘅說不哭好不好媽媽下一次給你做你最愛吃的小熊芝士蛋糕。周緹緹大哭說不好我隻要爸爸媽媽。杜若蘅隻好說媽媽在這裏,可是周緹緹哭得更厲害:“我還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和媽媽!”
很快周緹緹說出了讓她更為難的話:“爸爸說他今天會和你住在一個酒店裏,媽媽你去找爸爸,你去找爸爸!”
“……”
杜若蘅在原地轉了三個圈,最後跺腳離開辦公室去找周晏持。
周晏持正架著眼鏡處理公司事務,聽到杜若蘅在外麵頻率急躁地按門鈴。他應門的同一時間她把手機塞到他手裏,抱著雙臂臉色不善:“周緹緹要求讓你聽電話。”
杜若蘅隻想走,等他打完再回來,被周晏持眼疾手快拽進房間裏麵關上門。他一邊在電話這邊喚了聲女兒的名字,語氣溫柔到足以滴出水。
那邊周緹緹的哭聲瞬間消掉大半,帶著抽噎問爸爸你在做什麽。
周晏持一麵把杜若蘅拽到沙發坐下,一麵說:“在和你媽媽聊天。”
“你們在聊什麽?”
周晏持用單手把行李箱打開,把一盒手製曲奇餅幹拿出來,遞給杜若蘅:“在聊這些天周緹緹在家乖不乖。”
周緹緹立刻表示自己很乖。周晏持嗯了一聲:“我也是這麽和你媽媽說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角上挑,帶著微微笑意。眉眼間全是溫柔。杜若蘅一直不能否認,周晏持比她更愛周緹緹,他對待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有所保留,可是對待女兒的時候用了十二分的心血和耐性,他的寵愛程度超出旁人對他的認知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