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遇
第一章
重遇
小指指甲蓋一般粗細的鞋跟,十公分以上的高度,這樣的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整個S城去年營業額最高的五星級酒店,來往客人眼界深闊,裏麵的任何設施都必須上乘,自然也包括眼下這些擁有細膩暗紅紋理的地毯。一日至少四次的基本吸塵,每月一次的定期清洗,嚴格的保養程序最大限度保證了這些地毯在使用三年後仍然柔軟如新。
杜若蘅站在1605號房間門前,捏了捏還有些發沉的眉心,在象征性地敲了兩下房門之後,利落地刷卡進入。
——淩晨兩點半將人從黑甜夢中叫醒,尤其這場黑甜夢還是發生在不眠不休的兩天夜班之後,耐心再好如杜若蘅,也難以感受到任何愉悅的感情。
然而酒店行業就是這麽個現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但凡酒店還在營業狀態,但凡還有客人入住,就總是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發生任何可能與不可能發生的意外事故。
沒有章程規定酒店必須安靜祥和。事實上,也很難做到真正的安靜祥和。從酒醉到自殺,從噪音喧嘩到強暴未遂,這座酒店可以表麵上寧靜溫馨秩序井然,但內中五百多個房間幾十道走廊裏發生的故事,在杜若蘅入職這家酒店以前,就一直花樣繁多到令人應接不暇。
早有人在她入職第一天就好心提醒過,有人的地方自有江湖。整個S城一天時間裏發生故事的精彩程度,一座酒店未必就拱手相讓。
房間裏麵一片狼藉,大小玻璃片碎了一地。一個小姑娘正趴在床邊捂著右臉嗚嗚哭泣,酒紅色的員工製服早就被扯得淩亂。聽見聲響回過頭來,像是見到救星一樣地叫了一聲“若蘅姐”。
杜若蘅走過去,蹲到她身邊,把自己的風衣解下來給她披上。然後攬住她的肩膀,聲音壓得盡量輕柔:“別怕,已經沒事了。我們去樓下房間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把這件事忘記,好不好?”
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眼圈發紅,她剛才隻是盡責地撿起走廊掉落的紙屑,無意間碰開了一絲未關好的房門,然後便收到了二十年來新鮮的第一掌耳光,疼痛程度讓她至今發蒙發抖,抓著杜若蘅的衣袖死死不肯鬆手。
杜若蘅隻有繼續耐心安撫:“沒事,我在這裏,你現在很安全。我們下樓去好不好?”
小姑娘望著她怯怯問:“若蘅姐,你今天晚上能陪我一起睡嗎?”
杜若蘅在心裏歎一口氣,微笑著給予承諾:“行啊。”
從升職為客房部經理到現在,她處理這樣的事後已經駕輕就熟。這不是第一樁客人酒後打罵員工事件,也勢必不會是最後一樁。在一家顧客至上為宗旨的酒店裏,員工在一定程度上屬於弱勢群體,遇到這樣的事很多都不了了之。即使叫來杜若蘅,她的處理流程也同樣有些無奈——隻能口頭上安撫,安撫,再安撫,最後如果實在無法,酒店才會提供一小筆資金作為精神補償。
四十分鍾之後,十二層的電梯右拐第四個房間內,杜若蘅終於慢慢把小姑娘安撫到睡著。
從心底講,她其實不耐煩做這樣的事,但酒店上下沒有人評價過她不擅長安慰人,更沒有人說過她把客房部經理這個職位做得不好。相反,從總經理到基層員工,全部都覺得為人耐心親和,處事幹淨利落這十二個字很適合她。
自成年以來,杜若蘅在外人眼中向來都品行高尚。攢下的一眾好口碑,足以掛滿酒店外牆。作為下屬她值得栽培,作為上司她值得敬重,作為朋友她值得交往。
這些年她隻獲得過一次糟糕透頂的評價,來自於她的前夫——脾氣差,小心眼,冷血無情,患得患失——在他們離婚的前一天晚上,兩人狠狠吵了一架,她的前夫怒極攻心,當著她的麵咬牙切齒說出來這十四個字。
盡管杜若蘅當時恨不能一手抓破他的臉,事實上她也確實毫無形象不假思索地這麽做了,但事後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周晏持臉上狠狠抓出的那片五指山脈,有九成九都是被戳穿了事實惱羞成怒的結果。
杜若蘅在酒店房間的大床上僵硬躺了一個晚上,一點睡意都沒有。
她不算認床,但無法忍受床上還有跟她並排躺著的另外一個人。這個毛病以前沒有,在離婚後才逐漸顯山露水,並且莫名地越來越嚴重。杜若蘅覺得這是心理強迫症,但找不到解決辦法,隻有忍受。她聽著背後小姑娘逐漸平穩下來的綿長呼吸,心裏又羨慕又焦躁。兩天的夜班已經讓她不適,今晚困極卻睡不著的感覺讓她簡直想要撞牆。
這樣的壞情緒到了第二天清晨仍然未見緩解,反而是一宿未睡導致的難忍頭疼讓杜若蘅愈發不悅。她耐著性子又安慰了醒來的小姑娘幾句,後者沒有發覺出她的情緒變化,感激地提議一同去用早餐,杜若蘅找了個借口婉拒,然後在對方下床去洗漱的時候如蒙大赦一般離開了房間。
她並不是討厭當事人,她隻是不能忍受工作時戴著麵具的狀態太長時間。就像是潛水太久,她需要浮上去透一透氣。
下到一樓大堂的時候正好碰見前廳部的康宸。
康宸是本酒店最為招眼的所在。采購部的經理曾經打趣形容,說康宸往大堂中央一站,便堪稱是本酒店最大的一塊可移動招牌。更有小姑娘在私底下竊竊私語,說工作狀態的康經理簡直就像個天使,方圓百米之內都在熠熠發光。
發光不發光的看法因人而異,但康宸的長相的確遠遠超出一般男性平均水準,更為加分的是他在工作時舉手投足間的氣度,不像是他在簡曆中填寫的那樣能在小城市的一個普通家庭裏養成,那樣的氣度讓杜若蘅隱隱覺得熟悉,後來才想起曾經在她的前夫周晏持那裏感受到過。
除此之外,康宸空降到前廳部擔任經理半年,把酒店中級管理層基層員工乃至來往客人都籠絡得人心所向的優秀能力,更是給他已經男神化的形象外麵披了一層牢不可破的金罩衫。
工作狀態的康宸一向敬業,一身深色酒店經理製服穿戴得整整齊齊,連那雙桃花眼也能被襯出幾分嚴肅正式的意味。但麵對同事的時候就隨意許多,尤其是現在大堂客人稀少,他的目光落到杜若蘅身上不足半秒鍾便微笑開,桃花的眼神有意無意間流瀉出十成十。
“杜經理辛苦了,難得輪個休,還讓員工半夜給叫過來,在酒店工作的人都不容易啊。”
杜若蘅把手機打開,又關上,抬起頭來:“現在幾點鍾了?”
“八點整。還夠晨會之前吃個早餐的,你還沒吃吧?一起去。”說完不由分說推著她往餐飲部的方向走,一邊問,“手機沒電了?”
杜若蘅嗯了一聲:“一會兒把充電器借我下?我忘了帶過來。”
康宸又是笑:“所以說你就是脾氣太好,又太敬業。正常情況下哪能人家一叫經理就過來,輪休的時候就該關機的嘛,好不容易能睡個囫圇覺,這個時候就該有理直氣壯的意識啊,該是別人的事就讓別人去做,天塌下來都跟你沒關係。”
“也就是說,等到你輪休的時候,比如說昨天晚上,就算天塌下來都肯定是找不著你的了?”
康宸捏了捏袖口,仍是笑微微的模樣:“不能這麽說。別人我雖然不保證,但要是你打電話,我肯定來啊。”
兩人從餐飲區出來是在二十分鍾後,離晨會還有一段時間。路過大堂的時候聽見前台區一點異常,有爭吵的聲音傳過來。很快杜若蘅就被前台值班的小汪眼尖發現,在那邊以“救世主啊你快來”的表情跟她拚命招手:“杜經理!杜經理!”
杜若蘅隻有走過去,聽小汪愁眉苦臉地跟她訴苦:“有位客人投訴我們酒店客房部員工窺探客人隱私,要求賠償跟道歉,否則就不肯結賬。”說完又挨近一些補充,“就是昨天晚上打了小葉的那個客人。”
杜若蘅回過頭跟那位客人打照麵,抬起眼來,兩人都是微微一怔。
杜若蘅的反應快半步:“這位小姐,我是客房部的經理杜若蘅。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可能有什麽誤會,能否煩請您再跟我說一遍過程跟您的要求?”
對方隔著太陽鏡凝視她半晌,緩緩開口:“我要求你的員工向我道歉,還有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杜若蘅說:“小姐,我們的酒店員工一向都訓練有素,不可能做出窺探客人隱私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說我在汙蔑了?”
杜若蘅不置可否:“另外可能需要您知情的是,昨天晚上您打了我們員工的耳光,導致我們的員工鼓膜穿孔,現在正在醫院等待修複手術。就算真的是道歉,現在也沒有辦法完成。”
對方冷冷說:“我也不想在你們酒店這裏浪費時間。你不是客房部經理麽?你代她道歉,我也能勉強接受。”
“在沒有核查出事實真相之前,道歉方跟賠償方都不能最終確定。我們不能僅聽憑您的一麵之詞來做事。如果是酒店的責任,我們會百分之百承擔。但如果不是,我們也不會無限度姑息客人的過失違心道歉。”
兩人又爭執幾句,對方客人的太陽眼鏡終於摘了下來:“杜若蘅,你在拿什麽態度跟我講話!”
這句話聲音又尖又高,紮得一旁圍觀的小汪一個激靈。杜若蘅恍若不聞下指令:“菲菲,叫保安,給這位小姐兩分鍾時間在賬單上簽字,記得小葉的醫藥費要從裏麵扣除。不肯簽字的話把她請到休息室直接報警。等到事情了結,記得把這位小姐的名字加進我們酒店客人的黑名單裏,以後謝絕惠顧。沒其他事的話我先去開會。”
杜若蘅對待顧客向來溫柔細心,即便對方蠻不講理。今天的強硬態度實在反常,讓小汪瞪大了眼。對麵的客人拿一根食指指著杜若蘅厲聲警告:“杜若蘅!你敢這麽對我試試!”
杜若蘅隻作沒聽到,轉身便走。
早上插播的意外讓杜若蘅在晨會上頻頻走神。
她盯著手邊的筆記本一動不動,康宸坐在她旁邊,勉力幫她遮擋視線,但最終沒能阻隔總經理的法眼。臨近結尾時杜若蘅被要求回答上一季度酒店顧客投訴率上升的原因,結果杜若蘅站起來後,會議室靜謐了整整一分鍾。最後還是康宸在一邊不緊不慢地開口解圍。
“哪一年的顧客投訴率沒有波峰跟波穀?總不能一直理想化地往下走。上一季度會上升也不排除有客觀原因,比如兩個月前發生的空調故障,肯定要包含在內。反正這一季度能再降下去不就可以了?”
康宸話語裏的口氣跟尊敬客氣不沾邊,總經理聽完居然也沒有說什麽,隻是揉了揉眉心揮手說散會。杜若蘅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向康宸表示感謝,後者仍是一貫笑容,對早上她的反常隻字未提,隻說:“記得回頭請我吃飯。”
杜若蘅重新回到一樓大堂,小汪告知早上鬧事的客人已經被人從休息室接走,賬單也代為付清,另外還墊付了不小一筆小葉的所謂醫藥費。來人不是警察,而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
杜若蘅本來平靜,聽到後麵下意識攥緊手機,低下頭沉思半晌,問:“那人長什麽樣?”
小汪頓時有了精神:“你問對問題了,我正要跟你說,那人長得特別好看!表情雖然有點兒冷淡,但是聲音格外好聽,而且眼神深邃得很要命!進來的時候就穿著一件白襯衫一件黑風衣,但是偏偏就讓人覺得特別性感!對了那人手裏拿的車鑰匙上還有一對翅膀……杜經理你要去哪兒?”
杜若蘅平淡回:“有些累,上去休息一下。”
杜若蘅回了自己辦公室,第一件事是翻手袋找指甲鉗。剛才說話時握手機太緊,導致她的小指指甲不慎半山腰攔腰折斷,疼得她當場皺眉,差點就讓汪菲菲發現。
摸了半天沒有找到,倒是隔著暗袋摸到其他一點硬硬的東西。打開一看,是一板帕羅西汀。
這隻手提袋她已經有一年沒背過,好在款式經典不過時,最近才又從櫃子裏翻出來。這板已經空了四粒的帕羅西汀也是去年從醫院開的東西,一直放在手袋裏備著忘記了拿出來。
到現在為止,她已經成功告別這小白藥片將近一年。
這個世界上知道杜若蘅得過抑鬱症的人隻有兩個,分別是診治醫生跟杜若蘅自己。連她多年的密友蘇裘都不知情。
抑鬱症並不罕見,也非難言之隱,但患病總是有病因。讓杜若蘅不願去想的是,她總不能授人口柄,說周晏持的妻子得了抑鬱症,其實是周晏持在外麵花天酒地而她無力管製的結果。
這種真相傳出去,簡直讓她以後再也無法做人。
杜若蘅看了看保質期,把帕羅西汀丟進底格抽屜。醫生沒有保證過她的病症以後不會複發,盡管她非常希望是這樣,因而還不能把它扔進垃圾桶。然後她在辦公室門外掛了外出的牌子,再拉上窗簾,休息室裏眨眼變得漆黑。一切準備停當,總算能放下心來睡覺。
可惜她忘記了手機。隻淺眠了十分鍾,來電震動便吵得人不得不醒。杜若蘅頭痛欲裂,捂著額角把手機拿過來,對著來電顯示隻看了一眼,便掛斷電話重新回到了床深處。
隔了不過十幾秒,電話又響起來。
這次杜若蘅終於沒了耐性。事實上如今隻要看到或聽到周晏持三個字,她的耐性總能迅速消退得幹幹淨淨。於是在接通的同一時間語氣相當冷:“你煩不煩人到底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這次她在掛斷之後,電話終於恢複了平靜。
電話另一頭,握著手機正發呆的周晏持的秘書張雅然醒過神來,覺得欲哭無淚。
手裏的這部移動電話是周晏持昨天傍晚之前交到她手上的。偶爾她的老板這麽做,就等同於是暗示他有事外出不希望任何閑雜人等打擾的意思。昨天晚上便是如此。她一向英明神武的老板穿戴完美有如赴宴,外形指數高到足以爆掉方圓兩公裏內所有生物,然後站在她桌子麵前輕描淡寫地通知她,他需要耳根清淨地去一趟S城,要她訂一張當天去次日返的雙程機票。
張雅然當即奉命行事。一邊把返程機票訂到晚上一邊默默歎息,能狠心撇下心愛的小女兒跟保姆單獨在家呆一個晚上,這一定是到了思念成疾的地步了。這種程度下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的偷窺可怎麽夠。
當然這些話她一個字都不敢說出口。隻是恭恭敬敬地目送老板離開公司,然後兢兢業業地捧著電話守了一個晚上。周晏持發的薪酬跟他的嚴苛程度很成正比,這樣的老板即使遠在天邊她也絲毫不敢怠慢。直到今天清晨她接到一個陌生號碼,自稱溫懷,用嬌嗔而又有些氣急敗壞的語氣讓她轉告周晏持,說她在S城的一家酒店遇到了一點麻煩。
張雅然在腦中有如計算機一樣地快速搜索,終於記起來這位溫小姐的最重要特點——她恰恰是一年半前導致她的老板周先生跟前妻杜小姐離婚的直接導火索。
但是盡管卷入離婚漩渦,並且這位溫小姐跟周晏持相識的時間也很短,在與周晏持有過來往的女性中也並不出挑,但她仍然在最後保持了全身而退。事實上,但凡跟周晏持打過某類交道的女性,少有不識趣死纏爛打者。張雅然對老板的私生活持保留態度,但也不能不佩服他的手段。不過一旦分手,周晏持對這些女人的記憶就自動清空為零,如果再有打來電話問候者,都會由張雅然代為接聽,然後把那些或撒嬌或幽怨的口吻像道堤壩一樣在她這裏攔截住,再想往裏滲透的時候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張雅然本來想也按這一章程對付溫懷,直到聽溫懷報了酒店的名稱,景曼花園酒店。
張雅然抬頭望了望明淨的落地窗外T城有些陰霾不豫的太陽,心裏說,看,這造孽的世界。
她很有禮貌地掛掉電話,然後在第一時間撥另外一個私人號碼給周晏持,快速轉述了事情的原委跟溫懷的哭訴。屏住呼吸聽到那邊沉默了片刻,然後說,我知道了。
以張雅然的修為,目前還無法從這四個字揣測出自己老板真實的情感內容。但她認為自己也無需揣測更多,她已然把自己需要做的分內事完成了。可是很快周晏持又將電話打了回來,很平靜地吩咐她,要她在兩個小時後打電話給杜若蘅,告訴她緹緹很想念媽媽,前一晚還在夜裏大哭著要找媽媽,並詢問她準備什麽時候回T城來看一看女兒。
然後頓了頓又指示,要是她不接,那就一直打,打到接聽了為止。
張雅然把老板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記下,連停頓跟語氣都牢牢注意,即使她可能不了解自己老板這麽做的用意何在。但是她很清楚一年多前坐在這間辦公室裏的她的前任,就是因為處理不當與杜小姐有關的某項事宜而被遠調,她可不想重蹈覆轍。
兩個小時之後她在通訊錄裏翻到一個名為“家”的手機號碼,撥出去。再撥出去。然後就從電話的另一頭遭受到了一場無妄之災。
自周晏持跟杜若蘅離婚,前任秘書又被遠調之後,張雅然就開始擔任這對前夫妻的傳話筒。張雅然對杜若蘅的印象一直很好,因為她在離婚後給人的感覺非常淡然寧和,仿佛真的拿前夫當朋友,半點怨懟或留戀的態度都感受不到。每次張雅然拿辦公室電話打過去奉命詢問她何時回來T城看望女兒,何時共度女兒生日,年底股票分紅結算要打到哪個賬戶等等事項時,杜若蘅始終不緊不緩溫柔有禮,不管這邊說什麽那邊都能給出一個周到的回答,末了掛斷電話時還會柔柔說聲謝謝辛苦有勞了,言辭跟態度都漂亮到讓人深深替周晏持失去這麽一個妻子而感到痛惜。
所以剛才電話裏杜若蘅語氣中的極端不耐煩,簡直讓張雅然懷疑,是不是隻是她昨晚沒睡好而產生的一場幻覺。
張雅然有點不知道怎麽辦。既不好再打過去,又擔心不打的話會招致老板責罵。說句大不敬的話,她覺得她的頂頭上司在離婚後的反應遠遠不及其前妻成熟,離婚後矛盾無常的行為總是出現並且沒有規律,有時候甚至顛覆一貫開明形象像個殘暴昏君,這讓她處理起事情來常常感到棘手難辦。比如去年年初兩人離婚,離婚後一整周周晏持都沒在公司出現,手機打不通人也找不見,急得當時的秘書就像個無頭蒼蠅。到了第二周他總算來了公司,結果麵無表情地勒令員工查賬的查賬補缺的補缺檢討的檢討,整個公司從總部到分部都在人仰馬翻瘋狂加班,這還不算,在那之後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凡是近身周晏持十米之內的員工,全都因為各種莫名其妙的紕漏被扣掉了當月乃至當季的全部獎金。
那段時間公司上下哀鴻遍野,也就財務總監看到公司上下日夜加班得出的財務報表的時候能笑得合不攏嘴。
張雅然揣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公司等到了晚上。她有預感老板一定會先來趟公司再回家,果然八點多的時候周晏持踏進了辦公室。接過張雅然雙手遞來的手機,先是問了一圈今天的公司事務,然後又隨口問杜若蘅上午的回複是什麽。
張雅然咽了咽喉嚨,說:“杜小姐心情好像有些不好。接通之後沒等我問就把電話掐斷了。”
周晏持哦了一聲。然後他問:“她沒說什麽?”
張雅然看著他的臉色,斟酌著詞句:“她說,她在睡覺,暫時不想人打擾。”
周晏持的嘴角很快往下沉了沉。過了片刻,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公司。
杜若蘅一覺睡到中午,頭腦總算清明。
她在進客梯的時候遇見了兩位酒店的常客,笑著問候說趙先生午安彭先生午安。景曼有一些忠誠度很高的客人,但凡來S城出差或其他,總是雷打不動來本酒店入住。記住這些人的名字樣貌,乃至生日和背景公司,是一個優秀的中級管理層必備的素質。杜若蘅自認在這一點上,她做得還算合格。
到七層檢查客房衛生的時候聽見拐角處有小姑娘在竊竊私語,說財務部的吳經理最近正焦頭爛額,因為自己在外麵出軌的事情被老婆發現,這幾天都是晚出早歸,全心全意做二十四孝好丈夫爭取愛人的寬大處理。
杜若蘅已經檢查到客房內的吧台,兩瓶依雲被擺放在最裏麵,瓶內裝水高度至瓶蓋下約半公分處。她伸手拿過來一瓶,擰了擰瓶蓋,果然已經被開封。
小姑娘還在不遠處討論,一個小姑娘說吳經理會不會被離婚,另一個小姑娘說你開玩笑的麽現在有幾個成功男人沒玩過曖昧沒出過軌他老婆現在都三十多歲了再說兩人還有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呢,跟誰離怎麽離憑什麽離,離了婚除了吳經理跟第三者開心還會有誰開心孩子怎麽辦他老婆怎麽辦再說家裏父母肯定也不同意。
杜若蘅走到客房門口,微微提高音量:“黃小晚。”
熱烈的討論戛然而止。
杜若蘅平靜說:“你過來,把這房間的兩瓶依雲換一下。”
到了晚上九點多,一天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杜若蘅去地下停車場取車,周晏持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電話鈴聲不依不饒,大有這回不接還有下次的架勢,杜若蘅盯著屏幕有一會兒,終究按了接聽。
那邊卻一時沒有開口。偌大的停車場內安安靜靜,隻聽得見對方隱約的呼吸聲。
跟周晏持通電話,杜若蘅是斷然不會先開口的,於是她數了五秒鍾,然後把電話利落地掛斷。
杜若蘅很熟練地倒車轉彎,開出停車場的時候再次收到周晏持的來電。但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再接,把手機架在一邊,一次次都是掛斷。手勢之熟練,甚至不需要在開車的空隙轉移一下視線看一眼。這樣過了不知有多久,她收到了一條短信息。杜若蘅在紅燈等待的時候一邊打開一邊想,真稀奇,是誰發的,周晏持最厭煩的就是手機敲字,這應該是湊巧的一條垃圾短信才對。
綠燈變亮的同一時間杜若蘅把短信讀完,差點重重地踩上油門。
她的女兒周緹緹在短信裏麵憤怒質問:“媽媽,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竟然膽敢利用女兒,杜若蘅咬牙切齒。周晏持的無恥混蛋再一次刷新了她的下限。
杜若蘅很快給女兒回電話,耐心等待對方接聽。那邊響了好幾下才接起來,周緹緹在電話裏不高興地喊媽媽。
杜若蘅向女兒道歉,很鄭重其事又溫柔的語氣,說對不起寶貝是媽媽不對,媽媽剛才在開車不方便接電話。一邊在心裏把周晏持從頭到尾罵了一萬遍。
還有兩個月就四周歲的小女孩靜了一會兒,突然有模有樣地歎了口氣,聲音軟趴趴下來,說媽媽我好久都沒有見你了我好想你哦。
說到後麵已經有哭腔,杜若蘅跟著心酸,片刻之後才說媽媽也好想你,這個周末就回去看你好不好,不要哭。
周緹緹抽了抽鼻子說爸爸說了,S市離T市好遠的,你又很忙,回來好麻煩,我和爸爸去S市看你好嗎。
杜若蘅說好,察覺到女兒仍然情緒低落,便轉移女兒的注意力問打電話之前你在做什麽呢。
周緹緹說我在數爸爸腦袋上有多少根白頭發。那邊周晏持似乎插了句什麽,然後就聽周緹緹哦了一聲,又補充,我正趴在爸爸的背上數爸爸有多少根白頭發。
杜若蘅說那有多少根了呢。
周緹緹高興了,大聲回答一根都沒有!
杜若蘅跟著用高興的語氣哄道,那數完白頭發就睡覺好嗎。已經這麽晚了,明天晚上媽媽再給你打電話。
周緹緹雙手抱著電話提要求,今天晚上媽媽講睡前故事給我聽好嗎。
杜若蘅理所當然地答應。
去年年初兩人離婚,已經滿兩周歲的周緹緹沒有多費很大周折便被判給了周晏持,並且是所謂雙方協商同意後的結果。
事實上杜若蘅也無法不同意。周晏持做事冷血做人混蛋,卻對唯一的小女兒事事上心,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寵溺到沒有限度的地步。這種情況下杜若蘅如果要抱走周緹緹,周晏持肯定跟她連婚都不要想離。
更何況那時候她還患有中度的抑鬱症,她相比整個周家而言又勢單力孤,從哪方麵看都不是周晏持的對手。連律師都委婉勸她放棄。她不是電影裏的主人公,能夠單槍匹馬挑戰法庭與律師團,最後用人性與正義譜寫一曲人間奇跡,她預見得到未來不算美妙的結果,睜著眼睛想了三個晚上,最後索性咬牙放棄。
離婚後的杜若蘅對女兒同樣幾乎有求必應。在未離婚前,她其實在教育女兒的時候還算理智與嚴厲,離婚後卻總是心軟。這樣的心理轉變讓她感觸深刻,想起幼年經曆父母離異的自己。她被判給了母親,卻清楚地能感受到原本有些嚴厲的父親在每次看望她時盡量補償的心理。
杜若蘅沒有掛斷電話,等周緹緹上床後,給她講人魚公主的故事。她的聲音低柔舒緩,講了一刻鍾左右便聽到小孩子淡淡的呼吸聲,她暫時停下來,放輕聲音喚:“緹緹?睡著了沒有?”
那邊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不久聽到周晏持的低聲回答:“她已經睡著了。”
兩個人一時無話。隔了片刻,周晏持又說:“我和緹緹這個周六過去,你騰不騰得出時間?”
杜若蘅態度冷淡:“可以。”
“那好。”
杜若蘅連再見都懶得講,直接掛斷電話。
她回到家有點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正值九月底,秋分時節,人的衣衫穿得不薄不厚,呼吸也清爽,同時也是S市最美的季節。夜晚的月光水一般從窗外傾覆進來,像冰柔的白緞,夜深人靜,能喚醒很多記憶。
她十五歲那年在父親家中遇見周晏持,給他的定義僅僅是一位長相好看的陌生兄長。十六歲那年被父親丟去國外讀書,人生地不熟,與她處在相鄰城市的周晏持是她唯一勉強算得上的故人,更何況那時候她還不會做飯,每周都要眼巴巴指著周晏持過來給她做一頓中餐打打牙祭。再後來兩人不言而喻在一起,一前一後回國,結婚,生子,在其他人眼中,這麽個發展順序是順理成章皆大歡喜。
金童玉女,一對璧人。沒有比這兩個詞匯更好的評價了。
再然後,到現在。時間過了這麽長,又過得這麽快,都來不及細看,就眨眼間變得不像樣。
杜若蘅不清楚周晏持從何時開始對愛情不忠。或者說,他是從什麽時候就已經有了這種念頭。抑或是,他是否一直將此視作理所當然。她一直信任他,當緩慢而遲鈍地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時候,才不可思議地發現,對於忠誠二字,她跟周晏持早已處在兩條平行永不能相交的溝通軌道上。
第二天杜若蘅去上班,又碰見在大堂晃悠的康宸。他正笑微微地耐心陪著女客人聊天。前段時間他見首不見尾,總經理找人都找不見,這兩天的出鏡率倒是高得很。
之前同事聚餐,趁著康宸出去接電話,前台的工作人員汪菲菲滿眼紅心地跟杜若蘅咬耳朵,說酒店請這麽一個前廳部的經理真是請對人了,這麽高這麽英俊還這麽有氣質就算當個擺設擺著都賞心悅目啊,更別說康經理還為人持重能力卓越了。我們酒店積了什麽德啊居然有這麽一股仙流流進酒店,總經理是不是居心叵測想借此提高我們女員工對酒店的忠誠度啊。
杜若蘅笑著說你也太喜新厭舊了吧,難道跟你搭檔的小葉還不夠高不夠英俊不夠有氣質麽,怎麽偏偏康經理就英俊氣質得別具特色了?
汪菲菲信誓旦旦說當然有特色了,英俊那都是沉澱出來的,小葉充其量隻能算帥罷了。況且小葉年紀小,單純無知得就跟塊白豆腐一樣,禁不起拎就碎了,哪能有什麽氣質呢。
杜若蘅說你這要求也太高了。
結果兩人的對話給采購部年過不惑卻風韻猶存的張經理聽到,捂著眼搖頭一臉滄桑地道,哎真是老了老了,現在的小姑娘們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啊,連看都懶得看我們一眼了,我們這些人都成老家夥啦。
惹得當場一眾人笑得直不起腰。
康宸目送客人進電梯,等到電梯門關上,叫住正要離開的杜若蘅,問她索要前一天晨會上的那頓飯。
杜若蘅說:“什麽時候你有空?”
“這個周六怎麽樣?”
杜若蘅很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這周六不成,我有事情。
康宸說:“沒事,怪我了。下次我早點預約。”
杜若蘅因為他的話而更加歉意:“要麽改到周日?”
康宸啊了一聲:“星期天也不行,家裏老太太生病了我得回去一趟,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趕得回來呢。”
“那……”
康宸笑:“那就再說吧,總歸記得就好,不急。”
周六上午杜若蘅正在寫月度工作總結,汪菲菲從前台打來電話,說有人找她。
杜若蘅去酒店大堂,一大一小父女倆正蹲在水箱前麵看烏龜。周晏持穿著一件淺色休閑衫,袖子卷到小臂上。周緹緹烏黑柔軟的頭發披在肩膀上,像是黑明珠一樣閃閃發亮。杜若蘅走近過去,發現她手裏還握著一大塊巧克力,回過頭來叫媽媽的時候,嘴巴上也全都是毫無章法的巧克力泥。
杜若蘅四處找東西要給她擦嘴巴,周晏持在一旁默不作聲遞過來一方手帕。她一言不發接過來,問周緹緹巧克力從哪裏來的,周緹緹環顧大堂,最後手指頭的方向落到前台那邊,說:“那個叔叔給的。”
杜若蘅順著看到了康宸,後者今天沒有穿製服,一身休閑裝襯得人修長挺拔,正在給汪菲菲囑咐酒店事務,工作時的態度很嚴肅,沒有注意到這邊小女孩的手指頭。
杜若蘅把已經不輕的女兒抱起來:“我們回家。”
杜若蘅一邊開車一邊想剛才汪菲菲可能的反應。不知道她在得知來接溫懷的人正好是她前夫的那一瞬,心中是作何感想。這麽想著便對周晏持的惱怒又加深了一層。偏偏被惱怒的人似乎完全不知情的態度,在後座上低沉出聲:“給緹緹巧克力的那人叫什麽?”
杜若蘅看了一眼周緹緹,小姑娘正把巧克力啃得不亦樂乎。總不能在女兒麵前吵架,她想。隔了一會兒,輕描淡寫地說:“康宸。”
周晏持的手在膝蓋上點了兩下,說:“他是哪裏的人?我想應該不是本市的。”
杜若蘅柔柔地開口:“你想查戶口還是要怎樣?早餐吃得還沒消化吧?”
周晏持在後麵沒出聲。隔了一會兒,聲音裏有淡淡無奈:“我隻是隨便問一問。”
兩個大人無聲無息之間暗流湧動,冷不防旁邊的周緹緹吸溜了一口巧克力,打破寧靜說:“康叔叔好看。”
周晏持伸手輕輕扯女兒的臉蛋:“你都知道什麽叫好看不好看?那緹緹告訴爸爸,是叔叔好看還是爸爸好看?”
周緹緹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叔叔好看!”
周晏持看她一眼:“回去給你買巧克力。”
周緹緹梗了梗脖子:“……都好看!”
“兩塊。”
周緹緹立刻改口:“爸爸更帥更好看!”
簡直毫無氣節。當媽的給女兒這麽評價。心說這可真是一對親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