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猶自舞,掃後更聞香
小一對於已故的老管家——就是吳楠的印象隻有一兩段,但卻極其深刻。小一隻記得,“這是一位兩鬢斑白的古怪爺爺,不苟言笑、總是頂著一張如同麵具的臉。我七八歲的時候進宮,那大概是自己第一次進宮麵聖,也是第一次見到他。”
“那時候是我的太爺爺,就是麵前這個自稱是我老爹的人、的外祖父進宮麵聖,順手拽上了自己。於是我第一次見到了麵目慈祥和藹可親的當今天子:那時候的皇帝正值盛年,器宇軒昂且溫文爾雅,當時伴著他的,正是鎮國公齊王的母妃——蘭妃也是很溫柔的人。他們牽著我的手噓寒問暖,格外的親昵,旁邊跟著個好奇仰頭張望的小豆丁——齊王。讓我忍不住幻象:正常人家的父母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然後就是皇帝身後那位任何時候都安靜的如同行走的木偶一樣的吳楠。我至今清晰的記得,吳楠從初見我的瞬間就睜大了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麽寶貝,眼光一閃。雖然後來眼神恢複常態,但是我明明看見他的眼神又恍惚了片刻,似是一陣隱隱的破碎的光閃過,那種深沉之意,是過去我從來沒有在別人身上看到過的。”
“他中等身材、體格也不厚實,幾乎比皇帝矮了一頭,卻因為麵無表情和默默無聲而顯得有點可怕和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但是我與他獨處並不緊張擔心,因為他眼神中滿溢的是脈脈的深情而毫無惡意。”
“當我獨自從齊王的母妃——蘭妃那裏出來,去見這位瘋瘋癲癲的爹的路上,遇到了貌似偶然路過與我相遇的吳楠。”
“也許因為站的角度向陽背光,而他本來並不壯碩的身影投下的厚重陰影也慢慢的將我籠罩起來,遮住了陽光,眼前一片陰影。陽光照不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顯出了幾分陰沉,看不見他的具體表情;隻是,好像也沒什麽可怕的。然後他蹲下身,緩緩伸出有些顫抖的右手想要觸碰我的臉頰,他的嘴唇也不受控製的顫顫巍巍的、像要張嘴說話;卻在即將觸摸到我那時候還肉乎乎紅撲撲的小臉時陡然停住!”
“他修長幹瘦的手指泛著如同枯樹枝一般的灰黃色;還未觸碰到我,我就感覺到了這個怪爺爺整個人,通過伸向我的手指傳遞過來、周身散發的寒氣!長久的沉默,隻剩下兩個人的呼吸,我甚至能感覺到頭頂那炙熱的目光在看著自己,這並不是平靜目光,反而好像壓抑著什麽感情……最後怪爺爺那眼中的光芒也隻是一閃而逝,然後他收回枯樹枝一般的手指,站直身子。隻是此時我看見他因為使勁而掙得指骨發白的拳頭,將雙手攏入袖中、像是恢複常態一樣,轉身便走了。”
“再有一次就是一年前他吃著秦王當時的柳側妃親手給大家做的酸辣湯餅,一口氣吃了兩碗;其間吳楠一口氣念的那首《湯餅賦》!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見他一口氣說了那麽多字出來。我由此斷定吳楠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而且這故事的女主角一定是個與柳側妃一樣溫良賢淑、會做湯餅的人……”
卻不想吳楠故事的女主角正是與柳側妃同宗族的柳氏之女——柳念青,也就是小一的親生母親!
自從小一的母親——柳念青身故後,吳楠從寡言少語心事重重徹底變成了會出氣的活死人,一年半載也說不上十個字。
隻有麵對皇帝的時候才會說簡單的“是”或者“否”。
柳念青故去以後,有一日下了早朝,皇帝不見吳楠,聽排班的內侍總管說吳楠請了幾日的假,皇帝的臉色一下變得蒼白。過了晌午,皇帝趁宮中之人多在午睡之際也不許多餘的人跟著,隻帶了老一尋到吳楠位於宮中的住處。讓老一在外麵守著,然後獨自進屋探望臥床休息的吳楠。
皇帝握著吳楠冰冷的手看著他蒼白的臉以及因為默默忍受痛苦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在皇上的記憶裏,曾經吳楠有一雙這世界上最幹淨的眼睛。
皇上輕輕道:“你這樣做、往後餘生要怎麽辦呢?”皇上猜到吳楠為了追查二皇子下落、為了替柳念青報仇,而練了邪功,“若練此功必先自宮”,吳楠現在是貨真價實的太監了……
吳楠聽皇帝如此說,先是睜大眼睛,連瞳孔都瞬間放大了,然後趕忙就要掀了被子下床跪下謝罪,被皇帝一把按住,自言自語道:“罷了!以後這宮裏就是你的家、就由朕和朕的兒子們給你養老送終吧……”然後給老一掖了掖被角,深深歎了口氣,走出屋去,臨出門皇帝並沒有回頭,說道“等你養好了身體還回朕身邊來當差吧,朕現在離不開你!”——說罷帶著老一回禦書房了。
吳氏新家主聽說了老一自宮的消息禁不住扼腕歎息,“失了這樣一步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好棋,實在是失策”!不過“東邊不亮西邊亮”,因為吳楠進宮前後腳的功夫皇後就找到他要借種……皇後懷孕——現在二皇子也已經健康成長著……
於是吳氏新家主、就是後來的吳相,又被騙著,做了二十年太上皇的春秋大夢!
通過老一的講述,小一仔細回想,果然在自己太爺爺去世、被老一帶進宮裏跟其他孤兒住在一起接受訓練期間,吳楠是時常來看望他的,小一隻記得吳楠每次來這裏檢查大家的身手、功夫是否有長進,就會自掏腰包,讓夥房給大家改善夥食。
那時候在小一心目中如同“不會說話活死人”一樣的吳楠雙鬢已經斑白,卻是因為這樣的老態,在陽光下瞅著小一的時候,小一看見他目光裏盡是溫情!而且吳楠的每次出現都是跟改善生活、發放新衣、增加餉銀自動掛起鉤來的。所以吳楠的身上雖然散發著生人勿進的氣息,但其實,孩子們都挺盼著他出現的。
老一看了一眼小一,眼裏流露出一絲慈愛,道:“吳楠給我說起,他終於見到了你——柳姐姐的血脈,他覺得你被家人養的很好,沉著有禮貌,懂分寸,但是他也因此不敢去觸碰你,他怕將自己身上的‘晦氣’傳染給你,他不想讓你的人生也充滿坎坷……拳拳愛子之心,昭然若渴啊……”
小一忍不住問老一“吳楠在世的那些年除了尋找逆臣二皇子就沒有繼續找他的家族嗎?”
老一搖頭“從未放棄過……”
齊王插進話來“那有結果嗎?”
老一看了齊王半天,“吳楠每次快要找到新的線索時吳氏新家主就是後來的吳相就會將他的線索除掉!隻是吳楠和我們當時都是身在局中的人,以為大家也希望吳楠真的能找到他的族人,幫他的母親落葉歸根,卻不知吳家知情的幾個人就是利用吳楠這個唯一的願望、以此為誘餌一次次的引他以身犯險,去完成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清除異己、殺害無辜……十幾年時間吳家已成為京城和朝堂之上當然不讓的無冕之王!”
老一沉思了片刻,抬起頭對齊王道“吳楠追查的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結果……這也是吳相終其一生想要否定和阻止吳楠尋親的原因……”
齊王,聽老一講了那麽久,大致心裏也有了數,但仍舊波瀾不驚的問“吳楠所有的線索指向是什麽……?”
老一神情肅穆的道“他很有可能是先帝的兒子、皇上的同父異母兄弟,你的……皇叔!”
齊王問“那為什麽還不能確定?”
老一說“還差一個關鍵證據!吳楠從他母親那裏繼承下來的族譜,我們之前多方查證、先皇在過往的起居注上對這件事隻字未提,這才讓吳楠一直舉棋不定,要知道除了那封他母親的遺書,這是唯一也是最為重要的依據了……”
“所以吳楠到死都在舉棋不定,無法認祖歸宗,對嗎?”齊王問。
老一點點頭。
齊王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