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臘月二十四，今天是老一夫婦在宮中停留的最後一天，柳念青被蘭嬪留下，敘敘舊。等與蘭嬪敘完舊，老一就可以帶著柳念青回家去了，於除夕前回到日思夜想的親人身邊。
夫妻二人計劃好趁上京的機會給鄉親們帶些京城裏的小玩意，答謝大家三年來對老一一家人的照顧；為外祖父和小一采買幾批布料，一家四口人每人過年都能穿一身新衣，歡歡喜喜過個團圓年。剩餘的布料和小一淘汰的舊衣服裏軟和綿柔的留下來給女兒做些小衣服和尿布。
要說“撿大小孩或者親朋好友家小孩穿舊的衣服給新生兒穿”，這個習俗是老一夫婦入鄉隨俗後被鄰裏耳濡目染的。都說小孩子生下來嬌貴、難養活，所以要吃百家飯、穿其他小孩子穿過的衣服，這樣就不容易被惡鬼盯上，小孩子從小也不會挑嘴。
老一和柳念青覺得鄉親們一直秉承的這個育兒傳統很接地氣，所以小一就是這麽養到兩歲的；果然身體結實、基本沒生過什麽毛病。大概就是因為到了飯點，正好在左鄰右舍家裏跟小夥伴一起玩耍，就著大人的碗有啥就給吃口啥，反正大人們都是秉性善良的農人，左不過將家裏最好的吃食拿出來養育小孩子、招待客人就是了。
於是碰到這樣的情況，到了飯點有別家的小朋友正好在老一家、跟兒子小一一起玩泥巴；老一的外公和柳念青也是傾盡所有，拿家裏最好的東西招待鄰居家的小孩。所以這樣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小一果然是不挑食，長得肉乎乎，笑臉紅撲撲的；見人很有禮貌主動跟大夥打招呼的樣子，村裏人都喜歡。
柳念青被留在蘭嬪這裏，姐妹倆還像從前做姑娘的時候一樣，你一言我一語的聊了大半夜。其實她們進宮前在家族裏過得都不好，對於那個名氣很大的氏族並沒有太多記憶，還好在宮中誤打誤撞做了姐妹，那段做宮女同榻而眠的時光倒是小姐妹一生中感覺有親人和溫暖的回憶，兩人都會拿出那時候的佚事互相打趣。比如二人都曾經憧憬的“如意郎君”和向往的生活……
柳念青記起，有天仲夏夜的晚上，她們當時在掖庭歇息的小房子實在太悶熱了。坐在床榻上一會，什麽都不做就會汗濕後背！於是兩人隻能打開門坐在門欄上，望著漫天星鬥，寧靜而璀璨；夜深沉了才有徐徐的清風拂麵而過、帶來一絲絲的清涼。
那時候還是小宮女的袁氏庶女拖著下巴憧憬著：“我將來想嫁個做生意的，這樣就可以遠離皇宮遠離氏族，那個人不必太富有也不能太窮，我們可能會在京郊造所宅子，屋子最好是三進三出，還要有這麽大的花園！”說著一揚手比劃道“就是連著自家田地用來種莊稼的花園，哈哈……對了對了，我還要養狗用來看家，養貓可以暖被窩……”
袁氏庶女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問柳念青“柳姐姐你呢？將來想過怎樣的生活？”
柳念青便將自己的頭靠在袁氏庶女的肩窩裏，鼻子裏就聞到袁氏庶女屬於少女的那股女兒香，然後打趣她：“連心上人都沒有，就幻想以後的生活啦？你身邊倒是有沒有想象中的如意郎君出現啊？”
一句話問的袁氏庶女臉紅到了脖子根，因為即便是在沒有點燭火的夜色中柳念青也感覺的到，袁氏庶女頸項上傳來的滾燙溫度。
袁氏庶女努力想要扳回一局，憤憤道“除非，除非你真的想嫁給哪個皇子，不想出宮！”
“你別胡說。”柳念青的心裏又是一沉。就在那時，她的眼前一下子閃過了一張熟悉的麵孔：是老一那張陽光俊朗的臉！
可袁氏庶女沒有發現，繼續玩笑著：“本來就是嘛！柳姐姐，咱們同寢的三個人，除了那位吳姑娘經常早出晚歸見不到人影，就數你最接近皇子們啦！你看管的內藏閣看似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但卻是皇子們經常會去的地方，尤其是謫仙一樣的三皇子……聽說經常流連在那裏，你們一定見過很多次麵了吧？”
“怎麽樣？跟我講講，他真的如傳聞中那麽有翩然絕世之姿，纖塵不染，麵如冠玉嗎？”袁氏庶女急切的搖晃著柳念青想得到答案。
等柳念青點頭，袁氏庶女又歎道“那簡直是比神仙還好看呐！”“那他有沒有跟你說過話？他的聲音好聽嗎？他對待奴才也真的如傳聞中那麽和善嗎……”
袁氏庶女一堆問題問下來，剛開始還會讓柳念青臉紅，因為問到她的心坎上。到後來問題越來越不著調，柳念青也就麻木了，隻一笑而過。宮中的那些榮華富貴、恩寵眷顧，對柳念青而言太遠了……
後來兩人終於在暑熱減退的半夜，靠在門框上坐著睡著了……
蘭嬪也在跟著柳念青回憶、追溯當時的天真美好；但今天，說到三皇子——就是當今聖上，她的心裏就好像針紮一樣難受！
既然找到了如意郎君接下來就是“成親”，蘭嬪就麵帶微笑的靜靜聽著柳念青描述自己的婚禮，然後神情暗淡下來，柳念青一察覺到，忙轉換話題“一晃幾年過去，咱們都做了母親……”
說到未出世的孩子，兩個孕婦湊在一起自然是有說不完的體己話要分享……
等到過了晌午，雪住了。柳念青也到了該出宮的時辰，蘭嬪自然是舍不得的；怎奈皇家規範錯不得時辰，柳念青起身行禮告辭，蘭嬪抓住柳念青的手不忍放開；柳念青一路往外走，蘭嬪便也相送，待到跨出門檻，蘭嬪突然說“不如我們定個娃娃親、做個兒女親家……”柳念青為了鼓勵和安慰獨處深宮的蘭嬪能順利產子，忙道“好啊！隻是……如果他們同為男孩那就隻能根據出生的早晚做兄弟了……”
兩人一行說著話，一行牽著手往宮院門口走。可就在這時，蘭嬪背後不遠的地方，一個內侍太監模樣的人，猛的踢開了蘭嬪身旁的貼身宮女，舉起長刀朝著她殺了過來，而蘭嬪一失神，也忘了躲閃。
“不要！”
眼看刀尖就要刺進她的後背，柳念青大喊了一聲，急忙將蘭嬪拽開來。同時大喊“快來人呐，有刺客！”蘭嬪被柳念青拽著險險的躲過一刀、剛站穩身子，卻看到那刺客驚慌之下收手不及，手中的長刀帶著呼呼風聲朝著柳念青直刺了過來！
“娘子！”
柳念青聽到了老一的怒吼聲，可是，那刺眼的寒光已近在眼前！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突然，旁邊猛地飛過了一道金光，嗖的一聲快如閃電，直直的打在刀身上！
隻聽“當”的一聲脆響，那柄精鋼大刀竟然被硬生生的從中間打斷，發出一聲龍吟般的哀鳴，刀尖擦過蘭嬪的的肩膀淩空翻了個花，最後跌落在了地上。
而那道金光在打斷了大刀之後，直飛向柳念青身後，奪的一聲，餘勢竟釘入了宮牆中，連根沒入！原來是老一出手化解了刺客這一刀！
柳念青與蘭嬪在寢宮敘舊之時，老一也在禦書房跟皇帝匯報了最近探聽到的關於叛臣二皇子的一些行蹤，然後又從皇帝那裏領取了新的任務。然後老一估摸著柳念青離宮的時辰快到了，就趕來蘭嬪的宮牆外候著自家娘子。雪天路滑，老一隻有自己攙扶著自家有孕在身的娘子上車才能放心，交給任何人都怕有個閃失。
所以柳念青呼救之時正好是老一剛到不久！
老一聽見自己家娘子呼救，顧不得許多、急忙趕上來解圍，卻不想這波殺手不止一個！就在剛剛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另外一個打扮成內侍太監的刺客一甩手中拂塵，隻見有數道寒光頃刻間，射向已經嚇傻了的蘭嬪，眼看著就要刺穿蘭嬪的身體，柳念青像是出於本能似得——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蘭嬪……。
老一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想去阻止、可是一切都晚了！老一眼睜睜看著數道銀針沒入柳念青身體。柳念青應聲倒地，受驚不小的蘭嬪急忙抱住了柳念青，兩個人都跌坐在地。
跌坐在地上的柳念青感受過最初那一陣的劇痛之後，好像也沒那麽難受了；隻是鮮血不斷的往外湧著，厚厚的棉服都被染紅了！蘭嬪的錦衣上也染了大片的血跡，同時她的肩膀也被利刃所傷，正在流血。蘭嬪絲毫不在意，隻是用力的抱著柳念青，聲嘶力竭大聲道：“來人，趕緊傳太醫！”
老一踉蹌著來到柳念青身旁，從蘭嬪懷裏接過自家娘子，輕輕將她擁入懷裏；看著鮮血不斷的從柳念青身體裏往外湧著，染紅了兩人腳下一片雪地，殷紅還在吞噬著雪白……
幸虧老一的出現、拖延了殺手們的行刺計劃，幸虧柳念青為蘭嬪做了人肉盾牌，才能等到禁衛軍趕到。殺手還在繼續與趕到的禁衛軍廝殺，可是老一和蘭嬪除了柳念青已經什麽都看不到，也聽不到。
老一溫柔的抱著柳念青說“娘子你再等等，太醫馬上就來了……”蘭嬪聞言已經是滿臉淚水，但仍舊拚命點頭。柳念青看了一眼蘭嬪，意思是“你沒受傷吧？”蘭嬪忍著胳膊上的傷痛、又拚命點頭，因為和柳念青受的傷相比，蘭嬪的傷實在不算什麽！
柳念青像是放下了懸著的心，歎了口氣說“我不疼，隻是有點冷！夫君你抱緊我，再抱緊點……”
老一輕輕的做著緊擁的動作，卻沒有禁錮柳念青的身體，他明白，柳念青是被刺穿了多處要害，已經沒有救治的可能性了。
柳念青虛弱的抬起浸淫在自己血泊中的雙手，輕撫上老一此時慘白的麵頰——正處在血氣方剛年紀的老一原本就十分注重自己的儀表，所以每天晨起都要將夜裏長出的胡茬剃幹淨，可是到了下午的時候又會有青色的胡茬冒出來，摸上去有點紮手——感受著老一的正常體溫和已經有點紮手的臉頰，柳念青聲音漸弱“保護好孩子，你們一定要好好的活著！”
然後喘口氣，像是用盡了身體裏最後的一點力氣，呢喃著“兩情……若是……久長時，……”同時睜大了眼睛，像是要把老一的臉永遠定格在眼中和腦海裏一樣，死死的盯著老一的臉。
突然，柳念青眼神渙散，然後整個人像是斷了線的人偶一樣，失去了最後的牽引，那雙沾著自己鮮血的手頹然的從老一臉上跌落，老一滿臉滿身沾著自己妻子還未涼透的鮮血，抱著妻子尚未涼透的屍體、第一次發出野獸絕望時發出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