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麵聖
第二日是個陰天,巳時過半,天空依舊黑沉沉的。
連廊下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往養心殿走。
“王爺,您仔細腳下,昨兒夜裏下了霜,附在這青石地磚上,掃也掃不淨,踩上去滑得很。”
領路的小太監很是盡職盡責,提醒沈鐸嚴。
沈鐸嚴仔細瞧了眼那小太監的側臉,淨白麵皮,眉清目秀,看上去也就十五六歲。
以前不曾見過,麵生得很。
“你叫什麽名字?進宮幾年了?”沈鐸嚴跟小太監拉家常。
小太監頭也沒抬,哈著腰引路,低聲回道:“伺候主子本就是奴才該盡的本分,說了姓名反倒像邀功似的,平白汙了王爺的耳朵。”
超脫年齡的圓滑,讓沈鐸嚴生出幾分戒備。
他沒再說話,眸色深沉望向前麵。
小太監偷瞧沈鐸嚴一眼,自是從他的神色中品出些什麽,忙說道:“奴才名叫劉春,入宮有五年了。”
“劉春?”沈鐸嚴饒有趣味重複一遍。
“正是,因為入宮的時候才十二歲,他們便叫我小春子。”小太監一路走,一路絮絮叨叨說著。
“小春子,你在哪裏當差呀?”
“以前在萬佛堂伺候念經的大喇嘛,年後被調到了養心殿當差。因著我人小沒什麽本事,我師父怕我伺候不好萬歲爺,安排我在殿外做些粗活,偶爾也幹些跑腿碎催的活兒。”
小太監彎腰低頭走著,見前麵有一處台階,忙站到沈鐸嚴身側,架起一隻胳膊,說道:“王爺,您當心台階”。
別說台階上有點霜花,就是寒冬臘月結了冰的湖麵上,沈鐸嚴也不用人扶。
可今兒,他裝了一回柔弱。抬手搭在小春子的胳膊上,一步一步慢吞吞地上台階。
“你師傅是誰啊?我猜在宮裏定是聲名赫赫,保不齊我還認得呢。”
“啟稟王爺,我師父名叫馮至才。您肯定認得他。”
“馮大總管?”
沈鐸嚴有些驚訝,扭臉越發細致地看了眼小春子。
他目光逼人,小春子微微羞赧,點頭應道:“嗯呢,我師父正伺候萬歲爺批折子呢,一時抽不開身,這才讓我來接您的。”
沈鐸嚴了然點頭,一語雙關道:“你師父可是個能耐人,跟著他學本事,準錯不了。”
兩人一路聊,腳步輕快進了養心殿朱紅的拱門。穿過庭院,來到抱廈下邊。
抱廈進深很寬,遮擋了天光,越發襯得屋內黑黝黝的,什麽也瞧不真切。
兩人還沒到門口,便聽見當值的小太監高聲通稟“陵王殿下求見。”
片刻之後,殿內同樣的尖細嗓音傳出來,“宣”。
“王爺,您請。”
小春子規規矩矩做個請的姿勢。
沈鐸嚴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呼吸,正一正衣冠,這才抬步邁過高高的門檻,繞過紫檀雕花的屏風,走了進去。
養心殿內寬約七間,兩邊各帶了暖閣和次間。明黃暗雲紋的錦緞做成帷幔,隔開了內外間。
在屏風後站定,不時有流光映閃,讓人如身在一種不切合實際的虛幻當中。
正中牆上掛了一塊牌匾,上寫著“中正仁和”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牌匾下是一個高台,台上擺了一張雕龍畫鳳的寶座,一應坐具皆用帝王專用的明黃色。
寶座上端坐一人,頭戴金冠,身穿龍袍,明晃晃和龍椅融為一體。
沈鐸嚴不敢細看,垂目走上前,跪拜磕頭,說道:“微臣沈鐸嚴,見過吾皇萬歲。”
跪在養心殿的正中,沈鐸嚴突然生出一種錯覺,好像回到小時候,自己剛剛會走,踉踉蹌蹌走幾步,噗通一聲摔在地上,幹脆趴在地上不起身。
台上坐著滿臉笑意的先祖皇帝,一邊衝他招手,一邊叫著他的名字。
他這邊正愣怔,頭頂一把清脆的嗓音響起,“免禮平身,給王爺賜座看茶。”
沈鐸嚴有些意外。
記憶當中,當今皇帝對他可從未如此痛快過,每次問安,或多或少都會刁難一會兒。
今兒怎麽如此痛快?
沈鐸嚴納悶謝恩,站起身來,卻也沒有抬頭,目光落在皇帝腳踝處繡了海水江崖紋的衣擺。
馮至才指揮眾太監看座奉茶,招呼沈鐸嚴落座。
沈鐸嚴這才看到,對麵不知何時,早已經坐了一個婁裕。
婁裕正懶洋洋吃茶,手指拎著茶蓋,嘟著嘴吹著浮葉。
“王爺好啊,今兒怎麽得空過來看萬歲爺了?”婁裕聲音懶洋洋,卻句句帶刺。
“前陣子得了萬歲爺的賞賜,今日特來謝恩。”沈鐸嚴懶得細解釋,含糊而過。
“萬歲爺宅心仁厚,最是體諒臣子。既遇到這樣的主子,自是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您說我說的對不對呀,陵王殿下?”
婁裕話裏帶刀,臉上也是一副陰惻惻的神情。
沈鐸嚴拿不準這廝又是哪兒犯了毛病,不欲與他爭辯,點了點頭,端起了旁邊小幾上的茶碗。
“兩位愛卿都是朕的左膀右臂,你們的忠心,朕自然看得到。”
“既是左膀右臂,便得竭力為萬歲爺分憂。今年南方大旱,糧食減產,幾十萬人受災,眼下雖有方將軍前去剿匪鎮壓流寇,可如何讓百姓度過災年,還得陵王殿下想想法子。”
婁裕嘴角含笑,看向沈鐸嚴。
這廝,在這等著呢。
沈鐸嚴雙目如劍看過去,婁裕自然不敢接招,衝高台上的皇帝拱拱手,“賑災一事,交給陵王殿下,如何?”
雖是商議,那口氣卻不容拒絕。
“呃……”龍椅上的人遲疑了會兒,扭頭看一眼馮至才。
馮至才暗暗地用他肥胖的手掩在嘴上,輕輕咳了一聲。
不知為何,皇帝也咳了起來,一邊咳一邊斷斷續續說道:“你淨招我,明知我.……有這老.……毛病,一咳起來,咳咳,就沒完沒了……”
他咳嗽得一聲緊似一聲,一張蒼白的小臉憋得通紅。
馮至才見狀,慌了手腳,忙吩咐太監們快去取藥倒水,平靜無波激流暗湧的養心殿裏,像是驟然刮起了颶風。
正事自是再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