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崩潰

  日頭不及沉入西山後,天空便被濃雲密布。不多時,鵝毛大的雪片,飄飄灑灑,自無盡虛空,傾撒而下。


  皇宮被攏在這漫天大雪中,紅牆碧瓦,金碧輝煌,隔著層層白雪織就的簾幕,透著一種不真切的美幻。


  這皇宮,權利的中心,尊貴的象征。


  這皇宮,是普天下多少人心向往之的聖地;又是多少人一輩子終之所求,也難以企及的虛幻奢望。


  世人都道皇家好,又有誰知道,這皇家兒女,刨除錦繡羅裳,刨除前呼後擁,於幽暗無人處,麵對自己時,又有怎樣的悲苦。


  在沈鐸嚴心裏,早在十六年前,這皇宮便是如地獄一般的存在。有妖魔鬼怪藏於暗處,它們暗中窺伺,它們伺機而動,它們吃人肉、喝人血,誅人心。


  當時小小年紀,一直以為在他們母子身體裏插管吸血的人,是個外人,是跟他們毫無血緣關係的高氏。那婦人心胸狹隘,毒辣狠心,嫉妒他們母子擁有的一切,才會如此這般對待娘親。


  時至今日,他發現自己錯了。背後食人的妖怪,不是那高氏,而是他的親叔父,父親的親弟弟。


  簡直,禽獸不如。


  沈鐸嚴失魂落魄走出冷宮。


  候在一旁的得易起初毫無察覺,樂嗬嗬地湊了上來,問道:“爺,怎麽耽誤這麽長時間?這雪眼看下大了,咱們得緊著回府。晚了,怕是王妃又該惦著了!”


  得易跟在沈鐸嚴身後,絮絮叨叨說道。


  沈鐸嚴腦袋裏嗡嗡作響,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腳下積雪漸深,一腳踩下去,半是冰半是水,路上又濕又滑。


  沈鐸嚴腳步踉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濺起的汙泥水濺了一身,他全然沒有察覺。


  得易疑惑漸起,幾步走到他前麵,看著他的臉,問道:“爺,這是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兒?”


  沈鐸嚴不語,依舊直著往前走。


  得易意識到事態嚴重,忙伸手去扶他。可他的手還沒伸到沈鐸嚴身邊,沈鐸嚴腳下突然打滑,身子一軟,便摔在了地上。


  他坐在泥水裏,竟然忘了起身。鶴氅、朝服、雲靴,無數的黑色泥點子,染上去,他全然不在意。


  沈鐸嚴素來愛幹淨,不打仗的日子,不管出門還是在家,手臉必是幹幹淨淨,衣服必是整整齊齊,從不允許一絲雜亂在身。


  可今日的他,整個人癱坐在泥水坑裏,卻全然不在意。臉色灰白毫無血色,一雙眼空洞無物,望向前方虛空。


  得易嚇壞了,忙扶他起來,嘴裏問道:“爺,這是怎麽了?你倒是說說,別嚇我呀。”


  沈鐸嚴依舊一語不發,身體發軟,腳下竟然站也站不住了。


  得易嚇得快要哭出來,在陵王府待了十來年,這樣子的沈鐸嚴,他還從未見過。


  不容分說,得易背起沈鐸嚴,便往宮門處走。家裏的隨從馬車,還候在門外。


  ****

  萊蕪院內,林玉慈莫名心焦。


  天色已經黑透,漫天大雪洋洋灑灑,往日沈鐸嚴早已回家。今日裏,直到現在連個人影也看不到。


  不回家,也該吩咐下人回來傳個口信才對。去了哪裏,同行是誰,作何消遣,總該跟家裏說一聲,也省的惦記。


  林玉慈心裏暗暗想著,今日回來一定要好好警告他一番。日後再回來晚了,必然得依著上邊那一套程序來報備,方才準假。


  她這邊漫無目的想著,不時往門口處張望幾眼。天色越來越晚,三個小奶娃吃飽喝足,都已經各自回屋睡下了。沈鐸嚴依舊不見影子。


  丫鬟擺了飯,守著一桌子菜,林玉慈依舊托腮等著。


  正等的焦躁時,隻見門外有人驚呼,得易氣喘籲籲,背著沈鐸嚴小跑著進到屋裏來。


  林玉慈嚇一跳,忙迎上去問道:“這是怎麽了?傷著了?”


  得易慢慢放下沈鐸嚴,幫丫鬟扶著他坐定,擦了一下額頭的汗,這才說道:“王妃,休要著急,王爺沒傷著。”


  “那是怎麽了?怎麽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回來?”林玉慈關心則亂,音量也不自覺提高。


  得易撓頭,拉著林玉慈到一旁,低聲回道:“臨回來時,爺去了一趟冷宮,見了那個高太後。兩人說了幾句話,爺出來便成了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得易說完,重又看一眼沈鐸嚴。


  “高太後?”


  “高太後!”


  “王爺之前有提過,他和高家的恩怨嗎?”林玉慈追問道。


  得易搖頭,說道:“王爺不曾提過,奴才們也不好問。想來那高家傷爺的心,傷得著實重些。”


  林玉慈擺擺手,命得易下去休息。


  她內心疑慮,那高太後現如今已經被打入冷宮,連她親兒子——小皇上,待她都如敝履一般。徒留下她一條命,卻又置之冷宮而不再理會。這滋味,隻怕是比死還要難受幾分。


  明眼人都看出,高太後早已失勢,現在又有什麽法子,把沈鐸嚴傷得如此深?

  林玉慈百思不得其解。她輕輕走到沈鐸嚴麵前,蹲下身,仰望著他。


  隻見他臉色蒼白,一雙眼茫然無措,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臉頰上數個黑點,她抬手輕輕抹一下,卻原來是泥水的印記。


  他如此狼狽,又如此傷心,那個老妖婆到底對他說了什麽?林玉慈迫切想要知道,恨不得現在長上翅膀,飛到冷宮裏,把那高氏揪出來暴打一頓,方才解恨。


  身旁有丫鬟竊竊私語。林玉慈微蹙了下眉。


  沈鐸嚴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現如今這般可憐無助的樣子,展示在眾人麵前,她實在於心不忍。


  她起身站定,把眾丫鬟屏退下去。待屋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她才伸手把他攬進懷裏,一隻手摸著他冰涼的臉頰,一隻手輕輕摩挲著他滿頭的烏發,喃喃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半響,沈鐸嚴抬手抱住她。他雙臂如鉗子般,箍在她腰間,起初鬆鬆的,後來越來越緊,仿佛要把她塞進自己的身體裏一般。


  兩人之間靜默無聲,隔著衣物透過來一股溫熱。


  他喃喃說著:“我冷,好冷”。說著說著,竟然發起抖來。


  “侍月、雲來,備熱水。”林玉慈衝門外吩咐道。


  不多時,有丫鬟抬著澡盆進來安置,又有丫鬟拿著皂莢和澡巾,擱置到架子上。


  林玉慈把眾丫鬟打發下去,親自伺候著他洗澡。


  澡盆寬大,盆口冒著熱氣。林玉慈一張俏臉漲得通紅。


  待沈鐸嚴在澡盆中坐定,她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立於他身後,幫他把頭發散開,一下一下用水打濕,抹上皂莢細細揉搓幹淨,再用水衝洗幹淨。


  沈鐸嚴木頭一般靠在澡盆邊上,閉著眼,仿似睡著一般。


  熱氣蒸騰中,他臉上恢複幾分血色,呼吸漸漸規律綿長。


  林玉慈幫他把頭發用帕子包好,一雙小手在他肩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狀若無意地問道:“今日,到底是怎麽了?”


  沈鐸嚴沒有睜眼,依舊沉默著。


  林玉慈知道他沒睡著。因為剛才聽到她的話時,他明明偷偷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他滿腹委屈,滿腔仇恨,卻無法張口向他人訴說一二,就連林玉慈都不能與他共擔這份沉重。


  所有的仇與恨,隻能他自己一個人承受。想一想,林玉慈莫名心疼。


  她也不追問,十指在他肩頭輕輕地捏著,指尖感受著他的變化。


  起初,他滿身肌肉緊繃,硬如石頭一般;慢慢的,逐漸放鬆,卸下心防,皮膚恢複了幾分柔軟。


  他在一點一滴變化。林玉慈欣喜這種變化,悄悄在他耳邊問道:“這樣如何,可能解乏?”


  沈鐸嚴點了點頭,依舊閉著眼。


  這感覺讓沈鐸嚴心生貪戀。溫水蒸騰,熱氣熏蒸,把滿身的寒氣驅散,仿佛置身於娘親溫暖的懷抱之中。


  沈鐸嚴恍恍惚惚,仿佛回到小時候。


  娘親穿了一襲白色衫裙,抱著他,搖啊搖,晃啊晃,惹得他的心,柔得能滴出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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