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他的叮囑
沈鐸嚴回到萊蕪院的時候,一進院門就聞到一股香氣。
打簾進入正廳,迎麵八仙桌上,擱了一個小巧的青銅熏香爐。底座是一個小盞,中間豎起一截,連接著一個鳥籠狀的香薰格,頂端站著一隻展翅欲飛的小鳥。
製作精巧、活靈活現。
爐內燃著香,嫋嫋煙氣從棱格中溢出,攏著香爐頂端的青銅小鳥,像是飛翔在雲中一般。
內室,林玉慈已經洗漱完畢,正坐在鏡前梳著秀發。
沈鐸嚴一邊脫去外衫,一邊問道:“仲熠小兒呢?你熏著香,他可曾受得住?”
林玉慈知道他慣來細致,尤其在對待三個孩兒方麵,更加無微不至。
她一邊梳著頭發,一邊說道:“徐世伯今日臨走時特意交代,要把居室之內消消毒,防止殘留汙穢之氣,再惹得仲熠生出別的不適來。那熏香爐內燃著的,便是徐世伯留下的蒼萸香,說是燃燒散發出來的香氣,便能起到殺滅病毒的作用。
今日白天,已經著人把西廂房打掃熏洗一遍,暫且先把仲熠挪過去住上一晚,等把這屋子消殺妥當,明日再把他挪過來也是一樣。”
沈鐸嚴聽了,一挑眉,斜眼瞧她,眼神亮晶晶,嘴角噙了幾分笑,說道:“哦,如若西廂房住得舒適,讓他以後搬過去住,同樣使得。”
他說得輕輕巧巧,偏那個尾音勾著,帶了些別的味道。
林玉慈抬眸看一眼鏡子裏映出的那人,紅著臉也不好接話。
沈鐸嚴走到她身後,抬手接過她手裏的桃花梳,輕輕幫她梳了幾下。
林玉慈莫名緊張,僵直著後背,一動也不敢動,任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她齊腰的長發。
“我有些事兒,想跟你說。”
沈鐸嚴緩緩開口,可眼神卻變了樣。明明剛才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眨眼之間,眸光黯淡下去,竟仿似心中有無限愁苦一般。
林玉慈的心,莫名揪了起來。“你說吧,我聽著呢”,她輕輕說道。
沈鐸嚴從旁邊拖過來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在她身後坐下,一隻手攏著她烏雲般的秀發,一隻手捏著桃花梳,故作輕鬆,卻難以張口。
這麽久以來,林玉慈對他的為人還是略有了解的。他在外人跟前,興許還會有所偽裝,可在她麵前,卻是如大男孩一般簡單的,曆來一是一,二是二,開心與難過,都盡數寫在臉上。像今天這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是第一次。
林玉慈心中疑慮漸起。
她緩緩轉過身,抬眸看他一眼,正遇上他星辰一般幽暗的眼神。
她隨即笑了笑,眉眼彎彎,勾著唇角,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一般,一雙秀目亮晶晶地望向他,說道:“什麽事兒?你說吧,我聽著呢。”
她的反應,出乎沈鐸嚴的意料。在心中存了十多年的恩怨,做夢也想著清算的那一日,可眼下籌謀了七八分,反而心裏惴惴焉,沒了把握。
以前他孤身一人,生生死死,便也不甚在意。現如今,有了她和孩子們,一家五口,他便不再隻是他自己了。就好像一個人,既生了鎧甲又長了軟肋,喜也在他們,憂也在他們。現如今做事之前,總要左右掂量一番,再不敢不管不顧,恣意妄為。
林玉慈越是笑得明媚,沈鐸嚴越是開不了口。兩人之間一時沉默。
林玉慈緊抿著唇,無意中透露她的緊張,可眼底的笑,卻又如此清潤靜朗。沈鐸嚴突然不舍,一絲痛麻從心底蔓延,酸澀爬上了眼眶。
他歎了一口氣。
林玉慈也沒催,從他手裏把桃花梳拿過去放到鏡台上,轉身麵對著他,抬手握住了他的雙手。
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十指尖尖,柔荑一般。
他的手,手掌又大,十指又長,骨節分明,掌心老繭磨礪。
她用指尖在他掌心摩挲了一會兒,低著頭故作輕鬆地說道:“那般開不了口嗎?如果實在說不出口,也無所謂,總歸你知道我的立場便好。不管你做什麽,我都支持你。哦,不光是我,三個孩兒也都支持你。”說完,一抬眸便對上他的眼神,眨了眨眼,微笑不語。
從來不知道,她竟然是如此外柔內剛,又調皮的一個人。
沈鐸嚴不自覺手上用了用力,把她的雙手揉於掌心,默了默,緩緩開口說道:“我必然不會置你們四個於不顧的,這一點,你要信我。另外,我要交代你,如若在宮裏發生什麽意外,千萬要記得,不許離開皇祖母身邊。她一定會護你們周全!如果在宮外,情形如有失控,便去找方義雲,他自會帶你們離開。”
林玉慈一聽他這話,深知此事重大,他說一半藏一半,便是計劃還不周全。她不便細問,點了點頭。
沈鐸嚴這才露出輕鬆神色,伸開雙臂,把她攬進懷裏,幽幽說道:“還有一事,希望你能答應我。”
林玉慈愣了愣,把臉埋進他的胸口,隻覺得他的心跳緩慢又沉重。
“什麽事兒?”
“如若我有意外,你一定不能棄三個孩兒於不顧,就算苟且偷生,也要伴著他們活下去。”
他說得一字一頓,仿似每一個字都有千斤那般重。
林玉慈突然有些悲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在心底蔓延,揪得整個人生疼。
****
十一月初,避世十多年的太皇太後,重回了皇宮,依舊住在她以前的住所,慈寧宮。
沈鐸嚴帶著林玉慈去請安,人還沒進慈寧宮的大門,差點被老太太趕出來。
“不帶三個小東西,你們過來幹嘛?走走走,我可不想看你們,明天帶上小奶娃們,再過來瞧我。”太皇太後隔了慈寧宮正殿高高的門檻,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沈鐸嚴也不生氣,扭頭看林玉慈一眼,生怕她臉皮薄,掛不住。牽起她的手,仿似沒聽到“逐客令”一般,自顧自行了禮,左右踅摸一下,說道:“皇祖母如此小氣,既然想我那三個孩兒想得緊,就該拿出些寶貝來賞給他們,等他們將來長大了,娶媳婦、當嫁妝,也好跟人炫耀,這是疼我們愛我們的祖奶奶賞的。”
太皇太後一聽,知道他那股子“貧”勁兒又上來了,手指點著他的腦門,“咬牙切齒”地說道:“到底是三個小東西惦記著我的好東西,還是他們的老子惦記著我的好東西,我心裏可明鏡兒似的。你休要打著他們的旗號,來蒙我。”
伺候在一旁的唐嬤嬤,笑著聽他們一老一少磨牙,一邊吩咐宮女們奉上茶果糕點,一邊笑著說道:“王爺這性子,著實討老祖宗歡喜,您一來呀,我們這慈寧宮便多了好些笑聲。趕明兒您把三個小主兒一起帶來,那我們這慈寧宮便更熱鬧了。”
唐嬤嬤邊說邊引著林玉慈和沈鐸嚴,挨著太皇太後坐下。
太皇太後上下打量一番林玉慈,皺著眉頭說道:“幾日不見,怎麽又清減了些?我看比在林溪庵時,還要瘦些了。”一旁的唐嬤嬤附和著,不住點頭。
林玉慈抬手捂了捂自己的臉蛋,笑著說道:“多謝皇祖母惦記,前些日子仲熠出玫瑰疹,沒日沒夜照顧他,忙了些。”
太皇太後和唐嬤嬤一聽,臉上滿是疼惜,關切地問道:“孩子好些了嗎?幾時出的疹子?你們這倆孩子,遇到什麽事兒都不說一聲,拿我們這些老人家當外人。”
沈鐸嚴翹著二郎腿,托著下巴,斜睨一眼,說道:“老祖宗批評的對,以後可不許這樣了。下次再遇著什麽難事兒,一定要跑到老祖宗跟前,讓老祖宗護佑著你們。”說完,意味深長看一眼林玉慈。
林玉慈會意,忙順著他的話說道:“希望到時候老祖宗可別嫌棄我們麻煩。”
太皇太後不知他們話裏有話,點頭欣然應允。
正說笑著,門外太監通報,“皇上駕到。”
幾個人具是一驚,忙站起身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