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無需遮掩
熊平昌歸來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雍州城,這樁已凍結近二十年的血案,到頭來卻是死者攜女友私奔搞出來的鬧劇,可謂荒唐至極,一時間又引起了民眾熱議,報紙渲染。
熊夫人神智清醒之後,不免拉著兒子又哭又笑,又捶又打,可那顆早已幹涸的心,卻如下了一場春雨,重新複蘇過來,整個人精神狀態都改變了。
熊平昌遂將金琴接到熊府,夫妻雙雙給老夫人磕頭。
哭過罵過,抱怨過,熊夫人得知兒子和金琴早在南洋已正式結婚,還生了一男一女,兒子還在英國留學,女兒已嫁為人婦,她懷恨金琴拐走兒子的心結也消減了幾分,兒子死而複生,且兒女雙全,已是上天對熊家的恩賜。
熊平昌說起這些年在南洋打拚,最落魄時金琴依然不離不棄,與他患難與共,熊夫人內心才算接受了這個兒媳,喝了她的奉茶,準許她去祠堂對著熊六爺的牌位叫了一聲“父親”。
小聚過後,熊夫人又想起一件事,頓時坐立難安,立刻帶熊平昌到陸府,當著陸太爺的麵,給陸承宣跪下賠罪。
“承宣,當年小琴懷孕,我父母又堅決反對我們兩人的事,她差點給逼得跳河,我實在是走投無路,才用了金蟬脫殼的法子,我沒想到因為我,家父家母竟然忌恨了你這麽多年……我對不起你。”
陸承宣平白遭受冤屈,背了那麽多年黑鍋,心中如何可能一點鬱憤都沒有,但他本性善良,又聽見昔日好友聲淚俱下的哭訴,始終還是心軟。
“昨日種種譬如死,都過去那麽多年了,就揭過不提也罷!人回來……就好。”
他這樣大度,熊夫人更加羞愧難當。
“我們熊家人,真是沒臉見承宣。”
說著,她顫巍巍就要向陸承宣下跪,被陸太爺及時攙住。
“弟妹,快不可如此!”
溪草站在旁側,冷眼瞧著,突然發問道。
“不對呀!熊叔叔,若是您還好端端的,那當年車裏被燒成焦炭的屍體又是誰呢?何況當初在那荒山之中,我爸爸為了求救尚且走了大半夜,您趕著逃亡,又在山裏走了幾天呢?”
熊平昌抬頭,與她笑盈盈的目光相觸,不禁打了個寒顫。
其實謝洛白在南洋的人手,不僅抓了熊平昌夫妻,還將他們的女兒和女婿扣押起來。
人都自私,熊平昌當年逃跑,絲毫不考慮摯友的處境,誰又能保證他會為那點愧疚,死心塌地地為他們做事?不如人質來得有效,在這點上,謝洛白和溪草的意見,不謀而合。
在平溪飯店裏,謝洛白將一張照片塞進熊平昌的手中,上頭是他被關在囚牢中的女兒女婿,熊平昌自然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侄女說得不錯,這場逃亡,靠我一個人自然難以成功。當年,是陸大哥先看出我的意圖,派了手下的蔡順幫我,他叫我演出著急的樣子,從承宣手中搶過車,故意開進山溝裏頭,連地方都是計劃好的。後來我裝作腳卡在車中,等承宣去求助,就立刻爬出來,上了悄悄跟在後頭的蔡順的車……”
溪草咦了一聲,眨著澄澈的大眼睛。
“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麽不把那具假屍體放在熊叔叔原本坐的駕駛座上,卻要故意放在副駕駛呢?既然都要詐死,熊叔叔為何不把車禍的罪名自己背了,偏要讓人以為開車的是我爸爸?”
熊平昌連忙辯解。
“這件事我真不知道,當時上了車,蔡順送我和阿琴直奔碼頭,我也一直以為車禍的責任,會由那個死去的我承擔,哪裏知道竟不是這樣……”
陸承宗站在一旁,陰冷地看著熊平昌。
當初就應該狠一點,直接弄假成真,殺了熊平昌,讓陸承宣毫無翻身的餘地,若不是他貪心,惦記著熊家紡業,總覺得熊平昌這顆棋子,將來還能用上,哪會惹上今天這一身腥臊。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看向陸承宗,陸太爺的雙眼尤其銳利。
“老大,平昌說的是不是事實?真的是你利用他的逃亡,來陷害你的弟弟?”
陸承宗手心隱隱見汗,臉上卻依然保持著鎮靜。
“爸爸,熊平昌耍了那麽多人,當然心虛,這隻不過是他推卸責任的一麵之詞,毫無可信度。”
溪草笑道。
“是不是真的,把熊叔叔口中的蔡順找來問問不就行了?”
陸承宗點頭。
“雲卿說的很對,凡事得講究證據,能把蔡順找來對質,是最好不過的,阿錚,你親自帶人去找!”
熊平昌的歸來,可謂殺了陸承宗一個措手不及,他就是想到會有今天,立刻就吩咐陸錚去把蔡順處理了,所以現住自然是有恃無恐。
陸錚表現得麵有難色。
“爸爸,蔡順前幾天從賭場出來,喝得爛醉,有人目睹他失足跌進了海河,屍體現在還沒漂起來……”
所有人都沉默了,陸承宣更是緩緩捏起了拳頭,他沒想到,自己背負了這麽多年的冤屈,竟然是陸承宗的手筆,更沒想到,大房父子如此狠辣,已經提前殺人滅口,來個死無對證。
溪草輕撫著衣袖上的皺褶,挑眼定定地看著陸錚。
在幫派爭鬥中遊刃有餘的陸錚,竟覺得背脊有點發冷。
“堂哥,蔡順是跌進了海河沒錯,不過他可沒死,他被人救起來了,你不知道嗎?”
陸錚麵露詫異,為了造成溺死的假象,他坐在汽車裏,親眼看著蔡順浮起來又命人按下去,直到再也沒有露出水麵。
他怎麽可能沒死?
溪草的笑容,讓他有點不寒而栗。
陸錚大約沒有料到,熊平昌在平溪飯店道出一切以後,溪草就已經想到大房會殺人滅口,她沒有馬上把蔡順藏起來,而是叫小四跟著他,直到陸錚把人丟進河中,小四才從另一邊悄悄潛下水救人,蔡順最後一次沉下去,小四就拽著他遊到了另一邊的河岸,把人救了上來。
“雲卿,帶蔡順上來。”
到底是什麽情況,陸太爺心中已經有數了,他沒有再給大房狡辯的機會。
“請各位稍等。”
溪草躬身退出去,走到陸家大門口,陸公館的車子停在那裏,為了保護證人,今天謝洛白把小四借給她當司機,見了溪草,他才示意後座上的蔡順可以下車了。
當蔡順出現在陸家客廳裏的時候,陸承宗父子終於微微變了臉色。
陸太爺重重一拍桌,厲喝道。
“蔡順,我問你,二十年前,是不是你幫助熊平昌裝死逃走,嫁禍給承宣?”
蔡順膝蓋一彎,對陸太爺跪了下來。
“是!但這些事全都是按大爺的吩咐做的,我進了華興社,跟了大爺,就發誓要效忠大爺,大爺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陸承宗磨著牙齒,陰森地笑道。
“蔡順,是誰收買了你,叫你說出這等構陷主子的話來?”
聽到這個聲音,蔡順渾身瑟瑟發抖,在陸承宗身邊這麽多年,他自然知曉他很多陰損的手段。從前自己也是他最好的劊子手,險些也折在了他們父子手裏!
一時間,溺水的恐懼從四麵八方襲來,蔡順抱首膝行至陸太爺腳下,整張臉已被駭然填滿。
“太爺,前幾天錚少爺派人告訴我四九碼頭那邊有人鬧事,讓我帶幾個人過去擺平。哪知我剛趕到,就有人堵住我的口鼻,把我手足捆縛,扔進海河,若非雲卿小姐派人相救,我現在已是一具死屍。”
“如此,便是雲卿教唆你胡言亂語了?”
陸承宗咬牙切齒說出這句話,不想話音剛落,陸太爺已重重拍桌。
“孽子,還不跪下!”
他氣得胡須都在顫抖,實在未曾料到自己最信任,從小悉心培養的長子竟是這等顛覆手足,六親不認的小人!
自熊平昌回到雍州城翌日,溪草便把自己暗中打探熊平昌下落、與趙寅成爭奪紡織廠的經過,掐頭去尾和陸太爺坦白,並在陸太爺銳利的眼神中,大大方方承認。
“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誠然我做這件事,不僅是為了洗刷爸爸蒙受的冤屈;更多的,還是為了得到熊氏織業。大概我的手段說不上光明,可若沒人在二十年前布謀這一切,我哪來的機會!爺爺,你說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陸太爺當即就懂了。
“你做的很好!老六窮盡一生經營的良心企業,怎能在百年之後流落在日本人手中,成為禍國殃民,侵我華夏的工具!至於你要弄清事情真相,合乎情理,我不會插手,若需要爺爺幫忙,盡快開口!”
雖說做成這件事很大程度得益於謝洛白的幫忙,可孫女十七歲稚齡便有如此的眼光和謀略,已經絕非等閑;再說從那三言兩語的描述,陸太爺也能想象她使出的手段和麵臨的困阻。
或許在擒拿熊平昌夫婦、關押他女兒女婿這件事上,溪草有些不地道。不過但凡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且站在溪草的立場,這也是熊平昌不仁不義在先,所謂因果報應,她不過是來討債收息。
最關鍵的,溪草在民族大義上堅持原則,深得陸太爺之心。
既然他都開口了,溪草也不客氣。
去救蔡順當夜,溪草就通知了陸太爺。知道孫女是為了讓自己做個見證,陸太爺也不含糊,當即派人過去。
陸承宗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瞥見父親震怒的臉,還想把髒水往溪草身上潑,陸太爺已是當門一腳對著他的膝彎踢去。陸承宗一個壯年男子,竟承受不住父親用力一踢,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你真是讓我太失望,太失望了……”
陸太爺都懶得看長子,對跪在父親身後的陸錚道。
“那天晚上12點,你是不是在四九碼頭遇到了胡順苟?”
陸錚愕然,胡順苟是陸太爺曾經的得力幹將,雖然已經退居二線,然得陸太爺看重,連陸承宗也要給他幾分麵子。
那天在海河解決了蔡順,才轉出碼頭小汽車便被人攔了,想起老頭笑容可掬地來和他打招呼,難不成……
注意到兒子臉色煞白,陸承宗什麽都明白了。沒想到他堂堂華興社的掌舵人,這次竟然栽在個丫頭片子手上。
“我沒有你這個兒子,交出華興社掌印,你走吧!”
眾人不料陸太爺竟如此狠絕,俱是愣了。
交回掌印,意味著剝奪了他華興社龍頭的地位;讓他走,是不是代表著要斷絕父子關係?誠然陸承宗做得過分,這個懲罰說來也有些重了。
陸承宗失聲。
“爹,這不公平!這件事兒子固然有錯,可對於社裏,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不能這樣對我!”
陸錚也道。
“是啊,爸爸一走,社裏群龍無首,必會大亂,還請爺爺三思……”
除此之外,再沒有半個人上前為他求情。
陸承宣父女作為此事的受害者,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熊老夫人因為陸承宗的所為,半生被喪子之痛折磨,還和先夫一起錯怪了人,若非陸承宣身份特殊,恨不得拿拐杖打他一頓;而熊平昌夫婦對陸承宣有愧,加之女兒女婿的性命還在溪草手中,更不可能吭聲。
眼看場麵已然往不可收拾的局麵發展,陸承宗目中浮出一絲陰毒,他盯著陸太爺,什麽東西漸漸在內心滋長。
陸太爺渾然未覺,他走到熊老夫人麵前,對她深深一鞠。
“弟妹,這一件事都是我那不孝子引起,明天,我會去六弟墳前親自向他賠罪……”
陸太爺話還沒說完,已被一聲又急又燥的女聲打斷。
“父親且慢,熊六叔仁慈,恐怕不願看您又冤枉好人。”
眾人抬頭,隻見嚴曼青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進來,噗通一聲跪在陸承宗旁邊,對他扯出了個迷離的笑。
“大爺無需再為曼青遮掩。這一切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和旁人無關。”
眾人有些緩不過神來,隻聽嚴曼青不急不緩道。
“父親和六嬸可還記得,在唐三叔的婚禮上,四弟冒犯了家妹。我當時氣不過,當下決定給他個教訓,無意得知了平昌的事,便心生一計……是我太糊塗,連累了大爺……還請太爺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