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弑父
“師父!”
霓歡倒在血泊之中,魏何不明所以,以為霓歡被楚天將所傷,便突破人群,不顧一切地衝過來,他一把推開楚天將,跪在霓歡身旁,輕輕抬起霓歡的身軀,讓他靠在自己的懷中,而後拔劍對楚天將怒目相視,眼中怒火,幾可殺人。
霓歡伸出枯瘦右手,輕輕地拉了一下魏何的衣襟,語氣虛弱,道:“你不是他的對手……你走吧……回北疆……苦練劍術……答應為師……終生不再踏足中原……”
魏何麵容悲傷,道:“師父,您認為,他們還會放我們走嗎?”
霓歡聞言,輕歎一聲,目光緊緊地注視著楚天將,道:“憑老朽借劍的情意,我相信楚門少主斷不會為難老朽的徒弟,放他一條生路吧,我會讓他發誓,回到北疆,絕不會將今日發生之事,說與任何一人聽,他也會在北疆終老此生,此生再不會踏足中原一步……”
這番話是說給楚天將聽的,楚天將當然知道,他有些動搖了……
他當然知道,現在要保全楚門的最萬無一失的法子,便是殺了霓歡與魏何二人,如此一來,今日發生在楚門的事,便不會再有外人知道,便是他日避水門找上來,他們也可做推辭,隻說避水門三公子那日來過楚門,楚門盛情相邀款待,可三公子執意要走,楚門便也再留不住,至於三公子下落,三公子不說,楚門自是不敢多問。或者更惡毒一些,便將三公子的死嫁禍給聖月神教,說黑衣教主率眾偷襲楚門,三公子抱打不平,前來說和,被誤認為是楚門請來的幫手,他們對三公子大打出手,後來更是在背後偷襲暗算三公子,致使三公子重傷身亡,楚門門主楚中天為救三公子,亦被黑衣教主所傷,經過一場死戰,最終與黑衣教主同歸於盡。哪怕到時避水門來人能夠聽出端倪,可人已死,便再沒了反駁的,死無對證,便是避水門來人再懷疑,也終究無可奈何了。
可不論是何說辭,都必須要殺了霓歡與魏何二人,他們是避水門人,若是今日放走他們,萬一他日二人食言,說出真相,楚門必定會遭受滅頂之災。至於冷幽玉,她雖知曉真相,可她畢竟是外人,避水門不見得會相信一個外人,到時更不怕與冷幽玉當場對質,金銀,美女,奇珍異寶,楚門應有盡有,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完人,隻要能找到避水門來人的軟肋,攻其要害,就不怕他不就範。
主意已定,楚天將眼中陡然爆出兩團精芒,他向來不是一個拖泥帶水之人,可當他猛然看到霓歡那雙滿是哀求的眼,他的心便再次動搖了,舉起的劍無論如何也落不下。
楚天將將目光移向楚中天,人都有這樣一個通性,那便是當一件事情自己不能做出決定之時,便會本能地求助自己最親近、最信任、認為能夠解決問題的人,對於楚天將來說,楚中天便是這樣的人,現在,他已拿不定主意……
楚中天默默地看他一眼,輕歎一聲,而後便閉上眼,不再看他。
楚天將轉回頭,他心裏清楚,這是楚中天在考驗自己,父親不可能永遠陪伴自己,待父親死去,他這個楚門少主自然要挑起重擔,要敢於決斷,如此,方可稱之為一門之主。
楚天將低頭沉吟半晌,眼中神色不定,猶豫不決。
楚天瑩走過來,輕聲道:“二哥,不要猶豫了,斬草除根,方可免除後患啊……”
楚天將隻是默默點頭,並未答話,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做出決定,艱難道:“你們走吧……”
楚中天輕歎一聲,眼睛閉得更緊,楚門子弟登時一片嘩然。
楚天瑩驚聲道:“二哥!”
霓歡麵露喜色。
楚天將沉聲道:“我相信他們,他既然肯借劍與我,他斷然不會是言而無信的小人……”
楚天瑩詫異道:“二哥,江湖險惡,人心難測,知人知麵不知心啊,今日在此好言求饒,日後背地裏報複,這樣的例子簡直數不勝數,二哥,你不能拿楚門前途做賭啊……”
楚天將默不作聲,可他仍是倔強地搖搖頭,楚天瑩輕歎一聲,隻得向後退一步,一言不發。
“你們走吧……”楚天將輕輕抖手,那柄血劍便消散於無形,深秋的月光照拂在他剛毅的臉龐上,他的眸中似有光華閃動,那是堅毅的光,堅毅中又透著些許猶豫,他轉過身,不再去麵對霓歡與魏何,不敢去麵對楚門子弟炙熱不解的目光……
他微微昂首,眼中倒映著那輪明月,倒映著早霞滿天。
“天亮了……”他喃喃低語,似在對自己說話,又似在對萬物沉吟,仿佛一切都結束了,又仿佛一切都才剛剛開始……
他是被一陣劇痛驚醒的,當他緩緩地低下頭,他看見一柄製式精巧的劍插在他的左肋間,鮮血順著劍刃汩汩流下,浸濕他身下的一片焦土。
他笑了,因為,那柄劍他認識……
這把劍名為“天瑩”,是他的父親特地登門請西域最好的鐵匠打造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索取材質為鯨鯊身上最堅硬的小段尾骨,融入萬年火山中天然淬煉而成的烏金,製成此劍,劍身劍柄渾然一體,劍柄處取北海五色寶石鑲嵌其中,正中一顆火紅色夜明珠熠熠放光,白日仍舊光彩奪目,夜晚更見光芒,劍身溫度極高,輕觸幹草便可令之引燃,尋常人哪怕不小心碰到,也會立刻被灼傷,天下名劍排行譜上,此劍排名第三,劍魂為“烈焰朱雀”,鎮守南方,這樣的一柄名劍,便是楚天將這樣的高手也難擋其威,更可見楚中天對楚天瑩的喜愛……
“瑩妹……”楚天將隻來得及說出這兩個字,便覺一陣噬骨劇痛襲來,竭力低頭,便見自己的胸口已經被燒灼出一個拳頭般的大洞,其內器官瞬間被焚為灰燼,他費力地抬起左手,緩緩地向楚天瑩伸去……
楚天瑩沒有躲閃,隻是麵容冷淡地看著這一切,那隻手在距離楚天瑩臉龐一寸的地方停下,然後,輕輕地捧起楚天瑩的臉,輕輕地為她揩去臉上的一點汙漬,然後微笑一下,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笑,那一瞬間,楚天瑩微微晃神,她依稀記得那個笑容,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個月夜,他為她捉來一隻螢火蟲,放在她的手心裏,當她張開手掌的那一刻,她歡呼出聲,他微笑注視……
楚天將眼眸黯淡,那隻手便永遠地停留在楚天瑩的臉上,一代西域神將就此隕落,其生前雄姿,雖短暫,卻可令人終生銘記,死後身軀屹立不倒,更是無愧於神將美名。
楚門之上,老鴉悲啼,楚門子弟震驚、悲慟,但總歸,還是震驚更勝過悲慟。
楚天瑩為何要這麽做?她為何要親手殺死自己的哥哥?這是在場所有人都心存的疑問。
楚天瑩麵容冷峻,波瀾不驚,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就隻有楚天瑩自己知道了……
楚中天出奇地平靜,痛失愛子,對於普天之下任何一個父親來說,都無異於晴天霹靂,天降災殃,更何況,導致自己失去愛子的罪魁禍首竟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骨肉相殘,這更是普天之下任何一個父親都不忍見到的局麵。而今天,這兩個對普天之下任何一個父親來說都異常殘忍的場麵竟同時發生在一個父親的身上,那著實太過驚駭,太過殘忍,不忍教人直視,他本該崩潰大哭,亦或歇斯底裏,可他卻麵無表情,仿佛早已預料到所要發生的一切,此刻,他就像一個智者,安靜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又像是一個超脫的高僧,早已不在乎身外之物,沒有什麽可以動搖他的心性,扭曲他的意誌,他的臉如磐石一般堅毅,眸子中透露著隱秘的光,如午後陽光穿過稀疏的枝葉,落在地上映出斑駁的倒影,誰也不知道他的想法,誰也猜不透他的內心,神秘未知總是透露著恐懼,無疑,此刻的楚中天是令人恐懼的……
魏何緩緩站起,臉上夾雜著微不可察的笑,低望楚天瑩,後者麵無表情,他再次輕笑,快步走向楚中天,楚天瑩沒有阻攔,於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抽出劍,衝著楚中天,一劍刺下。
楚中天悶哼一聲,腿上傳來的劇痛讓他清楚地意識到,他中劍了……
而對方顯然沒有一劍殺死他的打算,對方是想折磨他,就像貓捉到老鼠,並不會立刻吃掉,而要等到玩夠了,玩膩了,再一點點地吃掉……
楚門子弟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們尚未從楚天將身死中恢複過來,現在卻陷入了另一場更大的震驚中,可他們隨即便明白過來,隻在一瞬間,他們便明白了一件他們雖不願承認卻不得不承認的事,那便是,楚天瑩變了……
眾人齊刷刷望向楚天瑩,隻見楚天瑩仍是默默站立,似乎並不打算做過多解釋,而眾人,卻還在等她的一個答複,還在心存期待,認為那隻是一個意外,雖然他們心中早已明了……
楚天瑩微笑地轉身,那種笑,竟與魏何臉上的笑如出一轍,隻不過,他的笑更冰冷,更陰森,更可怖,也更神秘,沒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麽,也許,隻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楚天瑩走到魏何身邊,看著楚中天,看了良久,眸子中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光,那是一種複雜的神色,介於憐憫與悲哀之間,其中又夾雜著憤怒與冷漠,她輕輕奪過魏何手中的劍,劍指楚中天,看來,她是想親手了斷楚中天的性命……
楚中天望著楚天瑩,神色異常平靜,眸子中存著溫和的光,那是慈父般的神態,他對此並不吃驚,仿佛他早已預料到遮天一般……
楚天瑩神情冷漠,語氣更是寒如三九水冰,道:“你可知為何?”
楚中天平靜道:“知道……”
楚天瑩緊握手中長劍,指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聲音嘶啞道:“不!你不知道!”
楚中天眼眶微紅,歎道:“是我對不起你們……”
楚天瑩聞言,緊抿雙唇,身軀微顫,啞聲道:“可她並不恨你!”
兩行濁淚順著楚中天麵頰緩緩流下,他嚎啕大哭。
楚天瑩重歸平靜,冷聲道:“我不懂……“
楚中天慟哭不止,不能自製。
楚天瑩喃喃道:“身為男人,身為丈夫,拋棄結發妻子,留她每日獨守空閨,以淚洗麵,望月空歎,卻也難換得你一朝陪伴,數十年如一日,庭前花開了又謝,謝了又發,梁前燕換了幾茬,老燕離去,新燕又在這裏安了家,院中那株柳樹,已長得兩層樓高,房上枯草換了十幾次,可每年還是禁不住大風刮,母親每年都會釀梅子桂花酒,隻因你曾說過,你最愛桂花的香氣,梅子的酸甘,若是能將這兩種味道混在一起,釀成美酒,當是人間第一等香醇,母親試了千百次,終於釀成,她開心了一整夜,此後每年都會親自采摘初晨沾露的桂花,熟得恰到好處的梅子,年年都要釀出一二十缸,放在窖中,可惜卻再也沒能等來那個愛飲梅子桂花酒的人,待到母親離世,窖中尚存百餘壇梅子桂花酒,我曾細細數過,母親初釀酒至今,竟是一壇也未舍得飲……
楚中天止住哭聲,默然無語,隻餘眼角淚簌然流下,大悲無聲,想來便是如此……
良久,楚中天默然道:“人在年輕時犯下的過錯,就如鐫刻在寶劍上的花紋,初時隻覺美麗,時間一長,便藏汙納垢,須時時勤拂拭,可卻也隻能洗掉汙垢,那看似美好的花紋,卻是再也洗不去了,隻能跟著這柄劍走一輩子,便是這柄劍折斷,便是這柄劍的主人死去,那劍上的花紋依然不會消逝,隻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鏽蝕,慢慢地湮於塵土……
楚天瑩平淡道:”劍上的花紋不可除,若是等著它自己鏽蝕又太慢,最好的辦法便是將這柄劍扔到煉劍爐中,重新煉製一柄……
楚中天道:“如此,也算超脫……”說罷,便閉上雙眼,不再去看任何人,任何事……
楚天瑩手中劍微微顫抖,可也僅僅是遲疑了一刻,劍便如火石般落下,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