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重生
場中戰況依舊激烈膠著,一時之間難以分出勝負。
天色依舊昏暗,隻是已從墨雲遮掩下的黑暗轉變為紅日西沉,冷月高懸。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兩句詩是當時有名的詩人寫就的,據說那詩人來至西域邊塞之後,被眼前之景深深震撼,萬裏黃沙遮望眼,狂風掀時,百裏不見人煙,傍晚時,隻一輪紅日當空而照,一襲炊煙攀空而上,直接天際,詩人有感而發,遂寫下這千古絕句。
楚中天忽然停下腳步,鐵三春亦停下,兩人就像是極有默契一般,楚中天眼望那輪紅日,餘暉灑下,映紅他的臉龐,鐵三春望了望楚中天,不為為何,此刻他的心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不要動”。
他便不再動。
楚中天臉色酡紅,如醉酒微醺,他的眼也紅了。
“以前,我們也是像這樣,站在這裏,默默地看著這輪千百年來永不變的紅日……”
楚中天雖然沒有說那人是誰,但是鐵三春也已猜出,楚中天說的人是他這具身體的主人——李石。
“那時,我們的理想很美,心胸也很大,認為天地之大,任我遨遊,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我們認為天地之間,沒有什麽是可以永恒不變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偌大武林總有一天要迎來他的新主人,而這個新主人便是我們兩人,哈哈哈哈,可惜,直到多年以後,我們才明白,武林還是那個武林,武林也確實才人輩出,隻是,這個武林卻是很多人的武林,而不僅僅是我們兩個人的武林,我們隻是這個偌大武林中的小小的一份子,小到這個武林多了我們不多,少了我們不少,太陽每天還是會照常升起,從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月亮每天晚上都會懸在空中,懸在那樹梢之上,照耀著老鴰的家,我們以為可以改變一切,然而實際上,被改變的卻是我們自己,我們從一個熱血少年,變成一個朝不保夕的老朽,成親、生子、老去,我們活得和這世上每一個普通人沒有絲毫不同,甚至還不如有些普通人,至少他們可以無憂無慮,可以兒孫滿堂,膝下承歡,可以擇一人終老,最後可以微笑著了無牽掛地死去,而我們是罪人,我們手上已染了太多的鮮血,每天晚上隻能靠麻醉自己方能勉強入睡,我們對鏡哀歎,皺紋增長,體力衰退,一天天地看著自己老去,看著一個個年輕後生像我們當年那樣,傲視群雄,目空一切,我們隻能微笑著看著他們,然後在無人知曉的深夜,看著那輪萬年不變的寒月,發呆,感歎,哭泣,可我們既然已選擇了這條路,便也別無選擇,隻能咬著牙走下去,縱然前途渺茫無依,也要微笑著走下去,因為在我們身後,還有著無數的人在看著我們,有的期待著我們摔倒,然後再也爬不起來,有的視我們為目標,視我們為高山,昂首仰止,我們已經走到了這座武林的高位,也許在許多人看來已是這樣,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們根本就不在乎,我們在乎的很簡單,我們想要的很簡單,那隻是如普通人一樣的一日三餐,賢妻在側,兒孫滿堂,武道巔峰,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不會選擇這條路,隱世獨居未必不好,結廬為家,江湖飲馬,兩人兩騎兩柄劍,一朝一夕一雙人,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惜,一切都已晚了,晚到我不敢後悔,現在後悔,隻是徒增笑柄,我也一把年紀了,年紀愈大,膽子反而愈小,小到怕失去一切,祖宗基業,名望,這些都是我在意的,還有很多很多,可現在想想,就算我自己再放不下又能怎樣呢?我總會死,我注定熬不過這輪紅日,耗不滅那彎冷月,我死了,它們還會在,萬年之後,我早已爛成一堆塵土,它們還是會在,照耀著我無跡可尋的墳墓,嘲笑著我曾經的執著與自以為是,是啊,又何必執念太深,若是我死了,這楚門沒了,也便沒了,況且還有我的後輩,他們總會撐起,倘或他們撐不住,那也是該當楚門氣數已盡,我也就不必再有何執著之念,何苦為難自己,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可是人都死了,便是有回響又能如何?說與後人聽嗎?隻怕也是一個笑話罷了……”
鐵三春愣愣地看著楚中天,看著他像一個孩子一般發牢騷,看著他又像是一個智者一般看透人生。
這些問題他從未想過,因為他是一個出生於鍾鳴鼎食之家的貴公子,他的一生,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豪門貴胄,外表看似風光,內裏實則如蛆蟲般腐爛惡臭,勾心鬥角,明爭暗鬥,早已不是什麽稀罕事,鐵三春在六歲那年便親眼見到自己同父同母的大哥死在父親的手裏,死在自己的麵前。他們每一個人從出生那天起,便會跟隨著一位師父,這位師父亦師亦父,照顧他們所有的飲食起居,所有的生活修煉,當然,也要教他們殺人,因為在避水門,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殺人,要麽被人殺,避水門是一個沒有感情的門派,所有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會麵臨著朝不保夕的生活,為了生存,他們必須拋下所有的禮義廉恥,所有的情感羈絆,哪怕是自己最親近的兄弟姊妹,他們也要舉起屠刀,因為,每一代避水門的門主隻能有一人,而這人必須是他那一代中僅剩的唯一。
所以,當鐵三春出生的那一天起,便注定隻有一條殺光所有兄弟然後做避水門門主的路,因為他若是不走這條路,別人也會走,他若是狠不下心,別人也會狠下心,他別無選擇……
於是,他逃跑了……
可他逃不掉,避水門不允許有懦夫,逃跑唯有一死,所以,他已死了一次……
現在,他又活了,雖然已不是原來的軀體,可他終究還是難逃命運的樊籠,天意的魔爪。
而鐵三春的師父名叫藍青,那個同樣隨鐵三春叛逃避水門的人,當年二人逃出避水門,躲過重重圍追堵截,可惜終究還是未能逃得過避水門的“手段”,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江湖很大,貪財的勇夫自然也不會少,避水門沒有出動精銳,而他們的行蹤卻每天都會被匯報得一清二楚,藍青為擋追兵,與敵血戰,下落不明。
終於,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鐵三春也被圍在一座小廟前,廟裏供奉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可那夥人竟然敢在菩薩的眼皮子底下殺人,因為避水門門主給出的指令是“隻要帶回鐵三春,不論死活,賞金千兩”。
那一晚,鐵三春第一次見識到貪婪之人的可怕,他縱有一杆長槍,滿身武藝,縱然享有“北疆槍神”的讚譽,可在一群為錢眼紅的亡命徒眼中,也不過是一隻凶猛了點兒的老虎而已,對付老虎,獵人有的是手段,隻要那個誘惑足夠大,足夠誘人……
那一戰,鐵三春殺人近百,可仍有無數人前仆後繼,更有百裏之內聞風而來者,那一晚,小廟四周,喊殺聲震天,小廟被圍得水泄不通,鐵三春力竭倒地,望著那群人猙獰的嘴臉,他第一次感受到深深的無助與絕望,長槍已斷,斷成兩截,仿佛已然預料到鐵三春接下來不可避免的命運一般……
鐵三春便看著那群人一步步地向自己走過來,他緩緩地閉上雙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淌而下,那一刻,他的眼前閃過一幕幕畫麵,他的短暫的一生,竟然隻有幾秒的時間,他微笑一下,輕歎一聲,道:“這一生,還真是沒有意義啊……”
說罷,他便感覺天旋地轉,他知道,自己的頭顱已被人割下來,將要帶回那個他此生永遠無法逃脫的地方——避水門。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悠悠醒轉,眼前的一切對於他來說還是如此的陌生又熟悉,他還是躺在那間小廟裏,正對著菩薩的臉,大雨仍未歇,那一刻,他仿佛看到菩薩在笑,又仿佛看到菩薩的眼角緩緩地流下一滴眼淚,他也笑了笑,他不知道那滴眼淚是為誰而流,也許是為他,也許是為別人吧……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體驗到“避水鼇經”的可怕,人雖死,靈魂不滅,借體重生。
當年他鄭重其事地吟誦出這幾個字時,心中還隻當是玩笑,每個人隻有一次生命,沒了便是沒了,肉體死了,靈魂便也沒了,又哪裏來的靈魂不滅,借體重生,現在想來,真是可笑,無奈,又辛酸……
他緩緩地坐起來,忽然一陣劇痛襲來,他痛叫出聲,肋下一個大洞,血液早已幹涸,呈深黑色,想來那是他的致命傷。
鐵三春掙紮著將傷口包紮好,便枕著一具屍體沉沉睡去,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一個人出生,成長,闖蕩江湖,偶遇愛侶,結發此生,還有了一個特別乖巧懂事的女兒,他很開心,他的嘴角每天都是上揚著的,他也不再殺人,隻是每天踏實工作,賺些微薄的錢財,養家糊口,他已退出武林,他現在隻想著照顧好家人,給他們好的生活,好的未來,一切看來都是那麽美好……
直到有一天,他的仇家找上門,那是他年輕氣盛時造下的孽,他殺了一家人,隻留下一個小男孩,他不忍心殺他,因為他雖然冷血,可他終歸還是有感情。
隻是沒有想到,多年過後,那個小男孩竟會找到他,現在,當年的小男孩早已習得一身武藝,成長為一個精壯的小夥子,力氣大,膽子更大,更有血性,就像當年的他一樣。而他,已是老朽,早已沒有力氣,多年不練功的他技藝早已生疏,甚至連揮刀的力氣都沒有。
那個當年的小男孩殺了他最愛的妻子,卻沒有殺他,也沒有殺他的女兒。
男孩臨走時說:“殺你的妻子,是為報當年你殺我全家之仇,不殺你,是為報你當年不殺我之恩,不殺你女兒,是不想你女兒將來像我一樣……”
他看出了男孩眼中的不忍,同時還有絕望,他知道,男孩苦練技藝多年,就是為了今天這一刻,如今,朝思暮想的心願已達成,男孩一定會迷茫,也許會喪失目標,也許會像他一樣,遇到一個人,結發終老,他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不會讓自己的女兒為她的母親報仇,“冤冤相報何時了”,這是他今天才明白的道理,若是他能早些明白,該有多好……
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女兒,為了生存,為了躲避仇家的追殺,隻得東躲西藏,畢竟那個他耗費了大半生才明白的道理,並不是人人都會明白。
也許是他年輕時造孽太多,老天對他也不再眷顧,他最珍愛的女兒,他此生的摯愛,活下去的希望,也身染重病,奄奄一息,他求醫問藥,用盡自己所有的一切,可終究於事無補,直到有人對他說,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神醫妙手常百仙有醫死人肉白骨之神功,他女兒的病興許還有救,隻是那常百仙並非懸壺濟世的醫聖人,求他出手一次,動輒千金,尋常百姓人家根本難以花費得起這般高昂的診金,可為了女兒,他已顧不得許多,自那天起,他殺人放火,攔路搶劫,所有可以快速賺到錢的方法他都用了,可距離那千金之差,仍如天涯之遠,東海之深……
女兒的病症一天天嚴重,他已沒有時間,他已不能再等,就在他幾近絕望之時,仿佛是老天爺給了他一次機會,避水門放出告示,不論死活捉到鐵三春者,賞金千兩,當一條路擺在眼前,便是再難走,再荊棘滿布,他也要走下去,他沒的選擇……
隻是他不知道,老天爺最喜歡與人開玩笑,這天底下不光人是勢利眼,老天爺也是勢利眼,越是貧賤之人,老天爺便越喜歡看他們的笑話……
可是他並不知道,他隻是沉浸在得到千金的喜悅之中,隻是幻想著女兒健康地跑到自己的麵前,對他甜甜地叫上一聲“爹……”
那一晚,他磨了一夜的刀,一夜無眠……
第二日,他隨眾人來到這小廟之中,眾人喊殺震天,不斷地衝上前去,不斷地有人哀嚎,有人死亡,而他隻是站在人群後,呆呆地看著場中那個年輕人,不知所措……
他看著那個年輕人,想象著他的年齡,經曆,忽然,他想到了那個小男孩,想到了小男孩臨走時對他說過的話“冤冤相報何時了……”
他開始猶豫了,他不想再殺人,他握刀的手有些顫抖,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忽然覺得自己置身於這間小廟內,在菩薩的注視下,自己的罪行被一一細數,他仿佛要窒息,他想要逃離,可他剛剛邁出一步,女兒痛苦的麵容便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忽然記起,女兒還在等他回去,那一刻,一股無力感瞬間遍布全身,他倚著一根柱子,坐在地上,眼神呆滯,與死人無異,所有人也都以為他是一個死人,畢竟,當時的情況,根本不會有人來關心他,在乎他,大家都已殺紅了眼,鐵三春也是……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終於清醒,他驚訝地發現,鐵三春就站在他的麵前,後背對著他,鐵三春顯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現在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隻要他把刀舉起,向那人後背插去,那人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使不出了,待那人倒下,千金就到手了,女兒就有救了,他狂喜,身子劇烈顫抖,不知是因過度興奮,還是因過度緊張害怕……
他緩緩地舉起刀,此刻,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看到了這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刺客”,大家心中暗喜,更猛烈地攻擊著鐵三春,隻為讓鐵三春無暇顧及身後,而鐵三春自然也不知身後發生的一切……
可他的刀卻遲遲不肯落下去,確切地說,是不忍落下去,同樣年輕而鮮活的生命,與自己無冤無仇,難道自己隻為女兒的活就應該讓他去死嗎?他仰起頭,恰好看到菩薩臉龐上那一滴晶瑩剔透的淚,他自嘲般地笑笑,看來,這樣的場麵,連菩薩也心有不忍……
他的刀還沒有落下去,可惜,老天爺卻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鐵三春已如一隻驚弓之鳥,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足以令他纖細的神經繃斷,當他眼角餘光向後掃到他時,幾乎是條件發射一般,大槍猛然向後刺去,抽出,一切幹淨利落,隻為節省更多的時間……
他笑了,他的刀終於握不住了,肋下的傷口血流如注,他已不想去堵,陣陣劇痛如電擊般傳遍他的全身,他已不願尖叫,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在菩薩麵前,他懺悔,他向所有自己殺害的人道歉,祈求他們的原諒,然後,他便看到一束光,在那束光裏,他仿佛看到妻子和女兒在衝他揮手,微笑,他站起來,向著那束光走去,手裏緊緊地攥著妻子和女兒的手,緊緊地攥著……
夢醒了,他知道,那是“他”的記憶,可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的痛苦,那種痛苦,難以承受,鐵三春蜷縮成一團,他現在隻覺寒冷,仿佛赤身站在三九雪中,周圍一望無垠,惟餘莽莽,了無人煙,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經荒蕪了,他的心已經死了……
他隻記得黑夜白天,不知過了多久,他站起身,踢開一具具已經腐爛發臭的屍體,走出那間小廟,從此以後,再沒有人認得他,從此以後,他也再不認世人……
他依循著記憶,找到了“他”的女兒,曾經一具鮮活美麗的軀體,現在已腐爛生蛆,惡臭撲鼻,蛆蟲在“他”的女兒的身體內默默蠕動,就像鐵三春接下來的人生,沒有絲毫意義……
他扯下一尺白布,將“他”的女兒包上,埋葬起來,刻上石碑,向著“他”昔日家的方向……
做完這一切,他坐在“他”的女兒的墳頭上,呆呆地坐了三天,他便如行屍走肉一般,不知接下來該去哪兒,該去做什麽……
後來,他流浪江湖,不斷地奪舍他人的身體,隻是再沒有奪舍過死人的身體,他寧可將活人的靈魂鎖住,放在火上炙烤,日夜聽著他們無盡的哀嚎,也不願再去奪舍一個死人,因為,他已死過一次,死亡,真的很痛苦……
再後來,他已心如鐵石,他已沒有感情,他已變得如避水門的老門主,如他的父親一般,甚至,還要更加殘忍……
他喜好折磨別人,喜歡聽他們的嚎叫,那是如殺豬一般令人興奮的叫聲,絕望中帶著解脫……
藍青逃到浮生門,拜浮生門長老霓歡為師,得以繼承衣缽,習得霓歡所有技藝,可他仍心係三公子,在浮生門多年,仍不忘打聽三公子下落,終被霓歡長老察覺識破,藍青痛下殺手,親手殺死自己的授業恩師霓歡長老,幻化成他的樣子,對外宣稱藍青身染惡疾已死,就這樣,瞞天過海,達數十年之久,而終於,在他已耄耋之年,他終於得知,三公子還活著,他難掩興奮,遂決意叛出浮生門,隻身尋找鐵三春,魏何作為他的弟子,自然執意跟隨,願與他一同為三公子效犬馬之力。
彼時,三人於這西域之中相見,鐵三春與藍青互訴多年經曆,隻覺心如刀絞,亦感歎命運弄人,雖樣貌不是當年,可此生,終是得以相見……
又聞避水門老門主即將駕鶴歸西,避水門內無人主事,早已亂作一團,此刻,正是回避水門主持大局的絕妙時機,畢竟,避水門門主之位,所有避水門公子都可競爭,隻要不怕死即可,二人商量已定,不日便可動身,卻未料遇到此事,鐵三春想收服西域楚門,為己所用,可又哪有那麽簡單,楚中天誓死不降,究竟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