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神教守門人
如果說鴻雁帶回的是有情人的相托,那烏鴉帶來的定然是生離死別的音訊。
聖月神教如何,已不消來人多說,冷幽玉心中早有分明,她不需要更多的言語,甚至不需要所謂的同情、安慰,她需要的隻是安靜、沉寂,享受殺戮的安靜和殺戮過後的沉寂。
旁人的歡欣喜悅與她無關,她的喜怒哀樂亦與她無關,她早已斷情絕性,別人的悲傷是別人的,她自己的悲傷也是別人的,是她要強加給別人的,或者說是她賦予別人的,把自己的悲傷賦予別人,這在她看來,並非一件殘忍和不人道的事,何謂人道?你若勝得過我,你便可將痛苦賜予我,這並非不人道,隻是我技不如人,該當如此,同理,我若勝得過你,便是你技不如人,該當如此,這便是世間最人道的道理,真理,公平都是經由此出。
所以,她並不怕死,她怕的,隻是不知如何讓別人去死……
自馬上一躍而下的人,是楚天將,那個號稱楚門第一戰力,西域第一強者的楚天將。
他依舊是那副模樣,一身半紅半黑的袍子,隨風鼓蕩,頭上戴著一頂白帽高冠,雙眼紅腫,一臉悲戚地望著冷幽玉,望著聖月神教。
“哇!”
忽然,一聲響亮的悲啼劃破雲霄,衝向天宇,那竟是如嬰兒初生一般的嚎啼,而這聲嚎啼,竟是出自那個麵容清白的楚天將。
這本是一件足以令人啼笑皆非的樂事,可奇怪的是,在場之人,卻絕沒有一個人敢笑出聲,更不曾有一人膽敢擅自輕動,風“颯颯”地吹,風聲很大。
傳聞楚天將若是留一滴淚,便會有一個人被殺,若是悲啼一聲,便會有一百人被滅,而似這般嚎啼……
“看來…聖月神教…要沒了…”
聖月神教之中甚至有人在低聲哭泣,很快,哭聲連成一片,嗚嗚咽咽。
冷幽玉麵容清冷,亦在冷笑著,道:“旁人都說西域第一神將楚天將嚎哭一聲,伏屍百萬,可又有誰知,我冷幽玉一怒,又何止伏屍百萬那麽簡單?”
楚天將聞言,忽地止住哭聲,麵容不悲不喜,道:“在我十四歲那年,有一個人曾對我說過如你這般一模一樣的話,可惜後來,我把那個人殺了,現在想來,不免也有些後悔,若是當初不殺他,將他留到現在,教他與你在此相見,想來,也是一件趣事…”
冷幽玉冷冷道:“想來那人也定是個廢物…”
楚天將一愣,沉思道:“嗯…他也的確是個廢物…所謂的西域第一強者…在我麵前…也該當是個廢物…”
冷幽玉道:“你覺得我是一個廢物嗎?”
楚天將道:“不知…”
冷幽玉道:“不若一試…”
楚天將道:“試試便知…”
劍影寒,人心冷。
冷幽玉劍如其名,冷徹骨髓,楚天將劍出詭譎,無跡可尋,二人相鬥,可謂棋逢對手,旗鼓相當。
可終究是楚天將技高一籌,處處壓製冷幽玉,畢竟,西域第一神將的稱謂並非徒有虛名。
冷幽玉神情更冷,手中劍斜刺橫砍,舞得更快,幾成一道幻影,可楚天將絲毫不怠,手中劍陡然成龍,如行雲流水一般,一氣嗬成。
終究是難以抵擋,劍落,落在塵埃中,亦如冷幽玉至今為止所有的驕傲、自矜,此刻,皆如裹了一層爛泥一般,令她目不忍視,心手無依。
“怎麽會…我怎麽可能會敗…我從未敗過…從未敗過…”冷幽玉喃喃自語,她幾已難獨站立,可她硬是咬著牙,繃著腿,不準自己倒下。
她是天之驕女,聖月神教的聖女,她怎會敗?又怎能敗?
“聖月神教…”
想到這裏,冷幽玉忽地渾身一陣戰栗,在她的身後,無數聖月神教子弟已親眼目睹了這一切,親眼看著冷幽玉出劍,劍落,落到塵埃裏……
——此時,他們該是怎樣的心情?
冷幽玉不敢回頭,她隻怕一回頭,便看到無數雙失望絕望的眼,那一雙雙眼中,不含責怪,可那不是責備的光,卻比責怪更甚,更甚十倍、百倍,那種悲傷信任卻不忍責怪的目光,比惡毒直視更傷人。
可她終是要回頭,要給神教子弟一個交代,哪怕這個交代並不出彩,並不能讓人歡呼,讓人撫手相慶,可這個交代,卻是必須的……
冷幽玉艱難地轉過身,在那一刻,她仿佛感受到母親就站在她的身旁,與她一同悲傷,一同默然無語,她輕觸到母親的體溫,鼻嗅到母親的氣息,好似又如童年一樣,母親將手輕輕地覆於她的頭頂之上,緩緩摩挲著,麵含微笑,柔聲道:“有娘在…”
冷幽玉感覺到兩道熱流劃過她的臉頰,那種溫度,如此熾熱,是她已長久未曾體驗到的,讓她的臉龐如沐春風,卻又如臨火炙,她輕呼一口氣,終是正麵麵對……
似乎與想象中的不同,沒有責備,沒有憤怒,隻有一雙雙和善而哀傷的眼神,那種眼神,教冷幽玉詫異。
她原本以為,一代領袖,就應當是庇護神,一教之庇護,一群人之庇護,而教眾,便如雨天傘蓋下的行人,雨停,人去,無由留戀,天經地義,可她似乎忘記了,人世間還有一種叫作“情義”的東西……
聖月神教子弟,大多是受恩於黑衣教主,或是他們的父輩,或是他們自己,從他們踏入聖月神教,成為神教子弟的那一刻,他們的整個人,整個身體,整顆心,便已都屬於聖月神教,屬於黑衣教主,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感,他們不是雨天躲避於傘蓋下的匆匆旅人,而是傘蓋下撐傘的人……
當冷幽玉落敗的刹那,他們的內心波瀾不驚,隻因他們早已做好準備,或生或死,於他們而言,並無太多差別。
隻是冷幽玉畢竟是黑衣教主的女兒,是聖月神教的領袖,更是教主意誌的傳承者,他們理應相信她,不論何時,不論何地,不論所處環境為何?他們都應毫無保留的,赤誠的,一心一意的,絕無二心的,相信她……
這其中,有些人親眼見證了少主的成長,有些人是看著少主慢慢長大,有些人雖不識少主,可也在與人閑聊時聽人說起過少主的經曆,對於這位平時沉默寡言,有些冷冰冰的少主,他們口中雖不曾說過什麽,但是心裏終究是同情大過苛責,隻因,與他們相比,她經曆的更多,承受的更多……
這其中,有一人名叫鍾六,他是聖月神教的看門人,他在聖月神教中的地位最低,隻比聖月神教院中養的那條瘦弱老黃狗略高一些,別人對他也不甚尊重,平日裏,對他冷嘲熱諷,非打即罵,他雖遭此待遇,卻並不氣餒,更不心存怨氣,常常以笑臉示人,工作愈發盡職盡責,漸漸地,大家對他的態度有所改觀,直到那一件事的發生,別人對他的印象徹底改變……
“老鍾,你一個人在家好好看門,等我們回來給你抓回一個俊俏婆姨來!”
“老鍾,看好門啊!慶功宴的時候給你一塊骨頭啃!”
“哎!好嘞!”
老鍾頷首,輕揩額上汗水,衝著人歡馬嘶、絕塵而去的神教子弟不住揮手道別,神情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
這之後的幾個月,老鍾便一個人獨守大門,本來與老鍾輪流守護大門的還有一人,可那人見神教無人,便生懶惰之意,每日必睡至日上三竿方起,起來便出門飲酒尋歡,全然不顧老鍾,老鍾對此隻是一笑置之,不多計較。
三月後,老鍾手執神教大旗,傲然立於門前,但見遠方天際濃煙滾滾,遮天蔽日。
老鍾緊張不已,攥旗杆的手緊了又緊,目光堅定,直視前方,一動不動。
不多時,一隊人馬高聲歡呼,刹那間,來至門前。
老鍾定睛細看,登時鬆了口氣,原是神教子弟歸來。
一人於馬上高坐,衝著旁人大喝:“嗨!我就喜歡老鍾這勁頭,你們別說,老鍾往這兒一站,倒真有一股將軍的氣派!”
“狗屁將軍,他也就是個牽馬開門的貨…”
“哎哎哎,嘴下留德啊,要不是有老鍾每次及時給咱開門,咱能進得來嗎?”
“就是就是,上次你被西域四傑鷹犬鳩彘追得滿山跑,要不是老鍾及時把你放進來,你小子早就讓人生吃了,現在還能在這裏吹牛?”
“就是…就是…”
大夥兒跟著起哄。
方才嘲笑老鍾那人此刻紅著臉,憨笑著,道:“哎,我這不就是跟老鍾開個玩笑嘛,哈哈哈…”
“老吳,你別淨說屁話,走之前你可是說要給老鍾弄回一個俊俏婆姨來,人呢?怎麽?難不成是讓你給糟蹋了?”
那人聞言,又一臉憨笑,露出一副整齊的大黃牙,道:“嘿嘿,那臭娘們兒,潑辣得很,碰一下都不讓,我一生氣,就給…嘿嘿…”
大夥兒登時一臉嫌棄,鄙夷道:“你可真是個畜牲…”
而後轉頭便對老鍾說:“麽事,回頭俺哥們兒給你弄回一個黃花大閨女來…”
老鍾聞聽此言,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造孽啊,造孽啊…”
大夥兒似是早已習慣老鍾這副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模樣,都在哈哈大笑聲中進門去。
老鍾望著那人的背影,望著那馬的背影,眼中忽地升騰起一股落寞神色。
——難道…是父親錯了嗎?
老鍾的父親,人送外號“老老鍾”,在世時也是這聖月神教的看門人,與老鍾同樣的職位,老鍾在此看門,可謂是子承父業。
打老鍾有記憶以來,便見父親每日裏四更天便起,先登上城樓向遠方眺望一陣,而後將昨日大旗取下,插上換新的神教旗幟,再用掃帚將樓梯細掃一遍,做完這些,再將大門敞開。
那時,已有晨起做買賣的商戶,穿梭於城中,老老鍾與他們已很是熟識,打著招呼,拉著家常,他們與老老鍾亦和善相待,總會向老老鍾懷裏塞些時令的蔬菜,新鮮的瓜果,或是二斤牛羊肉。少時的老鍾並不曉得,父親隻是一個看門的,卻為何會有這麽多人尊敬父親,直到多年以後,他才懂得……
老鍾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默默地登上城樓,他知道,每逢神教大捷,神教內部都會宴飲一夜,依照規矩,神教大門徹夜敞開,隨時迎接外來商旅行人,商旅行人亦可進教一同歡飲。
老鍾緊張地眺望著遠方,他曾聽父親說過,每當此時,守門人便愈要清醒,愈要機警,甚至是勝過平日百倍的機警,因為進出聖月神教的人魚龍混雜,其中不乏外教的奸細臥底,或是敵教豢養的死士,他們專等這一夜,伺機而動,趁著神教子弟酒醉之時,突起發難。
在神教以往的歲月中,這樣的事情已經出現過數次,那時便有人向黑衣教主提議,取消歡宴,黑衣教主對此隻是一笑置之,沒有人知道她想的是什麽,更沒有人知道她的自信來自何處。
老鍾現在回想起來,那幾次外敵趁亂入侵,那場麵,真是驚心動魄,可每次神教都能化險為夷,將入侵外敵一舉殲滅。少年時的老鍾想了很久,可他終是不得其解……
到近幾年,隨著神教勢大,已漸漸有成為西域第一宗教的勢頭,昔日的外敵看得眼熱,卻是敢怒不敢言,也是近幾年,神教每夜大捷歡宴,來此作亂的刺客愈來愈少,直至再也不見……
那時對黑衣教主提議取消大捷歡宴的人便又跳出來說,將這大門拆掉也可,反正神教在這西域中已然無敵,即便沒有大門,別人亦是望而生畏。可黑衣教主對此也是一笑置之,隻是那笑容是冷笑,帶著不屑……
老鍾思緒飛回,目光中更添堅定,自己這守門人的位置是黑衣教主為他保下來的,守門人的位置更是繼承著父親的遺誌,他要站好每一班崗,縱然沒人在乎,縱然在別人的眼中,這根本就毫無意義,可……他還是不願放棄,不願放棄,不願放棄……
他望了望那壇子醇香美酒,默默地咽了口唾沫,那是老吳給他送來的,老吳這人雖說嘴損了點兒,對待外人心狠手辣,可對待自己的兄弟,尤其是於自己有恩的人,還是很講義氣的。
老鍾凝望著遠方,他終究還是沒有飲下那壇酒,並非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歡宴仍舊,略顯喧鬧的聲音縈繞在老鍾耳畔,他對此付之一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城中百姓皆已入睡,聖月神教之中亦是一片肅然,寒鴉棲啼,似是預示著不尋常。
夜裏的寒風刺骨,如針刺一般,老鍾抱著肩膀,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呼……天可真冷啊……”
漆黑的夜裏忽地響起一道聲音,老鍾吃了一驚。
幾十年來,每入深夜,這城樓之上便隻有他一人,他早已習慣與寂靜為伍。
不曾想今日偶聞人聲,他卻是吃驚大過驚恐。
“啊……入秋了……前幾日剛下了雨……一場秋雨一場寒啊……”老鍾回應道。
那人看來不善健談,一雙閃亮的眸子隻在黑夜裏熠熠放光。
老鍾盯著那人看了良久,忽地展顏笑道:“兄弟,看你麵生啊……”
那人咳嗽一聲,笑了一下,道:“我才來不久,兄弟們喝得盡興,我出來醒醒酒……”
老鍾點了點頭,便沒再多說什麽。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默,兩人誰也沒再說話,隻是默默地仰望著滿天星辰。
那人忽然問道:“你給人看門,別人卻任意羞辱你,值嗎?”
老鍾一愣,他不知來人為何這樣發問,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回答。
那人許是也意識到了尷尬,忙又說道:“今日晨間,我見他們取笑你,你也不生氣……”
老鍾聞言,哈哈笑道:“兄弟們為神教出生入死,我沒本事,隻能在這裏看門,縱使兄弟們回來取笑我兩句,我也沒什麽好抱怨的……”
那人長歎一聲,問道:“那壇酒是你的?”
老鍾笑道:“是兄弟們回來送我的……”
那人道:“我可以喝?”
老鍾道:“當然可以,酒,就是給人喝的……”
說罷,老鍾親手取過那壇酒,拍去泥封,登時,酒香四溢。
那人道:“好酒!”
老鍾也道:“好酒!”
那人坐下來,倚靠著城牆,道:“看來你的兄弟們對你還不錯……”
老鍾也坐下來,坐在那人對麵,手中緊攥著那杆神教大旗,與那杆大旗互相依偎著,道:“那是當然……”
那人舉起酒壇,先遞給老鍾,老鍾暗暗地咽了口唾沫,擺擺手,道:“我不喝酒……”
那人也不謙讓,舉起酒壇猛灌一口,接著,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呼出一口熱辣灼肺的熱氣。
那人臉色酡紅,似是微醺,忽然抬起手,指向遠處山脈,大聲問道:“那是什麽山?”
遠處山脈漆黑陡峭,黑鉞鉞一片,似是一隻於黑暗中匍匐的巨獸,隨時要將那天地吞入腹中。
老鍾隻向遠處望了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多少年來,他一向不敢多望那山一眼,夜晚更甚,傳言那山中有操蛇山神,專食活人,膽敢望山,便是對山神的大不敬。
老鍾便恭敬地答道:“那山名為‘賀蘭山’,名氣很大…”
那人“哦”了一聲,又道:“可是那嶽帥欲駕長車踏破的‘賀蘭山’?”
老鍾點頭道:“正是此山…”
那人亦點點頭,神色間陡然恭謹,道:“難怪,難怪…”
老鍾疑惑道:“有何難怪?”
那人輕歎一聲,神情肅穆,喃喃道:“難怪父母每每出行,便會望山而拜…”
老鍾聞言,身子猛地一抖,目光微凝,在寒夜中綻出兩道光,卻隻是淡淡應道:“哦…”
那人又喝了一陣酒,待喝足了酒,便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欲下樓去。
老鍾卻忽然在身後叫住了他。
“兄弟!”
那人停下腳步,略有些呆滯地轉過身。
老鍾笑道:“兄弟,你是前山人吧…”
那人聞言,微微點頭,寒夜下的側臉看不甚清。
老鍾道:“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那人仍下樓走去,待那人身形已隱在黑暗中,晚風中隻飄蕩著一句話。
“我也是神教子弟……”
老鍾肅然,向著那人遠去的方向,駐足凝望良久,而後,敲響“博望鍾”。
“博望鍾”響,聖月神教全教警戒。
據說,那一晚,前山人叛亂,埋伏在城外,欲趁神教歡宴大醉之時進攻,一人借小解為由,來到城頭之上,感念神教與守城人一酒之恩,將消息泄露,前山人被斬殺殆盡,前山人餘孽自是不肯饒過那人,將其置於火上烤炙至死,據傳,那人死前隻要了一壇酒,一邊飲酒,一邊大笑,真乃世間大丈夫也。
自此,老鍾在教中愈發受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