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孤寂對決
如水沉靜的夜晚,風卻並不安寧,人也不得安寧。
幾枝綠竹輕搖,月影下,白瓷一般。
數隻老鴰,棲於枝頭,隨枝微晃,墨玉一般。
大長老隨手折下一段竹枝,擷於指間,以做手杖,卻驚起了枝頭老鴰幾聲憤懣的幹鳴,另尋棲枝去了。
“出劍…”
冷幽玉的劍已要抵在大長老的胸膛上。
大長老一動未動,仍在仔細地觀察著手上的竹枝。
“出劍!”
這一次,冷幽玉的語氣已有些不耐煩。
大長老微微一笑,仍舊擺弄著手中的那段竹枝。
直到冷幽玉的劍已真地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且留下了一道鮮紅的印記,大長老方低聲幹笑道:“我沒有劍…”
冷幽玉這才注意到,麵前這位形容枯槁,舉止怪異的老人,手中除了那一截竹枝,便真地再無一物,身上的衣服,也已要遮不住他的幹瘦身軀。
冷幽玉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畢竟,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即便她是一個弱女子,也斷然難以如此行事。
大長老似乎也看出了冷幽玉的為難,一張老臉,一皺一縮,擠出一個頗為“和善”的笑容,說道:“罷了,罷了,像我這樣的糟老頭子,哪裏還配用劍?便是隻有這一截竹枝,老頭子我也滿足了…”
冷幽玉的臉色又是一變,眼中微光閃爍,一句話未說,隻退開三四丈,持劍而立,直視大長老。
大長老手握竹枝,在掌中隨意一舞,道:“還不錯,雖說輕了些,也還算是稱手…”
冷幽玉看了看大長老手中的竹枝,道:“你可要想好,我不會對你手下留情,可我也不願趁人之危…”
大長老一聲大笑,道:“女娃娃,哪兒來的這許多廢話,你倘若真有能耐,殺了我便是,你倘若真能殺了我,老夫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哈哈哈…”
冷幽玉目光一凝,當下不再廢話,身形一閃,一道白光如銀河劃破天際,在黑夜中一閃即逝。
“當…”
大長老望了望手中隻剩半截的竹枝,又望了望掉在地上的那半截,老臉一皺,霎時如一朵菊花綻放。
“好劍法…好劍法…”大長老將手中剩下的半截竹枝丟在地上,撫掌笑道。
“方才我若是能再快上半分,定能一劍削下你的頭顱…”冷幽玉緊蹙秀眉,輕輕地甩了甩臂膀,似乎是對自己方才那一劍很不滿意。
大長老露出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忙擺手道:“哎呦呦,可使不得啊,雖說我這糟老頭子很希望你能一劍削下我的糟腦袋,可我的這顆項上糟頭,再怎麽說也跟了我這個糟老頭子幾十年,你若當真一劍削去,說實話,我還真有些舍不得…”
大長老說罷,忙用兩隻手捧住腦袋,好像生怕一不留神,自己的腦袋便會被人削去。
聖月神教的人看著大長老這般出醜,不禁哄然大笑,他們已從失去教主的痛苦中有所掙脫,現在,他們隻想親眼看著少主手刃仇敵,帶領他們,為教主報仇,為兄弟報仇,為親人報仇。
這對於他們來說,無疑是一次激勵,士氣的提升,在兩軍對峙之際,本就尤為重要。
“現在,你還用什麽做武器?”冷幽玉劍指大長老,盛氣淩人。
大長老攤開雙手,茫然四顧的神情著實可笑,聖月神教眾人見狀,又是一陣哄笑。
此刻,楚門子弟唯有紅著臉,低著頭,咬著牙,一言不發。
眾人笑,大長老自己也笑了,笑的聲音還不比眾人加在一起的聲音小,反而笑得更大聲,笑得更暢快。
笑罷,便在眾人取笑的目光下,張開雙臂,露出胸膛,衝著冷幽玉,說道:“來吧,殺了我吧,給我一個痛快…”
此時,當他說出那句話後,便已沒有人在笑,所有人的目光都隻盯著一個人,盯著冷幽玉,那目光中,有憤怒,有希冀,有期盼,更有一種催促的深意。
那些目光仿佛都在訴說著同樣的一句話,“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冷幽玉緊握寶劍,手心冒汗,不敢回頭。
她怕麵對那些目光,怕那些“別有意味”的目光,將她窒息,將她壓碎。
可她又不得不舉劍,向前。
有時,一個人在做某件事時,背後往往會伸出千百隻莫名的手,將那人推向前方。
那個人要做的事,其實是她背後的人也要做的事,隻是,總要有個領頭羊,有個替死鬼,成,便是領頭羊,背後的人擁戴,敗,便是替死鬼,與背後的人無幹。
這個人,也叫領袖。
現在,冷幽玉便是聖月神教的領袖,成敗,在此一舉。
冷幽玉已走到大長老麵前,劍,又一次地抵在大長老的脖子上,還是同樣的位置,加深了同樣的印記。
“見血封喉,一劍斃命…”
冷幽玉隻說出這八個字,手腕一抖,劍光一閃,轉頭便走。
身後大長老的笑聲戛然而止……
……
……
夜,依舊是那般柔美,柔美得便像是老楚人杯中的香茗,甘醇甜美。
在那暗湧的夜下,溫柔的月光裏,是一群沐著晚歌,奏著笛聲的孤寂的人,孤寂的人夜裏沒人等,隻有神秘的夜,灑白的月光,伴著他,月光下,便又是一盞孤寂的青燈,青燈影下,映照著一張孤寂的臉,孤寂的臉上,閃動著一雙孤寂的眸子,孤寂的眸子裏,是遠方,迷茫而孤寂的遠方,那裏有一幅孤寂的畫麵,一個孤寂的人佇立荒原,天空風雲變幻,孤寂的人背對世俗,直麵未知的前方,身後是一串孤寂的腳印,孤寂時,身邊便連一隻狗都沒有,這便是孤寂的人生。
冷幽玉現在忽然也很有這番孤寂的感覺,她仰頭向天,望著星星,茫茫天地間,便隻剩她一人,她不知何為曲高和寡,更不懂“高處不勝寒”的悲哀,她隻是感覺心裏很難受,很想要大哭一場,可又不知該依靠著誰的肩膀,可以哭濕誰的衣衫,她很想要這樣的一個人,可卻已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她轉回身,便看見一雙雙熱切而期盼的臉。
她的肩膀,已依靠了足夠多的人,能夠承載她的依靠的人已沒有,她早已是孤家寡人,上位者的悲哀,她也已領受了。
她現在忽然覺得好累,隻想要躺在床上,蓋好被子,蜷縮成一團,然後美美地睡一覺。
她忽然想起好多年前,那對於她來說,已經是久遠得不能再漫長的回憶,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她隻要一躺進被窩裏,便一定會有一個鬼靈精怪的小腦袋,湊到她的麵前,輕輕地將她搖醒,叫她陪自己去捉螢火蟲,她依舊清晰地記得,那年夏天,池塘邊,漫野的蘆葦蕩,可真多呀,隻要用木棍輕輕一掃,便會飛出成百上千隻螢火蟲,那些螢火蟲,便像是一顆顆美麗閃耀的小星星,閃呀閃呀,眨呀眨呀,晃得人眼花。
坐在木舟上,輕輕搖著槳,聽著蛙鳴蟬噪,望著螢火滿天,可昔年那個同坐舟中之人,現在,又身處何方呢?是否還會記得她?還會記得那一段往事?也許早已忘記了吧,畢竟,歡樂隨風易逝,痛苦如影隨形,你若是想要一個人永遠地記住你,便給他一段刻苦銘心的痛苦吧,那個人,一定會永遠永遠地記得你……
“那個孩子,現在還好嗎?”
冷幽玉呆立片刻,忽然很用力地搖搖頭,看來,今夜風聲正好,月色迷人,如此良辰美景,便很容易勾出一些久已塵封的感傷的回憶……
“方才…我想了很多…”
冷幽玉沒有回頭,隻是嘴角輕挑。
她當然知道說話的人是誰,她也當然知道,在這裏,能與她說話的人,本就不是,現在來看,隻有一個。
她在等著說話的人接著說下去。
“看來今夜,並不適合決鬥,拚個你死我活,倒適合擺上幾碟小菜,取出幾壇美酒,把酒臨風,橫槊賦詩,必是快哉!”
大長老長歎一聲,單手負於身後,望著空中明月,感懷而抒,頗有一番古賢豪邁之姿。
“可惜,我不會喝酒,我隻會殺人…”冷幽玉冷清的聲音如鬼魅般傳來,教人汗毛豎起,心膽俱寒。
“年紀輕輕,殺心不小,小心殺孽造多,自毀前程…”大長老輕聲微笑道。
“年紀不小,廢話不少…”冷幽玉清越的聲音傳來,殺意十足。
大長老沉聲笑道:“女娃娃,也莫說我這老不死的仗著年長你幾歲,便憑修為欺負你,你看這樣可好,我站著不動,你隻管拿劍招呼我,想砍哪兒,你隨便,老夫我保證一動不動…”
“廢話不少,口氣不小…”
冷幽玉可沒有那麽多的廢話,一把劍舞起,頃刻之間,人已來到近前,又是一劍,出劍極快,仍舊是大長老的咽喉。
大長老似早已料到一般,在冷幽玉出劍的同時,甚至還將頭微微仰起。
沒有任何聲音響起,冷幽玉的劍,便像是撩到一湖春水,波瀾不驚,靜得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