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真的大師兄
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有兩個自己,一為正,一為邪,便如鏡子裏外,湖麵兩端,兩個人雖能互知互覺,卻無法觸摸,亦不知彼心所想,彼心所感。
一陣風起,自一株老樹之上吹落兩片樹葉,兩片樹葉飄飄灑灑,便如兩個喝醉酒的醉漢,又似乘酒月下舞劍獨飲的李太白,渾然若仙,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向西,飄飄乎不知其所以,任性妄為,灑脫成性,伴著晚風,沐著斜陽,和著晚笛,又如兩隻野鶴,踏著閑雲,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勢必要將那份不羈,那點放縱,活脫脫地展現於天公麵前,在天公的眼皮子底下起舞,奔跑,歡笑,勢必要為那冷冰冰、涼颼颼的天宮添上一抹歡騰、熱鬧的氣息。
終至天公抖擻,雷公震怒,一個電閃,挎著雷鳴,便將那兩片不知天高地厚的樹葉,打落凡塵。
兩片落葉相依為命,相伴而行,最終,一片落於大長老的肩上,一片落於來人身上。
無劍仰頭向天,天色愈顯陰沉不定,飄飄揚揚的雪花,不時泛起的電閃雷鳴。
無劍好奇的是,為何冬日裏還會有雷聲?還會有閃電?難道是天庭換了新法?亦或是雷公擅自壞了規矩?
想到這裏,無劍便不由得一笑,他忽然想起一段古文: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原是古人為愛至死不渝的句子,可放在這裏,卻也毫不違和,倒顯得合適萬分。
如果這時再有一壇酒,一塊肉,一張琴……
喝著酒,吃著肉,彈著琴,賞著雪景,聽著雷聲,這種人生,豈不快哉?!
無劍想到這裏,忽然又是一笑,沒有人知道他因何發笑,更沒有人知道他所笑何物,他們隻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滿足,那是一種隻有膝下兒女成群,安享晚年,坐享天倫之樂的耄耋老叟、白頭老翁才會發出的會心微笑。
他們忽然有些羨慕無劍,畢竟,在他們這個年歲,還能真心歡笑的人,已不多,大多數人的笑,皆是假笑,是強顏歡笑,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迎合諂笑,笑罷,便是辛酸,便是淚……
所以,他們輕易不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一次的會心微笑,便會勾出萬種的回腸百轉,百媚千嬌,勾出許多隻有他們在夜深人靜,萬家燈火俱滅之時,才會回想起的陳年舊事,才會打開他們心底那扇久已上鎖的木門,取出那篇久已泛黃,無人問津,積滿灰塵,卻教他們無時無刻不惦念懷念的舊文章……
他們會耐心朗讀,細細品味,或歡笑,或流淚,或與月悲歌,或徜於荒野,取一汪淨泉,回溯月之倒影,以淚洗麵,卻不感傷,他們常夜半歎氣,卻不後悔,隻會惋惜……
他們常望著熟睡中的妻兒,為他們輕輕地掖上被子,嘴角掛著一絲溫情的淺笑,眼中帶著慈愛,笨拙,卻不顯浪漫……
他們也時常會想起一個人,她,她便是她,想起便又忘記……
來人輕輕地咳嗽一聲,似乎不屑這風中的感傷。
眾人便皺起眉頭,畢竟,任誰正在回想著一件溫暖而又綿纏的事情之時,都不喜歡旁邊有一個人打擾,更看不慣他那一副不屑的樣子。
來人似乎覺得頗為有趣,可他卻隻是微笑著,沒有搭理任何一個人,自始至終,他的眼中,都隻有一個人,而那個人的眼中,也隻有他……
“一葉漁船倆小偷…”來人輕輕說道。
他的聲音極輕極軟,便如月光灑在湖麵上,白練輕搭在樹梢上,羽毛漂浮在半空中,可卻擲地有聲,字字珠璣。
無劍聞言,先是一愣,有些失神,有些迷離,而後喃喃低語:“平分贓物在船中…”
“一人搖槳一人跑…”
“一人跑來落水中…”
“哈哈哈…”
“哈哈哈…”
兩人相視大笑,一邊笑,一邊向前走去,走得卻極緩慢……
眾人不明所以,隻以為遇見了兩個瘋子,說著瘋言瘋語,做的事情,也是瘋的。
終於,兩人麵對麵,便如經過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
兩人互相對視,一個蒼顏白發,一個鶴發童顏。
“大師兄,你老了…”
“二師弟,你的頭發,也已白了…”
“大師兄,你的皺紋深了…”
“二師弟,你的眼,已有些混濁了…”
“大師兄,你的眼睛有霧…”
“二師弟,你的臉頰有水…”
“大師兄,我高興…”
“二師弟,我歡喜…”
“大師兄,我高興的是,有生之年,我竟還能再見到你…”
“二師弟,我歡喜的是,風燭殘年,你我竟還能於此相遇…”
“大師兄,你變得多愁善感了…”
“二師弟,你變得小孩子氣了…”
“大師兄,我沒有哭…”
“二師弟,我亦沒有流淚…”
“大師兄,那你的眼前為何有霧?”
“二師弟,大師兄這些年走過的地方太多,見過的人太多,遇見的事情太多,有好的,有壞的,我初時尚能分辨,後來,我便索性以霧蒙住雙眼,不見,不想,不惱,不煩,不盼…”
“二師弟,你的臉頰為何有水?”
“大師兄,二師弟這些年亦行過許多路,見過許多人,初時,尚能以淚洗麵,後來,便再未流過一滴淚…”
“二師弟,這是為何?”
“大師兄,淚已盡,無人憐,淚,還能流否?”
“二師弟,這,自是不能…”
“大師兄,我早已知不能…”
“二師弟,你受苦了…”
“大師兄,你辛苦了…”
“二師弟,小師弟可好?”
“大師兄,我已有很多年未見過小師弟…”
“二師弟,你可知小師弟的下落?”
“大師兄,我不知…”
“大師兄,我雖不知小師弟的下落,可我卻想知你的下落…”
“二師弟,大師兄就站在這裏,你又有何不知?”
“大師兄,我確也不知,可我確也想知…”
大師兄伸出手掌,接起一片雪花,雪花在他的掌中融化,他呆呆地凝望著那朵已成水的雪花,目光變得柔和,眼前便又罩上了那一層雲霧,撲朔迷離……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至少已有五十年前…”
大師兄綿軟幽靜的聲音響起,天地間,霎時一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