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生如朝露 死若寒苔
一聲輕呼,半生蹉跎,兩世為人,兩世做枷,三盞清茶,三斬牽掛,四願爾安,四怨無緣……
李石的嘴角微微揚起,他與黑衣教主是何時相識的呢?
那一年,她十四,他十八。
那是一個初雪寂寥的午後,李石初出師門,拜辭恩師,獨自闖蕩江湖。
江湖險惡,是他的師父親口告訴他的,可他自入江湖,卻頗不以為然。
他先是在一家小酒館中殺了三個妄想搶他錢袋子的強盜,又在一條山路之上,親手擊斃了十數名自詡名門正派的大俠,他一路行來,漫無目的,隨心所欲,隻知餓了吃飯,渴了喝酒,閑時睡覺,忙時殺人。
別人怕他畏他,甚至一度將其當成邪魔歪道,可他從不過多解釋,誰想殺他,他便殺誰。
這一路行來,天高路遠,他也見到了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路旁野店,山野鄉村,十室九空。
他也時常拿出些錢財,周濟路旁乞丐,對此,他並不心疼吝惜,因為這些錢財,本就是他搶來的,是從想搶他錢財的人手中搶來的。
他不懂經營,花錢毫無節製,大手大腳,常常一擲千金,也會風餐露宿,為了一塊已發餿的饅頭,與一隻野狗爭食。
他活得既闊綽,又落魄,闊綽時像國王,落魄時,連乞丐都不如。
人們對他褒貶不一,有錢的人稱他為強盜,因為,他專搶這些人的錢財,沒錢的人視他為菩薩,因為,他搶來的錢,大多都給了這些人。
他無怨無悔,像是一名人間散客,又像是孤魂野鬼,詩興大發時,便乘月高歌,失意落魄時,便抱土而眠。
這一兜兜轉轉,就是三年……
三年來,他在江湖之上,已算小有名氣,在別人的印象之中,他時常背著一杆大槍,槍身鏽跡斑斑,顏色怪異,像是多年未曾擦拭。
他多了許多仇家,也結交了一些朋友,隻是,他的仇家,大多有錢有勢,他的朋友,大多如他這般,貧困潦倒,落魄慘極,所以,他過的日子,並不輕鬆。
每天被仇家追殺,激情跑路,夜晚尋二三老友,秉燭把酒,談笑而眠。
他活成了一個瘋子,活成了一個傻子,他的仇家,見抓不到他的人,便向他的朋友下手,可他的朋友,武藝雖然遠不及他,卻皆是與他一般,骨氣奇高之輩,對於他的行蹤,他的朋友們,寧死不說,於是,他便再沒有了朋友。
那一天,他屠盡三門,又一天,他再屠五門,從那之後,他便再沒有了仇家,可他,也再沒有了朋友。
自那之後,他也不再結交朋友,畢竟,他隻是一個江湖閑士,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他無法及時地保護朋友,他也不想再失去朋友。
於是,他便一個人喝酒,一個人高歌,一個人說話,他的生活,過得更加落魄,他的內心,也更加荒蕪,如一間陳舊的屋子,久無人至,生灰,發黴,破爛不堪。
可他早已全無在乎,他仍是喝酒,搶錢,救濟窮人。
可那一戰,他實在太過殘忍,實在太過血腥,八家門派,上至耄耋老朽,下至半歲孩童,竟無一人生還,血流遍地,染紅河水,腥氣,數日不散。
他終是為武林正派所不容,這其中,不乏名門大派,他們向來是要教這天下亂一陣,教人們的內心恐懼,當人們開始跪著祈求時,便是他們出場的時機,由此,方能彰顯出他們名門大派的光明作風,救死扶傷。
人們給他的外號是“惡鬼”,是的,隻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惡鬼,卻已勝過千言萬語。
他還是不以為然,毫不在意,便是天下人都不認同他,都鄙夷他,都稱他為“惡鬼”,那又能怎樣?他還是昔日那個乘酒高歌,放浪不羈的少年,他還是他,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可人們卻已變了,大家已開始怕他,不但是富人怕他,窮人也開始怕他,人們已不敢接受他的饋贈,甚至將他給的食物,扔在大街之上,任憑野狗叼去。
那一晚,他一個人,抱著一壇酒,在一處土坡之上,坐了很久,對著月亮,他再一次詩興大發,他大聲地吼叫著,吼叫的,都是一些懷才不遇的古詩,他,流淚了……
他喝酒,大口大口地喝酒,不在乎高雅,不在乎禮儀,隻在乎喝酒,喝多了,就趴在一旁狂吐,吐完了,便又抱著酒壇狂喝,一邊咒罵著,一邊哭泣著,高聲咒罵時,像個無法無天的魔頭,低聲哭泣時,像個遍體鱗傷的孩子,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可那,也隻是他以為的一個人,在離他不遠處的土坡之上,隔著密密的一叢灌木,無數的人坐在一起,每個人的懷裏,都抱著一壇子酒,陪著他,無聲地,默默地,一邊流著淚,一邊喝著酒。
他們都是窮人,都是被他救濟過的窮人,而對此,他卻全然不知,他們聽著他的咒罵,聽著他的哭泣,感受著他的悲傷,為他的遭遇,無聲哭泣,可那又能怎樣呢?他們終究隻是窮人,什麽也改變不了的窮人,他們終究隻是一隻隻在肮髒的泥土裏,無奈苟活的螻蟻,他們什麽也改變不了,他們甚至都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又遑論改變他人,他們的膽小懦弱,他們的明哲保身,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自己,為了他們的年邁父母,為了他們的稚語孩童,他們要活下去,而活下去,有時,便不得不直麵殘忍,若是他們身無掛礙,他們定會振臂一呼,追隨於他,便是前路茫茫,刀山火海,又能如何?舍了這一條命,還有什麽可懼的呢?
他們仰頭望月,義憤填膺,可種種的豪情,最後,也隻能化作一聲無奈的歎息,那是悲哀,那是無奈,那是痛恨……
第二日,李石在悠悠的暮風中醒來,陪伴他的,隻有夕陽,和散落一地的空酒壇。
他忽然笑了,望著那遠方的村莊,星星點點,如一塊塊黑色的不大不小的疙瘩,卻是他心中的疙瘩,人總是有心的,縱使天下再無人認同他,有這些人,便也足夠了,他的眼淚,便又流出來了……
那一年,她十七歲,他二十一歲。
他仍在被人追殺,她卻在家種菜,她遇到他時,他衣衫襤褸,她光彩照人,他形如惡鬼,她驚為天人,他渾身是血,她纖塵不染。
他問她要口水喝,她卻問他,“你是何人?”
他笑了笑,幹裂的嘴唇,便又裂開,露出裏麵鮮紅的肉。
“我叫‘惡鬼’…”
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說罷,他轉身便走。
她卻猛地拽住他的衣袖,說道:“水,屋裏有,要你自己走進去取…”
他看了看她,便真地抬腳走進屋去。
那時辰,已是黃昏,那一晚,春宵苦短,卻值千金。
他問她,“為何要跟我?”
她依偎在他的懷中,樣子,便如一個幸福的小女人,“我早就聽說過你,你名為‘惡鬼’,其實,卻是菩薩…”
他笑了笑,樣子,說不出的難看,“若是有一天,你發現,你看錯了呢?”
她輕輕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胸口的位置,“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便化為厲鬼,陪你禍亂人間…”
這一句話,使他死心塌地愛上了她,願意為她活一生。
那之後,他挑水澆園,她紡織做紗,他飲酒高歌,她琴瑟相和,他風姿偉岸,她淑婷婉約,他們,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天地羨慕的一雙。
一年之後,她為他誕下一女,那一日,他興奮已極,抱著女兒,不肯撒手。
她卻鬱鬱寡歡,隻因,未能為他生下男孩。
他左手抱著女兒,右手抱著她,神情,還是那樣的激動,“男兒女兒都一樣,女兒便像你,生得婉約秀美,而且,我們的時間,還很長…”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不懷好意地笑著,她卻低下了頭,羞紅了臉。
可是,他們的時間,已不長。
那一夜,武林正派來襲,他一人獨擋,她抱著女兒,趁亂衝出,自此,音信皆無。
又過五年,他們於桃花林下相逢。
那一年,她二十二歲,他二十六歲,他們的女兒已有五歲。
她已是一派教主,他,仍是那個落魄江湖載酒行的窮困俠客。
他們秉燭夜談,一夜無眠。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曾經,他們依舊恩愛如初。
直到……
“教主,屬下夜探山洞,獲得一本秘笈…”
《血易法典》……
那是一本邪教秘術,卻可讓人功力倍增。
他看過此書,建議立刻銷毀,絕不可教此等邪書為害人間。
可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她已是一教之主,為了聖月神教,她別無選擇。
自此,她日夜鑽研,他看在眼裏。
於是,那一晚,他為她擺上一桌酒宴,名為恩愛歡席,她欣然應允。
那一夜,她喝了很多酒,向他訴說著種種不易,艱辛,他聽在耳中,胸口,已又隱隱作痛,他從未向她講述過,自己那一晚,是如何脫險,他已身受重傷,性命不久,堅持五年,隻為見她一麵。
第二日,他消失了,隨他消失的,還有那一本《血易法典》。
她發瘋般尋找,卻已再無痕跡,他,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在她的世界中……
他,帶著《血易法典》,逃了很遠,近年來,他的胸口,痛更加劇,他的壽命,已所剩無幾。
那一年,他隱居在紫山城,娶妻生子,從此,再不問世事。
她因愛生恨,一夜之間,頭發全白。
又過三年,她二十五歲,他二十九歲。
她尋到他的下落,可她要報複他,狠狠地報複,便如他當初一聲不響,絕情離開。
她既要《血易法典》,也要他的命。
她便派女兒來到紫山城李家,三年時間已太久,李石,早已不認得自己的女兒,隻覺得她親切,熟悉,便收養了她。
後來,沒過多長時間,李石便死了……
李石這一生,生如朝露,死若寒苔,背負著太多,失去的,也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