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小八苦
西域,聖月神教。
晦暗的大廳中,隻有幾盞油燈勉強支撐,微弱的火焰,緩緩跳動,撩動著眾人緊張壓抑的心弦。
大廳主位之上,斜倚一人,曼妙的身姿,隨著燭火搖曳而現的陰影中,忽隱忽現。
主位之下,支著一口大鍋,鍋裏沸湯滾滾,香氣四溢。
孟婆還在熬著她的湯,她看來已有很大年紀,發色蒼白,皺紋橫生,行動也已有些遲鈍,拿著大湯匙的手,已在不住地顫抖著,她身子一抖一抖的,像是在用盡全身氣力,才能攪得動那鍋沸湯。
孟婆的身邊站著一個人,一個女孩子,年紀不大,一張鵝黃嬌嫩的小臉,總是笑嘻嘻的,與老邁的孟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女孩幾次伸手,想要接過孟婆手中的大湯匙,可是每一次,當她伸過手來的時候,孟婆都會極巧妙地撥開她的手,似乎她手裏握著的,不是一柄大湯匙,而是她自己的命。
這一次,小女孩又沒有忍住,將手伸了過來。
因為,小女孩方才眼見著孟婆攪著沸湯的手,險些將她自己的身子帶倒。
她已太老了,老得就像是一株寒風中的殘菊,花瓣都已枯萎,掉光了,唯有一根花莖還在死死地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這一次,孟婆眼見著小女孩伸過來的手,卻沒有阻止,隻是輕歎了一聲,便主動地將手中的大湯匙遞了過去。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神情激動,更顯莊重,用一雙顫抖的手,輕輕地接過了孟婆手中的大湯匙。
孟婆微笑著,看著小女孩,眼睛裏,滿是慈祥與寵溺,更有些擔憂。
果然,當小女孩的手剛剛接觸到大湯匙的匙柄時,便“哎呦”一聲痛叫,忙放下大湯匙。
孟婆像是早已預料到一般,手疾眼快地,一把便接過大湯匙,接著,又緩緩地攪動起來。
小女孩搓著雙手,一雙大眼睛裏,滿是委屈與淚光。
孟婆沒有看她,隻是微笑著說道:“什麽感覺?”
小女孩扁扁嘴,一吸鼻子,將馬上便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強忍了回去,道:“燙。”
孟婆將那柄大湯匙單手拎了起來,道:“燙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接著,小女孩便又問道:“你為什麽不覺得燙?”
孟婆繼續攪動著那鍋沸湯,笑道:“可能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吧…”
小女孩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這鍋湯,你已熬了很久了?”
孟婆終於停下手,微微仰起頭,像是在努力地思索著什麽,而後道:“哎呀…多長時間了…說實話…我還真有些忘記了…可能…已有三十年…或者是四十年…誰知道呢…”
小女孩吃驚地看著孟婆,道:“三四十年?!那這鍋湯,豈不是早已熬幹了?”
孟婆笑道:“熬幹?不會的…”
小女孩疑惑道:“為什麽?為什麽不會熬幹?”
孟婆道:“也許是因為這口鍋的鍋底實在太厚?也許是因為火不夠旺?或者是因為其他的什麽?誰又知道呢?”
小女孩一叉腰,用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看著孟婆,喊道:“你騙人…”
孟婆聞言,忽然咧開嘴笑了,咧開了一張早已掉光了牙齒的幹癟癟的嘴巴,道:“我怎麽騙你了?”
小女孩氣鼓鼓地說道:“你這口鍋,若是不熄火的話,不可能一直熬四十年…”
孟婆又笑道:“也許你說得對,可我也並沒有騙你…”
小女孩還想再說些什麽,可是,躺在石椅之上的黑衣教主已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說道:“好了,小八,你先下去吧…”
孟婆衝著小女孩使了一個眼色,小女孩很懂事,沒有多說什麽,便蹦蹦跳跳地跑下石梯,跑出去了。
大廳中又是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孟婆鍋下的木柴,在“畢畢剝剝”地燃燒著,發出幾聲輕響。
良久,黑衣教主忽然問孟婆,“你很喜歡那個孩子?”
孟婆一愣,像是沒有想到,黑衣教主為什麽會問她這樣的話,可是她沒有絲毫猶疑,便微笑著說道:“天真可愛的小孩子,總是特別容易招人喜歡的…”
黑衣教主又問道:“你打算讓她繼承你的衣缽…”
孟婆笑道:“教主何出此言?”
黑衣教主道:“孟婆的湯鍋,就是孟婆的命,誰碰,誰就得死…”
孟婆道:“教主所言不錯…”
黑衣教主淡淡道:“可你方才卻讓她碰你的鍋了…”
孟婆笑道:“小孩子心性,難免好奇,教她碰了,也是教她死心…”
黑衣教主道:“你為她取名‘八苦’…”
孟婆苦笑,幽幽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
黑衣教主道:“你的孟婆湯,便是融合了這人生八苦…”
孟婆一笑,道:“的確,世人看不透,悟不透,便正如這一鍋沸湯,紛紛擾擾,浮起來,落下去,浮起來的,早晚會落下去,落下去的,又總是堅信自己會浮起來,如此往複,不死不休…”
黑衣教主眼神發怔,沉默良久,輕聲道:“那你呢?你又是什麽?”
孟婆笑道:“我?我手持湯匙,正是這攪湯之人,我拿著湯匙,攪動沸湯,使原本平靜如死海的一鍋湯,變得熱鬧起來,變得沸騰起來,我上下攪動,使他們浮起來,又落下去,再浮起來,再落下去,我給了他們希望,又讓他們絕望,然後再於絕望之中,為他們開拓一絲光明,你說,我是什麽?”
黑衣教主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接著問道:“若是永沉鍋底,任你百般攪擾,也自巋然不動呢?”
孟婆聞言,長歎一聲,道:“那是聖人,本就是超脫生死,自是不歸我管…”
黑衣教主道:“你可曾遇到過這樣的人?”
孟婆大笑一聲,笑容中,有無奈,也有釋然,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往往,皆為利往。老生愚鈍,活了五十餘年,見過凡人無數,至今,還尚未遇到…”
孟婆話音剛落,大廳之中,便響起一陣腳步聲。
孟婆收回感慨,又微笑著,操起大湯匙,繼續熬湯。
來的人是青牙,青牙的手裏,還提著一個人,一個大家並不認識的人。
那人一落地,便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道:“拜見教主,拜見教主…”
黑衣教主冷冷道:“說!”
那人便說:“楚門已屠了三城,現在,直奔聖月神教而來…”
黑衣教主神情冷漠,道:“我兒呢?”
那人道:“少主負傷,正在回來的路上…”
黑衣教主冷冷道:“你是楚門的人?”
那人道:“是,小的是楚門血劍堂的弟子,特來投誠…”
黑衣教主道:“為何投我聖月神教?”
那人道:“仰慕之至…”
黑衣教主冷笑一聲,道:“你可忠心?”
那人道:“小的忠心不二,天地可鑒…”
黑衣教主衝著孟婆一點頭,道:“你去她那裏,喝一碗湯,我便相信你…”
那人二話不說,站起身,來到孟婆麵前,端起一碗剛盛好的湯,“咕嚕嚕”,兩口便喝了下去…
孟婆一笑,忽然一伸手,單手便把那人舉起,“噗通”一聲,扔到鍋裏。
那人連慘叫聲都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便已一命歸西了,他的血肉,頃刻間,便已溶解在這一鍋沸湯中。
孟婆又拿起了她的那柄大湯匙,不住地在湯鍋裏攪動著,一邊攪動著,還一邊微笑著,哼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