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我沒有家了
所有亡魂都在哭泣,哀怨滔天,卻被那巨石鎮壓了數百年,有冤難訴,直到現在巨石被分開,那些衝天的怨憤,才得以重見天日,才得以在這本該荒無人煙的密林深處,四散開來。
越溪渾身濕冷,遍體生寒,臉上毫無血色地,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踏在細沙上的聲音緩緩消逝,這一大片在她麵前的墓塚,卻仿若烙下了血的印記。
站立不穩的人,甚至瞬間跌倒在地,眼角浸滿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濃稠的血色。
她在這裏麵感受到了同族的氣息。
這片容納了上萬屍骨的墓塚。
足足一萬三千七百五十四人,全部都是她的族人。
全部都葬身在同一天,在同一個人手下。
陷入無邊黑暗的人手指無力地蜷曲起來,喉嚨一陣陣窒縮地彎下腰來,似乎想抓住什麽,可是卻什麽都沒抓住。
流過她指縫的卻隻有柔軟的砂礫。
緊接著,一團又一團墨色浸染般的水漬,砸在了她身下細軟的沙土上,重重地砸下,最後卻湮滅於無聲,仿佛和著骨血,刺骨地冷。
……
染了血的夕陽在遠處的山巔徘徊不去,群山上的重影沾著那鐵鏽味的油漆一般的色彩,傾倒下一片令人一陣陣暈眩的刺目的紅。
巨石外圍的草木蜷縮著枝葉,無聲肅穆,林間聒噪的蟬鳴和鳥鳴無限拉長,像是學著杜鵑,聲聲泣血,聽得人肝腸寸斷,半秒也不曾停歇。
一直到夜色鋪滿了整個山崗,薄涼的滿月攀爬上雲巔。
綽約倩影暈著冷意,在深暗中被寂靜吞噬。
無聲醞釀著無盡悲傷的漫漫長夜裏,仍然跪坐在那一片墓塚前的人,纖細單薄的身影後,巨石陣外,草木低吟,萬物同悲。
渾身冰寒,意識僵硬的人慢慢地撐著地麵,屈起了早已麻了的腿,站了起來。
身形一晃,到底還是沒有倒下。
瞳孔卻已經到了渙散的邊緣,沒有焦距,亦或是不敢有焦距——那些墓塚太過沉重悲痛,刻著的名字讓她不敢去看,不敢去想。
她轉身,拖著近乎麻痹的腿,在無盡的墨色中,慢慢地往這片墓塚外,一步一步走。
耳邊不知是誰在說,在低歎:“唉,我說你們,對孩子也好一點,她才這麽***著她學那麽多有的沒的幹什麽?”
在柔聲:“沒事的啊,姨姨明天就去和你爺爺告狀去,告訴你爺爺,你不想學那些東西,我們囡囡不想學,誰也別想逼著我們囡囡學!”
還有成千上萬個聲音,一個接一個的響起,不知來處,卻無比清晰:
“囡囡啊,你媽媽又讓你罰站啦?”
“你才多大啊?這麽就知道誇人了,嘴這麽甜,嗯?”
“阿姨以後也生一個女兒,像你這麽可愛,好不好啊?”
“來,哥哥這裏有糖,拿去吃,以後要好好聽話,知道嗎?”
“下次小心一點,不是什麽時候都有人守在這水邊救你的知不知道?”
“誰說長得好看的姐姐就不一定是壞人了?我也有可能是壞人,你可要小心了,姐姐說不定哪天就把你拐回家了哦。”
“你這個小鬼,還知道抽旱煙,嗯?把爺爺的旱槍還回來,不然爺爺可要打你了啊!”
成千上萬個聲音,全部都和她有關。
那是一整個族群的人,給予她的,生命裏少有的可以毫無顧忌地笑鬧的無憂時光。
她怎麽會忘了呢?
她居然忘了.……
越溪踉蹌一下,渾身僵硬的人落進的卻是熟悉的懷抱。
她無力地想要睜大眼睛,淚水卻先一步模糊了視線,滾出眼眶。
她不住地伸手去抓男人的衣服,開始大滴大滴地掉眼淚,悄無聲息。
陸景清心裏猛地一疼,緊抿著唇,伸手抱住了幾乎要站不住的人,將她抱回了基地。
身後的巨石墓塚,在濃稠的夜色裏,寂靜矗立。
**
越溪醒了。
她枕著自己的手臂,幹涸的淚痕讓她的眼眶一陣陣發酸,喉嚨也幹澀得說不出話來。
身上卻罩著薄被。
仍處在夏季的時令不能讓她僵冷的四肢有任何回暖的跡象,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周身包裹了一層精神力正在為她加熱。
溫度升起來了,她的心仍然是酸冷的。
門開了。
越溪仍然按著太陽穴,閉眼在平複情緒,陸景清已經走到她麵前,將外套罩在她身上。
手指揉按著她的手背,卻仍隻觸碰到一片冰涼。
陸景清喉嚨微滾:“越溪。”
他將她抱進懷裏:“越溪。”
越溪慢慢地闔上眼睛,聲音啞得嚇人:“陸景清,我難受。”
男人手指緩緩收緊,最後隻是吻她的手背,溫熱的唇印在一片冰涼的肌膚上,陸景清眼睫輕顫。
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隻能不住地收緊手指:“有我在。”
越溪紅著眼眶抱緊了他。
不知過了多久,警報聲再度響起,驚起無數生靈的山內響起了微風掃過木葉的聲音,那是駐軍士兵在執行任務。
越溪睜開眼睛:“你去吧。”
陸景清放心不下:“蕭乾會處理。”他握著她的手:“我陪著你。”
越溪抱著他,頭枕在他肩上,發絲散落在眸子前,弄得她眼角一陣發紅:“陸景清。”
他微微偏頭,嗓音喑啞地應她:“嗯。”
“陸景清。”
“嗯。”
不知這樣喊了他多少遍,越溪才閉上眼睛,眼眶幹澀:
“我沒有家了。”
她這句話說得很輕,一直沒有想過的問題,現在卻輕易刺痛她的眼眶。
她啞聲重複:“我沒有家了。”
手墊在她腦後的人喉嚨發緊,他想說什麽,卻完全說不出來,最後隻能側頭吻她的臉,她的臉也是冰冷的,男人喉嚨微滾。
越溪用力閉眼,聲音都在顫:“我要為他們報仇。”
陸景清眼睫一顫,鬆開了她。
他似乎是怕她做什麽錯事,直視著她微紅的雙眸:“不管你想做什麽,都不要瞞著我。”
“我會擔心。”
越溪聲音很啞:“嗯。”
陸景清這才站起來,握住她的手:“去吃飯吧。”
……
微涼的月光無聲濺落,越溪站在窗邊,手裏拿著陸景清給她的資料,反複翻看。
男人伸手拿住了資料,看著她:“越溪。”
她的狀態,很不對勁。
越溪按了按額頭:“這些種族實錄裏,我都看不到和我們.……”
她的話沒有說完,就突然被男人捧住臉,低頭吻住了。
緩緩深入,耳鬢廝磨。
良久,他才鬆開她。
“不管怎麽樣,我都會陪你一起。”
越溪想說話,陸景清卻再度啞聲道:“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他很心疼。
越溪低眸片刻,低低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