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誅仙誅心
不記得是多久以前,白玥遇見一個身著一襲妖冶紅衣仰躺在一片茫茫平原上的稚嫩少年。
本以為這是她在持續萬年孤寂後得到的唯一一份溫暖,可是,不過經年,那個紅衣少年卻在她生命中消失不見蹤影。仿佛從未出現一般,他的離去亦是不曾留有任何痕跡。
後來,她又遇上了另一個少年。與紅衣少年不同的是,白衣少年是清淺的,似乎不染塵囂,仿若是踏破天際從遙遠的雲之彼端緩緩降生於世之人。
再後來,她沉淪,迷戀,最終自取毀滅。
天道輪回萬年,她卻永世無法逃離命運的捉弄。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遇上便是萬年。有些劫有些難,一旦觸及已為滄桑。
“你不用害怕,我答應給你的六界,絕不會食言。”
寧靜的夜,一襲黑衣的幽冥立在白玥門前,久久未有推門進入。房門內側是立在窗前,仰首望月的白玥。
她聽見了幽冥這句真摯的話語。
多少年前,年少的幽冥亦是同她說過這句話,可是在這輾轉反側漫漫無常的永世之中,她卻忘記了……忘記了曾經遇見過一個像幽冥那般桀驁不馴一身傲骨的男子。於是她錯過了他,愛上了另一個人。
往事回映,白玥還清楚記得那時候她與幽冥一同仰首看星星的畫麵。
幽冥問她,“你有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親自登上六界巔峰,俯瞰眾生?”
她側首望著幽冥精致到無可挑剔的麵龐,搖搖頭。
他卻道:“我很中意你這個女孩,不日待我君臨六界便邀你一道看盡九州繁華,共臨天下,如何?”
邀她一道共臨天下,看盡九州繁華……這是很久之前的幽冥對她作出的承諾,而她,直到五年前天魔一役時才得以重新記起。
“幽冥……”良久的沉默,直到幽冥已離開她門前,白玥方自言自語緩緩出聲:“你來晚了一步,對不起……”
一瞬之間,她已然作出抉擇。她已做錯了那麽多,不若就再做錯一次,即便是萬劫不複挫骨揚灰,也莫要再一次拂沒自己那顆本就殘缺滄桑的心……
白玥攤開手掌,東皇神鍾浮遊於她手心之中,不勝淒涼。
天地肅清,茫茫雲際匯集成千上萬仙界神仙壓去一片光亮,率領萬千仙軍的正是舒鏡淵。
而彼方的幽冥魔界亦是立著無數魔兵,似要同天界拚個你死我活。白玥亦在。
她與幽冥同著血色紅衣,一黑一銀的發色在半空回旋不已,身後正是蓄勢待發的百萬魔兵,仿佛她魔界一軍已然屹立天地之間無所畏懼。
此刻,司命星君堪堪開口,語中帶著斬殺妖魔邪道的凜然正義:“魔界一方不思悔改,在我仙界損去你魔界一脈之前若能繳械投降,我仙界海量定會留有一條生路與你眾!”
“天界小人還敢狂妄自大!”幽冥這方魔兵之中忽而冒出一聲憤恨回答,接著便接二連三有魔兵出言損毀天界之威,似乎司命星君方才一番言語更加激勵了魔界中人視死如歸之心。
便就是在這時刻,南辰終於現身。那一襲莊嚴肅穆的紫色衣袍格外顯眼,腰間佩戴著的帝道赤霄亦是泛著森森寒意。
白玥瞧著從遙遠天際馭雲而至的南辰,昨晚的溫存已在此刻完全褪去。
今時今日,她與南辰,隻有一方可活。
幽冥平淡許久的唇角終於緩緩勾起。這一戰中他隻將南辰視為敵手,眼下南辰已至,他的求勝心亦是再無法平靜處之。
“正主來了,不若就此開戰了吧!”忽而一陣狂風大作,舞起幽冥的銀發紅裳飄搖得延綿不絕,邪魅之意足以撼動六界。
白玥微微握緊雙手,她的目光還停留在南辰麵上。而他,卻未有注目她一瞬。
她總是這樣,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卻會因在見到南辰那一瞬而有所遲疑,有所不舍……她的眸光轉而移去幽冥麵上,似乎這個魔君已經做好了犧牲一切的準備,為魔界,為她背水一戰。
可幽冥許她的六界九州,她終究是不想要。
“六界無辜,不必因你我之爭而付出慘痛代價。”南辰冷冷言語著,隻一瞬間便抬手將數以萬計的仙軍盡數隱沒,他身後頓時失去那片白茫茫之姿,忽而光線透過雲層射下,映在他莊嚴肅穆的紫衣之上,熠熠生輝。
“好!”幽冥痛快出言,“既然如此不若你我二人痛快打一場,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屆時六界生殺大權歸於誰手便由此戰一舉定下!你敢,或是不敢!”幽冥亦是隱去他數萬魔軍,猩紅的眼眸中已透露出嗜血寒意,修長的一雙手盡數被利爪替代。他側著首瞧南辰,盛氣萬分。
而白玥,亦被幽冥一道隱去,隻是他忘了一件事。她身上有他給的魔界神佩,縱使千萬魔軍受他支配蠱惑,總歸她是自由的那一個。
那一瞬間,白玥不自覺握緊殷紅欲滴的神佩幾分,踏出幽冥設下的結界,注目那個她從來不曾忘卻的人。
隻一刹時間,天際雲端湧起無數洶湧潮浪似有吞沒天地之勢!一紅一紫兩個身影同時一躍而起於空中交手僵持不下。
一道又一道亮色光芒在空中生成又綻開,無數芒刺頓時滑落天際將紅土大地灼燒成燼。
天魔兩方命運已全數壓托在兩位王者身上。
幽冥為了魔界一脈而戰,而南辰,是為了他永世都無法拋下的六界眾生而戰。
白玥望著天際邊緣兩個奮不顧身的影子,望著一道又一道傷痕於彼此身上落下再轉為紅色,一瞬之間她仿佛要喘不過氣來。那樣顯眼的紅色液體重重砸落天邊,她的心很疼很疼。
一個是她前世遇上的第一個魔,她的第一份憧憬與向往。
一個是她兩世癡癡愛上的神,她兩次逃不開的劫。
在這漫長的萬年之中她做了一個又一個選擇,選擇愛上南辰,選擇為他不顧一切,選擇拋棄自己墜入魔道……但這些抉擇卻都不如現下的決心來得幹脆決絕。
她忽而想到了佛座,今日,似乎他並沒有來……那個愛她護她真心在意她的浪蕩神仙。
雲夜白,那個切切照拂了她兩萬年的隱世上仙。
來鶯,同她一道吃苦享樂刀山火海一起闖的好妹妹。
舒鏡淵,她虧欠的天界戰神……
就是在她決意要踏入魔道的那一瞬間,她便與這些人隔去了數萬個光年。一正一邪,一黑一白,終究是一死一存,天命定數。
白玥深吸一口氣,視線由芒刺層出不絕的天際轉向手心浮遊著的東皇鍾。
昔日黃帝創造山海界曾依靠過東皇鍾的神力,後傳於紫微大帝,東華大帝,現下,便是在南辰帝君手中。
與南辰在西海最後會麵的那晚,她吻了他,也用幽冥教她保護心脈之術脈痹了南辰心脈,於他靈淵之中盜走了東皇鍾。
如今,那足以毀天滅地,吞噬諸天的東皇神鍾像是睡著了一般靜靜地浮遊在白玥涼薄的手掌之上,似是到達了一番安寧的世界。
已被塵封上萬年的東皇鍾,如今終於要再造風雲……若能達成她想彌補之事,縱使要她對不起天地,對不起六界,對不起幽冥,她還是會義無反顧走下去。
她那麽執著,最後每每總是為了他,南辰。
不過一刻時間,東皇鍾脫離白玥控製,巨大的光圈頓時一籠而下足以撼天動地,激起天地翻湧!數萬聲哀嚎悲鳴頃刻之間噴湧而出奏成一曲哀鴻壯大的安魂曲。這樣巨大的神力逼迫在天際糾纏的兩抹身影驟時分開,被東皇神力蕩去雲端邊緣。
也是在這一瞬間,那一紅一紫兩處身影像是發瘋一般向著東皇鍾下咆哮起來!
誰能不管不顧這一切,誰能放任這樣可悲的白玥要以肉身祭東皇?
那抹紅色身影先至一步卻被東皇神力重重壓下,一圈又一圈沉重亮白將他邪魅傾城的麵容劃破,將他殷紅王者衣袍撕裂成沫!
“玥兒!”幽冥伸手於她,他那樣聲嘶力竭喚她的名字。可是她,卻在此時此刻重重閉了雙眸,一聲決咒蕩開東皇鍾底。
她的聲音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到,她說:“對不起……”
那一瞬間,東皇悲鳴忽而破開兩方王者設下的隱身結界,數以萬計的魔兵盡數在那一刻被吸入鍾底,在幽冥眼前灰飛煙滅……
“為什麽……為什麽……”幽冥的血肉之軀已被吞噬大半,漸漸露出森森白骨。
她閉著眼,聽著幽冥的言語,隻是靜靜聽著。風聲悲鳴於她耳畔呼嘯而過,可是她卻隻聞見他問她的一句“為什麽”……
幽冥慘痛的目光注目於她,苦笑不堪,“這樣,你會死……”
她知道的。魔界一脈,君亡盡亡。所以,她會陪他一起死。
她愛南辰,所以不願毀了他在意的一切生靈。她欠幽冥,所以甘願以灰飛煙滅作為代價來同他一道毀滅。
她原以為自己足夠狠心,可以與幽冥一道顛覆六界,將天界欠她神羽的加倍討回!可是,她還是輸給了南辰。輸給了一個兩世傷她極致的冷漠帝君。
南辰趕到,一手破了她欲以肉身祭鍾的決,白玥重重跌在他懷中。
這時候天界眾神一並合力欲破東皇之勢。
“你贏了,我終究是向著你的……”白玥餘光瞥見幽冥消失不見的肉身,一行清淚終於滑落眼角。她欠幽冥兩條命亦玩弄他的一片真心背叛了他,她恨自己,厭惡這樣的自己。可是,如果她不背離幽冥,南辰又當如何維護六界安定,如何,繼續做那個受萬千尊崇的天界帝君……
“不要說話,我帶你出去!”
這是第一次,她感到南辰在意她。
東皇鍾足以毀天滅地,她本想同幽冥魔界一道葬身於此,可是他卻來了。他說,要帶她走……
白玥欲開口回應他,可那口隱忍已久的鮮血卻先噴湧而出,將她慘白的臉染上紅色。
“為什麽要把自己傷成這樣,讓我傷心難過麽……”南辰拚命替她擦拭麵上的鮮血,可那卻像是個烙印一般怎樣也擦拭不去,“你將我靈淵中的東皇鍾盜出,在我眼前同我訣別,就是要叫我永生都惦念著你是不是……”
白玥忽而一笑,她混沌視線中映出的是多麽好看的一個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因為丟失了東西而倉皇無措。
“我竟曉不得你是這般會耍心機……”
“如果能叫你永世記著我,死,死了,也是好的……”
從前她總想南辰記著她,惦念她。如今,她拋卻一切隻想將一切送回正軌,隻想了斷自我再不有情有愛,而他,卻說會惦念她了……
天命果真是愛捉弄她。
南辰給她渡靈力護住她心脈可卻被她微微抬手攔下。
“我不許你死!”他大喊出來,在一片混亂之中緊緊擁著她,仿佛用盡了此生的任性呐喊著:“我不許你離開我!我帶你走,帶你離開這裏!”
可是,他還是感覺到了。他如此緊張急切要護住她的心脈,她卻早已沒了心脈……她早就已經死了,不過是用著魔界神佩續命而已。
在五年前那場戰役中他吻了她,將續命的七霜蓮渡給了她,可卻沒有護住她被天輪箭凍靈術傷透的仙骨心脈。
隻是幽冥的執念救了她,給了她一個再次見到南辰的機會。
白玥忽而恍惚起來,仿佛見到了佛門之境,皓軒殿前的那片澤桑海林。前塵往事,喜的,苦的,酸的,甜的,全數在這一刻湧入腦海回放一遍又一遍,她望著他模糊的麵容,終是緩緩開口:“澤桑,不要忘了我。”
這一世,她喚他為澤桑。
那塊血色神佩驟然碎裂。
這一世,她終究原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