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八十六章 寂寥
鳳藻宮中,一切都是老樣子。
皇後斜斜的靠在鳳椅上,發著呆。室內隻留了兩名宮女,靜悄悄的站在她不遠處,等候傳喚,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寂靜像是空氣一樣,充斥著這間冷清的大殿,讓人幾乎無法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等皇後回過神的時候,天色都已經昏黃了。大殿裏更是有些黑黢黢的,連近在咫尺的鳳椅上的花紋,都辨不清楚了。但是沒有皇後的吩咐,誰也不敢掌燈。
皇後顯然已經習慣了,站起身,淡淡吩咐:“收拾收拾,我要歇著了。”
近來,皇後又填了一個新的習慣,便是不吃晚飯。每天到了時間,早早的歇息睡下。
伺候皇後的宮女恭敬的扶著皇後離開大殿,好像啞巴一樣,半句話都不說,伺候著皇後慢慢的卸去沉重的皇後鳳袍和一套首飾。
隨著臉上的妝也被洗掉,明亮的銀鏡中,那婦人衰老的臉龐,清晰無比。
皇後看著鏡子裏那張臉,好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可是她腦門上的青筋,已經暴露了她內心的想法,一條一條清晰的浮現出來。
正給皇後通頭的大宮女,心裏害怕極了。
這些日子來,皇後的脾氣越來越古怪,讓她們非常害怕。雖然還不曾有人被拖出去,可是跟在這樣的皇後身邊,叫她們總有種朝不保夕的危機感。
大家私底下對皇後的變化,眾說紛紜,各有猜測,但主要的猜測,大概有三個。
一個,是自打回京後,皇上不但 不管前朝的朝政,對後宮佳麗也失去了興致,連麵子上的功夫都不肯做,甚至皇後這裏,也不曾再踏足半步。
第二,便是太子越來越強硬,很多時候,會和皇後對著幹。失去了對兒子的操控,太後處處掣肘,幾乎被完全架空權利,風光不在,怪不得脾氣越來越壞。
她們猜測的第三個緣由,和第二個息息相關。
以前皇後還有些權利的時候,經常會接見宮外來的命婦。可是現在的她,和擺設無疑,鳳藻宮整日沒有外人來,宮人們也怕不小心得罪了性格陰鬱的皇後,幹什麽都恨不得發不出半點兒聲息,偌大的鳳藻宮,竟給弄的像是一座死殿一樣。在這樣的環境裏,不管是誰,性格都會受到影響吧。
皇後不說停,給皇後通頭發的宮女,就隻能一直通下去。
皇後這一頭頭發,用了世上最好的頭油保養,每三天洗一次,站起身長到腿彎,曾經,一頭如瀑青絲,在整個後宮都是出了名了。但歲月無情,她的頭發裏,漸漸的出現了白發,梳下去的時候,也會碰到打結、枯燥等等梳不動的情況了。
正在宮女努力和皇後這頭長發做鬥爭時,碧湘輕手輕腳進來,通報道:“娘娘,太子殿下來了。”
“他來做什麽。”皇後麵上一喜,但立刻又將麵孔板下來,嚴肅道:“叫他走吧,說我歇下了。”
但她眼睛裏的興奮和期待,是騙不了人的。
碧湘無奈的出去通報,過一會兒又回來,道:“娘娘,殿下說有要緊的事情和您說。”
此時的皇後,已經吩咐宮女將自己的頭發重新盤上,衣裳也換好了,顯然已經做好去見太子的準備。
太子表情靜靜的,等皇後出來,行了個大禮:“兒子不知母親已經歇下了。但今日的事情,和喬家有關,還要和母後說上一聲。”
皇後一怔,她之前本想提拔一下娘家喬家,可是太子一力阻撓,才讓事情耽擱下來。現在太子又說起喬家,是什麽意思?
“母後,今日父親上書,說前些日子宮中庫房遭雷擊,是孤私德有虧,上天示警的緣故,但孤不管不顧,依舊耽溺女色,甚至違禮叫元側妃省親,最終叫京中起了刀兵之亂,整整五條街,幾百戶人家遭了無妄之災。”
皇後的麵色一變。
宮中的庫房遭了雷擊一事,不知怎麽的就流傳到外麵去了,她本沒有放在心上。因宮中的房屋素來都建的比外麵民宅高大,不管是哪朝哪代,雷雨太大的天氣,都免不了中招。
可是她想不到會有人將雷擊之事,和京裏麵這場動亂聯係起來。
這倒算了,發難的人,偏生是自己父親,這不是自己窩裏鬥麽。
太子看皇後不說話,道:“母後,今日朝會上,許多臣子附議外公,列出元側妃五樁罪名,叫兒子去了元側妃份位。即刻選秀女,立正妃,穩宮闈。”
皇後的手顫了兩顫。
這種事,還真是自己父親能夠做出來的。
當初她被選為繼後,並不是那麽一帆風順的,暗地裏算起來,她父親居功甚偉,隻是很多事情,都不能放到明麵上去說。
那時候,她的父親滿心以為家裏出了個皇後,就可以光宗耀祖了。沒想到皇帝隻是因為忌憚靜王府侯家,才做出了那番正中喬家下懷的決定。她被選為皇後,對喬家沒有半分幫助。
這是她父親又不老實了,覺得她在宮裏沒有半分作用,想要再送個女人進宮來。
皇後心裏想到的,隻有荒唐兩個字。
“芊芊的份位不能撤。”皇後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睛。
元家女孩兒,早就被定下會成為太子的側妃之一,並不是因為昭親王府的女孩兒有多好,隻是因為皇帝顧念著和昭親王的兄弟之情,想要借這種辦法,來穩固太子繼位後,昭親王府的地位。
“母後說的是。但選秀女一事,母後怎麽看?”
太子這一問,簡直就是在咄咄逼人,叫皇後親自去打壓喬家了。
“明日叫你外婆進宮一趟吧。”皇後歎口氣。
她本以為能夠和太子說一說一些母子之間貼心的話,沒想到,太子無事不登三寶殿,竟然給她拋了一個這麽重的包袱。
見到皇後眼裏的光芒暗淡下來,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太子忽的開口:“元堇……他在嚴家過的很好。”
皇後一愣,這才想起自己那個大孫子。
自從元堇受傷以後,皇後都快把他忘記了。她雖然有心要抱養太子的孩子在身邊,可是那孩子必須要健康、聰明,有一個好的家世,這樣,才能借助那孩子來拴住太子,維係兩人之間那點越來越淡薄的母子之情,元堇顯然不行。
可眼下看來,太子好像並沒有完全放棄元堇。
“母後盡管放心,嚴家是三大詩書傳禮世家之一,雖也出過不成器的子弟,可家教總是比旁人要強些。況且,嚴家嫡女也被母後您收為養女,並不是外人。母後隻管放心吧。”
雖然太子語氣溫和,說的也都是好聽的話,可是皇後的臉上,卻像是被火辣辣的扇了一巴掌。
她幾乎即刻就暴怒起來。
她收嚴清歌為養女,隻是為了將她更好的攥在手掌心裏,可不是為了讓嚴清歌能夠名正言順的養著皇子皇孫的!
眼見皇後背猛地一僵,一雙槁枯的雙手瞬間緊緊攥緊了鳳椅的把手,指甲蹭出刺啦一聲銳響,額頭的青筋也前所未有的猙獰,她身後的宮女,嚇得不由自主哆嗦一下身體。
但皇後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盯著太子深深看了兩眼,好半天才朝後靠了靠身子,抿著一雙薄唇,輕聲道:“哀家老了,管不了那麽多。”
“孤告辭了。母後早點安歇吧。”太子淡淡說道,轉身離開了鳳藻宮。
隨著太子的身影出了大門,完全沒入黑暗中,皇後像是被抽了骨頭一樣,軟軟的倒在鳳椅上。
滿室莊重堂皇的裝飾上,幾乎都有鳳凰圖案,但那些平日裏叫她怎麽看怎麽愛的鳳凰,現在叫皇後一陣眼暈,每隻鳳凰小小的孤傲的眼睛裏,都含滿了諷刺。它們似乎在告訴她,她不該做皇後!
沒有家世,沒有能力,也沒有那份能冠絕後宮的寵愛,連兒子都和自己離心,連娘家都扯著她的後腿。甚至連一個小小的臣子之女,她都不能大大方方的申飭。
世上,從沒有這樣的鳳凰。
想起嚴清歌那張總是表現的很安靜,似乎什麽都能聽她的麵孔,皇後頭暈目眩。
就如同她越來越看不透太子,她也幾乎從來都沒有看清楚嚴清歌過。莫名的,皇後忽然覺得,當初也許她不該推波助瀾那一把,將嚴清歌的庶妹推入太子宮中。
她不由的浮想聯翩。如果是嚴清歌入了儲秀宮,那麽事情,會不會跟現在有很大不同呢?
起碼,讓太子得了他想要的女人,他們母子二人間的關係,會多一些潤滑,不至於鬧得像眼前這麽僵硬。
起碼,若嚴清歌真的入儲秀宮,那就是毫無爭議的正妃了。喬家也不會有機會發難,讓她現在這麽為難被動。
再回想起嚴清歌在鳳藻宮住著的一年多時光,拋開她對嚴清歌莫名的不喜外,有這樣一個女子做兒媳,似乎是很好的事情。
盡管她因為讀多了書,眼睛不太好,稍微有些迂腐氣。
但時間長了,皇後也發現,嚴清歌身上有種很穩的氣質,風吹不倒,雨淋不塌,不管做什麽,都恰到好處,不多一絲,不少一分。
雖然她總是不聲不響,但若論手段,嚴清歌也不是沒有,單看她能得了水太妃庇護,就知道她不是個無能之輩。
越想,皇後越是懊悔——當初她為何怎麽看不上嚴清歌,不讓她嫁給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