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最悲慘的事
鵝黃色半臂對襟配藕色流蘇百褶裙,上好的綢緞料子上繡著朵朵梨花,頭發梳成現在最時興的雙綰髻,插上兩隻素色鑲寶簪子,襯得膚白色潤,再擦傷一點兒胭脂膏,真真是人麵桃花。
婦人望著鏡子裏的美人兒,笑道:“娘子,你看看,現在比你剛進來時的樣子,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吧。”
梳洗打扮時,胭脂一直沉默不語,乖乖的任人拿捏,不是她性子好,而是她明白,鬧對自己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原本以為官差是來帶她見縣老爺的,可現在看來,無論如何總比受刑要好。
胭脂不說話,婦女也不覺得掃興,又從首飾盒裏拿出兩對玉耳環,摸了摸胭脂的耳朵,“咦,娘子還沒打耳洞的麽?”
“打了,長蒙了。”胭脂淡淡道,前段時間逃難連飯都吃不飽,哪裏還會牽掛著耳洞的問題,後來日子好多了,她也沒往這方麵去想。
“可惜,要是戴上耳環,才更好看咧!”婦女笑了笑,動作輕柔地揉了揉胭脂的耳朵,想要替胭脂再戳一個耳洞。胭脂忙搖頭躲避,婦女道:“娘子莫怕,把耳朵揉麻了再穿過去,一點都不痛。”
“不用了。”胭脂觸痛,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真真是一點兒痛都不想忍受。
婦女急了,道:“娘子難道不想讓公子看了高興嗎?”
胭脂眸光一抬,凝望著婦女,“是哪位公子?”
婦女自知失言,不再多說,擱下耳環不高興地退了出去,臨走前道:“還請娘子在屋內靜候,公子忙完了就會過來的。”
公子?
胭脂呆在屋內,思緒難寧。
很顯然,這位公子是能解救她出牢獄的大恩人,縣老爺在他眼裏,恐怕都算不上是個官。身份金貴,行事神秘,人人都要尊稱他一聲“公子”,難道是……
胭脂心中一凜,已經猜到了是誰了。
已經快一年沒有見麵了吧?上次見到,也隻是匆匆看了一眼,不知他是否還記得她。不,他一定是記得的,要不然今日怎會搭救她?他又是如何得知她身處險境的呢?
胭脂胡思亂想之際,屋內的門被推開,男子的腳步聲迫近……光是聽到腳步聲,胭脂的心就已經緊張的懸到了嗓子眼,一雙手緊緊地揪住裙擺,低著頭,不敢看……
公子啊公子,她是真的又見到了他了嗎?
這是真的,不是在夢裏嗎?
“抬起頭來。”清淡如水的聲音,胭脂心中再次一緊,眼眶莫名地濕潤,她拚命地想要抑製住眼角的酸澀,咬緊下唇,慢慢地抬頭望去——
一身月白色銀絲暗紋團花錦袍,腳踩祥雲金紋黑靴,腰間掛一枚碧綠玉佩,頭戴紫金冠,黑發如瀑傾泄,五官儒雅秀挺,斜眉入鬢,雖是一副秀美倜儻的容貌,卻偏偏帶了幾分武將般的英姿颯爽之氣。
是他。是謝拂堯。
“謝公子。”胭脂盈盈望去,福身行禮。
謝拂堯定定地凝了她一眼,從頭到腳,沉默了幾秒種後,清聲道:“不必多禮。你在牢獄裏可受了苦?”
聽到他這麽問,胭脂心坎上流過一道暖流,展顏淺笑,“沒有,多謝公子關心。”
謝拂堯盯著她,“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受了刑的,我倒是聽說和你一起的一個人受了重刑。”
胭脂想起王恒重傷的樣子,咬緊下唇,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謝拂堯麵色不改,胭脂咬唇,心知這是自己和大家的唯一機會,硬著頭皮求情道:“謝公子,您既然知道我和我的家人蹲了大牢,想必您一定能有辦法救我們出來。胭脂求您救救我的家人。”
謝拂堯臉上沒什麽表情,“你求一求,我偏要幫你嗎?你可知每天都有無辜的人因為戰爭或是餓死或是被打死,他們求了嗎?也求了。如果每一個向我求情的人,我都要幫。你覺得我每天什麽事情都不用做,光幫助你們這些求情的人就可以了嗎?”
胭脂心裏一沉,怔忡地抬眸,眼眶裏水汽氤氳。果然是她太自作多情了嗎?以為謝拂堯幫過她幾次,就對她是與眾不同的。以為他願意把她帶出大牢,又叫人替她梳洗打扮,就是格外看重她?
謝家富甲天下,謝拂堯更是謝家唯一的少東家。像他這樣的人物,見識過多少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又怎會看上她這種鄉野婦女?他曾經幫過她幾次,或許隻是覺得她可憐,因為憐憫。她和他之間隔得,豈止是千山萬水,是她永遠都無法企及的權利和財富啊!
胭脂不語,一雙會說話的杏眸水汪汪的,謝拂堯坐了下來,淡漠道:“好了,你先說一說,你為什麽要火燒糧倉吧。我對這件事情比較感興趣。”
蒲陽縣城出了一個“陳勝”,竟然敢膽大包天的散播妖言,指使難民暴動,火燒了全縣的糧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短短幾天之內,附近的幾個縣城都爆發了火燒糧倉的惡性事件……天子震怒!朝廷追究下來,要找出指使者,抄家滅九族!
蒲陽縣隸屬於蜀,蜀國勢單力薄,因害怕鄰國進犯,希望謝家可以提供軍需,條件是讓謝家壟斷蜀國所有的鹽業。謝拂堯此次來蜀是準備在蜀建立二十個商號,以便進一步控製蜀國的經濟。熟料蜀國上下爆發了火燒糧倉的惡性事件,導致他的商號也受到了波及……
由此說來,胭脂可真是個罪大惡極的人。
不過這一切,彼時的胭脂是全不知情的,她如實相告道:“不是我想要火燒糧倉,而是不得不燒。”
“哦?說說看。”
“謝公子,你可知楚國亡了之後,那邊的百姓饑不果腹,餓殍遍地?”
謝拂堯眸光微閃,“與你何幹,難不成你想以一己之軀去挽救所有的楚國百姓?”太可笑了。
“不,不是。”胭脂咬著牙,“謝公子,你從小出生在富貴之家,大概不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吃喝二字,說來通俗低賤,但若是少了,真是叫人生不如死。你知道易子而食嗎?”
“聽過。”謝拂堯抿唇。
“我見過。”胭脂凝望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見過人吃人!但這還不是最慘的。謝公子,你想知道最慘的是什麽嗎?”
還有什麽能比易子而食更悲催?謝拂堯道:“是什麽。”
“是心甘情願的去被吃掉。”胭脂低下頭,長長的劉海遮住眼前的碎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被吃掉,可以說是回報;可是子女吃掉老父老母呢?我親眼見過。”
謝拂堯怔住,這幾個月,她都經曆了什麽?她忍受過饑餓,見識過人間最悲慘的事,所以那雙眼睛才灌滿了對人世間的悲憫。
生而為人,並不是一件很值得慶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