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身陷亂中觀世情
眾人的目光隨著那人的叫喊轉到馬鞍上麵,貧窮武士有匹馬並不稀奇,畢竟這年頭下級武士給高級武士養馬很正常,跑路帶上更正常。
還有武士給將軍燒飯,甚至給將軍養小動物呢。不僅德川家設置了鷹匠,像是島津家、前田家,他們的家臣之中也有專門的鷹匠頭。說是武士,砍人的職能在這個年代已經大大弱化。
一開始忠右衛門牽著馬根本沒人在意,江戶城內的騾馬數萬乃至十數萬,這馬又不是那種肩高一米四以上的神駿好馬,所以都沒人當回事。可是亂民隊伍裏有個年輕人,大概是眼睛比較尖,在火把的光照之下,發現了馬鞍的不同。
平三的馬鞍大夥兒應該還記得,是之前他參與調查延命院一案的賞賜。德川家慶覺得賞賜黃金太俗,所以賞賜給平三眼前這個極為華麗的馬鞍。彩繪塗漆,還鑲了金邊,常人隻看一眼便能覺貴氣非常。
所以一般平三使用的時候,都會在上麵再覆蓋一層毛氈,免得在使用中磨損或者汙染了胯下的馬鞍。誰叫這玩意兒是德川家慶賞賜的呢,禦賜之物,可不得小心著些。
今兒出行,家裏的仆役因為平三一直使用這個馬鞍,所以順著慣性就把馬鞍給裝上了,然後毛氈一蓋。忠右衛門和平三走的也是匆忙,根本沒有關注到這一點。
等那亂民把毛氈一掀開,寶氣彩光在火炬的照耀之下,奪人眼球!
別說那些亂民瞪大了眼睛,忠右衛門自己都把眼睛瞪得老大。老話真是不騙人,說是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我這是千裏轉進敗於馬鞍啊!
原本還隻是嘲笑,已經準備把忠右衛門趕走的亂民眼神立刻就變得不一樣起來。如此華貴的馬鞍,隻可能屬於高級武士。要麽是大身旗本,要麽是諸侯大名。大名身邊,少則個侍從,多則成百數千侍從,不可能孤身逃跑。
那麽眼前的的忠右衛門絕對是大身旗本!
既然是大身旗本,那就是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甚至有可能就是幕府在各地的代官,指不定以前就做過武藏各郡的郡代。
要是做過郡代,那基本就和這些已經化身為亂民的百姓站到了不共戴天的對立麵。不說之前天保大饑荒餓死上百萬人,而年貢照樣征收的爛事。隻說今年在水野忠邦的授意之下,開始對諸國檢地,試圖增減年貢,就把劫後餘生的老百姓往死裏得罪了。
“好一個狗官,差點讓你跑了!”亂民頭目眉目皆張,氣的直喘粗氣,就差一拳搗在忠右衛門臉上。
忠右衛門根本沒有解釋的餘地,幾個亂民不由分說,上來就是一棍敲在忠右衛門的腿上。忠右衛門雖然談不上手無縛雞之力,但也確實是個宅男出身,別看十七歲小夥子的年紀,論氣力絕對比不上這些種地的莊稼漢。
隨即忠右衛門便仆倒在地,被兩個亂民直接壓住,反剪了雙手。至於兩匹馬,自然也被這些亂民奪走。
“把他帶去交給請元。”
“好嘞!”兩個年輕一些的亂民把忠右衛門給拎了起來,又把馬牽上。
“看著是個人樣,竟似小雞一般。”這回亂民的笑,從原本隻是純粹的嘲笑三一侍的貧窮,變為對武士階層坐食俸祿,卻無力無能的嘲笑。
忠右衛門原本還想反駁的,自己雖然不是個什麽能吏幹才,但是也沒做過什麽侵害百姓的髒事。但是想想若是被亂民生俘的後果,還是決定閉嘴,尋機再跑出去。免得落一個潛身縮首,苟且求生的名聲,到時候幕府詰問下來,不好開脫。
作為亂民們搶掠的小插曲,忠右衛門自然是交給上麵處置。數萬十數萬百姓湧到江戶城下,肯定有煽動者和串聯者,雖然檢地之下人人憤怒,可是若是沒有人把這些百姓串聯起來,地方上的代官帶著幾十個屬下,就足以鎮壓幾百農民的抗爭。
掌握著公權力暴力機器的官府,完全有能力處置小規模的各種民亂,但是一旦民亂的規模擴張,那便是燎原的大火,便是神仙也壓製不住了。
望著這些已經成為燎原大火的亂民,被反剪雙手的忠右衛門終於有時間來審視這些“起義”了的百姓。在城外時,他們卑微怯懦,滿臉都是苦苦的哀求和懇請。在遠山景元和矢部定謙這兩位江戶奉行麵前,以淚塗麵,混雜著泥土和汗水,淒慘而悲傷。
官府的橫暴使他們走投無路,隻希望能停止檢地,給他們留下最後一口口糧,好讓他們在這個艱難的世道存活下去。用那已經因為辛苦的勞作,而完全變形的雙手,掙一個茫茫無期,且沒有未來的明天。
可一眨眼,他們入了城。人丁百萬,舉世無雙的大都會江戶,竟然是全然鬆懈無備。官兵是那樣的不堪一擊,官吏是這般的顢頇無能,又高高在上。等真正的將他們打落馬下之後,發現原來也不過如此。
用裝飾過後的權勢,敷衍起來的威風,原來隻需要手中的棍棒輕輕的一捅,就能戳破,剩下得就是和菜雞豬狗一般,臨死前的滾地哀嚎和求饒。
城內的繁華壯麗,六開間的米店店鋪裏飄散出來那若有似無的新米清香。那是他們農民一輩子不曾嚐過的美味,如今居然就那樣被隨意的丟擲於地。
我去撿起來吧……
有一人撿,自然有兩人撿,當第一個人左右手都夾著超過六十斤的米袋,艱難卻滿麵欣喜的從米店衝出後,隻為了強訴而來的百姓,便再也管不住自己的雙手了。
所見的這些亂民,有的頭上包著女人用的華麗絲絹,有的胳膊下夾著成卷的細布,有的也不知哪裏尋來的籮筐背在身後,裏麵是三俵大米。更有甚者抱著一壇酒,就蹲坐在路邊,不停的把酒用滿是泥汙的手捧著灌入口中,這算是“搶醉”?
人類身份的變換,也許隻在短短的一瞬間而已,殊為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