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循著妖氣, 修羅來到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隻是令她感到奇怪的是，院子大門被重重鎖鏈纏住，先前隨處可見的仆人也全不見了蹤影, 唯有院中偶爾傳出的喁喁私語，證明這裏並不是無人居住。
修羅與邪見站在牆頭，眺望燃著燈火的室內。
和室裏, 一個身形清瘦的男人正端著碗，寵溺地給一個幾歲的小女孩喂飯，橘黃色的燭光映在他臉上, 讓他看起來愈發溫潤可親。
小女孩乖乖跪在他身前，笑眯眯接受他的投喂, 偶爾會調皮地用鋒利牙齒咬著銀勺不放, 被男人溫柔地撫撫腦袋，小女孩才鬆開牙齒，對他露出一個天真的笑。
“不要胡鬧……”男人縱容地笑著，拿著帕子給小女孩擦去嘴邊沾到的血滴, 輕聲細語, “他們送來的鮮食還有很多, 都是你喜歡的, 乖乖吃飯，小心傷到牙齒……”
“他……好像是那個討厭的小鬼，我記得好像是叫有世來著。”
邪見有記憶很好，隨意在腦海中翻找一下，便將男人的模樣與過去的印象對上，“哎呀, 才過去幾年啊, 曾經不比您大多少的少年, 如今已經成長為大人模樣了。”
邪見壓下對人類短命的感慨，很疑惑道：“隻是，他怎麽會被困在這個地方？如果我沒看過，他跟前的那個小孩子，根本就是妖怪吧！”
雖然那小女孩穿著繁複華麗的和服，看上去清純可愛，還有著嬌養貴女所沒有的活潑靈動，然而，她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妖怪。
上半身是女童模樣，而隱藏在層層疊疊單衣中下半身，則是漆黑細長的蜘蛛爪。
“大概是被迷惑了，我送給他防身的脇指不在身邊。”
修羅沉吟著，揣測緣由，“有世不是那種會為了妖怪昏了頭的愚蠢人類，我也算是跟他一起長大，知道他為了成為合格的少主付出多少努力。我想，他之所以留在這裏，肯定是有什麽不得已的理由。”
說著，修羅躍下牆頭，她感覺腳踝被什麽絆住，低頭一看，才發現是橫貫整個庭院的注連繩，目之所及，朱砂繪製的符咒淩亂散落一地。
“啊，啊！”邪見跟著蹦下來，沒注意一腳踩到符咒上，被上麵殘存的靈力刺到，他痛得叫出聲，左右腳來回蹦躂。
“什麽人？”一色有世將小女孩擋在身後，警覺看過來。
“是我。”
修羅拎起來回躲閃符咒的邪見，縱身一躍，來到簷下，不請自入地跨入室內，往著許久不見的故人，不由露出笑意，“怎麽，這麽久不見，你已經不歡迎我回來了嗎，有世？”
一色有世似乎有些迷茫，愣愣注視著突然出現的修羅，大腦宕機一般，根本反應不過來。
修羅湊近，才注意到他眼下青黑一片，似乎很久都不曾安眠了。
“嘶——”
被一色有世護在身後的小女孩忽然憤怒探出頭，對著修羅發出滲人的嘶鳴。
“放肆！”邪見舉著人頭杖，對她怒目而視。
修羅抬手阻止邪見的靠近，餘光瞥了一眼護食的小女孩，臉上笑意不減。她重新看向有世，近前兩步，揮手從他身上扯下兩段蛛絲，信手丟棄一旁：“這樣應該能認出來了吧？”
小女孩受到驚嚇，驚恐地躲回一色有世身後。
一色有世使勁眨眨眼，茫然的眼睛逐漸聚焦，好半晌，才喃喃道：“修、修羅……”
修羅微微頷首，見他終於清醒過來，也是鬆了一口氣。
“好狼狽啊，一色少主。隻是一個弱小的蜘蛛妖怪而已，竟然就讓你變成這個樣子，如果不是修羅大人出手，你差點連自我都要失去，淪為供妖怪驅使的傀儡。”
邪見不喜歡修羅大人與人類牽扯太多，此刻看著眼神幾乎要黏在修羅大人身上的一色有世，愈發陰陽怪氣起來，“哼，就你這樣的家夥，當初還好意思讓修羅大人留下呢。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拿什麽保護修羅大人？”
“邪見大人。”修羅出聲製止他的喋喋不休。
邪見捂住嘴巴，不再說話，隻用目光狠狠嫌棄他。
一色有世並沒有在意小妖怪舉動，好不容易從渾噩中清醒過來，他根本不舍得將目光分給旁人半分，隻定定望著眼前經年不見修羅。
時光流瀉，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記。
仿佛是被被歲月偏愛，她停留在了女童到少女的那個階段。
凝睇的金燦燦眸子盛滿澄澈笑意，天真純粹依舊停駐在她眼中，一如他們年少分別時。唯一的變化，大概就是周身氣度了。曾經那張如夜櫻垂水的麵龐，正在悄悄褪去屬於孩童的稚氣，開始在時間的打磨中，綻放出珠玉般的美好。
含章可貞，洵美且異。即使驚鴻一瞥，也有著讓人難以忘懷的姝色。
她尚未完全長成，可曾經以為能陪伴她一起的自己，卻早已成成家立業。
一色有世驀然想起父親大人說過的話，修羅與他們是不同的，即使再多的愛意，也無法讓他們殊途同歸。強行將她留在身邊，隻會讓她痛苦。
此時此刻，一色有世終於明白了父親大人的用意。
他以為很長很長的一生，對修羅而言，不過是星火流螢，彈指一瞬。
“我本以為，我們再不會相見了……”一色有世眨也不眨地看著她，目露懷念，剛要上前，卻突然捂住腦袋，發出疼痛的悶哼。
大腦中像是有一把鋼刀飛速旋轉，意識被攪得七零八落，仿佛要被撕裂的痛苦，更讓他踉蹌跪倒在地，雙手按住腦袋，竭力不發出呼痛聲。
小女孩擔憂地扶著他身體，發出喉嚨裏發出低低泣聲。
一色有世忍不住睜開眼看向她，小女孩紅寶石般的眼睛中，流露出人性化的憂愁，稍稍清明了些的理智瞬間被憐惜所占據。
“我……沒事。”一色有世安撫地摸著小女孩的腦袋，傻傻笑著。
修羅金燦燦的眸子微微眯起，垂下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臉上笑容逐漸消失，唇角抿成線，心情也糟糕起來。
“啊，不妙啊，他又被迷惑了！”
見此，邪見搖搖頭，“他的心已經迷失，因為是脆弱的人類，即使您扯斷纏繞在他身上的蛛絲，也無法徹底將他拯救出來。隻要聽到那個小蜘蛛發出的聲音，或者看到它的眼睛，他都會再次被迷惑。除非是將迷惑他的源頭徹底殺死，不然……”
“那就殺掉好了。”
修羅語氣冷淡。
“噯？”邪見還沒有反應過來，人頭杖就已經不在手中。
隻聽得一聲尖利的悲鳴，毫無防備的小女孩就被修羅用人頭杖貫穿了脖頸，狠狠釘到木質地板上。
大片鮮血從傷口汩汩而出，濡濕地板，順著地板上的破洞流入地下。
微涼的夜色中，血液流淌低落聲分外清晰，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也愈發濃鬱起來。
小女孩的聲帶完全被破壞，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紅寶石般漂亮的眼睛裏盛滿驚恐哀求的淚水，可她越是這個樣子，修羅摁在人頭杖的力氣就越重。
人偶般精致可愛的小女孩，就像是被幼童逮住的昆蟲，掙不脫、逃不掉，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揪掉翅膀，扯斷爪足。更可怕的是，妖怪擁有著強勁的生命力，這種貫穿的傷勢，遠不足以致命，疼痛刺激著她不停掙紮蠕動，想將自己從困境中拯救出來，然而結果卻隻是將傷口撕裂地更加嚴重而已。
一色有世訥訥看著眼前一幕，無力跌坐地上。
“這種鬼蜮伎倆，沒了主使者，一切就都白費了吧。”修羅看向邪見。
邪見咽了口唾沫：“……是這樣沒錯。哈哈，我隻是有些沒想到，您竟然會這麽果斷出手。畢竟，這個小蜘蛛模樣還算可愛，我還以為您也許會對她稍微和善點。”
聞言，修羅也笑了：“你誤會我了。我確實喜歡漂亮的東西，但還不至於為了一張臉而昏頭轉向。傷害到我的話，我不介意大度地表示原諒；可如果是傷害我在意之人，那就絕無和解可能。之所以一開始沒出手，隻是不想弄髒我生活過的院子，可她太不識抬舉了，竟然敢在我麵前繼續耍這種不入流的小手段。”
“這是絕對不可原諒的事情！”
修羅心中戾氣大盛，一腳踩住她的頭顱，將其碾為一團模糊血肉。
濺出的溫熱血落在一色有世眼底，劃出觸目驚心的血痕。
邪見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瞪圓了眼睛。
修羅遠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這麽平靜。
她在生氣，在遷怒，甚至在後怕。
她忍不住在想，如果父親大人沒有勸她回來，如果她隻是遠遠看了一眼，並沒有進城，那麽一色城的結局將會如何？
因為自己的自大馬虎，導致對自己抱有善意的親人被害——這種事情如果真的發生了，她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隻是，這樣死去，未免太過便宜它了。”修羅輕聲呢喃。
“噯，還有其他懲戒方法嗎？”邪見心中忐忑，忍不住詢問出聲。
“當然有的。”
說著，修羅抽出腰上天生牙，握緊，“一色城是我生活過的地方，丹後是父親大人庇護的國度，沒有誰可以在這裏放肆……”
天生牙在她手中發出震顫的嗡鳴。
修羅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呆呆愣愣的虛影，心下了然，這應該就是小蜘蛛的靈魂。
她舉起天生牙，將眼前蜘蛛靈魂徹底抹殺。
下一瞬，身側突然傳來大力衝撞，她被撲倒在地。
“嘭——”
原本她站立的地方，一條巨大的黑色蜘蛛腿刺穿，木質地板破出一個大洞，透過漆黑破損，可以可見下方地方。
漆黑的蛛腿上，生著令人心驚膽戰的倒刺，如果被那種東西刺入身體，恐怕很難保住一條命。
一色有世護著她腦袋，擁著她從大蜘蛛腳下艱難逃出去，直到遠離那妖怪，才鬆開她。
那隻大蜘蛛並沒有追過來，它停在那團模糊的血肉旁邊，漆黑的八條腿想將下方的孩子撿起來，可利爪無論如何都辦不到，反而將孩子的血肉黏掛到了自己腿上，意識到這一點，大蜘蛛發出痛苦的嘶鳴。
“你沒事吧？”除掉罪魁禍首後，一色有世神誌已經恢複清明，將修羅上下看了一遍，除了頭發被自己弄亂外，確定沒有受傷，他這才鬆了口氣。
修羅搖搖頭，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站起來擋在他身前。
“修羅大人，您沒事真是太好了！”邪見欣喜不已。
他冒著被八條腿戳穿的危險，撿起被震落的倒地的人頭杖，又飛快跑到修羅身前，警惕著這隻大蜘蛛，提醒道：“這個大蜘蛛看起來很危險的樣子！”
“隱藏在小蜘蛛身後的妖怪……正好，也省得我再去找它。”
修羅收劍回鞘，對邪見道，“邪見大人，帶有世出去吧，這裏交給我，咱們之前說好的。”
邪見抿了抿嘴：“請您務必小心，殺生丸少爺還等著我們回去呢。”
“放心，我心裏有數。”
得到了肯定答案，邪見強行拉著不願退場的一色有世離開。
別看他個子小，可妖怪就是妖怪，拽走一個成年男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隻是，他們剛走到庭院，和室的門倏然關閉，裏麵燃著的燭火也都在眨眼間熄滅，大蜘蛛的嘶鳴震得人頭頭暈目眩。
邪見被變故嚇了一跳，拉著一色有世的力道鬆懈，被他趁機掙脫。
眼見他要莽撞地回去闖，邪見顧不得擔憂，急忙阻止他：“不準過去！你以為你是誰，身為人類的你現在過去，隻會拖累修羅大人而已。”
一色有世不耐掙脫的動作一滯，麵色難堪。
邪見才不管那麽多：“雖然我答應了修羅大人，要在她對付妖怪的時候保護你們，可對我來說，修羅大人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現在不知道裏麵情況如何，我根本無法放心離開，身為拖累的你，還是趕緊走吧，不要留在這裏添亂。”
一色有世咬緊牙關，沒有與他針鋒相對，長長呼吸幾次，才平複了心情，放緩聲音道：“我不會添亂，我也要留在這裏等她出來。”
“你留在這裏有什麽用？隻是一個小蜘蛛而已，就輕易蠱惑了你的心神，以至於都認不出修羅大人的臉，哼，別說大話了，你們弱小的人類，隻會拖累修羅大人而已。”
一色有世扭過頭，不再看他。
邪見冷冷一笑，不再管他，抱著人頭杖跑到關上的障子門前，裏麵嘶吼聲不斷，顯然還沒有分出勝負，這讓他擔心不已。
邪見焦躁踱步，想進去，又怕自己給她添亂。
就在他猶豫徘徊的當口，障子門被從裏麵推開。
修羅揮了揮天生牙，劍身上貫穿的古籍被甩到地上，確定心愛的牙劍上沒有沾染晦氣之物，才小心翼翼將其收起來。
很快，那本古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破損風化，風一吹，滿地的塵埃被拂到停下，落入繁茂的草木叢中，遍尋不見。
邪見正抱著完好無損的修羅喜極而泣，不知閉鎖多久的院子大門重新打開了。
明亮的火把如潮水湧入，幾乎要將這處僻靜的院子照亮如白晝。
持刀的部下擋在一色城主身前，將他護衛在人群中心的安全地帶。
“修羅？”
一色城主驚訝地望著簷下少女，完全沒預料她會出現。
“城主大人，好久不見。我一直很掛念您，這些年，您還好嗎？”修羅笑起來，與故人重逢的喜悅，一點點驅散了心中的陰霾。
“一切都好。隻是不久前，小兒子頑皮，撕下了一本古書上的封印符咒，招惹了不該招惹的妖怪，以至於被迷了心智，不過月餘，城中便有數人失蹤，鬧得人心惶惶。最後還是靠你送的脇指，才讓他重新恢複神智。隻可惜，那妖怪太厲害了，即使請了法師巫女，也無法將它徹底祛除。而有世這小混賬，同樣讓人不省心，憑著一腔孤勇，莽撞將自己跟妖怪圈鎖在這裏，如果不是你來了，恐怕他到最後，也隻有被吃掉的份吧。”
短短幾句話，就將事情原委交代的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