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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不知王爺為何發笑

  潼關以東,奔往陝州、澠池一帶的道路狹長而難走。


  一邊是已經冰封了的黃河,在高高的堤壩下麵,黃河上冰棱亂突,如利劍般犬牙交錯,在月光下映著幽幽的寒光。


  另一邊是茂林險山,從小路上仰頭而望,那群山就好像要擇人而噬的上古巨獸,在深夜的北風中發出嗚咽之聲。


  在這一河一川中間夾了一條小路,這條小路沿著山勢而建,崎嶇不平。加上這幾天道路上積了大雪,越發的難以通行。


  多鐸領著敗兵,沿著這條小道一路逃竄,磕磕絆絆,步履維艱。而距多鐸的幾裏之外,仍有不斷閃動的火光,在緊追不舍。


  多鐸知道那是一支從潼關尾隨而來的追兵,一直在隊伍後麵若即若離的跟著。


  據後麵跑上來的哨探稟報得知,這些追兵沒有馬匹,全是步兵。看衣著打扮不是大順的正規軍,而是潼關裏那些大俠模樣的敵人。


  聽到後麵的追兵沒有馬匹騎乘,多鐸手下的將領們都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自己這些人都是騎兵精銳,而且幾乎個個都有兩三匹馬來回換乘。這後麵的步軍是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的。


  可不同於已經放下寬心的其他清軍將領,主帥多鐸的臉色卻越來越是凝重。


  旁人或許不知,但多鐸自幼跟隨兄長南征北戰,見多識廣。他深知在這世間萬物之中,若論持久耐力,是沒有什麽能比得過人的。


  在蒙古八旗中,甚至有不少久經訓練的勇士可以在空曠的草原上麵用赤腳追逐蒼鷹。往往十幾個時辰後,蒼鷹就會力竭落地,被勇士所俘獲。


  而這馬匹也是一樣,若人與馬賽跑。開始的百餘裏之內自然是馬匹遙遙領先,可是若論長勁,馬匹就遠不如人了。


  人可以堅持幾頓不吃飯,馬卻不能。朝廷八百裏加急,驛站中跑死戰馬的事情屢見不鮮。可是卻沒聽說過哪次行軍途中有老兵跑死的。


  多鐸甚至在一次長途奔襲中,見到一個背著幾十斤重盔甲的漢軍輔兵,一邊跑步,一邊打著瞌睡,呼嚕聲清晰可見。


  如今足足打了一天的仗,又沒命似的跑了半宿。無論士卒還是馬匹都滴水未進。眼前這山路崎嶇,積雪阻滯,體力消耗也就更大。


  人尚且還能堅持得住,但是馬匹還能撐多長時間就不好說了。多鐸雖然已經輪番的換了幾次馬匹,但也覺得胯下戰馬的肋下汗水淋漓。


  按照多鐸的推算,如果到了明天清晨時候,還不能甩脫後麵追兵的話,恐怕就會有戰馬陸續倒斃了。


  多鐸有心讓部隊熄了火把前行,趁夜色甩脫追兵。可這山路難行,如果熄了火把,大半部分士卒又都是雀蒙眼,眼前一旦沒了光亮,恐怕手下的這些殘兵敗將頃刻間就土崩瓦解了。


  但如果不滅了火把,遠離幾裏之外都看得分明,又如何甩脫追兵?


  正思索間,突然有前方的哨探回來稟報,說轉過了這個山頭,前麵的道路便分了岔。一條大路,一條小路。這兩條道路都可以通往陝州。


  大路靠近黃河的岸邊,平坦易行,也容易走,是最近的一條官道。


  而小路卻要上山,不但雜草叢生,而且繞來繞去,岔路也多,十分的崎嶇難行。詢問多鐸隊伍是走平坦的大路?還是走崎嶇的小路?

  多鐸聽著哨探的稟報,恍然間竟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這事以前發生過一樣。


  愣了片刻,多鐸突然想到,這哪裏是以前發生過?這分明不是《三國演義》裏華容道的段子麽!

  當年曹操敗走華容道時,也是一條大路,一條小路讓曹孟德來選。當時曹操見小路泥濘難走,又有煙霧升騰。於是認定是諸葛亮的疑兵之計。便堅持走了小路。


  結果在小路上遇到了關羽的埋伏。若不是當年跟關羽有過交情,恐怕曹丞相的一條老命就交代在了華容道裏。


  如今大清國的韜略戰策,有一半都是跟三國演義裏學的。多鐸又怎能不知?而眼前的情形,不是正跟《三國演義》中的一模一樣麽。怪不得一股熟悉之感油然而生!


  在書中看到這段的時候,隻覺得曹操滑稽可笑。如今輪到自己做抉擇,卻讓多鐸陷入了兩難之中。


  今日之敗,一路上多鐸都在反複思量。從馬世耀城前詐降。到自己領軍入城,感覺處處都落入了大順軍的圈套之中。


  潼關城男女老幼,連同百姓都算起來,攏共也就十餘萬人。而他們今天光在潼關城內,恐怕就殺了幾萬之眾,要說這些人都是市井遊俠,百姓義士,多鐸是萬萬不肯信的。


  現在回想起來,城裏那些舍生忘死的遊俠,說不定就是傳說中大順的孩兒軍假扮的!


  李自成是流賊,最擅長的就是裹挾饑民。其中青壯編入了戰營,而那些孤兒幼子便編入了孩兒軍,同老營一起行動。


  這些孩兒軍自幼便在闖營中長大,對李自成最是忠心。打起仗來舍生忘死。又因為年少,戰陣戰法並不十分通曉,雖然打起仗來不要命,戰力卻遠遜於那些慣戰的流寇。


  李自成知道這些孩兒軍都是未來的軍中骨幹,隻要長大了就是一股不可匹敵的了力量。平時裏也不舍得讓這些孩兒軍上陣消耗。


  多鐸在一片石大戰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孩兒軍的蹤影,所以對孩兒軍的存在也都是耳聞,並沒有親眼見過。


  現在回憶潼關城內戰鬥的情景,那些先前認定的市井大俠們,可不大多是些俊美的少年人麽。甚至還有不少八、九歲的女童。


  哪有什麽市井遊俠兒肯讓自己八、九歲的女童也上陣搏殺的道理?想必是李自成被逼得沒辦法,才把這些少年孩兒軍用了出來。


  先前李自成詐稱退兵,卻讓這些少年喬裝改扮,悄悄潛回到潼關城中埋伏。等這些不要命的少年在潼關城的巷戰中,用以命換命的辦法拖住了自己的主力之後,再遣精銳從後麵偷襲,才一舉勝了自己的大軍。


  多鐸越想便越覺得自己的推斷正確,可如果這些都是李自成計策的話。那麽提前派出一隊人馬埋伏在必經之路上,似乎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多鐸思慮再三,也覺得前麵說不準真的會有埋伏,在加上之前他自己也有些類似華容道的預感,更覺躊躇。


  眾將士自然不明白多鐸為何在此發楞,又等了片刻,就見多鐸牙一咬,揮手道:“走小路!”


  多鐸想的是,即便李自成真的會設下什麽埋伏,也必定會在大路上作文章。李自成又不是諸葛亮,曉得什麽神機妙算?

  再說剛才哨探說這小路上岔路極多,李自成即便是想設下伏兵,卻又知道我走的哪一條小路?

  自己的人馬寧可辛苦些,多走些道路,也還是安全為上。


  眾將士不知道多鐸犯的什麽病,放著好好的大道不走,偏偏要走這山路小道,不過主帥既然下了令,想必也有其謀算,於是隻得依令行事。


  這條小路是崤山的餘脈,開始時還是緩坡,到後來山勢陡峭,山路越發的難行。而後麵的追兵窮追不舍。多鐸又不敢叫隊伍停下休息,清軍士卒自是苦不堪言。


  正行走間,前麵突然閃出一片開闊地來。開闊地的前麵是通往陝州的小路,而在開闊地的右前方,卻沿著山勢長了一片密鬆林。


  這片鬆林又黑又密,在夜幕之下更覺幽深可怖。鬆林的背後隱約有一條小路,順著山勢曲折向上,看樣子是通向崤山的深處。


  多鐸望著這片鬆林,心中突然一個念頭閃過:“這倒是一個設伏的好地方”


  他們所在這個地方是一個標準的葫蘆口,進出都是小路,可謂進得容易出去難,而前方的那片鬆林看似不大,可黑夜之中藏上幾千人卻是輕而易舉之事。


  而且那鬆林沿山勢而生,居高臨下,頗有地利之勢。即便戰事不利,後麵還有一條小路可以退回到崤山中,如果有人真想埋伏在裏麵,可謂進可攻,退可守。當真的一處險要之所。


  多鐸閃念之後,卻也被自己這個想法給逗樂了,今日大敗,看什麽都疑神疑鬼。我不是那曹操,李自成更不是那諸葛亮。怎麽看到一個普通的鬆林就疑神疑鬼,擔心裏麵會有埋伏?


  這時再轉頭看看左右諸將,隻見周圍的這些將官都勒著韁繩喘氣。經過一夜的亡命奔波,雖然隻是騎馬,但腰腿用力,體力也是消耗不少。此時見多鐸停下,都跟著抓緊休息,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片鬆林的險要。


  多鐸見了諸將的表現,暗自歎息。可惜身邊終究缺少了一個能處處提點自己的謀士,現在什麽事情都要自己勞心。為帥者的不易,著實不與外人道也。


  為什麽身為王爺,總要稱孤道寡,就是因為身邊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啊!


  為人上人者,無論如何逆境,都要強裝鎮定自若。至少表麵上風光霽月,雲淡風輕。一麵雄韜偉略,一麵還得謹小慎微。


  即便別人都放鬆了警惕,自己身為主帥卻不能有絲毫的懈怠之心。查別人之不能查,想他人之不敢想。


  兵家大事,死生之地,不由得自己不多加勞心。前宋範文正公在洞庭湖邊說的那句:“微斯人,吾誰與歸?”又有幾人能真正體會他的深意呢?

  看著身邊眾將一個個俯在馬鞍上連喘粗氣,卻蠢笨如豬,毫無所查的樣子,多鐸一股鶴立雞群之感油然而生。


  曹孟德在華容道的心情,此時多鐸不禁感同身受,一時間突然頑心大起,也學著曹操的樣子仰天大笑起來。


  心中暗道:“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麽笑,我就說:我笑那李自成無謀,宋獻策少智。若能在此間設下一哨人馬,我等必將束手受縛矣!”


  可惜多鐸手下的眾將士苦累不堪,見多鐸無故大笑,卻也不敢多問。大眼瞪小眼之下,四下裏靜的出奇。


  隻餘下多鐸的大笑聲在山穀中不斷回響。


  多鐸幹笑了半天,左右也沒人能會了他的意,湊上前來,說一句:“不知王爺為何發笑?”


  多鐸見無人搭茬,也隻得尷尬的停了笑聲,未免有些欄杆拍遍,卻無人會登臨意的遺憾。


  暗想:雖然我的文韜武略堪比曹丞相,可眼前這幫手下不但才疏學淺,甚至連插科打諢,搭個下茬都不會。若是放到三國時,恐怕連蔣幹都不如。


  這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回去之後,定要這些騷韃子們多多學習漢家文化,好好看看三國演義,聽幾段殘唐傳奇,增加些文化素養才好。


  正在多鐸胡思亂想之際,突然鬆林裏傳來“咯吱”的一聲輕響,因為左右將官士卒都不知道多鐸在笑什麽,都楞在原地不動。


  此時又是冬天,四下裏也沒有什麽蟲兒鳴叫,周圍一片寂然。這一聲輕響雖然聲音不大,眾人卻聽得真切。


  多鐸的心猛的向下一墜,心想難道這鬆林裏果真有埋伏不曾?

  眾士卒也緊張起來,紛紛抽弓搭箭,將箭尖對準了鬆林。一個將領抄起一支火把,用力的拋向樹林深處。


  在火光一晃而過的瞬間,眾人竟然發現這鬆林裏人影憧憧,似乎映照出無數雙漆黑的眼睛。


  多鐸大驚,慌忙就要下令手下放箭。就聽鬆林裏大喊:“王爺,別放箭,是我啊!”


  緊接著樹林裏陸陸續續,走出了上百名衣衫襤褸的敗兵。為首的是一名瘦弱的老卒。離得老遠便跪倒在地,口中連稱自己該死。


  多鐸定睛一看,隻覺得領頭之人頗為眼熟。仔細一想,記起此人在懷順王耿仲明的賬前見過,是耿仲明的一個親兵,因為生得獐頭鼠目,猴精八怪的。所以自己多少有些印象。


  見不是大順軍的埋伏,多鐸才放下心來。揮手令手下收了弓箭,隨口答道:“哦,原來是你小子啊!”


  來人見多鐸認出了自己,喜出望外,慌忙道:“王爺慧眼如炬,懷順王親兵營哨官墨九——參見王爺!”


  原來鬆林中跑出的這名老卒,正是懷順王耿仲明的親丁哨官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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