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誌高中(25)
方晚晴悶頭在辦公室裏整理了一天的項目材料,自從上次接到喻理事的新任務後,原本計劃一個月裏慢慢磨蹭完的匯總報告被強行縮減成了一周,不,準確說是四天,因為明天下午,也是她在校的最後一天,將迎來最為重要的“三方會談”,即是格誌校方、上善機構及申展公司的合作交流會,一起檢驗項目完成度。
她對檢驗結果是完全不擔心的,因為這五個多月的服務成效已超校方預期,評價肯定不會低,她也知道喻真此行的真正目的是為新一輪的項目做鋪墊,對於已被機構內部視為“試驗田”的先鋒項目隻會一筆帶過,至於“申展”代表自然是附和與受稱頌的一方,話不會多。
既然能預知會議精神,她就不會讓自己太累著,在緊湊的時間裏將匯報材料設計得很精簡,隨著放學鈴聲響起,她在電腦上敲完了最後一個字,想著校對工作留到明天上午再做也不遲,便很快收拾好隨身物品,關燈離開了辦公室。
方晚晴本想準時下班的,但當她走出行政樓,看見隔壁教學樓內湧出成群結隊的學生嬉笑打鬧地向校門口走去時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離別之情。
除了項目對接人丁蕊老師外,她還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將要收工的消息,一來她不喜歡這種煽情場麵,二來覺得自己的身份重量尚沒有到達需要正式告別的地步,也許悄悄離開才是最恰當的做法。可她轉念又想到高三畢竟是畢業班,不像一、二年級的學生,哪怕九月份會再次開展一期新項目,她也見不到已經各奔東西的(1)班同學們了。
而且根據範開城的指導,她今後回校服務的角色將被定義為青少年社工,“副班主任”的頭銜僅此一回,這樣看來她人生中唯一存在過名義師生關係的就隻剩下(1)班這群崽子們了。
她想為同學們留下點紀念,方晚晴聽從內心的召喚,背著斜挎包最後一次爬上了教學樓六層台階,舒緩氣息後緩步踏進了(1)班教室。
班裏仍有零星幾位同學在整理東西沒走,見到她後立即禮貌地打了招呼:“方老師好。”
方晚晴笑著點頭回禮。
“老師沒回去,是準備留校看晚自習嗎?”一女生隨口問道。
方晚晴搖了搖頭:“不是,我就隨便來看看……”她指了指後方的黑板報問道,“最後一次板報評比咱們班得了第幾名啊?”
這女生小聲道:“最後一名,我們沒怎麽弄,畢竟快高考了。”
方晚晴無奈地點評道:“果然是咱們班曆來的風格。”
她從講台上取走一盒彩色粉筆走到了黑板報前,有男生見狀驚訝道:“方老師準備幫我們改板報嗎?”
方晚晴撐著下頜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反正評比已經結束了,修改也不妨礙結果吧?”
該男生可惜道:“是啊,名次已經定了,所以老師現在改了也沒用了。”
方晚晴聽出他語氣中的惋惜之意,調侃道:“恩?如果改了有用,你還想讓老師幫你們作弊嗎?這可是學生之間的比賽啊。”
男生連忙否認道:“我可沒這個意思,再說(8)班很厲害,老師也未必能得第一啊。”
方晚晴挑了挑眉:“你們還想拿第一?我以為咱們班完全不在乎黑板報被畫成什麽樣子的。”
男生訕笑道:“誰說不在乎,我們班當慣了全校第一,哪裏願意落後別人,隻是(8)班在藝術方麵就是個BUG,我們怎麽和一群從小學畫畫的美術生比?”
方晚晴了然道:“這樣啊,因為當不了正數第一幹脆就弄個倒數第一,反正都是第一嘛。”她讀著板報上最顯眼的兩行大字,“戰勝自我,永不言敗,高三加油,青春萬歲……恩,夠慷慨激昂的。”她轉而又輕聲念起了下麵附著的一篇小短文,“青春是一條走了就不能回頭的路,是陽光雨水彩虹裏走出的歲月,伴隨著越長大越孤單的不安感,也伴隨著披荊斬棘屠殺惡龍的勇氣……”
男生捂耳求饒道:“老師快別念了,太羞恥了……”
方晚晴轉向他笑眯眯地道:“文采不錯,是你寫的嗎,陳文柏?看來你的夢想是當一名年輕正義的屠龍勇士啊。”
這位名叫陳文柏的男生正是(1)班的副班長,恰好負責了這期黑板報的繪製,他快步跑到方晚晴身邊低聲道:“方老師,我沒啥藝術細胞的,這個板報確實畫得粗糙了。”
方晚晴睜大眼睛找了一圈:“你畫哪裏了?我沒看到啊。”
陳文柏不好意思地道:“我就寫了點字。”
方晚晴表揚道:“字寫得很方正,不錯,勇士。”
陳文柏擺手道:“哎,老師別說了,我根本不會畫畫。”
方晚晴疑惑道:“不會畫畫為何會讓你負責出黑板報?”
陳文柏答道:“文體委員那幾天正好病假,班幹部裏也沒有畫得好的,我就硬著頭皮上了。”他看了眼方晚晴手中的彩色粉筆,問道,“老師是準備重畫黑板報嗎?”
方晚晴驚道:“我本想舔幾筆簡單插畫,你是想重出一回?”見陳文柏一臉怔愣地看著自己,她爽快地笑了笑,“沒問題,我看你這篇文采斐然的小散文得保留住,但是位置挪一挪,我在上麵畫副勇士屠龍的背景圖,你覺得怎麽樣?”
陳文柏沒想到老師會突然征求起自己的意見,忙應道:“當然可以,我也覺得現在的版麵太光禿呆板了,能配畫就最好了。”
倆人達成一致意見後立即找來濕抹布擦去了簡陋的“大字報”,待黑板晾幹後方晚晴找了張椅子往上一登,開始用白色粉筆對照著網上搜索到的圖畫勾線,陳文柏則一手捧著抹布、筆盒充當“工具箱”一手細心地幫她扶住椅子,班裏幾位學生全部來到後方進行駐足圍觀。
快五點半時打完球的周逸敞著衣領走進教室,他一眼看到站在椅子上作畫的方晚晴,稀奇問了句:“怎麽突然畫起板報來了?”
有女生回頭解釋道:“之前的板報光有字沒有畫,方老師說幫我們美化下。”
周逸揚了下眉,慢慢走到了後排。有男生問他:“你怎麽不回家,今天留校晚自習?”
周逸搖頭:“有東西忘拿了,馬上就走,倒是你們,食堂快開飯了,你們還不去吃?”
有人反應過來:“對啊,得去吃飯了。”
方晚晴停手道:“你們先去食堂吧,晚了可沒好菜挑了。”
幾名同學急忙朝室外跑去,陳文柏留在原地猶豫道:“老師不吃飯嗎?”
方晚晴笑道:“沒關係,我速度很快,畫完就回家了。”
陳文柏還在猶豫:“但你一個人不方便吧,沒人幫你遞東西、扶椅子。”
“沒事,我一個人能行,你不用特地陪我。”方晚晴大致比劃了下:“我會在這裏幫你空出格子,你回來後填上就行了,不能餓著肚子上晚自修啊。”
陳文柏這才放下工具,走前還不忘叮囑了句:“老師,你站著當心點,別摔著。”
方晚晴揮手道:“快去吧。”
教室裏轉眼隻剩下兩人,周逸拿著本書給自己扇風,邊問道:“怎麽突然有興致給我們畫板報了?”
他說話的口吻很隨意,不像其他同學那樣對老師有著天然敬畏的感情,方晚晴也已經習慣了,隨口答道:“無償給你們改還不好嗎?”
周逸直言道:“做多餘的事,可不像你的工作風格。”
方晚晴問道:“怎麽樣算多餘的事?”
周逸答道:“與目標學生無關,超出項目規定的事。”
方晚晴瞥了他一眼,道:“恩,那我當初指導你作業也算多餘的事了,畢竟你可不是我的目標學生。”
周逸搖書的手頓了下,低聲道:“這個人情我會還你的。”
方晚晴淡淡地道:“你已經還了,在執行項目時做過我的誌願者,所以兩清了。”
周逸不禁捏緊了手中的書,雙方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片刻後,方晚晴又問道:“你怎麽還不回家,吳映雪呢,你不送她嗎?”
周逸將書往桌上一扔,答非所問:“你現在踩著我的椅子。”
方晚晴低頭一看,她剛才隨意扯了張末排的椅子過來站,沒想到是周逸的。她歎了口氣道:“放心,結束後會幫你擦幹淨的。”她又接了句,“一張椅子而已,又踩不壞,這麽計較果然是小孩。”
周逸眉間一跳,然後看到方晚晴伸著手臂、勾著遠處勉強畫著線,皺眉道:“你就不能下來移下椅子再畫,這樣容易重心不穩。”
方晚晴沒理他,屏著口氣繼續往前延展畫線,身下椅子發出了搖擺不定的聲音,周逸見狀趕緊上前一腳踩住椅杠,沉聲道:“你就不怕摔了!”
方晚晴收回粉筆,得意地笑道:“OK,線條很平穩。”她看了眼站到身邊來的周逸,發現自己踩在椅子上終於可以不用仰視他,甚至都比他高了,便抓緊機會做出了一副居高臨下的表情道,“你急什麽,我也是學生時期練過來的人,心裏有數得很!”
周逸本想抬杠,抬眼卻發現自己此時距離她很近,還能隱約聞到對方身上似有若無的淡淡香氣,心頭忽然一軟,改口問道:“你是不是要換粉筆顏色了?”
方晚晴點頭,順勢指揮道:“去拿根棕色的粉筆給我。”
“你倒使喚得自然。”周逸嘀咕了聲,從桌上拿了一盒彩色粉筆過來,選了其中的一隻棕色給她,“你這畫得什麽?”
方晚晴隻完成了簡單勾線,暫時看不真切,她玩笑般解釋道:“陳文柏的夢想,屠龍勇士。”
周逸幹笑了一聲,不走心地誇讚道:“好夢想。”
方晚晴進行到細畫階段,周逸完全充當了陳文柏的助手角色,遞粉筆遞抹布扶椅子,隨著漫畫細節被不斷完善,拿著寶劍的年輕勇士大戰惡龍的形象越發顯現生動了。
周逸頭一回看到她如此專注的神情,脫口問道:“我記得你說過自己學過畫畫,看樣子也很喜歡,那為什麽大學時學了會計專業?”
方晚晴一愣,視線轉向他,冷聲道:“你怎麽知道的?”
周逸呆住,一時沒想好接口的話,隻聽方晚晴質問道:“你查過我簡曆?你到底利用周總弟弟的身份看了多少‘申展’公司的客戶資料,助學項目書還不夠,連我的人生履曆也要過一遍?”
周逸自知失言,磕磕絆絆地道:“我,我恰巧看到而已。”
“是嗎?”方晚晴輕哼一聲,轉回頭繼續畫著,心想這兔崽子真當督查當上癮了。
周逸扶著椅子尷尬地望向地麵,心想他哥公司成立到現在他從沒有窺探過任何客戶隱私,她隻是個例外。
“我……”他本想為自己狡辯兩句,說自己是為了關心他哥的讚助,看她有沒有做好項目工作的能力資質才去查看客戶資料的,但他內心清楚這個理由不是全部的事實。
事實是……他偷瞧著方晚晴認真作畫的側影,將把著椅背的手勢悄悄收緊並上前移了小半步,這個姿勢就像將她鬆鬆圈在了自己一臂之遠的範圍內。
他暗自負氣地想到,自己不過是想了解她更多,誰讓她一直態度敷衍,從來不好好對他說實話,所以他才用了不光明的手段滿足了私欲,但這不代表他就是個愛窺人隱私的陰暗小人,反正他沒做錯……
“給我綠色。”
方晚晴朝他掌心一攤,周逸回過神來趕緊拿了給她,接著耳邊又響起了粉筆摩擦黑板的“塔塔”聲。
周逸安靜地聽了會兒,又小聲問道:“你上次說……你不喜歡現在這份工作,那你喜歡什麽?”方晚晴不答,周逸自行猜測道,“你和江遠風一樣,也喜歡畫畫是嗎?”方晚晴依然不理會,周逸自顧自地說道,“我始終沒想出來幫助江遠風的好辦法,我和他聊過,但他不願接受經濟幫助,依然要考‘申大’……他還說去了美院未必就有好的出路,餓死路邊的藝術家有的是,也許他說的也有道理吧。”
方晚晴敲了敲黑板:“惡龍是紅色的,你想玩塗色嗎?”
“哦,好的。”周逸一手取出根紅色粉筆開始上色,一手仍牢牢把住了椅背。
方晚晴看著紅色粉屑洋洋灑灑地落地,歎了口氣道:“你寫在體育作業裏的那款五年前的單機遊戲,算是國內單機遊戲的巔峰之作,是在什麽環境下產生的,又怎麽失敗的?”
周逸立即道:“當時工作室是由一群一窮二白的大學生組成的,他們與讚助者都是真的熱愛遊戲事業,看不慣濫竽充數、魚龍混雜的行業環境,所以在明知市場不景氣、單機遊戲難以盈利的情況下堅持做出這款遊戲,當年遊戲出來時正版價格是299元,但沒幾天就盜版遍地,導致研發團隊賺不到錢,虧損嚴重就關門了。”
方晚晴問道:“後續呢?”
周逸反問道:“什麽後續?”
“研發團隊的後續,你有關注過嗎?”
見周逸一臉茫然,方晚晴自答道:“我查過,當年這股清流工作室很快解散了,核心成員為了生計去往了不同的遊戲企業,加入了當初最看不起的商業劣質遊戲的開發團隊……曾經屠龍的勇士最終還是被市場同化,自己變成了那條惡龍。”
周逸塗色的手頓時僵住了。
方晚晴道:“他們雖然放棄了夢想,但賺到了錢,這才是生活,不是嗎?”
周逸喃喃道:“生活與夢想,為什麽不能齊頭並進呢?”
方晚晴輕笑道:“誰都想當那個幸運兒,但追夢的道路哪有那麽容易,一路上遇到的險阻太多了。比如我,連堅持選擇考美術專業的勇氣都沒有,而江遠風起碼堅持住了愛好,但他未來怎麽樣還不好說,畫畫隻是工具,作品才是作者的靈魂,它是怎樣被表達出來的就代表著作者當時的個人選擇……遵從藝術還是遵從資本。”
周逸不解道:“藝術與資本,為何非要對立起來呢,資本為何不投資真正的藝術?”
方晚晴歎道:“不是它們要對立,資本本身沒有嗜好傾向,純粹是基於市場導向。你想藝術家大多超凡脫俗,絕不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這就注定不會受大環境歡迎,除了束之高閣,怎麽受到資本青睞?還有,那款單機遊戲雖然做得很好,但它的運作模式並不適合市場普遍規則,如何能生存得下去?沒有資本會永遠無條件地支持他們,淘汰消亡是必然結局。”
周逸塗著噴火惡龍的嘴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方晚晴跳下椅子,拍了拍手:“好了,就剩下塗色了……勇士穿著藍色的製服。”
周逸突然問:“寶劍是什麽顏色?”
方晚晴想了想:“黃色吧,金燦燦發著光才能斬殺惡龍啊。”
周逸塗完惡龍,扔掉紅色粉筆,換了隻黃色細致地塗起大寶劍,他輕聲道:“托你的福,我剛才想明白了我的夢想,也確定了我想考的誌願學校。”
方晚晴問道:“是什麽,屠龍的勇士嗎?”
“那是陳文柏的夢想,我不和他搶。”周逸朝她露齒一笑,帶著滿眼的笑意,“你曾說我是幸運兒,極有可能達成夢想,那我先不告訴你,等達成了你自然會知道。”
方晚晴揚了下眉毛,心想明天過後他倆的緣分就到此為止,往後各過各的生活,從此互不相幹,應是沒有機會知道了。
不過她不想在這時掃人興致,便迎著少年人獨有的蓬勃朝氣與天真無邪的麵容,淡淡笑道:“好的,周逸同學,靜候你的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