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袁家的福禍
見到袁大郎一家伉儷情深、盡享天倫的模樣,袁四娘不由得心裏冰冷,眼淚撲簌簌的落了下來,原來,在自己與兩個哥哥皆入獄,等待著秋後問斬的時候,他們的好大哥,也可以過得-——如此的幸福 。
那次離別時無聲而“厚重”的一句“珍重”,此時卻變得如此的單薄與嘲諷。
袁四娘的臉色越發的晦暗扭曲,手指甲摳進了自己的肉裏都不覺得疼痛。
成高兒自被綁架以來,已經跟了袁四娘身邊兩天一宿,時不時得揣摩著袁四娘的脾氣秉性,否則因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就被袁四娘撕了肉票,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所以說,現在的成高兒,不說對袁四娘的脾氣懂個十成十,最起碼能懂個七成八。
袁四娘臉色一變,成高兒頓覺大事不妙,腳步不由得退而又退,生怕被殃及了池魚。
隻是成高兒顯然忘了一點,就是袁四娘為防止他逃跑,用枯麻草皮編了一根長達五尺的繩子,將成高兒兩隻手綁了,另一頭拴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袁四娘時不時的扯上一扯,倒像是釣魚鉤釣著一條鮮活的小魚兒,亦像是主家牽著一條不聽話的小狗兒。
成高兒向後一退,剛好踩到籬笆腳的枯樹枝上,發出的“卡嚓”的碎裂聲,細微的聲音還是驚動了院中玩耍的一大一小兩個娃子,娃子們一眼便瞟見了籬笆外的袁四娘,先是一怔,隨即表情嘎然而止,瞬間凝固,顯然,大一些的娃子見過袁四娘,而且印象頗為“深刻”。
袁大郎夫婦亦抬頭看見了袁四娘,袁氏一臉的冷漠,袁大郎則一臉的錯愕,張口驚道:“四娘?你是人是鬼?”
話己衝口而出,袁大郎問完才後知後覺,日頭雖然開始落下,但還不算黑天,自然應該是人。
袁大郎想收回說出來的話也是不可能了,聽了此話,袁四娘本想逃離的身子,竟如釘子般紮在土裏,半天矗立不動,心裏不知是酸是苦亦是不甘。
算日子,自己還有兩天問斬,大哥如此問,說明他,根本就沒有記自己問斬的日子,沒有打算送自己最後一程,更不可能打算給自己收屍入斂。
這種被世人遺忘的感覺,比自己無知無覺更讓人難過,心中冷暖,怕是隻有自己能體會得到了。
袁四娘矗立了半天,心中的火一拱一拱的,燙得自己分外難過。袁四娘終於堅定了心念,轉過身來,拖著陰鬱的心情,扯著成高兒,進了袁大郎家的院子。
袁大郎的媳婦袁氏臉上掛著明顯的局促不安,如老母雞般將六歲的女兒護在自己的身後,女兒又將兩歲的弟弟護在了身後,在無形中,竟如臨大敵,可見,這袁四娘平日裏對這娘三人並不怎麽友好。
袁四娘卻不以為然,使勁一摜,將成高兒摜倒在了地上,摔在了袁氏身前,嚇得兩個娃子捂嘴尖叫,袁四娘則嫣然一笑道:“嫂子,我給你閨女帶回來個小相公,你看著可般配不?嘖嘖,我瞅著比你和我哥可般配多了!最起碼沒帶回個陪錢貨!”
袁氏是寡婦改嫁的袁大郎,大女兒就是帶來的“陪錢貨”,小兒子是嫁過來二人所生,大女兒之事一直是袁四娘攻擊袁氏的話柄之一。
袁大郎的臉上也現出幾分尷尬來,訕然對袁氏道:“娘子,去燒些熱水給四娘和成少爺洗洗!再將俺昨天獵到的野雞給燉了。”
袁氏低聲諾了一聲,轉身要回屋中去,袁氏的女兒小雨緊跟其後,悄悄瞟了一眼如死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高兒,正想著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娃是死是活之時,成高兒已經睜開了眼睛,衝著她調皮的眨了一下,嚇得小雨心髒漏跳了一拍,匆匆疾走。
袁四娘感受到了成高兒與小雨之間的微妙互動,上來就踢了一腳成高兒的屁股,怒氣衝衝道:“和你老子一個德性,慣會勾引寡婦家的。再讓老娘看見,剜了你的眼珠子。”
聽了袁四娘含沙射影的話,袁大郎臉上現出一抹尷尬來,訥訥的不知怎麽接這個話茬兒。
成高兒被踢得登時沒了氣焰,乖巧的如同剛剛出世的嬰兒,一動也不動。
院子裏陷入了出奇的靜謐之中,隻有時不時響起的、樹枝在灶坑裏被燒得斷裂的“劈啪”聲。
不一會兒,一大鍋的水被燒得滾開,袁氏用木盆端了熱水,調了涼水,費力的放在了炕沿上,又準備了自己最為幹淨沒有補丁的衣裳給袁四娘用。
因怕成高兒逃跑,或是被成大郎心軟放了人,袁四娘始終不肯解開與成高兒之間的繩子,即使是洗澡,也是隻有一簾之隔,自己在屋內,繩子那頭的成高兒則站在簾子之外。
袁四娘坦然受著袁氏的照顧,嘴裏卻頗為嫌棄的嘀咕著,什麽水太熱了,要燙死她怎麽的?什麽衣裳太舊了,要讓她醜死怎麽的等等.……
袁氏自卑的將手指攪於身前,有些相形見絀的小家子氣,強咬著下唇一言不發,有種楚楚可憐的纖柔。
即使袁四娘的話語非般惡毒戳心,袁氏仍本份的照顧著袁四娘,或是遞過巾子,或是幫擦著後背,臉色冷漠得如同十月秋霜,即使看到了袁四娘深身上下被刺的青、被打的疤,亦是沒有半分同情,反而隱含著一種幸災樂禍。
袁氏表麵如此乖巧,袁四娘卻又不滿意了,輕叱一聲道:“不僅是個克人的寡婦,還是個死命的倔種,一杆子打不出來個屁來!!!”
話音剛落,一聲“撲”的響聲打破了寂靜,臭氣自簾子外麵直接漫延進了簾內,害得袁四娘擦了皂角的香噴噴的身子,再次籠罩在一團臭氣之中。
袁四娘臉色頓時發黑,扯著手腕上的繩子,將成高兒一把扯進了門簾之內,怒火中燒道:“小兔崽子,你屬狐狸的不成?靠放臭氣活著?這一大天的你有完沒完?我剛剛洗掉一身臭氣,現在又白洗了。你,洗澡!!先洗掉你自己一身的臭氣,別熏著老娘!!!”
成高兒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急道:“俺不洗!俺不洗!!!”
袁四娘說什麽也不肯罷手,手直接扯著成高的頭發,將腦袋生生的往水盆裏按,半點兒憐惜之情也沒有。
成高兒力氣小,扭不過袁四娘,整個頭被按在了水盆裏,嗆得雙手亂刨,盆子登時落 了地,撒了一地的水,而成高則被嗆得猛烈咳嗽,似要將腔子都咳出來,護額也落在了地上,露出上麵醜陋而糾結的疤痕來。
這護額之下,是成高兒的禁忌,為了安慰他,明鬆甚至不惜將自己的額頭也磕了一個小疤痕,這才有了後來成鴻略的“偷梁換柱”的條件。
成高兒徹底被激怒了,眼睛因充血而變得赤紅,撿起護額,無比氣惱道:“你和你那沒成親的相公一樣,是心如蛇蠍的大壞蛋!洗了澡,身子香了,心也是臭的!!!”
同樣,牤牛子也是袁四娘的禁忌,成高兒這句話再次惹惱了袁四娘,將手狠狠的拑住成高兒的脖頸兒,成高兒立馬喘不上氣來,眼睛翻起了白,眼看著就要死於非命了。
袁氏嚇得急叫道:“大郎!大郎!!!要出人命了!!!”
袁大郎猛挑了簾子進來,將成高兒急急搶下,掩在自己身後道:“四娘,你這是做什麽?成少爺死了,你就罪加一等,逃出生天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逃出生天?”袁四娘眼睛裏掃過一抹冷意,逃出去又能幹什麽?是自己如同野獸一般在外麵東躲西藏,而你和你的家人,在這裏盡享天倫的幸福生活?!
四娘桀桀怪笑,挺了挺身子,袁氏身形瘦削,衣裳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人穿小孩衣的緊迫感,立即春光四溢,袁四娘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對著袁大郎微微一笑道:“大哥,俺雖然是你親妹子,但你也不適合在這個時候進來吧?還是你本就有心思養著妹子一輩子?”
袁大郎頗為緊張的瞟了一眼袁四娘,見對方的臉頰隱含著半是認真、半是調侃的氣息,自己的臉瞬間紅得如同晚霞,映了一層紅霜,訥訥的將袁四娘手腕上的繩子解了下來道:“俺是你大哥,大哥的家就是你的家,你還有啥不放心的?!好好的睡一覺,今晚俺替你看著,保證不放走他。”
袁大郎將成高兒牽了出去,留下一臉晦暗的袁氏。
袁四娘輕撇了撇嘴,心情轉陰為晴道:“對哦,這是大哥的家,大哥的家就是俺的家,俺想住到什麽時候就住到什麽時候!”
袁氏正在擦炕上水漬的手,微不可查的顫抖了一下,隨即繼續的擦拭著,仿佛沒有聽懂袁四娘示威的話語。
晚飯是袁氏按袁大郎吩咐的燉雞湯,袁四娘對雞肉卻不感興趣,而是將袁大郎給她端過來的葷油梭子湯,喝得點滴不剩,引得袁氏頻頻側目。
因袁四娘沒有吃雞肉,袁氏想將兩條雞大腿兒夾給兩個娃子一人一隻,夾給兒子時,袁四娘隻是橫了一眼,沒有說話;夾給女兒時,袁四娘橫向裏用筷子將雞腿劫了去,一把將雞腿甩給了坐在小板凳上的成高兒,冷然道:“嫡庶尚且有序,何況不過外姓人?以後飯少吃,活多做,將來找個給聘禮多的老鰥夫嫁了!!!”
一向冷漠的袁氏麵部表情果然有了變化,眉頭皺成了濃濃的川字,久久不能化解開來!瞟向袁四娘的眼色,濃結了凜凜的寒意。
冰凍三尺,非一日 之寒。過去的袁四娘,雖然對袁氏與她的女兒、兒子百般刁難,千般挑唆,但她長年不在家,一年不過見個兩三麵而矣,小打小鬧還可以忍受;
若是真如大郎所說,以後常年住在這裏,又是一個綁了縣太爺兒子的女死囚,恐怕就不僅是連累了成大郎一人如此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