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花無百日紅
明月送走了喋喋不休、如魔音灌耳的蘇宏圖,回頭再看桌上,那隻硨磲已經落在了地上,粘染了一絲塵土,明月連忙小心謹慎的將硨磲撿起來,輕輕擦拭著塵土,直到它光潔如新,明月長舒了一口氣,如此蚌類的殼,竟值二百兩銀子,能買下十個明鬆外加十頭呆萌小毛驢,弄丟一錢還要賠償,這硨磲經過七天的又碾、又磨、又泡怎麽可能做到一錢不丟?魏知行那個腹黑的家夥分明是要整蠱自己,讓自己新債填舊債、東牆補西牆,永遠相欠於他。
明月二次舉起石搗再砸,臨砸到硨磲卻又突然泄了力,石搗再次砸向地麵,明月閃得及時,沒有再砸到腳。
明月怔怔的,如癡呆般的看著完好無損的硨磲,久久不能回神,據為己有的貪念如撥節的麥子,瘋狂的長,怎樣也揮之不去,這隻硨磲,值十個明鬆,外加十頭小毛驢,那定會買回來一個翠兒吧?
鬆兒雖然漸漸的融入了殷家,但是眉眼之中俱是憂色,明月知道,他在想他的娘親,想他的姐姐翠兒,也想他似姐姐的童養媳歡喜。
歡喜是自願跟在魏知行身邊的,明月強求不得;翠兒卻是被他親爹老子賣到妓院的,那種人間煉獄,遲一天,怕是多受一分屈辱,想不開的,怕是挨不過一天。
明月捧在手心裏的硨磲有些發燙了,這哪裏是硨磲,分明是滾燙的救命錢,是一個小姑娘的希望,乃至生命。
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珠一轉,將硨磲重新用小布包包了,轉回屋裏,對劉氏說到縣城聯係賣第二茬鹹菜,換上了一套殷友生前穿過的衣裳就奔了朝陽縣城。
明月的內心無比的忐忑,手緊緊的捂著硨磲,生怕它自己長腿跑了一樣,到了縣城,越發的緊張,如同拿著一塊滾燙的紅鐵,眼睛滴溜溜的亂轉。
不敢去拐子胡同的首飾鋪子,找了一家相對偏僻一些的玉石店,掌櫃的是個精明的胖子,臉上雖是笑意,眼睛卻是上下掃視著明月,最後如同吸血的蝙蝠一樣緊緊的盯著裝硨磲的筐子。
明月心下稍定,玉石店的掌櫃個個都是孫猴子轉世,有火眼金精和超乎尋常的嗅覺,自己還沒拿出來,掌櫃的就將眼睛盯住了筐子,說明這硨磲是他心儀的,也是勢在必得的。
明月小心翼翼的掀開藍布, 展現了一下硨磲,隨即小家子氣的迅速蓋上,瑟縮道:“掌櫃的,小的祖父病逝,和娘親被大伯娘趕了出來,無處落腳,無米下鍋,隻偷偷拿出來幾樣祖傳寶物,小的沒敢到當鋪去,恐暴殄天物,您老是個識貨的,出個價吧。”
掌櫃用手墊了墊份量,點了點頭爽快道:“八十兩銀子。”
明月心中如同被劃了一道裂縫,知道被壓價,沒想到壓了快一倍半。明月搖了搖頭道:“掌櫃的,一口價,一百兩,等著過活呢,你點頭了,這生意就成,你若搖頭了,俺小三子二話不說,回頭另謀買家。”
掌櫃的麵上略有遲疑,心中則是樂開了花,前些時日有位公子四處尋找硨磲,轉手就能賣二百多兩銀子,真是暴富的買賣。
隻思考了幾瞬,掌櫃的就答應了明月,拿出一個托盤, 上麵整齊的擺放著十個銀元寶。
明月將銀子統統扔進小筐裏,上麵重新蓋著藍布,任誰也想不到,一個窮酸的少年,一隻破舊的筐子,一塊粘了油的破藍布,裏麵竟擺放著上百兩的銀子。
拿了銀子,明月一刻也不敢耽擱,直奔怡香院,向老鴇點名要見翠兒。老鴇一臉不屑的看著渾身窮酸的少年,絲毫沒有叫人的打算,直到明月將籃子欠了一條縫,露出光閃閃的銀光來,老鴇這才喜笑顏開的將明月送到翠兒的屋子。
小翠人如其名,身上穿著翠綠色的衣裳,姣好的瓜子臉,略顯蒼白而瘦削,眼睛大卻晦暗無光,小小的年紀偏被梳了婦人髻,十四五歲少女本該有的青春氣息己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垂垂老矣的麻木與行將就木的絕望。
明月被老鴇領進屋之時,翠兒正拄著香腮,癡癡的看著桌上點燃的一枚檀香,隨著上麵瑩瑩一點的紅色香火,香燼垂垂而落。
老鴇輕哧了一聲,揮了揮手中的帕子,陰陽怪氣道:“翠兒,今天不必苦著個臉了,是個俊俏小哥,好好服侍,說不定給你娶回去當正門娘子。”
老鴇扭著渾圓的屁股出了房門,省事的回首,從外麵關了房門。
翠兒隻抬眼看了一眼明月,眼睛裏無波無瀾,似乎是司空見怪這個陣仗。少女柔荑輕抬,執起燃了一半的香火,照著手腕深深的烙了下去,登時現出了一隻黑色的香印。
明月這才仔細看少女的手腕,先前以為是烏木的鐲子,卻哪裏是鐲子,分明是數不清的香印子,圈成了整整一手腕,遠處乍一看像女子手腕上黑色的鐲子,近看卻又像是數不清的螞蟻同時咬噬手腕,讓人頓生一種恐懼與悚然。
見明月眼裏的疼惜之色,少女的臉色緩了一緩,輕輕從桌邊站了起來,未發一言,先褪去了外麵一層薄紗,餘下裏麵翠綠色的低胸綢衣,綢衣做得分外合體,襯得身形玲瓏有致,白晰的肉色若隱若現,越發的誘人。
翠兒已經伸手去解綢衣的繩結,明月忍不住咳了一聲,開門見山道:“我不是恩客,我是鬆兒的親姐姐。”
翠兒本來要解繩結的手凝滯在那裏,怔了幾瞬,眼淚頓時如斷了線的珠子掉了下來,嗚咽道:“翠兒,還好嗎?歡喜呢?被我爹賣到哪兒了?我娘還挨不挨打?奶奶的病好了沒有.……”
明月拉著焦灼的翠兒坐了下來,搖搖頭道:“她們近況我並不知道,我隻知道幾天前分手時,你們全家,連同雞、豬,甚至牆角裏的耗崽子,都被你爹抓出來賣了,不幸中的萬幸是,你奶奶留給了你爹,你娘被你姑夫領了回去,歡喜給一個京城來的貴人當了丫鬟,鬆兒被我買了回去。”
翠兒哽咽了半天,抽噎著身子道:“多謝你來告訴我這個消息,也謝謝你好好照顧鬆兒,我娘和鬆兒安然無恙,我就安心了。”
明月歎了一口氣,古人說過,人生不如意事之十之八九,翠兒是,自己亦是,隻不過與她們比起來,自己還算幸運,有疼自己的娘親和姐妹,雖偶有凶險皆能化險為夷。
明月輕拍著翠兒的心背,堅定道:“翠兒,鬆兒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幾次求我將你贖回去,你可願意跟我離開這倚門賣笑的地方,去過鄉間的苦日子?”
翠兒驚喜的看著明月,手哆嗦得如同被冷風吹過般,激動道:“你,你說的是真的,你,你願意將我贖回去……”
激動之餘,翠兒卻推開了明月的手,耷拉著小臉,無比沮喪道:“我不願意。葛老爺願意出五十兩銀子贖我當外室,老鴇子那個老虔婆拚命將價抬到七十兩,葛老爺正在考慮之中,已經兩天了還沒有信息。所以,依老虔婆貪婪的個性,原價二十兩將我買回去是萬萬不可能的。況且,我已經是任人采擷的殘花敗柳,傾家當產將我贖回去不值當,有這些銀子,不如將來送鬆兒去讀詩書,好光宗耀祖。”
說完翠兒才驀然想起,明月是鬆兒的親姐姐,鬆兒被買了回去,自然認祖歸宗,即使耀祖,榮耀的也不再是許家了。
明月喉嚨突然就哽咽住了,二人雖然都是鬆兒的姐姐,自己卻不及翠兒,自己可以為鬆兒拚命相救,卻做不到如翠兒般忍辱負重,得姐如此,是鬆兒之幸,亦是自己之幸。
明月從籃子裏拿出七十兩銀子,整整齊齊擺放在桌案之上,拉起翠兒的手就向外走去,剛至樓梯處,被老鴇和一個火紅色衣裳的豔麗女子堵了個正著。
老鴇子擼起胳膊,伸手擋住了大半個樓梯過道,如一隻母夜叉橫掃千鈞般道:“翠兒,這是咋的了?看中了小白臉要私奔怎的?可曾問過我知曉?”
明月輕哧了一聲,指著樓上的房間方向道:“七十兩,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若是同意,皆大歡喜,若是不同意,李捕頭是小的親戚,你看著辦。”
老鴇可不相信明月的胡謅,向紅衣女子使了個眼色,紅衣女子傲嬌的進了屋子,雙手捧出了七個銀元寶,詫得老鴇半天沒有合上嘴。
紅衣女子不以為然的斜眯了一眼明月,狀似好心的相勸翠兒道:“小丫頭,姐妹一場,別怪姐姐沒提醒你,在這裏,陪得爺們們高興了,一個晚上就能掙來農家一年的嚼口,吃的是上好白米,穿的是上等綾羅,這要是回去過苦日子,怕是沒兩天你就得自己求媽媽回來,到那時,當年發誓與你雙宿雙梄的恩客們,已經嚐到了新雛兒,哪還輪到你吃回頭草?”
翠兒被說得臉色忽白忽紅,好不精彩,明月生怕翠兒後了悔,用手緊緊拉住翠兒的手心,漸漸就滲了汗了。
明月亦緊緊拉住明月的手,堅定的對紅衣女子道:“紅芍姐,人無千般好,花無百日紅。就如同姐姐,為姐姐爭風吃醋的富家公子數不勝數,討姐姐歡心的詩詞豔曲層出不窮,送的金銀細軟如流水般,可是,親人相背,情人相偽,友人相斥,每天還要耿耿於懷的扮演和惡心那謝知春,紅芍姐,你,真的開懷嗎?”
紅芍臉色通紅,不知道如何反駁翠兒,至於翠兒說得對不對,開懷不開懷,怕是隻有她一人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