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之處
“海因裏希。”
女王隻稍微地偏了點頭看他。
她的聲音被晨霧浸透, 帶著點微寒,也帶著點輕柔的潮濕。海因裏希很清楚這是為什麽,她在想一些重要事情的時候, 都是這個樣子。一個很細微, 細微到她本人都沒有發覺的習慣,從小保留到大。
“陛下。”
海因裏希微微欠身,同時熟練地收攏瑣碎的思緒,這本來是他最擅長的, 但最近變得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困難。
自礁石城之後,自那個不甘的遲來的錯誤之後。
他隻能盡量地避免直接出現在她麵前, 將自己隱沒進深深的黑暗裏, 但她的聲音仍然無處不在。就像蛇在森林裏遊移穿行, 無論潛行到哪裏, 都有雪絮般的風從四麵迫近,一點點奪去呼吸。
“埃爾米亞的商船將在半個月之後抵達預定港口, 新的古裏安履行了他的諾言, 薩蘭已經在埃爾米亞的艾什港建成了第一個貿易站。自由商業城市已經切斷了同我們的貿易線, 商人對戰爭並不樂觀, 我認為到了該公布新貿易區的時候了。”
海因裏希站在離女王不遠也不近的地方。
他的黑袍沉沉地垂墜著, 上麵盤繞著雙頭蛇的刺繡,是暗沉的銀色同這個家族一般慣於潛匿於灰影中。唯一的例外是他袖口下的手腕。陽光斜穿過冬青、月桂和盤繞鐵線蕨雕刻的束柱,粉塵飛舞的光束裏, 他露出來的手和腕處就顯出大理石般又冷又沉寂的白。
海因裏希微微皺了皺眉。
女王靠在束柱上, 捕捉到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神色。
……就像血液冰冷的蛇忽然暴/露在陽光裏,便會條件反射地警戒。
他一貫如此。
或是在回廊上, 或是在樹影下, 或是在門後, 他總是站在昏暗的地方,仿佛本身就是古堡的一個陰冷晦暗的影像。很多東西從那麽早起,就已經有了痕跡,可發現它們卻好像永遠要到很晚之後。
她平靜地抹去了那一瞬間掠過的念頭,它們幾乎沒能在她的腦海裏留下痕跡。
“我收到了你辭謝出任軍事指揮之職的答複,”女王在海因裏希匯報更多事情前將之打斷,她微抬著眼睛,臉龐在晨霧中未見柔和,依舊精致強硬,“為什麽?”
海因裏希避開了她的目光,將視線停落在她雪花石般的手指上。
“這不是好選擇,陛下。”他說“請容許我提醒您不要忘記何為雙頭蛇。以及統帥隻需一位,道爾頓便已足夠。”
“他是個平民。”
“您一直以來都遺忘了這點。”
“進攻堡壘需要合作,魯特貴族不會願意聽命平民出身的軍人。”女王的手指交疊在一起,它們看起來很像許多畫像上君主握住權杖時的姿勢,“騎士們也不會真正樂意接受他的指揮,羅蘭需要兩位統帥,一如劍有雙刃。”
“既然您需要領主與他們的騎士為您而戰,您該給他們以他們想要的。”
海因裏希沒有將視線從那雙手上移開。
“又是那句話嗎?”女王微微地笑起來,在太陽的光線裏,她的眼睛有時會有金色和紅色一起閃現其中,但那種顏色也並非在任何時候都會給人以溫暖的印象,就像此刻,“物必有價?”
一刻,或者一世紀。
“是的,”他終於打破了沉默,終於與她對視,“物必有價。”
“聽起來不錯。”
女王站起身,孔雀藍的長裙裙擺隨之出現綿長的褶邊,那些褶紋因晨光而獻出柔和的藍色的深影。
“說說看,你想要什麽。”
她帶著蒙蒙的晨光站在那裏,背後是地平線上的一線陽光。
他想起那輪墜落的血紅色太陽,想起黑暗吞沒大地那一刹那,曾短暫覆蓋上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掌心像飛蛾輕輕扇過的翅膀。
物必……
有價。
………………………………
太陽隻出來了很短暫的一會兒,沒過多久雲層就漸漸地低垂壓了下來,雨瀝瀝從天而降。
海因裏希站在隻剩他一個人的走廊上,看著被放飛的信鴿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庭院中的金雀花、藍鈴花和鐵線蕨混雜在一起,在雨中濕潤朦朧著。海因裏希右手垂在身側,痙攣般蜷曲握著。
他蒼白的嘴唇牽動著,想要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雨水在一個瞬間變大了些。
海因裏希臉上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猛地轉身拔出劍,指向長廊盡頭。
“窺視絕非美德。”
他沉聲地道。
片刻之後,掌聲響起了,隨即一道身影從走廊盡頭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請不要扣動弓弦,那可不是什麽適合用來開玩笑的東西。”
海因裏希沒有放下劍,也沒有鬆開隱藏在黑袍下的袖弩。
從陰影中走出的人穿著帶金百合刺繡的外套,五官與奧爾西斯和阿瑟親王隱隱有幾分相似,年紀要更大一點。他麵帶笑容地朝海因裏希頷首:“早上好啊海因裏希先生。”
“這並不是什麽適合散步的天氣吧,萊斯特公爵。”
海因裏希聲音平穩。
這個時間本該陪同奧爾西斯處理事務的萊斯特公爵聳了聳肩:“我以名譽擔保,站在這裏除非有著一雙獵犬般的耳朵,否則根本聽不到你們的對話。”
他敏銳地察覺海因裏希的手腕沒有任何一絲動搖。
那種全然的殺意讓萊斯特公爵瞬間決定不再廢話——這可真是罕見,海因裏希家族什麽時候會願意做一些明明知道藏有陷阱的事了?
他不記得海因裏希家族什麽時候出過情種。
“我是來尋求合作的,鑒於一些流言已經讓人過分擔憂。”萊斯特公爵說,“我想,您不會希望海因裏希家族在這場戰爭裏成為一名平民將領徹底奪取帝國軍權的墊板吧。”
“我不至於蠢到協助魯特削弱帝國的力量。”海因裏希冷漠地回答。
“真感人啊!”萊斯特公爵詠歎,“我竟然能夠會聽到一名海因裏希如此重視國家利益。這就是……”
他原本想說“愛情的力量嗎”,但海因裏希袍袖下□□箭尖的微光讓他明智地放棄了。
“可惜的是,您在意它,它可不一定在意您和您的家族。否則那麽多身份足夠的貴族,為何她偏偏挑選了您作為陸軍的統帥之一呢?想來您也清楚,你這個統帥隻是為彌補道爾頓——一個平民——的身份不足而設。您覺得海因裏希家族會不會因這次戰爭悄然消失?我幾乎要佩服您的寬宏了。”
萊斯特公爵誠摯地邀請:“合作吧,我能夠幫助您解決掉道爾頓這個麻煩,您會成為唯一的統帥,而海因裏希家族也能在這次戰爭裏壯大。而您隻需要做一件事——讓您的女王陛下知道,是魯特皇帝除掉的道爾頓。”
“除掉道爾頓是奧爾西斯的意思。”海因裏希冷漠地審視他,“但我想,奧爾西斯可沒有要求你,讓女王知道是誰的旨意。”
萊斯特公爵笑了一聲:“不愧是雙頭蛇家族的主掌者。不錯,皇帝陛下沒有這麽要求,所以這是我與你的合作,一個小小的,秘密的合作。你也看到了那枚戒指吧——畢竟它如此鮮豔耀眼,緋紅得能夠在寒冬裏點燃每個敏銳的人的眼睛。”
“它是一個太過危險的訊號。”萊斯特公爵一攤手,“一位年輕的,血氣方剛的君主,誰又能肯定他心裏不會存著浪漫呢?今日他願意為她尋找到一枚被人遺忘十多年的戒指,明日未必不會將魯特的利益遷就於她。”
“在事情發展到糟糕地步之前,設法預防它,是身為臣子的職責。”
頓了頓,他意有所指地補充:
“聽說她將黃金玫瑰賜予了道爾頓……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得到什麽,總是會拚盡一切的,他可以把自己燃燒起來去追求她。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抗拒這種不顧一切的溫暖?要我說,您的這位情敵,可要比您,比我尊敬的陛下聰明多了。”
“對於女王而言,您如今隻是個叛徒,您甘心永遠如此嗎?您需要證明自己的忠誠——還有什麽比新的叛徒登場,而您扮演堅韌的騎士更能抹掉過去的種種呢?”
“難道您不喜歡她嗎?您不想做些什麽來彌補與她之間的縫隙嗎?”
海因裏希將袖劍偏轉,收回鞘中。
萊斯特公爵微微欠身,笑容越發深了,透著勝券在握的篤定。
“那麽,”海因裏希的聲音一點點散進雨水薄薄的冷意裏,“奧爾西斯知道你與阿瑟親王的同謀嗎?”
萊斯特公爵臉上的笑容忽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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