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注視
“您會嗎?”
阿黛爾隨著旋律側首看他。
她的眼睛有著紅玫瑰般綺麗的色彩,或許有些人將這種顏色稱之為女巫與魔鬼的昭告,但無法否認它們有著驚心動魄的美,舞會廳萬千燭火的光為它鍍上星辰般的金黃,像魔鬼和天使同住其間。
海因裏希呼吸微微停滯了瞬間。
他是在二十三歲那年成為阿黛爾的導師,第一次見麵,公主坐在玫瑰叢後,第一句話是“您喜歡紅色嗎?”得到肯定回答的公主伸出手,提出第二個問題,他們都在躲著我,您會嗎?
海因裏希知道為什麽人人都躲著年幼的公主——不久前,王後因“以巫術引誘國王,禍亂政務”而被處死,佐證之一就是不詳的紅眸。
公主的手懸在半空,隨時可能收回去。
不會的,殿下。
不,不會的……
海因裏希下意識地要這麽回答。
“事已成定局,便該去獲得最大利益——這可是您的準則。”阿黛爾說,“就像您發覺暴/動已成定局,投身叛黨才能獲得最大利益時做的一樣……您原本可以通知我的,不是嗎?我親愛的導師。”
他們隨著舞曲旋轉,鍍進她眼底的燭火被陰影吞噬。
她的眼神變得令海因裏希全然陌生。
就如同……一枝原本嬌豔鮮活的玫瑰被淬煉成金屬,固然還保留著與原先一般無二的模樣,卻已變得冰冷而又堅硬。
“事已成定局,您該好好想想,如何獲得最大利益了。”
她漠然地說。
生活總是充滿荒謬,阿黛爾終究還是從他這裏學會冷酷與狠毒,隻可惜是以他未預料到的方式。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心裏的情緒到底是什麽。
“恭喜你,我親愛的學生,”海因裏希幹巴巴地說,“你終於學會割舍那些不必要的東西。”
舞曲本來還有不短一段,卻毫無征兆地停了下來。
大廳裏所有人都朝著樂團的方向看去,皇家樂師長苦著臉上來連連鞠躬致歉,聲稱是有位蹩腳的琴手忽然忘了接下來的譜子。可惜他蒼白的臉色,和額頭上簌簌落下的冷汗讓這話毫無說服力。
“既然如此,那就換一首新的吧?”
道爾頓穿過人群,朝女王和海因裏希徑直走來,他麵帶微笑,仿佛眼下發生的事情,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
這下子,氣氛頓時變得古怪起來了,所有人隱秘地掃視這邊,目光在海因裏希和道爾頓身上來回掃過。
誰都知道,此前女王最信任最恩寵的人,莫過於她的導師,但現在嘛……
海因裏希握著女王的手,冰冷地看著他:“還不到更換舞伴的時候吧?道爾頓先生。”
“雖然事出意外,但畢竟也算一曲結束了。”道爾頓滿不在乎地一笑,俯身朝女王伸出手,“我是否能獲得與您共舞一曲的榮幸?女王陛下。”
阿黛爾莞爾一笑,將手從海因裏希肩上抽回,搭在道爾頓修長有力的手上:“當然。”
在她抽手的瞬間,一團怒火在海因裏希心底生了起來,灼燒著騰卷著。盡管他知道阿黛爾對道爾頓其實心存利用,但這點無法改變什麽……
當道爾頓的手攬住女王腰肢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剛剛還“記不住譜子”的樂師們又撿回了良好的記憶。他們甚至還演奏了一曲比剛剛更加複雜,更加激烈的拉沃爾塔雙人舞曲。
海因裏希拒絕了幾名貴夫人與小姐的暗示,麵無表情地抽身退下,站在燭火昏暗的休息處。
財政大臣自知舞技拙劣,退下場,他有意站到海因裏希旁邊。
旋律響起後,男女成雙成對地進入舞池,氣氛比先前更加熱烈曖昧。
舞蹈是為數不多能夠衝淡宮廷壓抑氣氛的事物之一,男女在激烈的旋律中相擁,珠光與華服總能營造出一種熱鬧盛大的假象。尤其是擁舞的人中有一對足夠年輕,足夠俊美——紅裙的女王與紅緞外套的將軍看起來般配極了。
道爾頓舞步強勁有力,帶著他骨子裏的那種進攻性極強的狠勁,像一把錚然出鞘的戰刀,每一步都踩在血和硝煙上。
一般的貴族小姐恐怕很難與他共舞。
能夠統禦這把刀的,必然隻有烈烈到能夠將世界燃燒起來的女人。
裙擺如盛夏玫瑰般層層疊疊旋轉開,女王與軍官的距離忽遠忽近,她短暫允許他靠近,又在下一個音符處分離。上一刻,紅裙的女王與他麵頰幾乎相貼,像狂熱的戀人。下一刻,她又毫不猶豫地疏遠,像驟然反目的仇敵。
反複無常,神秘莫測,危險迷人……
今夜她就是唯一的阿芙洛狄忒女神。
不知不覺間,其餘人被激蕩而來的那種氛圍逼退,將空間讓出來。不論男女都被那能夠焚燒一切的豔麗吸引去所有注意。
“您的導師一定會氣瘋。”
道爾頓緊緊地,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他是最近距離直麵這壓倒一切的美的人,它來勢洶洶,如征戰沙場般所向披靡。
“畢竟我把屬於他的給了你。”
阿黛爾咬著一絲銀發,在旋轉的餘隙看他,眼角被蠟燭和脖子上的寶石光鍍出妖冶的亮色。
有那麽一瞬間,很短但確實存在的一瞬間,道爾頓覺得他幾乎甘願做女王的一把刀,去替她指向所有她痛恨的人。
不計後果,不計一切。
“那我可得做好應對毒蛇獠牙的準備了。”
他笑起來,刀光凜冽。
休息處的財政大臣聽到身邊的海因裏希發出一聲輕微的冷笑。
那冷笑裏蘊藏著的狠毒能夠讓所有神職人員大驚失色。
他以餘光窺視海因裏希,隻覺得這位以詭計和陰謀著稱的大貴族,像一條隱匿在黑暗中的毒蛇感受到挑釁,正緩緩遊移彎曲起身。
以後恐怕要精彩了。
打了個寒顫的同時,這個念頭在財政大臣腦海中一掠而過。
…………………………
舞會結束,和談正式落下帷幕。
得到寬恕的貴族們登上各自的馬車離去,滿腹心思。借機得勢的道爾頓去安排從此以後夏宮的新防禦人手——他毫不猶豫地將士紳們通通剔出了警衛隊,換成了自己的火/槍手們。女王則在凱麗夫人的陪伴下返回熟悉的房間。
在經過一個回廊的時候,阿黛爾忽然停下腳步。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附近的石門一眼,轉頭吩咐凱麗夫人先去回去,自己要在這裏散散步。
凱麗夫人不疑有他,屈膝離去。
月光傾瀉而下,靜水般鋪在長廊上,令巨石建築在宏偉中帶上幾分哀涼。
“不出來嗎?”阿黛爾對著一處陰影平靜地問道。
寂靜無聲。
她耐心地等待,過了許久,很容易被人忽略的腳步聲響起,穿著黑色修士罩袍的大主教從石門後走出。
阿黛爾倒不奇怪為什麽能夠在這裏看到他,畢竟作為帝國首都大主教,羅德裏同樣在晝宮擁有一個屬於他的房間。
大主教在距離女王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站定,像打定主意不再靠近半步。
“尾隨可不是神職人員該有的行為,先生。”阿黛爾緩步走近,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的主教先生——要知道,以往出於對“異端”的厭惡,他幾乎不出現在這裏。
“跳拉沃爾塔更不是女王該有的行為。”大主教立刻回諷。
阿黛爾與道爾頓共舞的那種拉沃爾塔雙人舞一向為舊神派教徒所憎惡。因為它需要男伴將女伴以精妙的技巧舉起,旋轉,熱烈性感,舊神教派認為這種舞蹈是造成放蕩,墮落與謀殺的主因。
不過,事實上,它還是在羅蘭上層流行起來了。
貴族們並不討厭它,就像教義反對奢侈,他們照樣往衣服上鑲嵌成打成打的珍珠和寶石。
“我沒在舞會上看到您,”阿黛爾沒有理會大主教的指責,她走到大主教麵前,注視著那雙鋼藍的眼眸,“您沒有參加舞會?那您是怎麽知道我跳了拉沃爾塔舞?”
大主教意識到自己又一次掉了女王的陷阱裏,他抿緊唇,一言不發。
在鷹翼般的眉骨下,那雙鋼藍的眼睛因為不悅更加讓人畏懼。然而女王無視了它,她低低地笑起來,忽然逼近他。
幽香的羅網再次籠罩了他,正是這羅網讓他鬼使神差地來到夏宮,注視著她同海因裏希,同道爾頓舞蹈。也是這羅網讓他等候在黑暗中,隻為了來給她以一個提醒……見鬼,她就算是死了又與他何幹?
神啊!他到底在做什麽?
“您在注視我?”
如果在是一場戰爭,那麽大主教此刻已經丟盔棄甲。
羅德裏大主教狼狽不堪地向後退了一步,然而女王緊隨著又向前一步。
她的麵容在月光下清晰得不可思議,飽滿的額頭,濃密的睫毛,花瓣的雙唇……完美得隻能是出自神的恩賜。
“那麽……”
女王輕笑了一聲,她的聲音越發輕柔。
“告訴我,我親愛的主教先生,您為何要看著我?為何要看著一個……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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