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大夢一場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廣陵江畔,青居里,黃泉看著前面那個人,青衫布鞋。
他很平靜,心裡原本的不安,也隨著眼前人消失。
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不是白夜。
白夜絕不會如此意氣消沉。
陳掌柜也看見了這個人,卻顯得很驚訝,不過也沒有太多的驚訝。
黃泉轉過頭,忍不住的向陳掌柜問道∶「敢問掌柜的,這個人是誰?」
陳掌柜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問道∶「你知不知道青居的另一個主人是誰?」
黃泉當然知道∶「是白夜的兄長!白天。」
白天,白夜的兄長。而江湖中人知道這件事還是因為當年白夜被圍攻,生死不知。
當時已經不惑之年的白天,聽聞消息后,立馬辭別家人來到風雷台,希望找到白夜。
可白天到時,距離風雷台圍殺已經過去了半月有餘。
無奈之下,白天只得取回了木劍青蓮。臨走時,在風雷台,以劍刻下一句話。
「吾弟若是身死,兄長該如何?!」
沒有過多的話語,刻完這些字,白天隨即就消失了。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有人還想挑釁於他,被白天一劍定在了那句話旁邊,至今屍骨雖然已經不在,但是那柄劍卻還在!
那時候的人們,才意識到白天也是一位絕頂高手!
等到人們再次看到他,已經是數月以後,白夜在白帝城建立了青居。
而他,則是青居的主人之一。
然而實際上,青居就白夜和白天兄弟兩個而已。
不過也夠了,一人的劍天下無敵,另一個人也就在一人之下罷了。
黃泉已經意識到了這人的身份,心裡微微驚訝,下意識的按住了配劍。
陳掌柜看到黃泉如此,笑道∶「你現在看見的這個人,就是白天少爺。」
白天是那種叱吒江湖,威震武林的名俠,他名聞天下,不僅只是白夜的兄長。
黃泉很清楚的知道這一點,卻還是想不到這位名聞天下的青居主人,竟是這麽隨和,這麽平易的人。
其實他並不太老,正值不惑之年。
可是現在黃泉眼中的他,生命卻好似已到了黃昏,就正如這殘秋的黃昏般平和寧靜,這世上已不再有什麽今他動心的事。
人活心死一般。
然而他的手卻是乾燥而溫暖的。
現在他正握起了黃泉的手,微笑道∶「你用不著介紹自己,我知道你。碧落劍,黃泉。歡迎!」
黃泉吃驚道∶「可是白兄你……」
白天擺了擺手道∶「無妨,到了這裡,你就是我的客人。」
黃泉沒有再爭辯,也沒有再繼續詢問。
因為被這隻手握著,他心裡忽然也有了種很溫暖的感覺。
如同春日裡,寒俏的一縷陽光
可是他另一隻手還是在緊緊握著他的劍。
白天繼續道∶「這天氣,甚好!不知道黃兄可願意陪我散散步嗎?」他微笑著,又道∶能夠在這麽好的天氣里,和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散散步,聊聊天,寅在是件很偷快的事。」
夕陽雖已消失,山坡上的竹子卻還是青艶的。
晚風中充滿了乾燥竹葉的清香,和一種從遠山傳來的芬芳。
夾道的竹林中,有一條小小的石徑。
黃泉心裡忽然有了種他已多年未曾有過的恬適和安靜。
他忽然想到了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停車愛坐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此時此刻,這種意境,豈非就正是詩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這個人,豈非也正是詩中的人,晝中的人?
只可惜,這青居沒有楓葉,只有青竹,獨留青白在此人間。
白天走得很慢。
對他說來,生命雖然已很短促,可是他並不焦躁,也不著急。
遠遠望過去,有一間竹樓,已若隱若現,隱約可見。
白天道∶「這是小夜去年自己建的,沒有要人幫忙,」他的聲音中也帶著些感觸∶「可是如今這裡的景象卻都已改變了,改變了很多。」
黃泉靜靜的聽著。他聽得出白天心裡的感觸,並不只有感觸,還有很深的哀傷。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人卻不再還。
是因為他已看破了一切嗎?
人本來就是要變的,又何必感傷?昨夜夜微涼,人走樓空茶涼,這是江湖中人大家都默認的。
白天指著那邊的竹樓道∶「我和小夜的家鄉,想必你也知道。就在這廣陵江,可惜卻不是這白帝城。」
黃泉當然知道。白夜和白天的家鄉,在廣陵江以南的樂安城。
飛煙帶香氣,深木藏幽潺的樂安城。
只可惜,樂安城前年已經變成了一座空城,或者說是廢墟也不為過。
提及家鄉,白天並沒有太多悲傷。
人們又何必要為已經過去的事悲傷?沒必要的。
我們所處的世道,就是這般複雜,你走著走著,眼前總是雜草叢生,荒廟破寺。
又走著走著,眼前已是楊柳依依,桃花爛漫。
即使走著走著是窮山惡水,夜幕深沉。卻又相信走著走著會瓊樓玉宇,大放光明。
正在這時,白天停下了腳步,他看著前面那棟竹樓,對著黃泉說道:「你想知道的,就在那裡。」
黃泉不明白為何白天會告訴他這些事,是不是因為白天已將黃泉當做個死人?
只有死人才是永遠不會泄漏任何秘密的。
黃泉已想通了這一點。可是他並不在乎。因為他也想開了,別人對他的看法,他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這時白天又道∶「你應該知道前面那竹樓是屬於我弟弟白夜的!」
「我知道!」
「小夜他的確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白家的靈氣,好像已完全於他一身。」白天不知道為何嘆了口氣。
黃泉只有聽著。白天突然說的話,他實在沒法子接下去。
黃泉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確實,我知道他少年時就曾擊敗了當時的天外天首席龍城。」
聽到這,白天眼神明亮起來,卻還是輕輕的說道:「龍城的劍法,並沒有傳說中那麽高,而且也太驕傲,恨本沒有將小夜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看在跟里。」
他慢慢的接著道∶「一個人要學劍,就應該誠心正意,絕不能太驕傲,驕傲最易造成疏忽,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致命。劍客,當尊重對手的劍,而因為對方的年齡。」
白天的話無疑是是金玉良言,黃泉當然在聽著。
白天突然笑了笑,道∶「可是,小夜那孩子並沒有這種毛病,他雖然少年時就已成名,可是他從來沒有輕視過任何人。」
黃泉忍不住長長嘆息,道:「只憑這一點,就難怪他能天下無敵了!」
白天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道;.可惜這也是他的不幸。」
黃泉不解,問道∶「為什麼會是他的不幸?」
白夜解釋道∶「就因為他從不輕視任同人,所以他對敵時必盡全力。」他沒有再說下去,黃泉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個人對敵時若是必盡全力,劍下就一定會傷人。
他早就知道白夜的劍下是從來沒有活口的。
白天又在嘆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錯誤,就是他的殺戮太重了。」
黃泉反駁道;「這並不是他的錯!」
白天道∶「不是!」
黃泉提了了提劍,沉聲道∶「也許他並不想殺人,他殺人,是因為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不殺我,我殺你。太多時候,你我的劍是別人決定的揮出的。
己不由心,身又豈能由己。
黃泉也在嘆息,道∶「一個人到了江湖,有時做很多事都是身不由主的,殺人也一樣!」
白天看著碧落劍,看了很久,緩緩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了解他。」
黃泉道:「因為我也殺人!且,我也是一個劍客。」
這時白天又笑了起來,他靠在一棵竹子上,對著黃泉說道∶「那你是不是也很想殺了他?」
黃泉拔劍出鞘,道∶「是!」
白天又笑了。
「你很誠實!」
黃泉道∶「殺人的人,一定要誠實,不誠實的人,通常都要死於別人劍下。」
學劍的人,就得誠心正意,這道理本是一樣的。
白天看著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好,你跟我來。」
黃泉拱拳道:「多謝白兄!」
多謝,這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話。此時此刻,他居然會說出這句話來,就變得很奇怪了。
他為什麽要謝是因為白天對他的了解,還是因為白天肯帶他去送死?
他本來就是送死來的。
夜。
夜色初臨,竹樓中,白天點起蠟燭,隨著燈火次第亮起。
他們走入了大廳旁的一間屋子。大廳里燈火輝煌,這間屋子裡燈光都是昏黃黯淡的。
屋子裡每樣東西,都蒙著塊黑市,顯得更陰森冷寂。
白天為什麽不在大廳中接待賓客?為什麽將他帶到這裡來,黃泉沒有問,也不必問。
白天已掀開一塊里市,露出一塊匾,和四個字,『天下第一』!
白天道:「這是自古以來,江湖中從來沒有人得到過的榮譽,然而青居里卻出了一個人,得到了。
只有一個人,樂安城的白夜。
除了「他」之外,有誰配用這四個字?
白天此時說道:「你想不想看看那柄劍?」
黃泉沒有猶豫,直接說道:「想,很想!」
又一塊裡布掀起,露出個木架。
木架上有一柄劍。劍鞘是烏里的,雖然已陳舊,卻仍保存得很完整。
杏黃色的劍穗色彩已消褪了,形式古雅的劍鍔卻還在發著光。
唯有劍柄,木質的劍柄,有微微裂痕。
白天靜靜的站在這柄劍前,看著這柄劍,心裡有著無盡的欣慰。
這是屬於他的劍!即使只是一把斷了的木劍,但卻是天下第一劍!
黃泉的心情也一樣。他的心情甚至比白天更興奮,因為他知道世上只有這柄劍可以殺了他!
即使,劍已經斷了!
白天忽然道:「這並不是什麼名師鑄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劍。就只是家鄉門前的那棵桃花樹所制。」
黃泉不以為意,直接道:「這一點也不影響這柄劍是天下無雙的名劍。」
白天承認:「確實如此」
黃泉轉頭盯著白天道:「只不過我真正要看的,並不是這柄劍。」
「我知道!」
黃泉蓋上了劍的布,說道:
「我要看的,是這柄劍的主人,它唯一的主人。」
「現在你已經面對著他。」
黃泉面對著的,是置劍的木架。木架後還有件用里市蒙著的東西,一件長長的方方的東西。
黃泉心裡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寒意,從心頭一直冷到足底。他已感覺到某種不祥的事。
他想問,可是他不敢問。
他甚至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他只希望這種感覺是錯誤的。
可惜他沒有錯。
這塊黑市掀起,露出的是口棺材,嶄新的棺材上,而棺材的前面,有一塊牌子,好像有幾個字。
黃泉看不太真切。
他只看見了三個字∶「白夜之………」
大廳里燈火雖然依舊同樣輝煌,可是無論多輝煌的燈光,都已照不亮黃泉的心。
因為他心裡的光華已消失了。
劍的光華已消失了——唯一能殺他的那柄劍!
「小夜,已經死了半個多月了…」
那當然絕不是死在楚河劍下的,沒有人能擊敗他!絕對沒有任何人。
唯一能擊敗他的,就是命運!
什麼是命運?為什麼你又會想改變命運?你有沒有想過你所謂的改變,會不會是命運安排一次轉折。當命運安排你失去什麼,得到什麼。你是否也只能感嘆時也命也?
因此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運,也許就因為他的生命太輝煌,所以才短促。
他死得雖突然,卻很平靜。白天的眼中雖已有了淚光,聲音也還是很平靜!
「對於小夜的死,我並不十分難受,因為他這一生已活夠,他的生命已有了價值,已死而無憾。」他忽然問黃泉:「你是默默的過一生,還是寧願像他那麽活幾年?」
黃泉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你是願意做流星?
還是願意做蠟燭流星的光芒雖短暫,可是那種無比的輝煌和美麗,又豈是千萬根蠟燭所能比得上的?
如同,螢火之光,焉能比及皓月之輝?
大廳雖然燈火輝煌,此刻的黃泉卻寧願走入黑暗。
遠山間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黃泉忽然道∶「你剛才告訴我那些事,並不是因為你已將我當作個死人。」
當然不是的。
白夜已經死了,他怎麽會死?一生願盪盡不平事的他,怎麼就甘願死了?
黃泉忽又回頭,面對著白天,道∶「你為什麽告訴我那些事」
白天淡淡道∶「因為我知道你是來送死的!」
「你知道?」
白天搖頭∶「我看得出你對小夜的佩服和尊敬,你已自知絕無機會擊敗他。」
「但送死卻不是件值得尊敬的事!」
「是嗎?」
他在笑,笑得卻已有些凄涼∶「至少我就尊敬你,因為我絕沒有這種勇氣,我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人,而且已老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已低沈如嘆息。
一個劍客,一個可說一人一下的劍客,說他老了。
秋風也會低沈如嘆息。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閃出了一個人,一柄劍!
一個人,一柄劍。人的動作矯健如鷹,劍的衝刺迅急如電。
飄逸輕盈!
這個人是在白天背後出現,這柄劍直刺他的後心。
等到黃泉看見時,已來不及去替他抵擋了。
白天自己卻彷佛完全沒有感覺到,只是嘆息著彎下腰,去拾起一片枯了的竹葉。
竹葉青時,蓮花正艷,落時,蓮花已枯萎。
他的動作很緩慢。他去拾取這片枯葉,彷佛只不過是因為心裡的感觸。
白天的生命也如這片枯葉,即將枯萎凋落了
可是白天恰巧避開了這閃電般的一劍!
在這一瞬間,劍光明明已刺在他的後心,卻偏偏恰巧刺空。這其間的間隔,只不過在一發之間。
衝過來的人力量已完全使出,收勢已來不及,整個人卻從他背脊上翻了過來,手裡的劍就變得刺向他對面的黃泉。
這一劍的餘力仍在,仍有刺人於死的力量。
黃泉不能不反擊。他的劍已出鞘,劍光一閃。
這個人凌空翻身,落在七尺外,鐵青的臉上還帶著醉意。
「楚河!!!!」
黃泉失聲而呼,聲音中帶著三分驚訝,七分惋惜。
楚河看著他,眠睛里也充滿驚訝和恐懼,想開口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
他的咽喉上忽然有一縷鮮血湧出,然後就倒了下去。
秋風仍在嘆息。
白天慢慢的拾起了那片枯葉,靜靜的凝視著,彷佛還沒有發覺剛才的事。
就在這一瞬間,已有一個人的生命枯葉般凋落了。
木葉的生命雖短促,明年卻還會再生。
人呢?
不會了吧。
白天又慢慢的別著腰,輕輕的將這片枯葉放在地上。
黃泉一直在看著他,眼色中充滿了仰慕和尊敬。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意識到了白夜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已完全爐火純青,已與偉大的自然渾為一體。
所以沒有人能看得出來。
——酷寒來臨的時候,你看不出它的力量,它卻在無形中使水變成冰,使人凍死。
無聲無息。
「我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人……」他這種「平凡」又是從多麽不平凡中鍛鍊出來的?
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做到這「平凡」兩個字?
返璞歸真,一人之下也!
黃泉什麽都沒有說。現在他雖然已看出很多事,卻什麽都沒有說,他早已經學會沈默。
白天也只淡淡的說了一句話∶「夜已很深,你已該走了。」
「是的。」黃泉木訥的回應著。
黃泉抬頭望天,月亮正圓,可天上月,水中月,竹籃打水碎有圓?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來了,年輕時聽酒樓說書人吟過的一首小詩:山吟水和,鼓瑟和鳴,棋逢對手,敢抒心懷。
行之明其意,未言知其心。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懷少,杯盞才動,醉已成風,可嘆海內幾知音。
孤翁自酌,枕藉而眠。閆盡酒空,誼情綿綿。伯牙子期,佳已成句。吾之胸意,憤筆難書。神洲踏遍,言之甚少。悲從中來,酤酒難傾。
年與時逝,意與日空。花容易老,壯志難尋。欲抱孤心時明月,奈阿明月陰難晴
酒醒,微冷,形亦單,影亦只!如今的黃泉,只想大醉一場,鴛鴦枕,枕夜笛聲,映面風月滿,敘幾個當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