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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九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六)舞劍器

  ……


  龍馬昂首踏步,這是一座邊城,過了這座城池,外麵就不再是人間王朝可以掌控的地方了。


  那是鞭長莫及之所,那是不可名曉之地,那是荒蕪的原野群山,那亦是傳說中仙人魔者,神靈妖客歸去的地方。


  有詩人去讚,有百姓在言,有軍士在語,有說書者.……或笑或懼。


  那言談中,必帶仙名,他翻扇時,必有魔聲。


  說書者,江湖客,不論是吹噓還是真的見識過,那必然都要做出個栩栩如生的模樣,這樣才能吸引到那些孩子頑童,那些路人老翁,這深山老處,久不見外人,隻有人到此,從無此出人。


  常年居住在這一地,山外重山綿延無盡,時日久了自然枯燥,而當然,也有很多人曾經出去過,到達不可知之地,那些對於老百姓們來說,大多處還是不明曉的地方,思考那群山之後,會有什麽東西?

  說書人正是抓住了這一點,這才於此地大放狂言,反正吹牛不上稅,而老百姓偏偏就好這一口。


  於是,他不說誰說,這銅板他不賺誰賺?


  李辟塵坐在馬背上,側耳聽了會那說書人的話,不由得輕輕一笑,搖了搖頭。


  沒有那麽玄乎,說的是仙魔不兩立,又說仙魔廝殺爭鬥日久,在萬山之後便是大戰的戰場,說是凡人不能進去,但萬一從裏麵走出來了,便有大機緣。


  “仙凡兩道路,凡人思量仙人,都是駕龍出四海,坐鳳歸西天,凡人思量魔頭,都是飲血食人,啃骨吮肉,然而仙人也不得常駕龍,魔頭亦不皆是吞百姓。”


  “仙有仙道,魔有魔道,神有神道,諸修行之士互不幹擾,唯低境行者常有衝突,但鬥爭之地也少涉及凡人,魔門之中,除那五塵,極樂二地,森羅、枉死皆不入人間,渡魂已滅,黃昏不明,而血塢.……倒是個大惡難除。”


  李辟塵不再聽那說書人胡侃,龍馬馱行,悠悠晃晃,向著遠方關隘而去。


  “嘿,那唱戲的來啦!”


  “戲班子又來了?”


  “是啊,這一次來的可好,寒冬之時,不曾想還有眼福!”


  “鴻……鴻影姑娘也還在?”


  “在,自然是在的!”


  突如其來的騷動讓百姓們聽得清楚,而很快,說書人的前麵已經有許多人陸陸續續起身,似乎比起他的吹牛皮來說,看大戲顯然是更好的選擇。


  “喂……喂.……別走……嗨——!”


  說書人有些慌:“我還沒說完呢!上次我在六千裏外青山中見到了玉虎,我還見到了石頭做的老翁和我點頭!還有還有.……”


  “還有一柄被紅菱裹著的寶劍,邊上還有銅精化作的怪物在看護!更有一隻大猴子上躥下跳,把我嚇得.……”


  “是一位長得極好看的神仙把我送回來的!”


  說書人嘰嘰呱呱的喊著,然而那些百姓都是笑:“故事聽得差不多了,說書人,走吧,咱們也去看大戲,你那銅板賺的也夠花了,還幹嘛要和大戲班子搶生意呢?”


  “你搶不過的,人家那是真本事,你憑著一張嘴巴,雖然能說會道,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如今上來了,你這個下,自然就要讓一讓了。”


  “與其生悶氣,不如隨我們一道去看吧,說不定回頭人家戲班子看你能說會道,口齒伶俐,也把你招了進去呢。”


  說書人哈哈一聲笑了:“也是,算了,你們就當我之前說的都是夢話吧。”


  “夢話?我們都當是故事呢!”


  有百姓在笑:“這天底下,聽過飛禽走獸成精,哪怕是草木成靈也有可能,可那玉石頭,又不能說話,又不能修煉,哪怕是給道人送去,他還要敲打敲打,怎麽可能變化成猛虎呢?”


  說書人奇怪:“你相信妖的事情,甚至也能理解草木成靈,但卻不認為玉石能變化成猛虎老翁?”


  百姓道:“妖終究是活著的,飛禽走獸,五蟲之言,自然也可以成精,但玉石說成精,也最多有些靈性而已,這東西又不是活的,沒有血肉,怎麽成靈?怎麽變化?”


  說罷,笑了笑,又道:“六千裏外青山,玉做的虎,銅變的人,茯苓化作了神?還有一柄被紅菱裹著的劍?這一點也不順口,就是你隨意說的故事嗎。”


  說書人聽了,有些不高興,甚至有些急:“我真的見到了!雖然不是六千裏那麽遠……”


  那百姓擺擺手:“好好好,你見到了,現在咱們去看戲咯!”


  說書人:“.……”


  這什麽態度啊!


  他心情頓時鬱悶了,但還是決定不談論了,跟著眾人去看戲。


  而這一幕被李辟塵看見,於是道人露出一個笑容,之後,就見到了那一隊戲班子的到來。


  道人下了馬,混在人群中,此時來者不過七人,身邊跟著一隻幼貓,一匹老馬。


  兩個精壯的漢子負著家夥板,老翁與俊美憐人推著小車,老婦人提著一個大包裹,跟在一個姑娘的身後。


  那姑娘長得美極了,便是李辟塵看了,也要讚一句,當真是不食人間煙火。


  她抱著一柄長劍,而在身側,一位高大的男人扛著木板,似乎是這戲班子的頭頭。


  戲班頭子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笑著和諸多百姓打了招呼,而大家對於這個大個子男人顯然也很有好感,於是便過來,對他拱手,道:“苦了孫兄,至這隆冬歲月,也來此荒郊野城照看我們!”


  百姓們紛紛道謝,而戲班頭子顯然有些不好意思,隻是笑道:“各位言重,走南闖北,咱們靠的就是這一身手藝,到這裏,也不是頭一遭,寒冬歲月,鄉親們盼著我們,我們自然要來,哪怕萬水千山,也要來。”


  “隻要大家能樂起,這便是大好的事情,天下都樂,同樂,同喜,便是這大雪紛飛,也不覺得冷啦!”


  戲班頭子揮舞著手臂,而後麵的一群人開始忙活起來,唯獨那姑娘,抱著劍,不言不語,清冷而高絕,如寒梅傲雪。


  “鴻……鴻姑娘.……”


  她的美麗讓旁人自慚形穢,許多人甚至連上前去搭訕的勇氣也提不起來,唯獨孩子,他們捧著自家大人給的水碗,當中熱氣騰騰。


  “鴻姑娘,喝口糖水吧……暖和著呢……”


  孩子的麵有些髒,姑娘的目光動了動,仍舊抱著劍,但卻空出手來,把糖水接過。


  雙唇上下輕抿,飲下半碗,這姑娘看向孩子,卻是展顏笑了起來。


  “謝謝,很甜。”


  聽著姑娘的誇讚,孩子頓時嘻嘻的笑起來,接過了碗,開心極了。


  “我娘說,姑娘喝水,就要喝糖水!那喝了糖水啊,整個人都成了糖做的,一笑起來,那就如糖一樣的甜美!”


  孩子終究是孩子,說出的話語是最真誠且無暇的讚美,鴻影姑娘噗呲一下笑了,捏了捏他的小臉蛋,道:“從小嘴巴就這麽甜,長大了又不知道要禍害了誰家的姑娘。”


  “嘻嘻!”


  孩子不好意思的跑開,鴻影姑娘看著他,目光中有些溫柔,與之前那種清冷的感覺大不一樣。


  但也隻是持續了一小會,她就恢複了之前的樣子,那青絲垂落在側,眸光抬起,望著人群之中的某個地方。


  “鴻影?”


  那俊美的憐人喚了一句,鴻影便低下頭,不再看著人群。


  “好了好了,都在幹什麽,鄉親們都等著呢!”


  戲班頭子揮了揮手,兩個精壯漢子已經將戲台搭好,老翁和老婦人則是在收拾弄完戲台後的東西。


  李辟塵看著他們,目光中帶著有趣。


  大戲很快開始了,百姓們人頭攢動,說書人也不再多嘴。


  “第一折。”


  有人在開口,此時大戲開始,他倒是對大戲過程顯得頗為熟稔般,嘰嘰呱呱,但很快就被旁人的白眼鎮住,悻悻的縮回了脖子。


  那戲台上,戲班頭子上台,扮作個帝君相,開口唱言:


  “閬苑仙人~白錦袍,海山銀闕~宴蟠桃。三峰月下~鸞聲遠,萬裏風頭~鶴背高。貧道東元帝君是也。掌管群仙籍錄。因赴天齋回來,見下方一道青氣,上徹九霄。原來清平府有一人,乃是李塵,有神仙之分。可去點化此人,早歸正道。”


  【抖袖袍】


  “這一去~使寒暑不侵其體,日月~不老其顏。神壚仙鼎,把玄霜絳雪燒成;玉戶金關,使姹女嬰兒配定。身登紫府,朝三清位列真君;名記丹書,免九族不為下鬼。閻王簿上除生死,仙吏班中列姓名。指開海角天涯路,引的迷人大道行~。”


  這一戲開演,講得是一位東元帝君入世,點化人間名為李塵的年輕官員的故事。


  然而李辟塵看著這一幕大戲,則是微微笑了起來。


  香火嫋嫋,大戲正酣,正看著那憐人所扮演的李塵,與戲班頭子扮演得帝君碰麵,帝君勸李塵向道,而李塵則搖頭不已,笑稱做官不比神仙要好?

  李塵唱:“你這先生,敢是風魔的。我學成滿腹文章,上朝求官應舉去,可怎生跟你修行!你修行客人人有甚好處?”


  帝君唱:“俺修行客自有快活處,你怎知道?上乾坤,摘星辰,覷東洋海則是一掬寒泉滾,玄山一撚細微塵。天高三二寸,地厚一魚鱗,抬頭天外覷,無我一般人。”


  這唱的大好,李辟塵笑了起來:“似是三千紅塵逍遙客,好一個天高三二寸,地厚一魚鱗!”


  這話正是讚著,帝君突然變了個毛臉雷公嘴,斥道:“我驅的是六丁六甲神,七星七曜君。食紫芝草千年壽,看碧桃花幾度春。常則是醉醺醺、高談闊論,來往的盡是天上人。”


  又是一幕,帝君稍退,而鴻影姑娘抱劍上台,已換上了一襲紅衣,傾國不老。


  “舞劍器!”


  有人驚呼起來,頓時是滿心期待,而李辟塵看著那紅衣舞劍,此時那帝君突然開口唱,卻又聽得憐人突然同唱!

  “我教這一顆米內藏時運,半升鐺裏煮乾坤。投至得黃粱炊未熟,他清夢思猶昏,我教他江山重改換,日月一番新!”


  【劍起舞】


  “早見得浮世燈火,又不明百歲光陰!隻知那黃粱大夢一醒,日月之下~仍舊孤苦伶仃!”


  【劍紅綾】


  “大聖大聖,四百年來人間絕,不聞天地且聽音,斧劈南柯為枕,刨了黃粱做席!不見劍氣開天闕,隻道紅塵戰戰……”


  那兩人唱語,此時諸多百姓早就沒了影子,那整個戲台下,剩下的就隻有李辟塵一人。


  而正是此時,那一道劍光陡然亮起——!

  鴻影一劍刺出,那古劍上繞起紅綾,但卻看天地茫茫,不見了那戲班子,隻能聽得帝君唱,戲台上,隻有鴻影一人舞劍。


  一人為一人,不知劍起何處,不知劍落何方。


  李辟塵站起了身子,而鴻影手中劍光劃過,卻看她纖纖素指在劍刃上拂過,那又一柄紅綾劍便被取下。


  她收起雙劍,捧劍走向李辟塵,輕輕彎腰,把劍遞上。


  李辟塵接過了劍,看著她:“你要我和你一起舞劍嗎?”


  鴻影點頭,李辟塵看著她,輕聲一笑:“原來如此。”


  “甚麽李塵啊,甚麽帝君啊,甚麽黃粱啊!你就是為我而來的?可又是誰指引你的呢?”


  鴻影抬頭,隻是用那秋水般的眸子,凝視著李辟塵。


  “君……不願與妾同舞嗎?”


  她開了口,仍舊清冷,但卻帶著一絲奢望與祈求。


  李辟塵笑了笑。


  “也罷,那就……遂了你的願吧。”


  身軀輕晃,隻看得李辟塵舞起手中紅綾劍。


  這一動,便是斬下了半世清秋。


  男子在舞,女子在動,爽劍交織,偶有光陰匯聚,攪亂風花雪月。


  紅衣白雪,清秋天樂。


  昔有佳人舞劍器,清影瑤池動四方!

  如超脫塵世之外,四方黑晝,唯獨那紅衣光明,縈繞在身上,卻不知那是紅衣還是烈火?


  帝君的唱聲越來越大,同時伴隨著那種天下皆樂的調子。


  姑娘的衣袖翻轉,裙帶翩然,那天下萬景出現,如觀花走馬,她立在盛世人間,於那樓台天闕之上起舞,而道人在她身前對側,同時舞劍。


  鴻影在笑,那是開心到了極點。


  劍光交織,可曾見錦繡山河?


  紅衣道袍,可曾遇佳人仙客?


  燈火樓台,可曾觀盛世如何?


  天下樂舞,可曾也對酒當歌?


  一舞劍曲散,鴻影姑娘收起劍來,對著李辟塵微微欠身。


  她滿足了,心神搖曳,連那麵頰上都染上緋紅。


  李辟塵伸出手來,此時把那紅綾劍置與其中。


  鴻影姑娘上前,單膝跪下,一隻手持劍,伸出另外手去,她閉上了眼睛,帶著獨屬於女子羞澀的笑,那身子……轉眼化了煙雲輕散。


  最後,隻留下一柄古舊的劍在手中。


  劍上,纏繞著紅綾,一如那襲紅衣。


  劍中……亦有大夢。


  ……


  戲班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


  等所有百姓回過神來的時候,大戲已經落幕。


  李辟塵騎著龍馬而去,走出大關,行到山林之中,卻見到那戲班頭子出現,連同老翁老婆,憐人二漢,幼貓老馬,麵向李辟塵,而後,俱都叩拜下來。


  隻是一道寒風吹過,但看他們身子俱都一變。


  那戲班頭子化了個青頭紅臉大猿猴;俊美憐人化了個身披灰袍的野草神;老翁化了石頭怪,老婦人化了個鉛石精;兩個漢子抬頭,俱都成了銅奴兒;幼貓搖頭變玉虎,老馬跺蹄成金靈。


  這一大戲班子,俱都是山精魍魎所化!

  它們看著李辟塵,俱不能言了,而亦是看著李辟塵背上的那柄古舊的寶劍,紅綾輕繞,他們在向著古劍道謝,因為古劍的一場大夢,它們才能去到人間。


  而如今,塵緣已盡。


  李辟塵撫了一下那柄古劍:“佳人劍,紅綾劍,清秋舞,動四方,雖是凡鐵,但已有仙靈。”


  “你們在這裏等我,還是等劍?還是,有什麽要告訴我的嗎?”


  山猿叩首,在地上寫寫畫畫,最後隻點下兩個字來。


  【山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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