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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何去何從

  因為臨近上元的緣故,哪怕城中剛剛經過一場劫難,急於粉飾太平的官吏們,還是將鹹陽城妝點得非同一般。


  各個坊閭市肆,到處都支起高架,架起一盞盞的燈籠,隻到上元當天夜裏,這些燈籠便會點燃,整個鹹陽城因此燈火通明。


  自然,這樣的光芒,照不到那些貧苦人家。


  夜幕低垂的時候,趙和端著一碗湯餅,蹲在房鋪的門檻上稀裏糊嚕地吃著。


  他還在琢磨著自己該往哪兒去。


  以他的自尊,趙吉家是不會去的,他不想去給趙吉當個吃白食的門客。王夫子家同樣也不會去,王夫子幫他的已經夠多了,他身上的麻煩不能引到王夫子家去。


  蕭由、樊令、賈暢……


  一個個認識的人都被排除,他必須盡快給自己找個安身立命之所,否則僅靠著身上幾百文線、五兩銀錠,他撐不了多久。


  鹹陽米貴,居之不易。


  或許離開鹹陽去終南山中做個隱士也是條出路,那位羅運不就在終南山中過得逍遙麽,若不是遇到陳殤與譚淵,沒準他還可以繼續逍遙。


  要麽就遠離鹹陽,到外地去,聽說東麵的洛陽、南邊的揚州、餘杭,都是不遜於鹹陽的大城,非常繁華,卻那邊看看有沒有機會。


  也可以周遊天下,雖然這些年亂匪四起,天下板蕩,但是一個孤零零乞兒般的少年,有誰會將他當成劫掠的目標?

  他正胡思亂想,一雙腳停在了他的麵前。


  趙和抬起頭,看到蕭由平靜的臉。


  “吃完麵隨我來。”蕭由緩緩道。


  趙和抿著嘴,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又吃了一口麵。


  他剛才不是沒想過投靠蕭由,但想著兩人素無交情,就是在他落籍之時和除夕之變中打過交道,因此放棄了這個想法。


  可現在蕭由自己來叫他,看神情甚至是專門來叫他,這讓趙和心中不解。


  三口兩口將剩餘的麵吃掉之後,蕭由領著趙和離開這家鋪子。


  這鋪子並不在豐裕坊,蕭由能找到他,肯定費了一些心累。


  但蕭由也沒有把他帶回自己家,而是到了另一處偏僻的小巷,小巷最內側一戶人家門掩著,蕭由在外咳了一聲,門立刻被打開。


  “進去。”蕭由道。


  趙和倒不怕蕭由會害他,以他現在的情形,蕭由要害他根本不需要這麽麻煩。


  小院子裏有些亂,一個沉默的老漢在他們身後又將門掩住,然後就再也沒有出現。


  “將這些時間你的事情都說給我聽,不要隱瞞,詳詳細細。”蕭由道。


  但趙和剛張嘴要說話,蕭由卻又擺了擺手,指著他的手:“我並非無緣無故地關注你,你手上的那印跡不是天生的吧?”


  趙和手猛然往衣袖中一縮。


  他手上有一處印跡,並非胎記,而是有人用炭火烙成,這件事情,除了銅宮中的那些老人外,別人誰都不曉。


  他驚疑抬頭,望著蕭由。


  “這印記當是前國子監祭酒鄧公諱穀所為,他是我的老師,名家合同異派學主。”蕭由淡淡地說道:“烈武帝四十九年,也就是七年之前,他被關入銅宮。”


  趙和身體猛然抖了起來。


  “我老師所屬名家,在諸子百家中雖然不是顯學,但他身為一派學主,有的是保護自己的本領。烈武帝三十年起的暴虐,他都安然無恙,甚至十五年前的星變之亂,他身在旋渦之中都可安然脫身,怎麽會被犯下錯誤被關入銅宮之中?這些年,我一直有些不解……他如今還好麽,是否給你說過什麽?”


  趙和望著蕭由,望著望著,不知道為什麽,眼淚突然叭噠叭噠落了出來。


  他可不是那種軟弱的動不動就哭泣的少年。


  但這一刻,趙和真的控製不住淚水。


  他原本以為自己在銅宮中生長,出了銅宮舉目無親,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卻不曾想,在外邊竟然還有和自己有某種奇妙關聯者。


  “看來老師的情形是不太好了。”蕭由喃喃自語。


  “鄧師兩年前不幸……不幸病逝,去世之前,給我留下這個……”趙和壓抑住自己的抽泣,小心地捂摸著自己的手腕。


  “這麽說來,你還是我的小師弟。”蕭由平靜地說了這句話,但說完之後,卻忍不住抬起臉來,緊緊閉住眼睛。


  好一會兒之後,蕭由再看著趙和。


  “這大半年時間裏,我一直在觀察你,你做得……還算不錯。”他緩緩道:“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我會為你這樣一個小師弟,而壓下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你能不能理解?”


  “鄧師曾和我說過,名與實和而不同,師兄弟隻是名,師兄弟之情是實,蕭大夫與我之間隻有師兄弟之名而無師兄弟之實,我自然能夠理解。”


  蕭由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我給你一個建議,立刻去找陳殤,無論此前你與他關係如何,現在都要找到他,和他在一起。”蕭由道。


  趙和愣住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緩緩道:“陳殤與我,既無其名,又無其實,我怎麽能和他在一起?”


  “名可名,非恒名,無名,天地之始。”蕭由一笑:“一切有名,皆自無名而始,一切有實,皆由無實而生。”


  “蕭大夫要我找他,總得有緣由吧?”


  “因為你身上的麻煩還沒有結束,這段時間,有人在通過衙署的檔案調查你,那個人,應當是曾任銅宮令的溫舒。”蕭由眯起眼睛:“他一向打著法家之名,但我猜想不錯的話,他隻是法家的表,而和鄧師一樣名家的裏,他應屬名家離堅白派。無論是合同異還是離堅白,名字都擅於從無數細節之中發現線索與真相,他如果存了心要找你,隻憑你是逃不掉的。”


  趙和默然不語。


  他心中隱約有一種身處旋渦中央的不祥之感,蕭由強調溫舒屬於名家離堅白派,難道說自己身上還牽涉到那場持續了數百年的百家之爭?


  趙和在銅宮之中,聽那些老人們說過百家之爭,他知道那場百家之爭在這片土地上掀起長達三百年的混戰,最終是始皇帝掃清諸侯這才了結此事。


  而現在,大秦朝局動蕩,新的百家之爭似乎又在醞釀。


  “溫舒如今是刺奸司司直,也就是為天子效力,能夠與之抗衡者,唯有五輔,所以你必須去找陳殤,他背後有大將軍,或許……還有別的驚喜。”


  趙和點了點頭。


  見他聽進了自己的話,蕭由揮了揮手,讓他從後門離開。


  陳殤隨手在一個小販那兒抓起一根糖葫蘆串兒,塞進了自己的嘴裏,那小販在背後破口大罵,陳殤一邊嚼著糖葫蘆一邊回罵:“乃翁我在鹹陽城各大酒樓裏好酒好樓吃喝都不給錢,吃你一串糖葫蘆是看得起你,還問乃翁要錢,信不信乃翁砸了你的擔子?”


  那小販隻能閉嘴,待陳殤走遠之後繼續罵他,旁邊另一個小販見此情形,嘿然一笑:“別罵了,他是鹹陽四惡,當初更惡的事情都做過,吃你一串糖葫蘆算什麽,而且,你也休要以為大夥不知曉,你欠著他人情,若不是他,你如今還能在這擺攤子?”


  小販們的嘀咕陳殤沒放在心上,他含著糖葫蘆,撓著頭,眉宇之間滿是憂鬱。


  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喜歡上那位清河縣主了。


  隻不過清河縣主乃是大秦宗室,就算當初他父親未失爵,將那個關內侯的爵位傳給他,他的身份想要匹配上也有些困難。更何況現在的他,除了聲名狼籍之外,什麽都沒有。


  唯一的辦法,就隻能象那些以前被他鄙視的人那樣,想方設法去討好清河縣主,為其走狗鷹犬,看看能不能博得其歡心一笑了。


  可是這也不容易,清河縣主交待他的第一件事情就辦砸了,不僅沒把對方要的東西帶回來,甚至還與譚淵發生了一場大戰,險些讓自己與兄弟們丟了性命。


  好不容交了差,可第二件事情又是個麻煩,要去找尋趙吉與趙和——趙吉倒還好辦,趙和那家夥油滑得緊,到哪裏才能尋著他?

  正想著,就看到自己家門口的台階上,有個少年坐在那發呆。


  陳殤揉了揉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坐在台階上的正是他剛才還在想到哪去找的趙和。


  陳殤沒有作聲,小心翼翼貼牆而行,到了趙和身邊猛撲過去,將趙和緊緊箍住:“總算逮著你了,小子,這回你跑不掉了!”


  趙和一驚,猛然掙動,發現是陳殤這才緩下來:“你不是說不捉我麽?”


  “我可以不為大將軍去捉你,可以不去為自己的功名富貴去捉你,但不能不為我喜歡的女人去捉你!小子,你老實點,別想再走了!”


  趙和對這家夥有些無奈,也不知這廝是怎麽養成這樣的心性的。


  “我不會走,我就是來找你的。”趙和說道。


  陳殤沒放手,仍然緊緊箍著他:“休想誑我,這種誑人的話語,我都不知說過多少遍了。”


  “不騙你,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說明白,有人告訴我,溫舒還在找我。”


  聽到溫舒這個名字,陳殤滿腦子的春心蕩漾這才冷靜下來,他停下手,皺著眉:“消息確實?”


  “確實!”


  陳殤頓時拉住他就走:“快走,這裏呆不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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