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淒絕(6)
木宛清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一步一步,向江的最深處走去。
何言是一個對簡訊很敏感的人,所以,他的簡訊鈴聲也非常的特別,是自己三歲的兒子奶聲奶氣的聲音。
妻子在一次火災中燒傷了嗓子,再也不能開口說話,如果他在外邊,兩人都會靠發簡訊來交流。
他聽到簡訊就很快拿出來看,不過,出乎他的意料,簡訊不是妻子的,是木宛清的。
何醫生,你是溫暖的。那個不幸的女孩子在短信裏說。
他有些莫名其妙。
今晚的事情,他其實一直都在場,隻是,他並不是兒科醫生,隻能在那邊幹著急,看著木宛清在那裏掙紮,在那裏痛苦,深感一個醫者的無助。
每次看到這種死別的場麵,他總是不忍卒睹,而此時,卻是看到一個女人,剛剛失去自己的母親,不過幾天,卻又將再度失去自己的孩子。
這樣的場景,實在是淒慘之至,連他這個見慣死亡已經麻木不堪的醫生都覺得命運對她太過殘忍。
他的心裏跳了一下,隨即,漫生出難以言說的不祥。
他衝出值班室,趕去她的病房,她的那個朋友於晶晶已滿世界找她,原來,她也收到了簡訊。
“醫生,怎麽辦呀?怎麽辦呀?宛清她一定是想自殺了,可是,我卻不知道她去哪裏?她會去哪裏呀?醫生,她到底會去哪裏?”
何言被她晃得頭暈腦漲,突然的,腦中就浮出一個畫麵。
還是在很久以前,木雲病情嚴重,木宛清束手無策時,曾去江邊遊走,他推窗時無意間看到,將她拉了回來。
來不及細想,他衝了出去,在走廊裏遇到了席方平孟遠和季雨濃,大家臉上都有著同樣的凝重,季雨濃更是驚惶萬分,悔愧難當。
何言徑直往醫院的小門跑去,衝出小門,奔到江邊,黑沉沉的江水裏,似乎是有一條小小的身影,在向江中央慢慢蠕動。
“木宛清!木宛清!”他大聲吼叫,可是,風聲太大,很快將他的聲音吹得無蹤。
木宛清其實聽到了隱約的聲響,隻是,她不肯回頭。
這個世間,再沒有什麽可以讓她留戀,也沒有什麽可以再讓她回頭。
水已經漫到了她的胸口,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浸在江水的身體已經麻木不堪,每動一步,都覺得艱難無比。
她嚐試著又向前走了一步,腳底下突然一滑,口裏鼻裏有冰涼的江水快速湧入,她撲楞了幾下,肺部憋得生疼,很快,窒息的感覺讓她意識漸漸模糊,眼前卻似出現一道亮光,那亮光照著一條春光明媚的大路,直通向她的媽媽和寶寶的方向,她放棄了所有掙紮,將自己深深的沒入江底。
多年以後,何言依然記得那一晚混亂的情形。
那實在是有生以來,過得最驚悸最讓人觸目驚心的一個大年夜。
他們睜睜睜的看著一個小小的身體被奔湧的江流衝走,那天晚上的天氣非常惡劣,到了夜間,又起了大風,狂風大作,掀動江裏的波濤萬頃,渾濁的江水在夜間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黑色。
每個人都瘋了,包括他自己。
季雨濃看到那個影子時,就已經開始崩潰了,他直接衝進了江水中,被眾人拉了回來,卻不顧阻攔,再度撲向滔滔的江水,湍急的江流將他無情的衝了出去,眾人一齊驚叫,驚叫聲驚動了岸邊的一艘漁船,船老大將船開得飛快,才把季雨濃重新撈了回來。
雖然隻是短短的幾分鍾,但是季雨濃已經麵目青紫,暈死過去。
聽說剛剛有人投江,還需要他去相救,船老大冷汗直流。
江麵上唯見波濤滾滾,拍動石岸,發出可怕的嘯聲,在這樣的時候投江,又過了好幾分鍾,哪裏還有生還的可能?
但是,他理解這些人的心理,就算是屍體也要撈。
聽說有人投了江,附近江上的漁船全都開動了,打開明亮的探照燈,向著下遊一點點搜索而去,時間拖得越久,眾人便越是絕望,一個小時後,船老大無奈的返航。
“這裏的江流太急,再往前找,說不定還會有暗礁,我們實在是不能再往前找了,”他皺著眉頭說:“這時候,就算找到,也隻能是一個死人了。”
於晶晶哇的一聲哭出來,孟遠則委頓在船板上,癡癡的望著滔滔的江流。
何言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其實,剛剛看到那個人影衝走時,他就知道,在這樣的夜晚,這樣湍急的江流中,任何人都沒有生還的可能。
席方平則在船板上跳腳,指著季雨濃的鼻尖大罵。
“好了,季雨濃,你現在滿意了?宛清她被你們季家逼死了,你回去告訴那個老妖婆,她可以放心了,可以安心的睡大覺了,木宛清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麵前了!”席方平氣得額上青筋暴出,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他在那裏大喊大叫,語無倫次,可是,一些一直被掩藏的真相,還是在他的嘶吼聲中暴露出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為什麽宛清不肯在季家吃飯嗎?因為她的第一個孩子,就死在那碗見鬼的補湯中!是你的媽媽,你一直敬愛的媽媽逼她喝下的,那不是什麽補藥,那是避孕藥,她根本就不想讓宛清懷上你們季家的孩子!”席方平的拳頭重重的擂在船板上,發出咚的一聲響,季雨濃的臉原本就蒼白青紫的一張臉,此時變得更加難看。
“這不可能!不可能的,我的媽媽,怎麽會殺死自己的孫子,那是季家的孩子呀!”季雨濃失聲痛哭,“這絕對不可能!”
“你還是不肯相信嗎?”席方平跳腳,“到這個時候,你還是不肯相信嗎?宛清自從進了季家,一直過著什麽樣的日子,你知道嗎?她每天被你媽媽使喚的團團轉,連個傭人都不如,傭人還有休息的時候呢,她呢?隻要你一出門,你媽媽就變著法兒折磨她!隻要你一回來,她立馬變臉成又溫柔又體貼的好婆婆,這些事,這季宅裏所有的傭人,隻要有一個還長著一點點良心的,都會知道,宛清一直獨自忍受,她說你工作忙,不想你再為婆媳關係煩心,可是,你呢?你除了懷疑她,就是一天到晚不清不白的跟那個沈悄悄攪在一起,你……”
季雨濃在席方平咄咄逼人的吼叫聲中徹底沒了聲息。
“為什麽,為什麽媽媽要這樣?”季雨濃痛苦的低吟。
“為什麽?我也很想知道!或許,你該回去問她,還有,她曾經叫宛清的媽媽去季宅,幫她擦皮鞋倒馬桶洗腳,而並非是你所見到的那樣,是去做客,這件事,是你家的一個傭人無意中說出來的,至於是真是假,季雨濃,我想,隻要你想查,完全可以查得出來!”席方平的話擲地有聲。
何言則是完全被這些稀奇古怪卻又令人發指的事情驚呆了。
他是見過何淑言的,那天她站在木雲的病房外,麵色陰沉不定,他恰好從那裏經過,隻是一瞥間,便對那個女人再沒好感,隻是,他卻沒有料到,她竟然會過份到這種程度,簡直匪夷所思。
孟遠倏地站了起來,對著季雨濃就是重重的一拳,“王八蛋!你說過你會好好照顧宛清的,你就是這樣照顧她的嗎?”他像個孩子的哭著,跪伏在甲板上,哀哀的叫,“宛宛,宛宛……”
所有的人,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怨懟,都加諸在季雨濃身上,於晶晶聽完席方平的一番話,也是氣得牙癢,撲在季雨濃身上又掐又打,季雨濃呆呆的坐在那裏,不動,也不出聲,任由別人打他罵他拉他扯他,再也沒有一點聲息。
何言本想上前阻攔,可是,想了想,還是決定冷眼相看。
不管從哪方麵來講,木宛清的死,都與這個男人有脫不了幹係。
叫罵,撕打,怒嚎,慢慢都因為疲累而止歇,大家都沉默著,船老大說:“好了,這都下半夜了,你們都回去休息吧,等天亮了,再來江邊找屍體。”
一直像個木頭人一樣坐著的季雨濃,在此時突然悲嚎出聲。
何言心裏一震。
那種嘶嚎已經不像是人類的聲音,更似是一種困獸的苦嚎,帶著無盡的絕望和痛悔,讓人遍體生涼。
然,人死不能複生,就如這滔滔江水,浩浩蕩蕩一路向東,永遠無法回頭。
季雨濃的聲音漸漸淹沒在狂風巨浪中,他的喉中逸出最後一聲低啞的激嚎,便再無聲息。
船老大高聲叫:“不好!他凍暈過去了!”
眾人猛醒,這才意識到,他剛才落入江水裏,已是全身濕透,此時被冷風一吹,身上的衣服都結了冰,變成硬硬的冰茬,身上既冷,心中又是傷痛萬分,這麽叫著,嚎著,終於再也承受不住。
眾人七手八腳的將他抬入船艙,船老大除了他的濕衣,在身上猛搓,又將爐火挑旺,過了許久,季雨濃總算悠悠醒了過來。
眾人一齊住在了船上,守著窗子,等待天明。
天亮之後的江麵,倒是風平浪靜,陽光普照,數十個船隊,整整一天,幾乎把江下遊搜了個遍,隻是不見木宛清的屍體。
“怎麽會找不到?”季雨濃目光呆滯,定定的盯住船老大,“她會不會,沒有死?”他的眼中突地閃出一道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