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閑得蛋疼,看來有病
三皇子妃宴請的賓客不多,但是都是身嬌肉貴的朝廷命婦。主人唯恐天寒風急,命下人早就沿著梅園豎了一圈素白如雲的綢緞圍擋,就連上空也用天藍色綢緞籠罩下來,將一園胭脂蓓蕾盡數圈在裏麵,又生了不少熊熊炭爐,烹茶煮酒,熱氣氤氳,香氣也愈加濃鬱。
園子裏零零落落擺了幾張根雕八仙桌,搭配同樣盤虯臥龍的根雕圓凳,與梅樹枝幹相映成趣。桌上滿是各色果品糕點,客人自由穿梭,取而食之,倆倆交談。
諾雅感到咋舌,雖然聽聞三皇子妃是江南首富的千金不假,但是這樣奢侈的做派諾雅有些心疼。而且,這冰雕也似的滿園梅花也不知道能否禁受得起這樣的冷熱變化,怕是明日驟見寒風,就要凋零香消。
秦寵兒與安若兮都有相熟之人,一進園子,安若兮就被幾個婦人拉了去,剩下秦寵兒,諾雅以為又會故伎重演,棄自己而去,留她一人在這裏尷尬。誰想她卻一反常態,婉拒了別人的邀請,亦步亦趨地相跟著諾雅。
好不容易送走了百裏九,沒想到秦寵兒竟然這樣,猶如跗骨之蛆一般,如影隨形,自己若是不能擺脫,還如何有機會去找三皇子妃敘話?
諾雅頭疼,她對於賞花原本就沒有什麽興趣,對那些附庸風雅的吟詩作句更是反感,唯一感興趣的,也隻剩下八仙桌上的佳肴和美酒。
那酒裏果真有好喝的梅子釀,聞起來甜絲絲的,有股水果獨有的清香。而且梅子的糖分中和了酒精的辛辣,入口綿甜,微酸,帶著酒的香醇,諾雅忍不住多飲幾杯。
秦寵兒尾隨著她,因為吃過醉酒的虧,所以格外謹慎,見諾雅一臉陶醉,喝得有滋有味,自己卻滴酒不敢再沾。
諾雅衝著她晃晃手中酒杯,略帶挑釁。秦寵兒轉身斟了熱燙的茶水,小口小口地抿,口中生津,垂涎得很,卻隻拚命忍了。
也不知道她今日究竟是哪根筋不對,明明是看著林諾雅生厭,卻偏生腳步都不移動半步,眼巴巴地盯著,直如防賊一般。
酒至酣處,身邊三五成群的婦人聊得盡興,眉飛色舞,嬉笑怒嗔,襯得兩人有些尷尬。
有道是: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
談詩論賦的婦人們一時興起,也不知道究竟是誰起了意,討要了筆墨紙硯,以錦緞圍擋為紙,以賞梅為題,即興作起詩來。
也有人提議,胭脂或朱砂調色,在錦綢上麵提筆作畫,讓畫與景融為一體,豈不更妙?
這一提議立即得到大家呼應,紛紛各顯身手,都有一較上下的心思。一時間,錦緞之上紅梅傲然怒放,形態迥異,神韻別具。
安若兮素有“京中才女”之稱,這樣的場合自然推脫不掉,略一沉吟,蘸墨,提筆,沉腕,一氣嗬成,詩畫俱佳,壓了前麵所有人的風頭。
眾人皆鼓掌稱讚,安若兮收了筆,連聲謙讓,麵上卻難免有自得之色。
有人不服氣,帶著酸意嘲弄她:“聽聞九爺隻愛樣貌不愛才,可惜了安夫人這一身才氣,隻能落個孤芳自賞。”
在座所有人都聽得清楚,心裏也跟明鏡一樣,這話說的未免有譏諷安若兮樣貌不如林諾雅之意,也嘲諷百裏九風流好色,眾人皆緘默不語,一時冷了場。
也有不少人識得林諾雅的,眼光不住向著她的方向望過來,鄙夷地竊竊私語。
安若兮一時下不來台,麵紅耳赤,好不尷尬。
“你說這話,卻是隻知其一 不知其二,那林姨娘乃是琳琅閣裏出來的主兒,但凡前麵冠了‘林’字姓的,都是老鴇一手調、教出來的姑娘,縱然不是才藝雙馨,那手底下也必然是有勾人的功夫的,否則如何得了九爺和二皇子兩人青睞?”
安若兮身邊一位綠衣婦人立即出聲辯駁道,言談更加尖酸刻薄,絲毫不留口德。應該是與安若兮相熟之人,替她打抱不平。
安若兮兩次拽她衣袖,想打斷她的話,她卻愈加忿忿然。
“哼,這是嫂子幫小姑子出頭了!”一旁的秦寵兒低聲嘀咕,煽風點火:“幫也就幫了,拐彎抹角地貶低別人算是怎麽回事?徒讓外人看了咱百裏府的笑話。”
諾雅心裏有事,而且是大事,所以不予計較,任憑幾個長舌婦人在那裏你一言我一語地胡說八道,自顧低頭飲酒,不再低斟淺酌,酒到杯幹,愈飲愈上癮,格外豪爽。
“妹妹好氣量,隻管聽她們幾個在這裏胡說八道,你也顯露一手,給她們幾人一點顏色瞧瞧。”三皇子妃衝著諾雅使了一個眼色。
諾雅放下手裏杯子,掂著酒壺,踉踉蹌蹌地走到擺放筆墨紙硯的八仙桌旁,衝著周圍的婦人微微勾唇一笑,然後端起桌上剛研好的徽州墨,一個轉身,令人猝不及防,墨汁就向著身後一處空白錦緞上潑灑過去。
隨即墨台也脫手而出!
錦緞不比棉布,不怎樣吸水,那墨汁潑灑上去,就向著下麵蜿蜒而下。飛出的墨台打落在錦緞之上,向下流淌的墨汁就再次飛濺起來,重新濺落生成新的曲折。
諾雅將十指伸進胭脂與朱砂調色盤裏,轉過身來,向著墨染之處隨意點染,飽綻紅梅點點。
“妙啊!”有人忍不住感慨:“這樣作畫,手法新穎獨特,尤其是梅樹枝幹匠心獨具,盡顯盤虯臥龍之態,絲毫不造作,無任何人工雕琢痕跡。”
“美中不足便是顏色不能濃淡相宜,過於單調。”立即有人給予中肯點評。
諾雅但笑不語,仰頭喝一口酒,並不吞下,而是向著錦緞上麵噴灑而去 。
墨色潤濕,立刻深深淺淺地暈染開來,枝幹中間色濃而兩側淡,立體效果頓時凸顯,花朵層層疊疊,近看是一樹紅梅,遠看卻是一院暗香。
描摹手法雖然拙劣,而且噴灑而出的效果終究會有瑕疵之處,但是濃淡相宜,能與滿園花色融為一體,相得益彰。
諾雅心滿意足地捉起一隻毛筆,略一沉吟,潑墨揮毫一首打油詩:
閑看冰骨氤染霞,
得來瘦梅一枝華。
但有胭脂添國色,
謄摒肥香逐清雅。
一氣嗬成以後,意猶未盡,以手攥拳,將拳跟處在硯台之上蹭蹭,轉身在畫布之上連連按了幾個小腳印,又以指肚蘸墨,輕巧地點了五個小腳豆。
腳印上還帶著明顯的指紋,惟妙惟肖,果真好像有初學走路的頑皮稚童在畫布之上踏出的腳印。
盡興之後,諾雅將雙手在衣服前襟處胡亂抹了兩下,“嘿嘿”一笑,對著安若兮身邊的綠衣婦人豪氣千雲地道:“聊作拙作一副,敬請笑納。”
綠衣婦人尷尬地撇撇嘴,暗悔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給了她這樣出風頭的機會。
諾雅的衣服上原本就有適才潑墨之時,濺落的墨點,如今又抹了胭脂與朱砂,看著頗為醒目,一片狼藉。
三皇子妃苦笑不得地上前,拽了她的手:“這是酒飲得多了罷,忘了跟你說這酒後勁兒很足的。看沾染這一身墨跡,實在不雅,就與我回房間,暫且替換一身我的衣服吧。”
諾雅正是求之不得,相跟著她身後,秦寵兒也亦步亦趨地追上來。
三皇子妃回頭擺手道:“我命人給她換了衣服,再讓她喝一碗醒酒湯,休息片刻吧,你隻管盡興就是,代嫂子好好招待來客。”
秦寵兒有些踟躕,想著自己追去她的休憩之處,的確不合宜,正巧有人遠遠喚她,她便停下腳步,客氣兩句,轉身去了。
身後仍舊有人在指點著諾雅的隨興之作,議論紛紛,都說算是別出心裁,就連打油詩雖然並無什麽才氣,但信手拈來,也工整押韻,豪氣頓顯。
有四五歲垂髫奶娃也效仿她,握著拳頭去硯台裏麵蘸墨,被大人慌裏慌張地製止了。娃娃先前不依,後來被轉移了注意力,指點著諾雅的詩,奶聲奶氣地豎念:“閑得蛋疼,看來有病……”
圍觀者瞠目,細看諾雅的字,乃是雙絕藏頭詩,開首兩字連讀,可不就是罵人的髒話。望著那綠衣婦人哄堂大笑。
諾雅微微一笑,伸手從一旁抄起一壺梅子釀,又是仰頭盡數喝盡,單手一揚,將酒壺拋擲遠處,落地開花。
三皇子妃一愣,而後恍然而笑,強忍著不敢笑出聲來,雙肩抖動,好不辛苦。
待出了梅園,遠離眾人,三皇子妃方才實在忍不住,爆笑出聲,捂著肚子樂不可支。
“你呀,你呀,還是老脾氣,一點不改,這樣捉弄人家,看你一會兒回府怎樣跟安夫人交代。”
諾雅心裏一緊,再無先前醉意,一把攥緊了三皇子妃的手,左右掃望四周,見有丫頭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心裏有忌憚,住了口,卻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
三皇子妃勉強忍住笑,拉著她,徑直沿著小徑迤邐向前,至一所獨立院子,推門而入,吩咐丫頭去自己房間裏拿一套合體新衣過來,再去廚房傳一碗醒酒湯。
丫頭領命去了,三皇子妃掩了房門,用栓將門嚴嚴實實閉好,方才轉過身來,望著諾雅,紅唇噏動,眼中淚光閃爍,先已哽咽了,隻從嗓子裏勉強擠出一句:“妹妹,想得姐姐好苦!”